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璃华
编辑/爱丽丝
他要让她快乐到极致,然后再亲手粉碎她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上《花火》,很高兴,很激动,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写完这个故事,我自己心塞了两天。是不是人这种生物都擅长口是心非,明明喜欢,偏要骗自己不喜欢?但大抵也正是如此,爱才显得那样珍贵。有时候能够单纯遇见自己爱的人,就已经是生命里美丽的奇迹。
传说有不停流浪的郎中,医人心,活白骨,医术高明,无论多致命的病症都能医治。
他挑着行医箱,摇着串铃,走街串巷。
这世上,古怪之病千千万万,唯有人心,最难治愈。
“傅宁。”灯下,面如罗刹的女子手里握着一把精致的小刀,“你知道用刀子剜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
傅宁就站在伊春面前,他面容俊秀无双,是像神祇一般的人物。
“是你伤我的感觉。”她并不指望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她咯咯笑了起来,声音破碎得像午夜游荡的游魂。
她握着刀的手在颤抖,最后用力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手中的小刀,狠狠刺向了自己。
“傅宁,你没有心。”滚烫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伊春再也站立不住,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冷,和他最后看她的眼神一样,冻僵了她整颗心脏。
沐绣是在绣一幅百花图的时候,听说了伊春去世的消息的。
绣花针刺透了她的手指,那瞬间连心的疼,叫她硬生生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这样不小心?”傅宁从外面走进来,忙将她的手抓在手里,仔细替她上药。
沐绣看着自己的手:“我听说,伊春死了?”
“嗯,绣儿你再等等,再等等我就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府。”傅宁在沐绣身边坐下,温声细语地道,“再也没有什么伊春了,你才是我想明媒正娶的妻。”
沐绣轻轻地将头枕在傅宁的肩上,廊外的紫藤花正如火如荼地开着。沐绣秀美的脸如画一般,好似天生就该嫁给傅宁这样俊俏的男子。
沐绣以为自己要嫁进傅王府肯定不会顺利,就算傅宁死了妻子,就算傅宁再爱自己,也不可能让傅王爷轻而易举地接纳一个青楼里的女人当儿媳,这传出去会是天大的笑话。
但她没有想到,王爷竟然松了口,说是等伊春过了“七七”,就迎她进门。
七七四十九天,眨眼就过去了。
这四十九天里,沐绣为自己绣了一件嫁衣。
傅王府里到处都是一派喜庆,与傅宁拜过天地之后,她被一群丫鬟婆子拥进了洞房。
傅宁终于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沐绣,喝得酩酊大醉,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月在树梢探出半张清冷的脸。
他不小心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有个人伸手扶住了他。他醉眼蒙眬地瞧,是一个俏生生的丫头,嘴边有个好看的酒窝。
傅宁总觉得这丫头的模样有些亲切,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他问她:“你叫什么?”
“奴婢才进府,王爷还不曾赐名,少爷您说叫什么?”她笑起来越发清甜可人。
“就叫你梨花吧。”傅宁松开手说。
“唉。”得了名字的梨花站在一侧,静静地望着傅宁走进洞房。忽然一阵风吹过,她风化了似的不见了,廊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傅宁进了洞房,沐绣安静地坐在那里,红色的罗帐,红色的锦被,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纱幔,红色的嫁衣和绣花鞋。
这瞬间不知怎么的,傅宁忽然想起伊春死的时候,胸口开出的那朵猩红色的血花。
那时候伊春问他:“傅宁,你知道用刀子剜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
他的心口猛地一阵剧痛,痛得他无法站立,痛得他几乎都要哭出来。
