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窑”总督署

2015-10-26 13:01张国擎
当代 2015年6期
关键词:两江康熙景德镇

张国擎,生于浙江南浔。1991年毕业于南京大学。江苏省文联专业作家。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古柳泽》等中长篇小说多部、训诂学著作《少阳集》《皇家必读书》。《葱花》获马来西亚首届世界华文小说奖,报告文学《藏汉之子》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

题记

南京总统府的雏形大致成形在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孙策为讨伐袁术称帝,将前人留下的“吴宫”简单修缮后,改为“讨逆将军”府。那以后,总统府好戏连台:王羲之曾向卫夫人在此学过书法,朱元璋设过熙园;清朝首任“两江总督”在这里建窑烧瓷,继任总督为禁烟将官府办成戒毒所;洪秀全、曾国藩都在这里呼风唤雨并撒手人寰!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在此饱经共和的沧桑,众军阀幕前幕后频频变脸……一座总统府,千年中国史,见证了无数政权的更迭和那些风云人物的精彩人生。

康熙四年(1665年)的这个地方,还不叫总统府,也早已不叫熙园和汉王府了。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两江总督署,但真正要称其为“两江总督署”时,还得等个人到才行。他没到以前,这临街的建筑仍然还是明朝汉王府的老样子,一座府第规模的建筑,正中门额匾上却不是府宅之名,而是“江宁提督府”,一个武装力量的领导机构。

有一队人马走来,当街打住。这队人马的装束,如同影视里常见的钦差大臣队伍或是外出巡视的朝廷要员。中间骑马的勒缰而立,用埋在满脸褶皱里那对黑洞般的眼睛观看这街与府对面的照壁,约有一袋烟的工夫,然后将脸转过来开始打量周围的建筑。这时,他身边有人过来说什么,他没表示,那人便朝府第门前奔去。

很快,府门打开,有数人将高高的门槛提起,离开。抬门槛的刚侧身,一队人马便冲了出来,在府第外街面迅速横开排成欢迎的队形。这时,有个穿提督制服的人踱着官步从门里走出来。这边马上的人看到了,慌忙翻身下马,快步到提督面前抢先施礼。那踱官步的提督却扬手打住,先施礼:江宁提督马鸣佩迎接两江总督郎廷佐大人!

郎廷佐赶紧换施上朝大礼:马大人,马老前辈,折煞晚生也!

马鸣佩手一招,随他身后的人立刻双手捧上衙门官印。马某这就交割,其他人、财、物件均早已清点结束。说完,转身就走。郎廷佐上前拦住:请马大人留步。也请将衙门印带走,朝廷准予马大人仍以江宁提督身份驻守苏州!

马鸣佩没回身,也没理睬他,而是慢步向前,一字一句落地有声:马某眼疾,几已失明,心疾更患……

望着马鸣佩姗姗而去的背影,郎廷佐明白,朝廷里的争斗,马鸣佩全部都知道……

顺治福临时代,满族清政权已经掌握了当时中国的绝对统治权,为更好地顺应时代要求,开始筹划全国范围内的行政区域调整。就在这时,顺治突然去世,年仅八岁(实龄六岁)的爱新觉罗·玄烨(谥号康熙)登基。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辅政。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新年刚过,首辅索尼建议,开始实施顺治帝留下的行政区域调整。

根据新的区划调整,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设立“两江总督署”,因为清初江苏和安徽两省辖地同属江南省,因此初设时该总督管辖的是江南和江西的政务,故称“两江”总督。两江总督,管辖两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操江、统辖南河事务,总管该地区军民政务,系清朝九位最高级的封疆大臣之一。

这么重要的职务,派谁去?据说,这件事从顺治手里就开始讨论,一直没结果,到了四位辅政大臣手里又是一番争执不下,为此,首辅索尼气病了。

……

这一日,康熙忽然想起了苏麻喇姑。这个一生不洗澡不吃药的女人是康熙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良师慈母,他得经常去看望。在苏麻喇姑的住处,孝庄太后也在,她们在说着悄悄话,见康熙进来,停下了话题。心细的苏麻喇姑看出了康熙察觉后的不快,与孝庄太后对视一眼。孝庄太后慈祥地笑笑,直言问康熙:你常常说要独掌朝政,担心你年幼,力难支撑啊!康熙愤愤道: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大臣辅政,有他们,还不如没有好!孝庄太后点点头,对苏麻喇姑说,这孩子让你教导好了,他啊,佟佳氏15岁生下他,一岁让你带出去避瘟疫,去年孝康章皇太后西归。你看这孩子哭得多伤心啊!说话间察觉康熙心不在焉,便问他有什么心事。康熙直言道:他们四人为落实先帝天下行政区划派员一事,闹得首辅一气之下,病了。那鳌拜太不像话,去年为镶黄、正白两旗换地事,竟然杀了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山东河南总督朱昌祚、直隶巡抚王登联,这账记着还没与他算哩,这不,又来更大的了!

