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烛
让诗歌从所谓的文学中独立出来
洪 烛
这么些年来,我们一直认定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从而保持着自豪感。可文学却“虐待”着诗歌。如果“虐待”这个词太危言耸听,就改用“亏待”吧,譬如抬举小说家却抑制诗人,抬举叙事文体却抑制抒情文学,说到底还是因为诗人不听话、敢说话,某些时候还“不像话”。小说是狗,唯大众文化马首是瞻,很容易市场化、商业化、世俗化,讨取读者欢心。诗歌是猫,无法丧失自我,永远与人若即若离,对势利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天生的个性化使之拒绝商品化,同时也被商品化所拒绝。
必须承认:诗是文学中惟一未被商品化的一种文体,这既是它的高贵之处,也意味着它的孤绝之境。当整个文学向金钱或权力看齐的时候,“无用的”诗歌注定要落伍,于是,诗人仿佛也成了文学界的二等臣民。诗歌在社会上的边缘化,首先是从它在文学内部的边缘化开始的。
既然如此,诗歌不妨索性与所谓的文学(尤其是商品化的文学)划清界限。你不认我,我还不认你呢。让狗日的文学见鬼去吗,诗歌要闹独立。其实,诗歌自古至今都是独立的,独立的品质造成独立的文体,它何必依附于文学呢,它从来就不是文学的附庸。它没有市场依然能流通,没有报酬依然能存活,就像是文化沙漠里长出的仙人掌,已经构成代表着顽强生命力的标志性建筑。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正是依靠诗歌这块最后的绿地而维持着尊严。
中国文学史的源头乃至前半部分,实际上就是诗歌史。从诗经开始,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是诗歌勾勒着文学自诞生之日起直到生长、成熟的脉络。明清才有了长篇小说。“五四”新化文化运动,又是白话诗担任着文学革命的急先锋。新时期以来,朦胧诗的崛起先于其他文体的觉醒,为思想启蒙拉开序幕……
可以说如果没有诗歌,中国的文学史将变得苍白许多。诗人是中国文学的精英,诗歌是中国文学的精华,形成谁也无法否认的传统。然而
当文化进入产业化、文学进入市场化,诗歌也就边缘化了,诗人也就靠边站了。金钱的诱惑是巨大的,资本的力量是可怕的,诗人要么改写小说散文,要么则成为“多余的人”,诗歌更是成为“多余的文体”:它开出的都是精神上的“空头支票”,却无法兑换成现金……
其实这正是诗歌的价值所在:拒绝收买,因而保留着无价的理想。这也正是诗人的可贵之处:能抵抗住物质的压力与侵蚀,才真正是文学的良心。
在所有文体里,惟独诗歌至今仍是非卖品。就让它与明码标价的畅销小说、流行散文、红包评论、肥皂剧分道扬镳吧,就让它与商业化的文学继续拉大距离吧。即使整个纯文学都边缘化了,诗歌也要更为边缘化,在刀刃上跳舞,在悬崖上跳舞。即使整个纯文学都不纯了,诗歌也要替所有的沦陷区保留着最后的纯粹,诗歌不是软饮料,诗歌是露水。诗歌没有人工配方、无法依靠流水线批量生产,诗歌是心灵的奇迹。
即使诗歌与现存的文学划清界限,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真正的文学性,肯定站在诗歌这边。诗歌并没有背叛文学,而是那些向商品化转型的文学,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文学的精神。
多年前就有人预言“文学要死”。几年前又有人宣布“文学死了”。文学要死就死去吧,而诗歌不死,诗歌是死不了的。文学若丧失自我,必死。诗歌从孤独中来,到孤独中去,依旧特立独行。诗歌不怕孤独:大不了,从终点又回到起点,让中国文学史,重新变成诗歌史。
在文学的版图上,诗歌时刻保持着警醒,诗歌永远是自治区。如果整个文学都变色了、变味了、变质了,诗歌随时准备独立。你不承认“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没关系,诗歌可以成为“文学之外的文学”。诗歌的出走意味着文学的迁都。因为诗人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的首脑(屈原、李白、杜甫……你就数一数吧),诗歌自古以来就是文学的首都。诗歌走到哪里,文学的灵魂就走到哪里。没有灵魂的文学,即使依然能卖出好价钱,然而必死。至少,会速朽的。诗歌不朽,文学的灵魂不朽。
诗的生存之道:以制造更多作者的方式来制造更多的读者。诗人多了,不仅创作活跃,阅读也变得繁荣。读诗的乐趣不亚于写诗。读诗甚至能激活写诗的冲动。许多人都通过读诗而开始写诗的。许多诗人中断创作了,仍然戒不掉想读几首好诗的瘾。诗是一种隐(隐于朝隐于市隐于野都可以),也是一种瘾。写诗过瘾,读诗也过瘾。
诗无法成为职业,却可能成为你终生的事业。诗人都是义工,从不指望从缪斯那儿领工资。诗不是铁饭碗也不是泥饭碗,顶多构成茶余饭后的一只小酒杯。饿死诗人很容易。饿不死的,是诗。要想让诗人绝种也挺难的。诗人毕竟比大熊猫更懂得自救。从诗人学会自救那一天起,文学就有救了。诗人还活着,文学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