傅宁同伊春的亲事,是皇上赐的婚。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傅宁十七岁,已经是名冠京城的佳公子。伊春是伊丞相的女儿,比傅宁大了两岁,十九岁的她容貌丑陋。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皇上会赐下这门亲事,傅宁最是不明白。
刚赐婚那会儿,傅宁闯进宫去见皇上,要他收回成命。
然而皇上只说了一句话:“傅宁,你一辈子辜负谁,都不能辜负伊春。”
他让人将傅宁捆了送回家去,王爷知道他跑去宫里闹事,当下气得将他关了禁闭。
对伊春的憎恶,大概便是在那间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滋生的吧。
傅宁不喜欢伊春,不只是因为她面如罗刹,更因为她的存在让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娶沐绣。
傅宁七岁认识沐绣,那时候沐绣还不是青楼女子,她是沐将军的小女儿,同傅宁一般大。
沐家是在十年前败落的。那一年,沐家背叛朝廷的事情暴露,于是一夜之间,沐家家破人亡。
沐绣被卖去了青楼,好好一个官家小姐,硬生生成了青楼里的卖唱女。
十三岁的傅宁并不懂得什么喜欢,只是觉得心疼,心疼沐绣怎么就那么可怜。从心疼到喜欢,并不是一件难事,傅宁在十六岁的时候,决定要娶沐绣进门。
然而未等傅宁开口,皇上的圣旨就下来了。
傅宁后来想方设法地从地牢里逃了出来,他纵马扬鞭朝勾栏院跑。正值阳春三月,满街春花如云遮人眼,他自桥头打马而过,两旁勾栏院里的姑娘们舞着水袖朝他招手。
他一路纵马而去,然而沐绣自他被关禁闭那天起就不见了。他发了疯似的到处找她,几乎要将整个京城翻过来,可是他美丽温婉的沐绣,却哪里都找不到。
他们甚至都不曾道别,连句再见的话都没有。
他倚着长桥,硬生生地将拳头握出了血,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决定娶伊春,非但要娶,还要风风光光地娶。因为风光过后,是属于她的地狱。
他要让她明白,拆散了他和沐绣,她花轿的前方不是幸福与快乐。他的挚爱被夺走了,他身在地狱,他也要拉着她,一同坠下地狱。
伊春嫁进傅王府,就是在三月。
皇上赐下许许多多的封赏,伊春的嫁妆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
伊春坐在轿子里,盖头上的流苏荡啊荡,盖头下她的脸,有一半都是伤疤,乍一看,好似她的脸上趴了一只巨大的蜈蚣。
若不是皇上赐了婚,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现在虽然皇上赐了婚,她也想好了,嫁进去就自己寻个偏僻院子,一个人过清净日子。
拜过了天地,伊春被送去了洞房,夜深了,傅宁还没有回来。
伊春掀了盖头,寻了本书,坐在红烛下,一边吃着红枣一边看书。
傅宁一直到了天亮才推开洞房的门,他以为伊春一定是坐在床沿上,坐麻了一双腿。他故意晾着她,便是故意让她忍受煎熬。
然而当他看到伊春怀里抱着书和果盘,趴在梳妆台上呼呼大睡时,他勃然大怒,走到她面前,一把扣住她的下巴,用力将她摇醒。她的左半边脸映在灯光下,可怖极了。
“别动,很困。”伊春皱着眉嘟哝着,跟着她脸上猛地吃痛,是傅宁直接甩了她一个耳光。伊春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傅宁的脸近在咫尺,红烛的光照在他脸上,就像是照亮了一块上好的美玉。
“傅宁?”伊春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很不高兴地问,“你这人怎么动手打人?”
“我还没问你,没等我来掀盖头你就自己掀了,是有多迫不及待地要嫁给我?”傅宁讽刺道,“也是,你这种罗刹女,要不是皇上赐婚,一辈子都嫁不掉吧。”
“啪——”伊春气极了,直接将刚刚傅宁打她的一巴掌还给了他。
她一把揪住傅宁红衣的衣襟,怒道:“傅宁,你别猖狂,要不是皇上赐婚,我才不会嫁给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你给我放尊重点!以后我们互不相干,我不招惹你,你也别招惹我!”
她说完用力推开他,然后头也不回地,踩着满地烛光走了出去。
“哐当——”是她用力关上门的声音。
跌坐在地上的傅宁猛地回过神来,他愤怒极了,这个丑八怪竟然敢打他!
十七岁的傅宁,像只愤怒的小狮。他用力扯下红纱帐,摔了案上的合欢酒,将洞房砸了个稀巴烂。
洞房花烛夜不欢而散之后,傅宁果然没有在王爷府见到过伊春。一开始他并不觉得如何,渐渐地心里却开始烦躁,再后来,他开始在王府里留心伊春的消息。
暖春已经过去,盛夏也已经结束,秋天的凉风吹皱一池清波,等到傅宁再次见到伊春,已经是隆冬。
伊春住的院子在王府的东北角,院子前面种着一大片的竹子。当傅宁穿过那片竹林,推开那个小小院子的院门时,他的心里立刻就涌上了一股无名火。
凭什么他和沐绣承受着相思之苦,天天活在地狱里,她却能过得这么惬意安宁?她不是应该天天痛苦,苦到痛不欲生吗?
