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中旬,北京进入高温期。踏进西城区新文化街邓加荣的家,却感到一阵清凉。老邓是我的同事,也是我崇敬的师长。但因我在杭州,他在北京,交往不多。但有一件事使我一直难忘,那就是他担任光明日报原新闻研究所所长时发起为翟惠生、庄电一(均为当时光明日报的优秀高产记者)和我举行的新闻作品研讨会。
如今老邓已离休多年。但他却仍然离而不休,著述不辍。走进他逼仄的书斋,书橱里,他的作品排列成行,竟有近百部之多。早闻老邓高产,没想到竟如此高产!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他的作品横跨经济学、史学、报告文学、传记文学、小说、散文、新闻、剧本、儿童文学等十大类。光明日报社不乏著书立说者,然如此高产则无人比肩!
一个人何以能横跨多个领域并在每个领域内均获得丰厚收获,他靠的是什么?
“我很感谢我的几位老师,是他们使我走上了创作道路。没有他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老邓说。
说罢,他递给我一篇他刚应约为《博览群书》写的文章。
邓加荣出生在东北,17岁参加抗美援朝,50年代初赴苏联留学攻读金融,毕业后在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研究所工作。他当过大学老师,因为太喜欢写作,70年代进入光明日报社,先当编辑,终经不住笔头发痒而当了记者,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发表了大量有影响的报道。
读老邓的文章,我始明白他丰硕的成果都源于那几位吸引他走上文学道路的老师。一个好老师能改变学生的一生,信然!
老邓的文章勾起了我尘封的记忆,我的命运也因几位老师而改变。
我出生在南方,父亲是大学老师,1957年被划为“右派”后,全家被遣送回乡监督劳动。长期生活在受屈辱受歧视的环境中,自信从此离我而去。
四年级时,山村小学新来了个老师叫张云洲,第一次上课就将全班同学征服。那是一堂地理课,他提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地球绕太阳一周是多少时间?结果所有学生都回答不出来。并非不知答案,而是因为农村孩子胆小惧怕,我同样没能答出,为此非常沮丧。
第二次是作文课,那篇作文我一气呵成,整整写了四页。我猜度这篇作文可能会被当做范文来讲解,但没有,我的作文本没有当堂发下,这使我很紧张,一定是张老师认为我的作文写得不好要批评我了!结果却大出意外,当我看到作文本后长长的批语时,我激动得流泪了——张老师竟在批语中与我探讨作文写作方法,这令我非常感动。
此后不到一年中,我与张老师开始了频繁的交往,我向他借书,他也向我借书,他还常在课堂上表扬我,这使我在饱受欺凌和歧视中感到了一股人性的温情。在他的表扬中,我渐渐恢复了自信,开始挺起胸膛面对严酷的命运。
“文革”开始时我才读五年级,却不得不从此辍学,从此与张老师离别。随之,我投身社会大学,当农民,做木匠,四处流浪。一晃12年过去。1978年底,父亲的右派问题纠正,受株连子女可回城安置,我回到了杭州。
在等待安置的日子里,父亲让我进杭州大学高考补习班旁听。在这里,我遇到了语文老师平慧善。期中考试时,平老师出的试题是就成语“浅尝即止”写一篇议论文。我写得很顺畅,文章大意是,一个人要想学有所成,就必须持之以恒,不能浅尝即止。因为知识是没有穷尽的,即使是名家也会因无知而犯错,我用恩格斯向鸭嘴兽道歉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
万万没想到,平老师会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来当堂剖析:“这里有一篇作文写得很好,我来给大家念念。”说着就读了起来。听着听着,我愣住了。全班100多个同学,每个同学的学历和水平都比我高,怎么会轮到表扬我这个小学肄业生呢?就在这时,平老师扬起了手,把试卷高高举起高声问:“叶辉同学来了没有?”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却吓得不敢吱声,我最不善于在大庭广众露面。
这件小事激起了我强烈的学习热望,也给了我自信和勇气,从此我更加发愤,终于考进大学。
老邓是报社的机动记者。光明日报机动记者部名记者云集,张天来、张胜友、理由、马雨农、金涛,都是大牌记者。作为“大牌”之一的邓加荣就曾写出过许多名篇,引起一次次轰动。
