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归去松苓尽

2015-10-26 03:41绿袖
花火B 2015年21期
关键词:一坛笑意碧玉

■文/绿袖

编辑/小左

她抗旨的那天我去看了他,他在花林里练剑,剑势凌厉,残花落叶纷飞。他的表情狠戾,带着痛楚,对我说:“宋遥,我不会就这样放手的。”

作者有话说:

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十五秒,写到最后的的时候,其实有点动摇,因为挺心疼宋遥的,曾经想过要不要让男主稍稍的喜欢她一点点,到最后也没有这么干,苏东坡有句词我挺喜欢的: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这浮生一世,谁都没有得到圆满,但是她看的很透彻,我感觉这样挺好的,最后再心疼她三十秒。

一 陌上花开春尽也,闻旧曲,破朱颜

他携着磅礴的怒气进来的时候,我正闭着眼跪在地上念经。

碧玉的惊呼从我的身后仓皇地传来:“陛下,陛下……”

我不明所以,站起来转过身的时候,脸上便被重重地扇了一巴掌。他怒极了,下手半分都没有留情。我一点防备都没有,身子顺着这道掌力往后连退了数步,直到腰顶在佛像的贡台上,才缓了这股冲力。

贡台上的贡品散了一地,耳边传来一阵阵的轰鸣声,嘴角可以尝到腥甜的滋味,我捂着被他扇的脸,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眼里全是滔天的怒气,神色阴沉得可怕,就这样俯首看着我。碧玉从他身后扑上来,抱住他的腿,泪痕遍布的一张脸上,嘴唇无声地开开合合,似乎是在急速地说着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世界都是无声且晕眩的。

他蹙着眉,似乎很不耐烦,抬腿重重地把碧玉甩出去。她整个身子都飞出去了,可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膝行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冲他磕着头。

他恍若未闻,嘴角挂着冷笑,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开口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佛像,又目光讥诮地看着我,开口说了一句话。我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最后他拂袖离开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耳边的嗡嗡声才渐渐地散去,碧玉的哭声渐渐地清晰起来,她带着哽咽,一遍一遍地问我:“小姐,小姐你没事吧?你说说话啊,你不要吓我,小姐……”

我回过神来,扯了扯破开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我觉得她真傻,我是大姚的皇后,她怎么能还叫我小姐呢?

我都已经嫁给他两年了,他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我就嫁给了他,这两年的时光,过得当真漫长。

“他说了什么?”我问碧玉。

她听见我说话,哭得更厉害了,摇着头说:“是不重要的话,小姐既然没听见,就不用再听了。”

手上的痛感渐渐地传过来,我看了一眼,手心里都是黑灰,是刚刚撞到贡台上时,手按到香炉里去了,可是痛意再深也比不上心里的倦怠。

这繁世万千,纷纷扰扰,真的让人太累了。

我闭上眼,想起他刚刚盛怒的样子。碧玉不愿意和我说他讲了什么,可是我知道他为了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为了我的姐姐——宋纤。

他前几天镇压了一场河东节度使的叛乱,审查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节度使是吏部尚书柳南在两年前推荐的。之后他在搜查柳府的时候,搜出了一封信,是这个节度使在叛乱之前写给柳南的,要他共举大事,事成之后,称兄道弟,共享江山。

无论柳南有没有被策反,他都说不清了,因为他并没有向陛下揭露这场叛乱。

他们一家很快便全部被牵扯投入大狱,其中包括宋纤——她是柳南的妻子。

谋反是死罪,他们被逮捕入狱的那一天,他派了他御前的总管李公公来了一趟我的宫殿。

李公公语气恭敬客气:“娘娘,陛下明日早朝之时会处置柳家满门,嘉文夫人是您的姐姐,陛下知道你们姐妹情深,若是您出面求情,陛下是不会为难您姐姐的。”

我半晌才反应过来,心思辗转反复,最后只是问:“那柳南呢?”

