镜中幻象（节选）

汗 漫

（上海）

镜中幻象（节选）

汗 漫

（上海）

汗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片段的春天》、散文集《漫游的灯盏》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河南省文学奖、《星星》诗刊年度诗歌奖等。

1

教堂、寺庙以及居室一角的佛龛，为抽象的信仰提供了一种现实、具体的形状——可供信徒仰望。一个人若能保持仰望的姿态，保持向星辰和明月致意的姿态，是否进入教堂、寺庙或在居室一角设置佛龛，都无关紧要了——

明月是最高的佛龛，星辰如念珠……

2

一只蝉用薄弱的身躯发出尖锐的嘶鸣。而那块铁，那块被废弃的铁，一声不吭，在蝉鸣中穿一身锈迹和草色，像隐士参禅。

3

一个梦中人让一张床单成为了梦乡地图——床单上的皱纹，显影出秘密的激流和小径。

4

X光照片上的白色骨骼，像对称的树枝，开放出黑色的肉体、隐约的病灶。手举X光照片的医生，像准备修树的园丁。针管、手术刀，像果园里的喷雾器和大剪子。X光中的“X”，像数学方程式中的未知数——用一个人的隐疾、疼痛甚至死亡，来作为正确的答案。

5

一个封闭的公寓房间。储存主人私密生活的气息。一种由家具、衣服、拖鞋、睡衣、蔬菜、水果、食品调料、油烟、马桶、垃圾桶、发胶、肥皂、芳香剂、花盆、鱼缸等等事物组合而成的某种独特气息。

去某人公寓访问，就是访问某种气息。喜欢或厌倦这种气息，就会加剧喜欢或厌倦这个房间的主人。房间气息不对，完全有可能导致一场酝酿已久的房事付之一空——结婚证之外的某个不合法的人，努力封锁嗅觉和嘴唇，起身，打开门，逃离房间主人的欲望和困惑，回到既定的秩序。

一个城市的气候，像房间气息，由家具城、服装厂、拖车、夜生活、超市、餐厅、烟囱、下水管道、垃圾场、雾霾、雨季、绿地、公园、池塘……等等事物组合而成，去吸引或排斥着车站、机场内的人流，这座城市户口本之外的、冲动

中的人流。

6

旷野里的一个人影，地平线上的一棵树。不知道这棵树缓解了那身影的孤独，还是加剧了孤独。反之，不知道这身影缓解了那棵树的惆怅，还是加剧了惆怅。

但他需要一棵树，像它需要一个人，来辨认自己的处境。

7

一把斧头的木柄，在森林面前充满了叛徒的羞耻和疯狂。

8

那埋首于大海的一场台风，像埋首于女人胸前的一个浪子。那在大海里捞针的人、从针眼里引出一条海平线的人，像埋首于书桌的诗人。

9

汽车里程表把道路抽象化为不断增加的公里数。马把道路浓缩为腿部密集的皱褶、积尘、伤。

10

一枚核桃模仿了人脑的结构、纹理和思路。砸核桃的人，在一瞬间拥有了暴君的气质——他像是在演习如何消灭一个思想者。

11

古琴横陈，如斜卧山中的高士。

前人赞美古琴九种品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拥有这九种品德的人，有资格斜卧于一众俗人面前。古意满怀，像古琴，满身天籁，被指尖般的风轻轻吹动。

12

在墙角，种下数枝梅花，让它凌寒开放，等一个人蹲在这里哭泣。没有墙角，就把一本书打开形成两面墙，摆一个花瓶插入干枝梅，等一个人蹲在这里，哭泣……

13

夜晚用睡眠作为死亡艺术培训班。失眠的人是拒绝练习死亡的人？他听啄木鸟啄木，如僧敲月下门、鼓手叩问铜鼓。

一个失眠的人才知道黑夜的长度，用渐渐变亮的地平线作为软尺、地平线上的树木山水作为软尺上的刻度。

一个失眠的人才知道亡父亡母带走了多少光阴，用自己渐渐衰老、近于遗容的五官，作为计算器。

14

眼光，眼睛里的时光，像一堆篝火闪烁出愉快或暗淡的光。眼泪，是一个人眼光的灰烬。眼镜，是一个人的眼光纪念

碑……

15

家用电器剪影：

照相机有着悲伤的品质，认为一切转眼即逝，试图挽留一切；冰箱，有着零度以下的冷静，以保证体内短暂的田野、牧场，不至于散发出腐败官僚的气息；电视，在欺骗客厅沙发上的昏昏欲睡者：它就是世界、就是神，有多大屏幕就有多大的胸怀；电灯与黑夜暗自结成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在对抗的表象下，巩固对方存在的理论依据；洗衣机在转桶的旋转声中，隐约回忆起河流、石头、捣衣声、女人乳房随着棒槌起落的节奏；吸尘器，对自己在人间的最低处吸满尘埃，感到悲伤，羡慕电吹风的高端生活——高到主人头颅的位置；空调有着冷、热两种面孔，是反对派，反对夏天和冬天，试图代替春天和秋天，让人们为氟利昂和空调管涌现出的滴滴答答的水，写类似雨打芭蕉一类的赞美诗……