改革开放后,中国歌坛曾发生过一次轰动全国的大讨论,这次讨论可以说是老邓的报道引起的。
著名歌唱家李谷一演唱的歌曲《乡恋》被誉为“中国改革开放第一声”。《乡恋》是电视风光片《山峡传说》的插曲,李谷一采用轻声、气声唱法演唱,突破了传统,受到广大歌迷的热捧。但有人却认为这种唱法离经叛道,是对港台流行歌曲的模仿,属靡靡之音,甚至有人指责李谷一是“黄色歌女”,一些报刊则上纲上线对她进行讨伐。
彼时《光明日报》发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久,思想非常解放,对旧思想旧观念的批判挞伐毫不留情。作为“社会航船上的瞭望者”(普利策语),邓加荣敏锐地意识到这场争论的重大意义,马上对李谷一进行采访,《李谷一与乡恋》一文刊发在1980年10月8日的《光明日报》上,报道引起轰动,从而引发了一场持续三四年的全国性大讨论,他的报道推动了歌坛的思想解放,矫正了歌坛的航向。
老邓书架上的两本《马寅初传》吸引了我的注意,他说,这是当时为马老写平反文章的副产品。
老邓向我回顾了那逝去的辉煌岁月。那是1979年的一天,光明日报总编辑杨西光从中央开会回来,马上把邓加荣叫到办公室,向他下达了一个紧急任务:中央即将为马寅初平反,光明日报必须抢在其他媒体之前进行报道!
“必须”的背后是光明日报历史上的一段隐痛。1959年,在康生的授意下,光明日报在中央媒体中率先向马寅初发动突然袭击,揭开了批判新人口论的序幕。光明日报的粗暴批判深深伤害了这位学者,马寅初愤然指责“光明日报不光明”。此次为马寅初平反,光明日报有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也是杨西光强调“必须”的理由。
1979年夏日的一天,邓加荣和摄影记者成静平走进了北京东总布胡同32号的四合院,98岁的马老在病榻上接受了老邓的采访,中央将为他平反的消息使老人非常激动,他甚至愿意起身坐上轮椅到院子里接受成静平为他拍照。
《马寅初老先生访问记》7月20日见报,此时距中央9月14日为马寅初平反还有一个多月。错批一个人,误增3个亿,严酷的事实证明马寅初当年的观点是多么正确。为马寅初平反的报道引起轰动,读者来信多得必须用麻袋来装。
这一“率先”使老邓与马老一家建立了深情厚谊,也为马老写传记打下了基础。
马寅初平反报道揭开了中国平反冤假错案的序幕,紧接着邓加荣又在组织上为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平反之前,发出了为孙冶方平反的连续报道……
在老邓记载的几位老师中,有一位“点拨之师”——东北人民大学校长吕振羽。老邓曾为中国历史上的几大才子书困惑多年,吕振羽的一次点拨,使他多年上穷碧落四处寻觅,最后完成中国十大才子书的搜寻与出版。
老师之于学生,一句话可以影响一个学生的一生,也许这句话老师早就忘了,而对学生来说却是铭记终生。
参加工作之后,我一直在苦苦寻找张云洲老师,持续了30年的寻找终于在退休前如愿,但当我见到朝思暮想的老师时,他竟然对我毫无印象,这使我非常失望。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正是老师的伟大处,老师对学生的教导是无私的,当他们吃进去草挤出奶来哺育学生时,他们哪里会记得是哪滴奶水哺育了哪个学生?
我的大学老师张春林对我的点拨使我踏上了新闻之途。记得1982年大三时他来找我,正与山西师范学院院长陶本一筹办为中学生服务的《语文报》的他希望我做他的助手,参与创刊号的编辑。他说,如果我愿意,毕业后可以到《语文报》工作。
其时我已在考虑毕业后的去向,我的理想是当中学教师,想法非常可笑,我没上过中学,当中学教师可弥补人生的这一缺陷。对于到语文报当记者或当编辑我缺乏自信,我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不具备从事新闻工作的条件。张老师却给我打气:“记者编辑也是普通人,谁都能行,你为什么不行?”
此后我追随张老师参与编辑工作的经历竟是我从事新闻工作的开始,这为我后来到光明日报打下了基础。
没有张老师,我大概不可能进入新闻这个行业的吧。
作为光明人,我为有老邓这样的名家而骄傲。同时我也感慨,老邓的出名离不开老师的教导。教师节将临,愿普天下的学子都能向自己的恩师奉上一瓣心香:祝愿老师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