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芦
献给病中的父亲(组诗)
狄 芦
扛过三袋农用复合肥,他好着
跨过百二步的田埂子,他好着
一口气撒完这三袋子,他依然好着
洗脸时,他靠着土炕沉默半晌
平静地说,“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直接被送上了救护车到医院——心肌梗塞!
九十码直到百码,疾奔不到县里的人民医院
脱掉父亲鞋时,是两壳牢黄土
这时父亲的脸,黄得正如这两壳牢黄土:无色,沉凉
我的心扑通一声,掉进了井底
翻开父亲的酷派烂直板手机,里面全是辨不
清眉目的照片
在额旗的照片里,父亲不是手扶着胡杨,就是坐在老胡杨上
他和胡杨一样的肤色,一样的面貌,一样硬朗
他说,他喜欢扶一扶胡杨林里那骆驼的硬驼峰
那鼓起的脊梁啊,像河水冲刷过的岩凌一样坚挺
他说,外才像男人的脊梁,外才是汉子的骨头
他说,骆驼就靠的是外硬朗的脊梁,硬朗的软脊梁
那是汉子的胸膛,能屈能伸的铁胆甘心一般的好胸膛
他说,骆驼靠外硬脊梁才能走出沙漠
我当年也用着胸膛扛着枪,上过昆仑山,守过边防
我是响当当的西北野战军,特种式的野战军!
他激动,拍着胸膛对我说
晚上开始用冷水磨麦刀刃,刀刃轻轻刮过大拇指
如此三次,方可!然后放在月亮下的石阶上去晾
早上吃过饭,不动身
日上高头,不动身
十点了,还是不动身
母亲催着,他说不急,急的话,你先走!
他说,割麦子不在趁早
十二点不到,不割!
湿露去不尽,不割!
太阳直射不到头顶,也不割!
搭镰麦秸就要断,与你去的早么什么关系!
他说,他去咸阳给人割麦
眼看黄昏,他镰刀一抡就是一大片
落山时,他放倒了整整三亩
老主人眯着眼直夸:是条汉子!
我们正宁人,是靠烤烟富起来的
我家的房子,是靠它盖的;账是靠它还的;
九十年代的小平房也是靠它撑起的;
然它也干倒了父亲
育苗,扣苗,移栽,打药,打烟花
拌烟叶,系烟叶,烤烟,潮烟,检烟,绑烟
最后,去缴烟,之后拿钱
十二道手续,一个叶子一个叶子,一把手一把手
向过过手,等到二十年后,父亲也成了烤出来的烟叶子:焦黄,干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