他大步走向她,一把抽出她手里捧着的暖炉,“啪”的一声砸在地上。暖炉里的木炭溅起来,烫伤了他的手背,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怒,怒得他怎么样都无法心平气和。
“傅宁,你发什么疯?”像傅宁见了伊春就怒一样,伊春见了傅宁也恼。
她转身就往屋里走,不愿再搭理他。
“这是我的地方,我凭什么来不得?”傅宁上前一步揪住伊春的手臂,“你跟我走!”
“喂!”伊春甩了甩手,却发现他抓得极紧。
“你要带我去哪里?”伊春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恐惧,“傅宁,你松手,你到底来做什么?”
傅宁停下脚步,回头给了她一个浅浅的笑。
冬阳泛着白,他乌发红唇,俊秀得仿若天人。
伊春不由得看得入了迷。
傅宁轻声道:“去哪里?当然是带你回家啊,伊春。”
这一刹那,不知是不是他的语气太温柔,伊春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任由他拽着她从那个偏僻的小院子往外走。
穿过竹林,走过青石小路,再绕过好几条回廊,傅宁拉着伊春进了自己的院子。
明明午后还有太阳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还不曾天黑就下起了雪花。
伊春坐在窗下,双手托着腮,雪花越飘越大,她忽然有些茫然。
“哪,伊春。”傅宁将自己最宝贝的一件披风搭在了她消瘦的肩膀上,“我们好好相处吧。”
伊春惊诧地望着他,好久好久,她将他的披风解下,然后站起来推开门,顶着狂风暴雪,走出了他的房间。
傅宁拿着披风站在原地,好久好久,他笑了起来。也是啊,如果什么事都那么容易,那他的余生还有什么乐趣?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因为她不喜欢他,所以才能这么漫不经心,他要得到她的心。不是说被捧得越高,摔到地上就越痛吗?
他要让她快乐到极致,然后再亲手粉碎她的快乐。
要得到伊春的心,远比想象中难多了。
转眼,三年已经过去,他总是在觉得自己快要成功时,发现伊春还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但他并不打算放弃,因为他这辈子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她不快乐。
伊春觉得自己的心在丢盔卸甲,随时都可能溃败。她本能地觉得爱上傅宁那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所以一直以来,她坚守着自己的心,做着无谓的挣扎。
其实她的心,早在三年前那个冬日就遗失了。没有人能够抵挡他的温柔,就算是伊春也不能。
上元节这一天,傅宁带伊春出去赏花灯,满街都是人。傅宁的手始终牵着伊春,他牵得很紧,像是害怕松一点,她就会消失在人潮里一样。
周围的人对着伊春指指点点,不用细听也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无非是她那么丑,傅宁却那么好看。
“你们闭嘴!”傅宁忽然停下脚步,冷冷地扫了一圈,眼神中带着杀气,“谁敢说我娘子长得丑,我就杀了他。”
周围蓦地一静,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响声。
他拉着伊春往前走,最后停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
他拿下一只精美的狐狸面具扣在她脸上,她抬起头来,那瞬间他低下了头,隔着一层面具,他的唇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有什么东西,自心底轰然坍塌,伊春知道她完了,她彻底地完了。
也是这一晚,伊春没有回去自己的小院子,她和傅宁的洞房花烛夜,迟到了整整三年。
傅宁对她好极了,好到她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好到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幸福的时间,不过只持续了半年。
在秋桃成熟的时节,伊春怀上了傅宁的孩子。
大夫来瞧过了,开了一些安胎的药。王爷高兴坏了,他原以为傅宁和伊春这辈子都是冤家路窄了。
伊春想,这辈子无论怎么样,就算傅宁对她只是一时好奇,或者因为不服输非得让她动心,得到了就不要她也没有关系。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到竹海小院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可是一切并不是朝着她幻想的方向走。
伊春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是个下雨天,她坐在窗边做着小孩子的鞋子,傅宁端着一碗药走进来。他将碗递给她,语气温柔得像三月的暖风:“伊春,喝药了。”
她放下手中的鞋,端起碗将那碗药喝了下去。
药是温暖的,不热不冷,站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傅宁也是暖的,像是可以这样伴她一辈子,一不小心回首就是白头。
可是下一瞬,她的腹中传来一阵绞痛,她疼得一张脸煞白,没有丝毫血色。
她朝他伸手,想让他去找大夫。
可他就这么看着她,用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满是憎恨的目光看着她。
她疼得摔在了地上,捂着肚子,血顺着她的大腿流了满地。
她揪住他冰冷的衣摆,用尽全力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
他将她的手踩在脚底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在欣赏她的苦难,像是她越痛苦他就越开心。
他说:“伊春,你的心疼不疼?”
