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消失的文化地图

2015-10-26 03:09陆昕
博览群书 2015年9期
关键词:卖书祖父鲁迅

陆昕

近日读肖振鸣先生新著《鲁迅的北京》后,犹如时光倒流,鲁迅复生,由他老人家带着在民国时的旧京转了一圈儿,并见了鲁迅身边的各色人物。

诚如作者在书前自序中所说,这不是研究鲁迅思想的书,而是以史料爬梳鲁迅在北京文化地图上的轨迹,由此折射出民国时期北京的生活状况,以及北京带给鲁迅的种种影响及改变。

作者在此点明了,此书并非研究鲁迅思想的书,也不是研究鲁迅生平的书,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是研究鲁迅本人的书。作者将重心放在展示鲁迅在京时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以此提供丰富、可靠、翔实的资料,在一定程度上展示鲁迅的心路历程。

依此设想,作者将鲁迅的环境和生活设为长短不同的篇目,如居所、会馆、医疗、公务、学苑、社团、书肆、饭庄、购物、揽胜、影剧以及兴趣爱好,如收藏书刊、碑帖、金石、墓志、汉画、瓦当、铜镜及杂物等等,又在人物篇中,收有周氏一门远近亲,并同乡、同事、学生、学者文人、外国友人乃至贩夫走卒,如买卖房屋的掮客,只要有姓名可考者,皆入,确实下了一番真真确确、实实在在的功夫。

我并非研究鲁迅者,但对民国时北京的生活状况及文人生活很有兴趣。所以看了书中所展现的“文化地图”,不由浮想联翩,拉杂谈之。

比如,鲁迅的好友之一是北大著名的“五马”之首马玉藻(字幼渔),马玉藻曾任北大国文系主任,他与鲁迅都是章门弟子,鲁迅就是他请到北大讲授中国小说史的。我祖父陆宗达是马玉藻比较欣赏的学生,祖父北大毕业留校任教就是马玉藻的推荐。马玉藻曾介绍祖父去听鲁迅的课,祖父去听了几次,说鲁迅上课的姿态很随意地“走上走下”。但祖父当时的兴趣在音韵训诂,最终还是选了小学。马玉藻的长公子马巽,与祖父是终生好友。《鲁迅日记》中记有“巽来、巽伯来”,大多是马巽承父命给鲁迅送些诸如茶叶一类的东西。

书中记有一些如今已经消失,当初却赫赫有名的地方,如德国医院。德国医院不大,是两个德国医生所开。听祖父说,两个德国人,一名克里,一名史蒂夫。克里年长,史蒂夫年轻。二人医术甚高,求者络绎不绝。虽然要价不低,但京城中有些财力乃至富商阔佬名公巨卿,一遇难治之症,大多前来请其诊治。我祖母曾患重病,请了好些医生都治不了。请来克里,祖父说,“克里一进屋,拿鼻子一闻,看一眼你奶奶的脸色,马上说‘腹膜炎’。再一细诊,果然如此。真是神乎其技。”二战后二人回国,德国医院结业。

在书中林林总总、方方面面的介绍中,我兴趣最大的是书肆和饭铺,以及鲁迅的文物收藏。

首先,鲁迅喜欢喝酒。书中引鲁迅的话,常有“醉、微醉、颇醉、大醉”的记述。如:“1912年8月22日,晚,钱稻孙来,同季市饮于广和居,每人出资一元。归时月色甚美,骡游于市。”月光之下,醉眼矇胧。尘嚣之中,骑骡游市,虽早已是远去的风景,但逸兴闲情却令今人神往。喝酒就不能离开食肆饭铺,所以作者不惮劳苦,将鲁迅与友人去过的饭铺食肆一一列出,其中有个劝业场,劝业场里有个“小有天”饭馆,这就引起了我的联想。劝业场很有名,在前门大栅栏廊房头条,是个百年商号,“文革”后还存在过一段时间。祖父讲的一段故事,就发生在那里。上世纪20年代,祖父与朋友们在那里于春初时吃“鸡油烩豌豆”,要八到十块大洋一份。价高而味美,令人印象深刻。因而祖父在“文革”中交代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时以此为例,但却遭到红卫兵的喝斥。红卫兵的理由是“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吃肉?!”祖父后来评论说,“吃鸡油烩豌豆还真未必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因为资产阶级不一定懂吃会吃。”“那就算地主生活方式?”我问。“更不是。”祖父笑笑说。现在我明白了,是文人,文人才懂吃会吃。

