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莉
在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历程中,茅盾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如果说中国现代小说的精神源自“五四”,开创者是鲁迅,那么,随后延续“五四”精神,承继鲁迅创作传统的现代作家则有郁达夫、蒋光慈、茅盾、丁玲、巴金、老舍、沈从文、张爱玲等人。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层面、从不同的角度发展了中国现代小说,因而是不可忽略的。而在这个谱系中,茅盾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概括而言,他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倡导和践行“为人生的文学”最为彻底和出色的一个作家,他不独是左翼文学的集大成者,是现实主义创作在长篇小说方面取得成就最高的一个,他更用其创作实绩证明了“为人生”不仅是中国特定历史环境下极其必要的文学方向。有学者说:“谁想谈论30年代中国左翼文学走向成熟和出现高峰,谁就不应、也不能忽视这个文学巨匠的存在。”而我以为,不止谈论30年代的文学,即使谈论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即使我们衡量当下的长篇小说,我们也不应、不能忽视茅盾这个文学巨匠的存在。甚至,茅盾的作品和文学观念都还应该成为引导当下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的不可忽视的标准和资源。
茅盾一生创作了15部中长篇和54个短篇小说,另外还有一个剧本及若干散文、论文,从茅盾作品所反映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现实社会领域的广泛性以及其所达到的深刻度来看,同时代作家几无出其右者。
茅盾小说涉略对现实社会的深广性,这可从其“ 三部曲”叙事结构窥见一斑。茅盾善于用“三部曲”为其作品命名,标注其作品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如他的“革命三部曲”,包括中篇小说《幻灭》《动摇》《追求》(后来茅盾又将其统名为《蚀》)。这个“三部曲”表现的是1927年“大革命”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精神和生活状态,正如标题所见,“幻灭”“动摇”“追求”,正是其时青年知识分子精神的真实写照。当彼时,中国共产党刚刚成立不久,正如同一个热血蓬勃的青年,同时,参加中共党组织的也多是有知识有信仰的热血蓬勃但也容易受到挫折产生犹疑的青年,而正值青春期的青年又必不可免的要有情感的故事、恋爱的故事。由此,在这个“三部曲”中,革命与爱情成为叙事中两个并列的主题,求索与彷徨成为此起彼伏的主要情绪,不仅在革命和恋爱的叙述中透视出人性、性格之种种,并在这种描述中更加关涉到大革命的复杂性且发掘出大革命失败的根源,这种观照特定历史的视角不可谓不深广,其宏观的社会呈现与微观的人心剖析不可谓不精准。可以说,茅盾的“革命三部曲”层层递进,步步深入,将“大革命”前后社会的复杂性、革命的幻灭感、青年的迷茫犹疑、投机者的狡诈进行了细致而深刻的呈现。可以说,单在对“大革命”时期的社会及人的呈现方面,几乎没有其他作品能够达到茅盾的高度。
“农村三部曲”包括《春蚕》《秋收》《残冬》三部短篇小说,是茅盾着力表现20世纪30年代中国农村社会的系列作品。“农村三部曲”以农事生活中三个重要节点命名,截取了农民生活的三个横断面,以小见大,步步推进,展现了在资本主义经济侵入的背景下中国传统农村经济逐步没落、失败的过程。三部小说中,老通宝、四大娘和阿多分别代表着不同的立场:老通宝坚守着传统的农村经济、四大娘则主张洋种,而阿多则代表着“革命”,以“抢大户”“长毛的大刀”暗示了农民武装暴动的可能。对这三个人物的高度概括,显示了茅盾对于当时社会发展形势与内在矛盾性、复杂性的高度认识。在“农村三部曲”中,茅盾对老通宝的死(暗示传统农村经济的没落)表达着深切的同情,又深刻地意识到农村资本主义化的必然趋势。这种内在的矛盾构成了极大的张力,显示着作家高度的人文关怀与对社会发展规律深刻的认识。
茅盾有系列描写工商界的小说,比如《霜叶红于二月花》《子夜》《多角关系》,被称之为“工商三部曲”。尤其《子夜》更是以其观照社会的丰富性、复杂性,刻画人物达到的典型性,构思作品的艺术性等等而成为茅盾的代表作,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不可多得的经典作品。《子夜》以中国民族资产阶级资本家吴荪甫与买办金融资本家赵伯韬之间的斗争及最终的破产为主要线索,同时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现了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社会的广阔画面,包括工人罢工、农民暴动,当局镇压、掮客活动、中小民族企业被吞并、公债斗争,以及资本家家庭内部的各色矛盾等,几乎呈现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全貌。作品通过刻画吴荪甫这一典型艺术形象,反映了中国民族工业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双重冲击下的困窘,揭示了中国走不通民族资本主义道路的必然性。《子夜》内容庞大、结构复杂、人物众多、事件错综,这一切显示出茅盾敏锐非凡的社会洞察力与高超的艺术概括力。作品甫一问世,立即得到了革命家、文学家瞿秋白的高度评价,认为“这是中国第一部写实主义的成功的长篇小说”。