“当初知道我必须娶你,我的沐绣,一定也像你这样心疼。”他蹲在她面前,眼神里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救救我,求你。”伊春伸出另外一只手, “怎样讨厌我都可以,但是……救救我的孩子。”
“孩子?”他看着她满身是血地在地上挣扎着,“伊春,你记住,我这辈子就算断子绝孙,也不会让你生下我的孩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有资格替我生儿育女!”
“沐绣?”伊春因为疼痛,已经近乎发不出声音,“你爱她,又为何要招惹我?你招惹了我,为什么要记挂着沐绣?她与我,有什么相干?”
“你敢说沐绣失踪,你全不知情?”傅宁冷冷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傅宁喜欢沐绣,我不信与我有了婚约的你——伊春,会全然不知!”
“你以为是我害了沐绣?”伊春错愕地看着傅宁,那眼神,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可以在一瞬间喜欢这个人,也可以在一瞬间就恨透这个人。
“若她还活着,我不可能找不到她!”傅宁低吼道,他揪住伊春的衣襟,面目狰狞道,“是你害死了她!就算不是你,她也是因为你的存在而死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吗?”伊春眼中的神采,仿佛是熄了的灯火,一下子暗了下去。她再也承受不住那痛,巨大的黑暗吞噬了她,终于昏死过去。
“来人!快来人啊!”傅宁愣了半晌后,突然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快来人救救她,救救她!”
他的心颤抖得厉害,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紧紧拽住了他的心脏。他忽然发现自己害怕她死去,比这个更让他害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她好像并不只是憎恨。
或者说他也许从未憎恨过她。
可是不恨她,他要怎么面对她?
不能爱她,不是吗?
不能爱,那就只有恨,于是他往死里恨她。
十六岁那年,他决定要娶沐绣。十七岁那年,他有了拉伊春一起下地狱的决心。
可是现在,伊春被他拉到了地狱里,他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
“快来人啊!”他一边跑一边喊,他不知道他其实早已泪流满面。
他不敢多想,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心里,牢牢扎下根。
他只是不敢想。
伊春以为自己一定会死的,可是上天似乎觉得她不够苦,于是让她继续活了下来。
孩子没了,那碗堕胎药分量很足。
她怀里抱着那个没有做完的鞋,鞋小小的,巴掌大,她的针线活儿做得并不好,做得粗糙极了。
王爷狠狠地打了傅宁一顿,傅宁浑身是伤却不肯请大夫,就这么耗着,她能下床了,他也才能走路。
伊春搬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子,之前在这里待了三年,她并不觉得时间难挨,可是隔了一年再搬回来,每一天都变得无限漫长。
她曾经有多喜欢他,那么现在她的心就有多痛苦。而这个地方,能让她睹物思人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她想她应该离开王爷府,无论去哪里,去哪里都好。
于是她去找了傅宁。这一年来,傅宁没有来找过她,他像是彻底遗忘了她,大概在他心里,她已经死了。
伊春是在青楼里找到傅宁的,她找遍了王府都没有傅宁的踪影,问了仆人才知道,傅宁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家了。
他在花柳街醉生梦死,不让自己有片刻的清醒,醒了就会想伊春,想沐绣。他不敢想,只能让自己一醉不醒。
伊春站在门口,傅宁趴在软榻上,玉样的脸庞仍是清俊无双。他明明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当她伸手去抓,却发现他们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途。
她缓缓朝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傅宁半睁着眼睛,分不清她是真实的存在,还是他一时大意,浮上心头的幻影。
他只是看着她,像看一个不能拥抱的影子。
“傅宁,我是来同你道别的。”她轻声说,“你回家去吧,我会走的,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怨我了。我们后会无期,再也不见。”
她说完,转身要走,他却抓住了她的手。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明明是个丑八怪的她,却大言不惭地说“以后我们互不相干,我不招惹你,你也别招惹我”。
到现在,她对他说“我不恨你,你也不要怨我。我们后会无期,再也不见”。
“谁允许你走的?”他咬牙切齿地说,他明明应该醉着酒,可是听她说要走,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谁允许你擅自决定不恨我的?”