说到收藏,是我最感兴趣的。对鲁迅藏书,我有个感想,即,章门第子,虽然人数众多,但基本都弄旧学,几乎没人搞新学。就连那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闯将,号称人过四十就该死,以“疑古玄同”自命的钱玄同,最后也还是玩旧学。但鲁迅书中大量的中西方木刻版画,美术书刊,外国小说等,说明他兴趣广泛,视野开放,在中西方文化桥梁的架设上开风气之先,不愧新文化运动主将。

有人根据《鲁迅日记》统计,鲁迅在居京的十来年里,共往书肆480余次,并每年在日记后写有详细的书账,可见藏书在他心里的位置。藏书乐趣无限,但有乐也就有不乐的时候,比如卖书。文人并非富商大佬,虽然民国年间教授们的待遇不差,薪水很高,但要养家,应酬,聚会,出游,还想买书、多买书、买好书,买善本佳籍,那钱也还是不够的。所以,也就有卖书的事情。

鲁迅也曾卖书,并为此大大发过一通牢骚。有一回,他拿了几部明本和一些什么别的书,到也算他上司的原教育总长傅某某那里,请门房送进去了,后来门房从里边出来回话,鲁迅说,“那位大人物说,一总给我八块钱。我一生气,又抱回来了。”这事好像对鲁迅刺激不小,言词间甚为不平。

我也靠课徒鬻文为生,又有嗜痂之癖。凡一见书,便有渔色之欲。但阮囊羞涩,过屠门而已。卖书之恨,虽未遇过,可也曾因书遇窘,因此深解鲁迅心境。我买书太多,常记不清哪些买了哪些没买。经常是同一种书买了又买,这样的复本多时曾达百册以上。一天,去琉璃厂买书,又买“复本”五六种。巧的是,没过两天,又路过这家书店,心里忽然想,可不可以和店员商量,我也不退书,把我的复本拿过来与其他书换一换。把这想法和一位中年女店员一说,她用猜疑的目光看了我两眼,说:“您这样做可不合适。假如您买回去看完了,再拿回来说您买重了,换走几本您没看过的,这样您不就老能看新书吗?您合适了,店里可亏了。”说完,她又给我相相面,大概觉得我还不像她所想的那种人,又迟迟疑疑地说:“要不您找找我们经理,跟他说说?”其实,我刚才在门口时,碰见她们经理了,还简单聊了几句。不夸张地说,我们这些爱旧书的人,因为多年老跑旧书店,和各店的经理、店员大多熟悉且多少有些交情。我很想告诉这位店员,我没一来就先找经理,就是不想走这后门,却没想遭了猜忌。事情一笑了之,我却得到一个启示,若真有人像那店员所想,因贫而无力购书,出此下策苦读,真乃文化之幸,社会之幸。古人以雪地光、萤火虫读书不辍,我却未能以此励志,可见我终不能成为颜回那样的读书人,不由暗叫惭愧。

常常的,在夜色沉沉灯火阑珊中,我独自穿行于北京的大街小巷,徘徊在可以徘徊或值得徘徊的地方。每逢这时,民国时的北京便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发出清晰的呼唤。那是一个大师辈出的时代,是一个樽酒论文的时代,是一个士节昂然的时代,是一个文化高于铜臭,风流超越奢华的时代。浸沉于冥想里,我会望向那些在月色中渐行渐远的背影,在眼前被许多黑暗树影团团合抱的胡同深处,在三两盏灯笼迷离暗淡的深红中,隐隐听到他们的笑语,看见他们的面容。逝者已矣,往者可追,他们如同盏盏不灭的明灯,在夜色中闪烁苍茫的亮丽,照耀我们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努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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