茅盾还有其他“三部曲”结构的小说,比如《第一阶段的故事》《走上岗位》《锻炼》称之为“抗战三部曲”,《虹》《路》《三人行》称之为“转变三部曲”等。为什么茅盾喜欢用“三部曲”式的叙事结构作品呢?我以为,这正可以透视茅盾现实主义文学在反映社会现实、刻画人物形象、揭示历史规律方面的特征。“三部曲”表面并不相关,人物和事件也不统一,但是,当我们以“互文”的方式深入文本,探寻其内在的结构的时候,却发现,茅盾的“三部曲”其实部部相关,步步深入,“三部曲”合起来,无论从对社会反映的广泛而言,还是对社会反映的深度而言,都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合力,如同一幅幅连轴画卷形成了清明上河图的效果,也如同一个个钻进相衔接终于打到了地底,茅盾以其三部曲结构的如椽巨笔呈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关于城市——乡村、知识青年——资本家——农民、革命者——犹疑者——投机者等各个阶层和领域的社会的全景图,全方位地呈现着特殊时期中国的各个领域,深刻地刻画了各个领域的人的心态和困境。所以,“三部曲”结构正表明茅盾对同一个层面或领域关注之长久、思考之深入,以及其对生活诸领域丰富的复杂性和历史连续性的高度认识,是其现实主义作品深广度的直接表现。
阅读茅盾,可见其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他对社会关注之广、思考之深都表现出他深切的“为人生”的情怀。在此方面,茅盾有坚定的文学自觉。在《现在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一文中,茅盾明确说:“文学是为表现人生而作的。文学家所欲表现的人生,决不是一人一家的人生,乃是一社会一民族的人生。”“为人生的文学”既是茅盾文学的指南,也成为他所组织和参与的文学研究会的创作原则,并进而成为左翼文学的指导方针。
“为人生的文学”的提出和实践,根源于其时中国迫切的社会改革的需要。也就是说,茅盾提出“为人生的文学”的目的是为了社会改革,而不仅仅是为了文学的改革。或者说,他倡导文学改革的目的就是实现社会的改革。所以,从一开始,茅盾的文学就是着眼社会、人生,着眼中国的发展和前途等宏大命题的。有着这种定位的文学自然不同于“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与此相应,陈独秀、鲁迅、胡适等所倡导和实践的“写实文学”“国民文学”“社会文学”也是基于此一意义上的。这种能够真正介入社会人生的文学,茅盾称之为“现实主义文学”。或者说,茅盾的现实主义文学就是能够有效介入社会人生的文学。这既有对文学的深广的社会性的要求,也有对文学卓越的艺术性的要求。而这两者,不但是缺一不可的,而且是互为前提的:缺乏前者,文学就失去了“为人生”的目标,而缺少了后者,“为人生”也会流为空话。然而,毫不隐讳地说,在这两个层面上能达到茅盾文学高度的,并不多。
茅盾“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是针对社会、人生的文学,是批判和揭露社会的文学,因此作家必须极度熟悉和了解社会、人生,必能对此予以深刻和准确的表现,它对于作家的社会洞察力、思想的深刻性、艺术的表现力都有着极高的要求。因为并不容易达到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的高度,因而就难免会出现肤浅的现实主义、虚假的现实主义、抽象的现实主义……但是,这些都不是茅盾的现实主义。茅盾在《从牯岭到东京》一文中对此有过深入分析。他说,很多作家是为了创作而去经历人生的,甚至根本就没有这些人生经历,因此在创作上要不断突出文学的功利性目的,同时由于没有实际人生经验,就出现了概念化和公式化的缺点。结合现代文学发展的实际看,不得不佩服茅盾的洞察和先见。在现代文学经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发展之后, 重读茅盾的这段话,依然能感受到强烈的现实意义。
如何避免出现这个问题呢?或者说,如何写出真正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呢?在《读〈倪焕之〉》中,茅盾说:“作家应该觉悟到一点点耳食来的社会科学常识是不够的,也应该觉悟到仅仅用群众大会时煽动的热情的口吻来做小说是不行的。准备献身于新文艺的人须先准备好一个有组织力,判断力,能够观察分析的头脑,而不是仅仅准备好一个被动的传声的喇叭;他须先的确能够自己去分析群众的噪音,静聆地下泉的滴响,然后组织成小说中人物的意识;他应该刻苦地磨练他的技术,应该拣自己最熟悉的事来描写。”他甚而更明确地说:“我以为文艺创作,有三种功夫,似乎是必不可少的:(一)是观察,(二)是艺术,(三)是哲理。换句话说,(一)就是用科学的眼光去体察人生的各方面,寻出一个确是存在而大家不觉得的罅漏;(二)就是用科学方法整理、布局和描写;(三)是根据科学(广义)的原理,作这篇文字的背景。”可见,茅盾的现实主义,不是一厢情愿主观想象的所谓主观现实主义,也不是凭借公式、概念、规律而来的所谓浪漫现实主义,而是要基于对社会的科学、客观、深刻认识的,是有着高超而准确的艺术表现要求的,是要能够真正实现“为人生”之目标的客观的现实主义。
对于写实主义、象征主义、浪漫主义等其他方法,茅盾并非没有思考和比较,但在诸多比较后,茅盾依然选择了现实主义。他的现实主义,并非不要理想,不要浪漫,而是要有价值的理想、有功用的浪漫:“但是文学者决不能离开了现实的人生,专去讴歌去描写将来的理想的世界。我们心中不可不有一个将来社会的理想,而我们的题材却离不了现实的人生。我们不能抛开现代人的痛苦与需要,不为呼号,而只夸缥缈的空中楼阁,成了空想的浪漫主义者。并且如果我们不能明了现代人类的痛苦与需要是什么,则必不能指示人生到正确的将来的路径,而心中所怀的将来的社会理想亦只是一帖不对症的药罢了。”
在这样的理论自觉下,茅盾所坚持的客观的现实主义,其实是基于对于未来的美好理想而坚持批判精神的现实主义,是基于对于人类社会良好的期冀而坚持揭露黑暗的现实主义,是基于对于人心的信心而致力于引导社会和人生的现实主义。而这种深刻、客观、广阔的现实主义,至今仍然应当是引导文学创作的不应也不能忘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