“你应该恨我,你得一辈子恨着我!”他死死抓着她,任性地,不甘心地,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我还恨着你呢,伊春,我一辈子都恨着你。”
他其实从未变过,无论是第一次见面还是现在,他小她两岁,从未真正长大过。
浓浓的疲惫感侵上心头,伊春平静地看着他:“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我走?”
“找到沐绣,我就让你走。”他说出了一个他以为绝对不可能的要求,因为他觉得沐绣已经死了,他深爱的,并且决定一辈子深爱而不能背叛的沐绣,早就死了。
所以她永远也不能从他身边走开。
哪怕是恨,哪怕是互相折磨着,他也想她就在身边,在他一伸手就能牢牢抓住的地方。
他不爱她,他恨着她,往死里恨她。
恨到至死都不肯松开她的手放她走的地步。
伊春就这么看着他,好久好久,她轻轻点了点头,说:“好,如你所愿,我替你找到你的沐绣,你放我离开。”
傅宁回王爷府时,伊春并不在,她从青楼出来之后,去找了王爷。
这世上,大概只有王爷才知道沐绣的下落。
她知道王爷一定会告诉她,因为傅家亏欠她。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王爷看着伊春,眼中满是不忍。
“我决定好了。”她决定从傅宁身边远远逃开,无论是他的爱还是他的恨,她都承受不起,也并不想承受。
如果她和傅宁两个人,有一个人能够从地狱里爬出来,她希望那个人是傅宁,因为傅宁爱沐绣,沐绣爱傅宁,他们之间,本就没她什么事。
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她存了心思嫁进来就远远躲开,无论傅宁和谁在一起都与她不相干的,王爷却把沐绣远远地送走了。于是,她和傅宁之间,搭建起了一道名为憎恨的桥。她在桥的这一端,傅宁在那一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注定会走到现在这样啼笑皆非的地步。
伊春走后的第三个月,傅宁去了竹海小院,推门进去,迎面就是一层蛛网。
他扯掉蛛网,迈着步子走了进去,地上积了一层灰,梳妆台上有她的一根木簪子。他想起她长长的发总是不做多余修饰,至于是什么时候开始留意这种事情的,他不记得了。
她就那么想从这里走开吗?
他握着簪子的手很用力,心里微微有些发苦。
她要去哪里呢?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回头?
她有理由不回来的,他忽然害怕起来,他后悔了,他怎么会让她去寻找沐绣?他明明知道她什么都找不到,可他为什么会放她走了?
他的心里一下子像是破了个大洞,里面空荡荡的,像是有什么人,在不经意之间将他一整颗心都掏空了。
在伊春离开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傅宁以为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伊春回来了。
傅宁听到消息,飞奔着跑出去,却在就要看到她的时候慢下了脚步。
风雪飞舞,在他发上、眉上、肩膀上印下白色的烙印。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地上的雪已经掩到了脚踝。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模样。
伊春和傅宁在距离彼此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谁也没有往前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雪落了他们满身满头,乍一看,好似他们已经站了几十年,彼此折磨着,过到了白发苍苍的年岁。
然而就在这时,有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自深巷中奔来,她穿了一身水绿色罗衫,像是奔赴一个宿命一般奔向傅宁。
他张开双臂接住了她,而伊春踩着满地的雪,缓缓地、缓缓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
伊春真的找到了沐绣,王爷将她送去了关外,伊春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找到她。她并没有见过沐绣,但傅宁的书房里,有一张沐绣的画像。但将那张画当成宝的傅宁,却一直都没有发现那张画已经不见了。
傅宁将沐绣安置在王爷府外的一座别院里,吃的、穿的、用的一应都是最好的。
他对沐绣好极了,好到沐绣忍不住对他说:“你可以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傅宁拥着她坐在暖阁里,他说:“我不对你好,我对谁好呢?”