他笑得意味深长,语气含蓄:“那就不是娘娘该管的了。”

那夜殿中灯火通明,我在第二天上早朝的时候穿着大红的正装,那是我继封后大典后第一次穿得这样隆重。喧嚷的朝堂渐渐寂静下来,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看着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我跪下,一字一句地开口:“柳南之妻是我宋氏之女,亦是臣妾之姊,我宋家满门忠烈……”我抬头看着他,“望陛下秉公办理,不要顾惜。”

他眼里的笑渐渐消匿,我俯身一拜,转身走了。

他今天这样大的脾气,说的那两句话,不外乎是在说我蛇蝎心肠,戕害姐妹。

他说得很对,所以我不觉得难受。

我的脸很快就肿了起来,嘴角也破了皮,碧玉心疼地用冰敷也没有让这些肿消下去。

他那日盛怒而来,我的脸上又有这么严重的伤,谁都知道是他打的,但我没觉得有什么,陛下向来憎恶中宫,这在宫里已经不是秘密了。

我一点都不在乎。

二 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

碧玉在午时的时候打听到了他对柳家的处置,三日后,满门处斩。

午时的太阳挺大的,火辣辣地射在人身上,灼得人一阵阵晕眩。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看着碧玉吩咐:“碧玉,你去打点一下,我们晚上去一趟大理寺。”

她很快就打点好了,晚上去大理寺的时候,我却碰见了我想不到的人。

带头的衙役领着我和碧玉躲在一旁的罅隙里,我和碧玉身上披着全黑的斗篷,他不知道我们的身份。衙役有些后怕地望着大理寺的门,一脸庆幸地说:“幸好晚了一步,祖宗在上,这位爷今儿个晚上怎么有空过来啊?”

他并没有在里面待多久的时间,没一会儿便出来了,送驾的大理寺卿俯首跪在地上。我们离得有些远,他的脸在火光下一闪而过,怀里似乎还打横抱着一个人,唇抿得紧紧的,想来心情也不愉悦。

过了很久,一直等到看不见他的御驾了,带路的衙役才小心翼翼地走在前头。我们一直走到最里面的那间牢狱,可是里面却已经空了,这个衙役有些讶异:“怎么空了?”

这间牢狱比想象中的还要整洁,四方的木桌上还摆着几道未动的菜,我想起刚刚在门口看见的景象,他还是带走了她。

我挥了挥手,碧玉从怀里掏出钱袋,塞进衙役的手里,笑着说:“费心了。”

我回到宫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宫里灯火通明,守殿的小尹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殿门口,看见我,觑着眼不断地向我使眼色。我停下脚步,李公公从殿中走出来,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小尹子,然后对我弯了弯腰:“娘娘,陛下在殿中等您。”

碧玉脸色苍白,拉着我的袖子要陪我一起进去。我拍了拍她攥紧我袖摆的手,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我一进去就看见了他,他就在殿中席地而坐,赤着脚,旁边的毯子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几坛松苓。他握着杯子,正在自斟自饮,殿中垂下的白色纱幔无风自舞。我慢慢地走过去,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神色平静,指了指他对面,说:“坐。”

我坐了下来,他把手里的那坛松苓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打量着。他笑了一下:“我们多久没有在一起喝过松苓了?快有三年了吧?”

我默然,他抬眼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我的脸,突然笑了出来:“你这脸,是我打的?”

我仰起头,对着坛口喝了一口。他没有在意,看着我身上的衣服,继续问:“你去了大理寺?”

我一点都不意外他会知道,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从旁边重新开了一坛松苓。他问:“那你应该知道我把纤纤带走了。”

“这件叛乱,是你授意的?”

他微微有些意外,随即便笑出来,点了点头:“是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你应该知道,我为了这一天已经忍了三年。”

我点了点头:“这当真是不容易,那陛下您来臣妾的殿中是为了何事?”

他沉默了片刻:“纤纤有些想不通,你明天去劝劝她。”

我嘴角向上,勾起一抹笑,看着他,反问:“劝什么?劝她忘记她即将被斩首的无辜的夫君,心无旁骛地安心投进陛下您的怀抱?”

他嘴角下沉,目光阴沉地看着我,执着酒壶的指尖泛白。我知道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片刻,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爱的是我。”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当年要不是那场意外,她就是我的妻子。百年之后,是她葬在我的身边。生生世世,她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他的语气渐渐低沉,俯身抬手捏住我的下颌,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只要没有你。宋遥,要是没有你,就没有那场意外。”

他说完拂袖往外面走去,走到内殿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宋遥,你明天不要想着耍花样。你劝好了她,那么以前种种,就此一笔勾销;如果你不能……”他没有说完就转身走了。