16

隔夜茶叶如同被遗弃的怨妇。新水新茶如新婚。茶壶的嘴巴，在梦着一场热吻？

17

吧台内的花式调酒师像调情高手。酒杯有着女人的体态。鲲在海水中游动，冲破水面转变成鹏。庄子一梦醒来转

化成枕头上的蝴蝶。橘子树提着树坑这只鞋子赤脚涉过淮河就转折了枳子树——

18

需要海水、梦、淮河这些中介，一个人才能完成命运的剧变。

19

神在天空走过，留下云朵的大鞋印。神在水上走过，留下鱼虾的小鞋印。神在纸上走过，留下云朵、鱼虾一样的字迹……

20

街头，绿色、铁质的邮筒，固执站立。在1980年代以前题材的电影、文学作品中，它们是重要的场景和细节，负责相关情节的推进和转折。当下题材中，它们逐渐退出银幕和书籍，但仍固执地站立街头，与定时出现的骑自行车的绿邮差，互相怜爱——他们的身体内都，一同汹涌着最后的叶绿素？

21

建筑工地上的塔吊远远伸出手臂，像列宁在革命风暴中伸出手臂去鼓动群众。塔吊的手臂，在午休中的阳光下投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一个想到了“列宁”“革命”的人，应该是经历过某种风暴的衰老者。在战场一样坑道累累的工地边缘，他小心翼翼，穿过。

22

雨。满大街打伞的人在绸缎、纸或棉布质地的小屋顶下，走，听雨声哗哗啦啦或滴滴答答，孤单而幸福。一个打伞的人与另外一个打伞的人之间的关系，是雨水。雨水像墙，让一个人自成一体。伞面图案像屋顶落花，伞柄像这移动的房屋内的顶梁柱，伞上可以题字——“听雨轩”。一个打伞的人就感觉自己有了古意，就感觉自己走在通往某个闺女家的后花园的路上了。

23

深夜长街上的一串灯火，像手术后刀口处缝合的线痕——长街上的车流人流，如一阵阵袭来的疼痛，让一座城彻夜难眠。

24

群山把那一面湖围在中间了，像羊圈把羊围在中间了——湖，埋头吃水草、鱼虾。湖面风声像羊鸣。

群山在晚风里浮动。山间的漫游者、驴子，是这无边浮动中的微微一动。

25

睁开眼睛。窗帘依然闭着。房间昏暗，外界微明。一个房间的苏醒，晚于一个人。但它用下水管做成的耳朵内，有沙沙拉拉的杂音响起。房间，像一个怀孕的慵懒少妇——床上的人，像婴儿，保持着仰泳于子宫之中的姿态和未知？

26

骤雨突降，为梅雨时节拉开序幕——骤雨做的幕布，闪电的手拉开。

梅雨时节，即便阳光灿烂，也可能转瞬就袭来一场雨、“黄梅时节家家雨”，应随身携带雨伞。一把伞证实一个人的边界——他所能掌控的世界仅仅是一个圆锥形、伞形的空间，他对自己的鞋子和立场是否能保持干净充满不安。

边界之外，是雨水、人群、建筑物、广告、汽车、霓虹灯、橱窗模特……

梅雨时节，南方，惆怅的人很多，像诗人一样惆怅——像那大雨中那无伞可撑、举着一支笔奔跑的全身湿透的人一样，惆怅。

27

路灯有着哀悼者的姿态——一路的哀悼者。逝去的车流、人面、背影和白昼。

路灯的泪水在暮色中忍无可忍，以15W或100W的功率、感染力，从发电厂这一内心里，源源不断，涌现……

28

一夜风雨，树下停放的汽车落满花朵和树叶——说明它的确不是一匹马。一匹拴在树下的马，会把身上的花朵和树叶自己抖落下去。吃汽油与吃草的差别，巨大。

开车的人和骑马的人差别巨大，前者走路时总觉得自己的前胸骨像方向盘，后者的罗圈腿站着时依然在两腿间勾勒出马背和远山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