“你知道吗?我爹曾经爱上一个女人,他为了弥补对我娘的亏欠,对她非常好,好到……让人觉得他在心虚。”
“不要胡说!”傅宁蓦地大声说,“绣儿,你不要胡思乱想,这辈子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你的傅宁没有变心,没有!”
沐绣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傅宁心烦气躁地回了王府,沐绣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他没有变心,也不可能变心的,而且还是伊春那个丑八怪,不要开玩笑了!
他不会爱她,不能爱她,不可以爱她!
可是就算他这么对自己说,也无法否定,那个下雪天,他在雪里看到沐绣的一瞬间,心中有浮现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是沐绣已经死掉就好了。
死掉就好了……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啊,他傅宁这辈子从来说一不二,说要喜欢沐绣一辈子,怎么能中途变了卦?
他狠狠地将一只青瓷茶杯丢在了地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茶杯砸在地上,破碎成千万个碎片,其中一片溅落在伊春的脚边。
她是来和傅宁辞行的,傅宁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她。像是掩饰心虚似的,傅宁别过了头,不看她的脸。
他用最冷漠的表情面对她,仿佛多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你说过,我找到沐绣,你放我走。”伊春淡淡地说,语气无喜无悲,是一种让人绝望的疏离淡漠。
“你就这么想走吗?”他冷冷地问,“我说的走,是去死的意思。”
伊春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从怀里抽出一把精致的小刀,要她在这里看着傅宁和沐绣恩爱无双,她做不到,她宁愿去死。
他若不放她走,那么她就去死,她是做好了这样的打算的。
“傅宁,你知道用刀子剜心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吗?”她最后用力看了他一眼,她想她到底是没出息,就算他这样伤她,可她还是……喜欢他的。
“是你伤我的感觉。”她就这么笑着看着他,灯下,她举起手中的小刀,狠狠地扎进自己的心脏。
他飞快地转身,那刹那,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去。
他听见她用叹息般的声音说:“傅宁,你没有心。”
他没有看倒在血泊里的她,他又一次将满身是血的她留在了绝望之中。他飞快地跑了出去,然后猛地蹲下身去,他的心脏剧痛,痛得他站不直腰,痛得他不停地落泪。
你看,她宁愿去死,也一定要离开他。
可是他不想她走,哪怕拼了命,也不想她走。
“不要走,不要走……”他无法站直,只能趴在地上朝屋里爬去。
她已经死了,浑身冷冰冰的,他抓着她的手晃了又晃,可她没有再睁开眼睛。他伸着双手在地上拼命地抓,可他什么都抓不住。
他已经抓不住她了,她是他永远不能拥有的肩上蝶。她爱过他的,可是他亲手将她的一颗心剜了出来,摔在她面前,狠狠踩了个稀巴烂。
她说:“傅宁,你没有心。”
他颤抖着用满是血的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她说他没有心,可是若是没有心,为何他的心会刀割似的疼,疼得他无法站立,疼得他说不出一句话,疼得他好似失了魂、失了魄?
可就算他那么疼,他仍旧不承认那是爱。
他爱伊春,哪怕她面如罗刹,可他不承认,好像只要他不承认,他就不爱她。
他要娶沐绣,王爷答应了,因为他的样子实在是狼狈。王爷想着,若是能让他有点人样,娶就娶了吧。
可是傅宁在娶了沐绣一个月之后,彻底地病了,他的心疼得厉害,已经是他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的那种疼了,仿佛无时无刻不被刀子剜似的,疼得他起不来床。
然而还不只是这样,他除了胸口疼,似乎还产生了幻觉。他总是对着一团空气喊着“梨花”,好似那里有个人在同他说话一样。
王爷请了很多大夫,全京城能请的全都请了,可是没有人能够医治傅宁的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病入膏肓,却什么都做不了。
沐绣照顾他照顾了两个月,终于疲惫得昏倒在榻前。
王爷请了大夫来号脉,说是沐绣有了身孕。这或许是傅宁唯一的骨血了,王爷当即让人把沐绣接去了别的地方住,继续让她留在傅宁身边,孩子大概会有危险。
于是傅宁身边一下子空了下来。
他躺在床上,外面似乎有雨声,他喊了一声:“梨花,你在吗?”