殿内安静下来,我独自喝着松苓,松苓越喝越多,我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楚。

所以我才会清晰地知道,我不欠他。

是的,我不欠他,我欠的,是她。

三 回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六月仲夏,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候,我犯了一个大错。

我偷喝了陛下赐给我爹的那坛松苓。

那坛松苓我爹一直没舍得喝,被埋在府里的地窖下。我一直想喝,但是没敢付诸行动,可是那天我却听了一首歌谣:“宁饮松苓醉,不要倾城色。”这句歌谣勾得我心痒难耐,所以我没把持住,去了地窖刨出我爹埋的那坛松苓,然后在地窖里就把它喝得精光。

醉倒之前,我就在想,这句歌谣倒是实至名归,确实让人宁愿不要这世间倾城色。

醒来之后看着我手边的空坛子,我才醒悟我闯了祸。

我第一时间就是去找宋纤。她坐在花园的亭子里弹琴,我急急地走过去,说了之后她嗤笑一声,修长的指尖却是半分都没有停,悠扬的乐声从她的指下流泻。她微微偏头看向我:“宋遥,你不会是想要我帮你顶罪吧?”

我眼巴巴地看着她,点了点头:“爹爹最喜欢你了,他一定不会怪你的。要是他回来知道松苓是被我喝光了,他一定会扒了我的皮的。”

“我向来不喝这个,你以为爹会信?”她说着,低头看着琴,“事到如今,你只有再去找一坛松苓了。”

我都要绝望了:“这是御赐的,我上哪儿再去弄一坛来?”

她终于不弹琴了,空出手来,弹了一下我的额头:“笨,御前当然不行了。但是你想想,东宫那里肯定有,你不好去皇宫里弄,不知道去求一求太子吗?”

我顿时如同醍醐灌顶,一刻都没有停歇,策马去了东宫。

我和他的初见不太愉悦,他殿中的羽林郎拦着我,连府门口都不让我进。我软磨硬泡了半天,他们连通报一声也不愿意。

我在门口守了半个时辰,最后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就寻思着翻墙。

我正在翻的时候就被人抓住了,然后以刺客的身份被带到他面前等候处置。

他坐在凉亭里,低着头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后面的湖里是万顷的粉荷和一湖的碧色。我那时并不晓得怕,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解释:“我不是刺客,我是宋将军的女儿,我来是想向你求一样东西。”

他那时于我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好看的男子,眉眼俊秀,还未染上阴霾。他“哦”了一声,问:“什么东西?”

“我想要一坛松苓。”

他看了我半天,眉眼间渐渐攒出一抹笑意:“松苓?是为宋将军求的?”

我那时脸皮厚得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闻言瞪着眼,一本正经地和他解释:“不是,我偷喝了陛下御赐给我爹的那坛松苓,如果不找一坛补回去,我爹打仗回来之后会扒了我的皮的。”

他闻言挑了挑眉,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是只醉猫。”

我抱着他送我的那坛松苓,临走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日后若是想喝松苓,就直接来找我。”

我并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只是客套而已,所以眉开眼笑地冲他勾了勾小手指:“你说的。”

他看着我的手指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忍着笑勾上来:“我说的。”

我便欢天喜地地抱着松苓回去了。

就是从那天起,我成了东宫里的常客。

一开始的时候,我不过是抱着一坛松苓就会走。他大概吩咐过他府里的羽林郎,所以再也没有人拦过我。后来有一次我去取松苓的时候,看见他在凉亭里自斟自饮。

我就抱着松苓凑过去,坐到他对面说:“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陪你喝。”

他微微有些讶异,看了我一眼,没有开口拒绝。我当他默认了,坐在他对面陪他喝完了三坛松苓。

喝完后我的神志还是无比地清晰,他大概对我这么能喝感到很讶异,所以一脸兴味盎然地问我:“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这么能喝?”

