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宏
我残损的岁月打着补丁(组诗)
陈光宏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歪倒在地上的手推车上;照在
铁丝上晾着的衣衫上。照在
从老家一路扑腾着往外飞的
疲惫翅膀上……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棚顶压着砖头的油毡上;照在
飘落的空塑料袋子上
——它就像一个人视线里的爱
在被灯火遗弃的角落里,独自翻拣
生活的暗淡、凌乱、和迷茫……
月光照在工棚上;照在
出门撒尿的民工身上;照在
陷过车轮的一洼积水里。月光
终于在水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和光亮
就像一个人终于在工棚间,找到了自己的
模样和忧伤……
众多的芦苇俯下身子。我触摸到了芦苇的卑微、柔顺
触摸到了北平原的低垂和温存——
众多的芦苇,委身于苇乡女人膝下。经过扒皮、碾压
刀刮。剖制成一条条的苇篾子。它们在女人
鸟喙般灵巧的手指上飞舞、穿梭。横编竖织出
苇泊版的粗制锦绣
一铺铺土炕披上它,就有了包扎、有了衣裳、有了一层
薄薄的呵护;一户户人家用上它,就有了铺垫、有了栖息
有了苇泊摊开的一片光洁柔嫩的手掌心——
它们捧着低处疲惫的光芒、易碎的梦
它们捧着整个尘世。一辈辈的乡亲,坐卧其上
依次被它裹入黄土;我在上面辗转反侧
却难以滚出那命定的经纬
多少年来,我看见纤纤柔韧的爱,在为我苦难的乡村
缝着护膝;在为我残损的岁月打着补丁……
而黄土之上,是谁委身于我们膝下,悄无声息地
替我们硌着、垫着、阻隔着……一门古老的手艺
递给我无数亲人的柔骨、体温
众多的芦苇俯下身子,我触摸到了苇编草席诗一样的
铺展。它使我轻浮的文字,找到了今生永远的梦榻
村路上,我要赞美那个背着干草回家的人
是他,扶起了苇泊低垂的悲悯
一捆干草,就像一束睡着了的阳光
梦一样收敛着火焰的翅膀
远远地望着,他就是被干草搂在怀里的一只绵羊
——干草为他披上了一件温暖的衣裳
命运,将草和人捆得有多紧
爱,就使它们抱得有多亲
你看他迈向生活的脚步多么坚定。那干草
就是他为接下来的冬天铆足了的劲
三月芦锥尖尖,四月绿苇萋萋,五月
我把没膝的苇草割下来,晒成芳香的绵绵饲草
茫茫苇泊,捧出八万亩丝缕青乳,饲养我的
牲畜、我的生活、我那俯身天边的滚滚羊群……
六月风吹草低,七月苇波荡漾
八万亩蒹葭,展开鲲鹏的茸茸羽毛,孵化出我的
麻野鸭、喳喳乞儿、鸬鹚、和翠鸟……
八月里,我饱含泪水,把摇曳的芦苇
认作死去亲人隔世的魂笋
九月抽穗,十月杨花,十一月白茫茫一片
湿地上扬起亿万只雪白的猎猎拂尘。它们在一个人的
宗教里,清扫蔚蓝;濯洗苍穹
腊月割苇,正月织席,二月里
我把一捆捆苇杆搬到房上,排草蒙顶
编我铺的盖的;织我使的用的。多少年来
我只学会了一门手艺:和一把把苇草相依为命
我睡芦席,是要和芦苇肌肤相亲
我吹芦笛,是有知的亡灵最怕它拨痛眷恋的神经……
我就是扛着行李卷挤火车的;在路边的
小吃摊上吃拉面的;在工地上拉小车的
在脚手架上绑钢筋的。靠出卖体力
养活一家人生计的那个
我就是被交警拦在斑马线以外的
被机动车司机大声呵斥没长眼的
被保安狐疑地检查来检查去的
被漂亮女人狠狠白了一眼的那个
我就是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
被老板欠薪的;被社会表示同情的
被包工头当驴一样使唤的;比畜类高一点
比人类矮半截的那个
我就是常常被唤做哎的那个
我知道是叫我呢,可我迟迟不肯答应
仿佛被忽视了一切而只剩下拉小车的
这个我。但除此之外
我还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