有甜甜酒窝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站在床边问傅宁:“少爷,您想要什么?”
“开开窗吧,我想看看外面的雨。”傅宁看着梨花的脸,心中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烈。
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可是他要深想,胸口就一阵一阵钻心的疼。这疼从伊春死的那天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都不曾停歇过。
梨花开了窗,雨就哗啦啦地落了进来,打湿了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一只发簪,是只简单的木簪,那是他从伊春住过的院子里拿来的。
梨花看到那只簪子,愣在了那里。
她低着头,眼神哀伤极了。
她拿着簪子走到傅宁床边,将簪子递到他面前:“你想她吗?”
傅宁一把将簪子从她手里夺了过去,像是拿着某件珍宝似的握在手上。
“别碰她的东西。”他轻声说,“不要碰。”
梨花忽然凑近他,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眼神里是汹涌的怒气。这刹那,眼前的少女同记忆里的某个人重叠了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她,然后说了一声:“是你吗?”
“原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啊。”梨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半边脸,“现在呢?记起来了吗?”
“伊春?”傅宁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怎么可能是伊春?他明明看着她死的,他喊了她很久,可她再也不肯睁开眼睛。
她明明不要他了,她宁愿去死也不要他了!
“傅宁,你还记得吗?”她轻轻笑了起来,秀美的面庞闪着一层淡淡的白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吗?”
傅宁望着她的脸,好久好久,他猛地记了起来。他总觉得梨花的容貌很亲切,那是因为在很多很多年前,他是看过这张脸的。
他第一次遇见伊春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大,长着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那时候他问她的名字,她俏皮地对他说:“就叫我梨花吧。”
是的,那时候她遇见他,不曾告诉他本名,她说她叫梨花,他信了。
那是他十三岁时的事情,那时候沐家还没有败落,他去沐府找沐绣,在花园的假山里见到了一个少女。
少女躺在假山上,晒着太阳看书,暖阳下她的样子很好看,他不由得就看得入了迷。
“你是哪里来的?”她笑得灿烂,眼睛亮亮的,好似藏了一颗发光的太阳。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你是沐家新来的仆人吗?”他看她衣着朴素,长发只用木簪簪着,便这么问了一声。
她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是的,少爷,奴婢是新来的丫鬟。”
她说到这里,俏皮地冲他眨眨眼睛:“就叫我梨花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再说话,他身后的假山忽然坍塌了,巨大的假山石朝他砸来。那瞬间,那个好看的姐姐扑过去,用力将他推开,而她自己却被碎石吞没了。
他很快就被带走,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未受伤,但也是因为惊吓,他忘记了她,他以为她只是沐家的一个小丫鬟,为了保护他死在了假山石里。
“原来是你……”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想起那一年,他跑去皇宫找皇上退婚。
皇上勃然大怒地对他说:“傅宁,你一辈子辜负谁,都不能辜负伊春。”
为了救他,她硬生生毁了自己的脸。他看过她的身体,她身上也有很多处伤疤,他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怎样的痛才活了下来。
原来全世界都知道她为他失去了什么,却唯独他冷情薄幸,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他让他娶她的理由,若是知道了,他一定不会伤她,不会让她伤了身,又伤了那一颗向阳的、温暖的心。
“因为我不想你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伊春说,“我伊春这辈子缺的东西也许很多,但唯独你的怜悯我不要。你若是因为可怜我对我好,我宁愿你憎恨我。”
伊春伸手覆上他的心脏,眼神忧伤极了:“放我走吧,傅宁,你记起了这些,还不放我走吗?”
“我不要放!”他心疼得已经毫无知觉了,他伸手想要抓住伊春,可是她的身影却一下子破碎在他的指尖,只有一道光落进了他的心里。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的梨花,就是他的伊春,是他藏在心里、不肯松手的伊春托梦而来,幻作梨花,勾起他的回忆。
雨哗啦啦地下,他的身侧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仿佛这世上从未出现过梨花这个人。
他靠着床,望着窗台上的秋海棠。他想他大概快要死了,因为只有快死的人,才能想起一些快要被遗忘的东西,不是吗?