我趴在桌子上,笑呵呵地望着他:“我小的时候,没有人管我。你知道的,我爹很喜欢喝,所以家里都是那种酿酒的坛子。有一次我不小心掉进了坛子里,爬不出来了,又没有人过来帮我,我就在坛子里泡了一下午,渴了就喝几口。后来被我姐姐发现时,我都要醉死了。就从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偷偷喝一口,结果到现在,我很少醉过。”

那天我和他一直喝到月朗星稀、暮色四沉的时候才离开,是他把我送回府的,其实我没有醉,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但是他的态度坚决得不可扭转,嘴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你是个小姑娘,又喝了这样多,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回去。”

后来我嫁给了他,守在他身边的时候,经常想起那个时候。清风一阵阵地拂过,他的表情在夜色的笼罩下柔和得不可思议,我那时就模模糊糊地想,这个人,当真是个好人。

四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

后来我跑去喝松苓的时候,他通常都会在,我就不再抱着坛子就走,而是和他一起痛饮。他喝得极节制,而我是抱着坛一坛一坛地喝。他会将酒斟在青花白底的瓷杯中,喝得风雅雍容,举止投足间都是世家贵公子的矜贵。

偶尔喝得兴起了,他还会舞剑给我看。一簇簇不知名的粉色花树下,他一袭白袍,手中的剑舞得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风轻轻地拂过,乱红如雨,他在这些纷飞的花瓣中翻飞舞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幅场景,可那真的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画面。

他当真是一个不错的兄弟,喝的时候节制有礼,我的量算不错了,可我也从来没有见他喝醉过。

后来宋纤低着头按着我的肩,她的表情很慎重,一字一句地问:“宋遥,你是不是在外面喜欢上了什么人?”

我笑得不能自已:“才没有,我只是去东宫喝喝松苓而已。”

她的表情有些惊讶:“东宫?”我点点头。

她看着我,沉默了良久,最后说:“宋遥,姑娘家要矜持一点。宫里的人,他们给你多少东西,必然是想要从你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你喝了他这样多的松苓,日后要拿什么还?”

我那时候对此很不屑一顾,觉得宋纤太小题大做了,我身无长物,他贵为东宫太子,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后来我想起她的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世事无常,命运弄人。他赐给了我几坛松苓,我却耗上了我的一生。一语成谶,我连抗拒的机会都没有。

我那时虽然对宋纤的话不以为然,但是也没有再往东宫跑了,因为我反应过来,松苓那样名贵,我在他那里喝了那么多,饶是我脸皮再厚,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没再跑去找他,他却抱着酒坛来找我了。

下人来通报的时候,我在原地愣了很久,等赶到前厅的时候,下人正在奉茶。他从茶盏间抬眼看了我一眼,眉眼含笑:“这几天不见你来找我喝酒,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回复,就看见他神色一愣,视线从我身上移到了我身后。宋纤从我身后走过来,盈盈一拜,神色有些冷淡:“不知殿下所来是为何事?”

他转向我,神色有些疑惑。我拉过宋纤,眉开眼笑,然后解释:“这是我姐姐宋纤,她一向这样,你不用在意的。”我说完便跃跃欲试,“以前每次都是你请我喝松苓,今天既然你来了,那就换我请你吧,不过我这里只有女儿红,你可不许嫌弃啊!”

他看了看我身边的宋纤,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怎么会!”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对这件事后悔不已。我一直在想,若是当年我没有留下他,没有那时的惊鸿一瞥,那么他对宋纤的喜爱或许也就不会在之后的时日里逐渐变得那样深。

我其实一直都没有觉得宋纤有多美,大概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可是我不得不承认,那天的她真的是美得不可方物。

那日我留下他喝女儿红的时候,宋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喜欢他,她对皇室里的人一直保持着一种疏离的敌对感。所以那日我们喝女儿红的时候,她就在我旁边看着我们,我知道她是在担心他会对我有什么不轨的心思。

我感觉很好笑,她端坐在我的身边,腰挺得笔直,神色冷漠。我们在喝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饮茶。我起了捉弄的心思,在她要去斟茶的时候,伸手顺势把坛里的女儿红倒在她的杯子里。

她没想到我会有这么肥的胆子,所以抬眼,狠狠地睇了我一眼。我抱着坛子乐呵呵的,他从对面望过来,神色柔和地问她:“你不会喝?”他说完把手伸到她面前,“给我吧。”

她对他疏离地笑笑,青葱似的修长的指执着茶盏,然后湖绿的广袖微遮,便一饮而尽。

他没有在意,收回那只尴尬地停在空中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她和我不一样,她从未喝过酒,不胜酒力。我也从未看过她喝酒,所以不知道微醺的她会那样艳丽。

她的皮肤一直很白,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可是湖绿的广袖放下之后,她白玉般的脸颊就染上了微红,眼神渐渐迷蒙,像染上了清晨的露珠,波光潋滟得仿佛聚了一整个春季的细雨,美得不可方物。

我那时看着她这个样子,捧着腹笑话她。

笑的间隙中,我抬头去看时,却看见了他惊叹灼热的眼神。

笑意僵在嘴角,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轻柔温和的表情。他看着她,声音很轻柔:“你喝醉了。”

一阵风拂过,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花瓣,晃晃悠悠地落到她的头顶上。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别动。”然后他就伸出手,摘下了她头顶的那瓣花。

她是真的醉了,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眼神迷蒙地望着他。

我看着他们,想到了那天他为我舞剑的时候,那天的画面就和今天一样,美得不可思议。

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来有人能把女儿红喝得这样美。

她醉得厉害,下人过来扶她回房里休息。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之后,他才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放下手里的杯盏,站起来对我说:“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我送他到门口的时候,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低头问:“你姐姐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摇摇手:“不是的,她只是不喜欢我和宫里的人交往过甚。你是个好人,她不会讨厌你的。”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笑着抚了抚我的头顶,问我:“我们一起喝了那么多松苓,也算是哥们了对不对?”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当然了。”

他犹疑了一会儿,才拍着我的肩问:“若是我有事相求,你会不会帮我?”

他脸上染了一层微红,偏过了头,声音有些局促地问:“你姐姐喜欢什么?”

五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的东宫。

因为他开始频繁地来我的府里。

宋纤感到很诧异,在他走了之后看着我,问:“宋遥,他这是干什么?”她说着抿唇轻轻地笑了笑,要伸手来弹我的额头。

我赶紧侧身,避了过去。她有些木然,目光有些无措。我第一次看见她那个样子。我们从小相依为命,娘在我出生之后就去世了,爹爹又经常在外面带兵,我们只有彼此。

我捂着额头,恶狠狠地瞪着她:“宋纤,会越打越笨的你知道吗?”

她白了我一眼:“你本来也就没聪明到哪儿去。”

下次他来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地把空间留给他们俩。

我觉得他和我姐姐真的很配,他们有一样的话题,可以从大禹治水一直聊到天上的星辰排列。

他对宋纤是一见钟情,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所以笨手笨脚、手足无措。他那样小心翼翼,和跟我在一起喝松苓时的云淡风轻一点也不一样,他唯恐他说了一句话,或者做了一个动作会唐突到她。

再也没人陪我喝松苓了。

不过我安慰自己,若是他娶了宋纤,那他就是我姐夫,那么以后,我就有无数坛的松苓可以喝了。

这么一想我就很开心,所以去了我爹的窖子,痛饮了一番。

我喝醉了。

早上头痛欲裂地醒过来的时候,宋纤守在我床边,神色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我醒了,她露出凶巴巴的笑,刮着我的鼻子骂:“喝那么多,早晚喝死你。”

我摸着鼻子,傻乎乎地笑着。

她端着醒酒茶喂我的时候,下人过来跟她说:“殿下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她舀茶的汤匙顿了一下,然后神色很冷淡:“告诉他,我没有空。”

后来他来的时候,她永远都没有空。

他很失落,不知道哪里错了,然后转头对我说:“宋遥,你……你晚上帮我问一问,她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看法。我很喜欢她,她呢?”

我晚上去她的房间问的时候,才发现她竟然在喝酒,她一杯一杯地斟在杯中。我有些意外,但是没有进去阻止她,站在门外扶着门框问:“宋纤,殿下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他很喜欢你,问你喜不喜欢他?”

她没有回答我,执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饮过之后才慢慢地回答我:“他让你问的?”她顿了一下,“你去告诉他,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每次看到他,我都觉得厌烦。”

她说完执起酒杯,一饮而尽,湖绿的广袖逶迤下来,顺着桌子蜿蜒。我站在门外看着她,然后转身走了。

他问我结果的时候,我对他撒了谎。

他的眉眼是未经阴霾的少年对感情的炙热,我怎么忍心让它们蒙上一层灰暗的纱。

所以我告诉他:“宋纤……她有点喜欢你。”

然后他紧张的眉眼舒展看来,笑得那样快活无边。

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那天我没有对他撒谎,他或许会难过一阵,可是世间有这么多的女子,他总会放下,然后找到共度一生的那个人,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像个困兽一样不甘心。

我这个谎言还没有被揭穿的时候,宋纤就病了,很大的一场病。

她本来就不能喝松苓,那晚喝了那样多之后受了凉,然后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发烧。我发现她的时候,她浑身滚烫地趴在桌子上,毫无意识。