她早就出现过,可是他忘了。
他也曾为她入过迷,晃过神,然后就这么忘记了。
只有她在铭记,是不是在她眼里,他始终都是那个十三岁的小少年,从不曾长大过?
他慢慢地,慢慢地沉入了睡梦。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都不要醒过来,就这样在睡梦中,伴着锥心刺骨的心痛死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至死都不愿意放她走,他不肯,她就哪里都不能去。
他说过,他要拉着她一同下地狱,无论去哪里,他要她在身边。
太医院的大夫最后探了探傅宁的呼吸,叹息着摇了摇头说:“王爷,准备让小王爷上路吧。”
王爷坐在摇椅上,看着床上一动也不动的傅宁。他想若是当初他不曾送走沐绣,若是皇上不曾赐婚,是不是无论伊春还是傅宁,他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王爷!”仆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外面有个游方郎中,他说他能治小王爷的病!”
王爷整个人蹦了起来,急急地往外走,现在但凡是个大夫,但凡能治傅宁的病,他都愿意跪下求一求。
这时正是黄昏,王府外面安静地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看上去很年轻的郎中,说是郎中,其实更像个落魄书生。他挑着担子,手里握着串铃,脚下是一双磨破了的草鞋,但饶是落魄成这样,他浑身的衣衫却被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一丝不苟地绾着。
他自称白音,是个游方郎中,到了京城之后,听说了傅宁的病,觉得自己可以一试,便上门来毛遂自荐。
王爷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骗子,领着就往傅宁的院子里走。
“就是这里了。”王爷将他让了进去。
白音将担子放在地上,走上前去坐在床边看了傅宁一眼,然后他回头对王爷说:“放心吧,令公子并没有病。”
“没有病?没有病怎么会变成这样?”王爷自是不信,以为自己遇到了骗子。
白音并不辩驳,只是说:“他把心做成了囚牢,牢里的人想出来,他的心自然就会疼。王爷,给我一炷香的时间,保证还你一个健康的公子。”
王爷将信将疑地带着仆人出去了。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白音和傅宁两个人。
白音这些日子行医游方到了京城,有关于傅宁的事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全都知道了。
“放她走吧。”白音淡淡地说,“你不能让她去地狱陪你。”
“我不要。”他固执地不肯松手。
白音叹了一口气,说:“我听说你喜欢的并不是她,为什么她已经死去,你还是不肯忘?”
她活着,他留她在府里;她死了,他把她关进了自己的心里。哪怕日日夜夜都要承受思念之痛,他也不肯忘记她。
“我喜欢的人是沐绣。”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不愿意承认他爱她。
白音轻轻点点头:“我知道。”
他喜欢沐绣。
可是他爱她。
爱本就是毫无头绪、不可捉摸的事,不知道在哪个瞬间就爱得要死,可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恨得要死。
“所以忘了她吧!如果有缘,你们还会以另外一种形式见面。”白音说,“沐绣怀孕了,再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是个女儿。”
傅宁怔怔地望着他,白音轻轻点了点头:“所以,忘了她吧。”
那天,王爷并不知道白音是什么时候走的,当他走进傅宁的房间时,傅宁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窗户前,对着一根木簪发呆。
一个月后,沐绣耗尽心力生下一个女儿,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看那婴儿一眼,就闭上眼睛去了。
那实在是个漂亮的女婴,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大了,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坯子。
那之后过了一年,上元节,傅宁抱着孩子出门赏灯,隔着一排花灯,他看到白音坐在一个小摊子上吃面。
傅宁走过去,还没开口,白音已经抬头看到了他。
傅宁冲白音略微弯腰,曾经鲜衣怒马的小王爷,如今已经是个沉稳内敛的男子,他怀里抱着的小女娃,正好奇地看着白音。
“她叫什么名字?”白音仰起头看向傅宁,问。
“她叫梨花。”傅宁轻声答,“傅梨花。”
白音站在原地,看着傅宁抱着梨花隐入人潮。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白音吟着诗歌挑起他的担子,摇着串铃,走入十五的花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