城里所有的大夫我们都请遍了,他还请来了宫里的御医,这些人在看完之后无一例外地、神色沉重地摇摇头,表示束手无策。

我忍不住哭泣,他就守在她的床边,一步不离地守了三天,之后陛下有事要他处理,召见了他。

他走的那天,我碰见了一个人——柳南。

柳南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幼时身体弱,便被送到一处山上休养,跟着治疗他的大夫学了一些治病的偏方。我实在没有法子了,所以去求了他。

她在三天后醒来了,睁眼那天中午,他在千里之外,忙着陛下交给他的任务。而她的身边,是为治她三天未合眼,正靠在床柱上小憩的柳南。

她微微一动便惊醒了他,温文尔雅的男子一双眼满是血丝,看着她却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我看见她望着他时,模样是那样专注。

他匆匆赶回来的那天是个好天,几天未见,他像是大病了一场一样,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兴奋地步入后庭的时候,碧绿掩映的庭廊里,一袭黄裙的美人斜倚在亭靠上,墨色的发松松地绾着,垂在胸前,侧脸的剪影娉娉袅袅,脸上是大病初愈的苍白,可她看着她对面的柳南,眼角一弯,便是一抹含情脉脉的笑意。

她从来没有这样望过他。

他一直对这个结果不能相信,赤红着眼握着我的肩:“你说过的,你说她喜欢我,你告诉我她喜欢我的。”

他一直觉得她或许只是在怪他,怪他在她生病的时候没有陪在她身边。

可我怎么忍心告诉他,那些都是我骗他的。

后来的事就如同走马观花一样,爹爹战死在了边疆,陛下抚恤忠良之后,不忍宋家仅有的血脉就此凋零,所以为宋纤和他下旨赐婚。

她抗旨了。

她抗旨的那天我去看了他,他在花林里练剑,剑势凌厉,残花落叶纷飞。他表情狠戾,带着痛楚,对我说:“宋遥,我不会就这样放手的。”

可是他不得不放手,宋纤去见了陛下,然后隔天有了圣旨。

她和柳南被赐婚,而他要娶的人,变成了我。

他一直很恨我。我嫁给他的那天晚上,我自己揭开了盖头。他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双眼赤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喝醉:“宋遥,都是你,若不是你找了柳南,她怎么会碰见他?她怎么会背弃我?你说过她喜欢我,你说过她喜欢我!”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找一个理由让这份绝望显得不绝望,他把我当成这个理由,我不委屈。

我不想让他绝望,可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只是已经弥补不回来了。这些年我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变得残暴,变得狠戾。

有时候我会想,他这个样子,是因为得不到而不甘心,还是他真的爱她?他还记得他爱她的初衷是什么吗?

可惜,这些他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会去问他。

六 携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第二天晨曦微露的时候,他便派李公公来了。

那时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坐在殿外的廊檐下。李公公看见我时微微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把这些讶异收敛。我知道李公公在惊讶些什么,我穿着未出阁时的衣服,连发髻都没有绾。

李公公把我领到一处殿前,在我推开门时踌躇了一下,然后说:“娘娘,奴才知道您很不好过,但是这几年您也看见陛下了,宋姑娘就是他的命,您……”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用力推开了门。门后的院落很空旷,院中种着一株树,树下全是青黄的落叶,里面那间屋子的外面两旁守着御前带刀侍卫。他们手按在腰间的刀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面。

我慢慢走过去推开门,屋内很暗,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她坐在床边,床上也没有帷幔。我环顾一下周围,笑了起来:“他那样爱你,怎么舍得你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她从床边抬头看我,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声音喑哑,带着些许的嘲讽:“大概是怕我想不开自杀。”

她站起来,慢慢朝我走过来,身姿渐渐地清楚。

我笑着笑着,视线渐渐地模糊,便努力睁大眼睛:“他说你要见我,其实这样也好,我一个人在宫里孤寂这么久,你可以陪着我,我很——”

她蹙着眉打断我的话,语气淡漠:“我要见你不是让你来当说客的。”

我背着她走到窗前,打开封闭的窗户,光一下子涌进来,整个屋子里都显得亮堂了很多。我拍拍手,看着院落中的那棵树,笑着问她:“宋纤,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她没有说话。

“小时候我最皮,最喜欢爬树掏鸟窝。有一次我踩着的枝丫断了,你在树下接我,我整个人都砸到你身上了。我怕得哇哇大哭,那时你的右手和腿受冲击骨折了,疼得脸色苍白,却还揽着我,细声告诉我不要怕。那个时候,你喜欢过他吧?那天晚上,我虽然醉了,但你说过的话我还记得,只不过后来你不提,我就装作没这回事了。我想,你那时肯定是因为我才撒了谎。所以,那天他问我结果的时候,我说你喜欢他。”

她有些震惊,随即释然地笑了起来:“我是喜欢过他,但那都是多久以前了。我一直跟你说不要和皇室里的人有过多的来往,那是因为他们有很多比你重要的事,你不知道在这些重要的事中,你的分量有多少。后来我病了一场,知道了我的分量,所以我选择了柳南。”她的眉眼间带着宁静的笑意,“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个选择。”

她抬手摸着耳朵上碧绿色的耳铛,我问她:“你把毒藏在了耳铛里?”她的表情有些惊讶,然后释然地笑了起来,“你会去告诉他?”她偏过头,“你知道,柳南死了,我不会独活的。”

她走过来,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我的头:“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你看,娘不在了,爹不在了,以后若是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该怎么办呢?”

视线渐渐模糊,爹还活着的时候,宋家兵从来都没有出过俘虏,因为每个兵的身上都会藏着毒,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眉眼:“姐姐,这辈子,我都无法为你做一件事,现在我送你一程。记得喝一碗孟婆汤,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们了。”

她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渐渐泛起柔软的笑意。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放下手,温柔地看着我:“你走吧。”

我转过身走到门口,吸了一口气,挤出一抹笑意,推开了门。

李公公走上来,看了看门内,欲言又止。我冲他笑了笑:“她现在好多了,你们现在不要进去打扰她,等到陛下下朝之后,再让他过来看看吧。”

他笑着点点头,我已经越过他往外面走去了。

我去了祠堂,点了一炷香,虔诚地拜了拜,把它插在香炉里,几缕清烟袅袅地升起,再慢慢地淡去。

我跪在蒲团上。

我想起刚刚看见她的最后一眼,她已经坐回床上了,端庄典雅,目光宁静地看着我,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天,那天她喝醉了,脸色微红,目光潋滟,那天的她,美得那样不可方物。

他一直都认为当初我没有替宋纤求情是我心思歹毒,其实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柳南死了,她一定不会独活的。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我欠了她那样多,最后能做的,就是不成为她的负累。

她死了,在我看过她之后。他不会放过我。

而我也不准备解释,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实在是太寂寞了。

他来得比我想象中的快。

我站起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双目赤红,声音却很轻:“毒药是你拿给她的?解药呢?”

我摇了摇头:“没有解药。”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打碎什么:“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我笑了起来:“她已经死了。”

他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我不躲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手捏住我的脖子,眼神阴鸷,嘴角却还带着笑意:“这是假的对不对?告诉我解药在哪里?”

他的手渐渐地用力,我呼吸渐渐困难,视线也慢慢模糊,可我知道,我是在笑。

他终于失了平静的模样,捏着我脖子的手用力,脸逼到我眼前,一遍一遍狠戾地问:“快说,解药呢?解药呢?是不是有解药?解药在哪里?”

眼前他的脸分出好几个重影,我抬眼望向他的脸,他的眼里弥漫的仿佛是痛意,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嘴角却缓缓上扬,露出一抹笑意来。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味到世间诸般痛苦。

归尘,我不想再痛了。

他的手渐渐地用力,我慢慢地闭上眼,可是下一刻,桎梏我的力气却突然消失。我跌坐在地上,猛地咳嗽了几声,嗓子传来的剧痛都像是虚浮的。我抬眼怔怔地看着他,他的手还悬在半空里,仿佛还在微微发着抖。他的神色也是怔然的,过了半晌,他才把颤抖的手收回袖中。

他转身就走,电光石火间,我什么都来不及想,话已经嘶哑着脱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他的脚步顿了顿,背影仿佛踉跄了一下,但他没有回答我。

屋内渐渐地安静下来,只剩下了我一个,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地哽咽。我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视线模糊,仿佛看见了那时的我、那时的他。那时岁月正好,桃花悠悠,一壶松苓,酒香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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