孝庄太后点点头问:你有什么想法?

康熙直言道:儿臣看他们净想把自己人安插到封疆大吏里面去,儿不想成全他们!

首辅赫舍里·索尼总会支持你的!太后提醒他。

康熙担心的不是索尼,而是……孝庄太后渐渐听得明白,轻轻地说了一句,皇儿可以去做,鳌拜的事我来摆平。儿啊!你想派谁去做两江总督?

康熙:我听他们在争,闹半天,个个都有自己的人。首辅大人索尼要派郎廷佐去。鳌拜不愿意,说与其让郎廷佐,还不如叫马鸣佩顺延接下去干的好!

孝庄太后诧异:他鳌拜一直对先帝用汉官持不满,怎么又说要让润甫(马鸣佩)接着干了呢?再说,郎氏不正合他鳌拜要用满人的意嘛!说着,轻轻吁口气:这鳌拜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康熙:儿臣去看病中的首辅,听听首辅怎么说郎廷佐。

……

首辅索尼在病榻上告诉康熙,鳌拜闹的就是想让马鸣佩顺任,那是有他的私心。马鸣佩年岁大了又有病,配给马鸣佩的副手是鳌拜的人!鳌拜用心,你能明白了吧!依老臣看,先帝在各省重用汉官与用满臣并不矛盾。用汉人,用满人,关键都要看人。草包满臣,不如不用,要用就要用有些作为的。玄烨啊!索尼,这位当今皇后的爷爷私下直呼其名说下去:两江总督之位仅次于直隶总督,经济上是国库漕银的重中之重;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五月十五日,多铎率兵进入南京,大军营城北总督京营忻城伯赵之龙奉表纳款,勋戚自魏国公徐州爵、驸马都尉齐赞元、灵璧侯汤国祚、安远侯柳祚昌等,大臣自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文武数百员并城内官民迎降,高杰子元爵及广昌伯刘良佐等亦于沿途归附,得马步兵二十三万。那是个什么地方啊!藏龙卧虎之地,“总督两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操江、统辖南河事务”在八个总督中唯一管辖三省,掌管省份最多的地区……

康熙:首辅觉得郎廷佐能挑得起这担子吗?

索尼肯定地告诉康熙,数了数几位够格能任的,还就是他郎廷佐真正能挑得起这副担子。顺治十六年(1659年),郎廷佐得知江南汛兵不多、水师舟楫未备的现状,当即上书奏陈“请调邻省劲兵防御”。未及实施,郑成功率部从福建沿海大举北进,并溯江而上,陷镇江、袭瓜州,进窥江宁(今南京),江浙为之震动。此时江宁守军力量薄弱,形势危急。郎廷佐与驻防军事统领喀喀木合计,齐心协力,撄其前锋,挫灭对方铁甲,扬我军心大威。随后,郑成功亲帅十数万大军攻城,战舰蔽江盖地,攻势甚猛,江宁城防危如石下之卵。郎廷佐不避弹矢,亲临城头、戮力杀敌,誓与将士坚守城池而后亡。将帅同心,数天之内多次击退郑军进犯。郑成功见久攻不下,生计欲智取,留余新率军围城,自率一部人马他往企图另辟攻城之道。郎廷佐识破郑军此计,派总兵梁化风用诈降之计延缓郑军攻势,使清军得以休整补给。随后,趁余新大庆生日之际,郎廷佐暗令水师提督管效思、梁化风各自率兵从水陆两面夹击郑军。郎廷佐则亲领正面主攻。三面敌军强攻,令郑军措手不及,五百余艘战舰被烧。郎廷佐挟胜利之余威,一鼓作气收复失地。郑成功被迫退回福建,再无敢犯。郎廷佐此举令我朝倚重,视为干将,长期镇守江南江西……

康熙点点头:我了解他。他的父亲郎熙载是明朝的秀才,少既失母,父复羁祸,熙载图自保,求谋于父所辖旧将之豪勇者,相率归其者更得三堡,合精兵数千人。迨我太祖太宗皇帝立极开创于兴龙之地,郎熙载率四堡之众顺天应以佐命,皇帝嘉纳之,授封男爵……

如此说来,您也认为非郎廷佐不可!索尼说,接着又道,有人向我推荐了耿府的靖南王爵耿继茂。耿府与郎府都是先祖的爱臣。顺治初从多尔衮入关,为我大清立下汗马战功。他们两家谁都可以。我只是拿他俩对比,还是觉得耿继茂比之郎廷佐还是欠缺些,再说靖南王年岁也大了。

康熙离开时,索尼让下人给康熙送上一只瓷瓶。康熙不解其意。索尼告诉他:你别看它远不如你平时用的那些“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罄”的瓷器,但这是江西出的铜红釉瓷瓶,距今已近三百年之久,工艺失传,世上存之不多,知你喜爱案头插花,故送你!见康熙不想拿,又道,这是郎廷佐带来的,他送我一只花瓶,不是万金。但我视其为万金,呈于皇上,皇上应该明白了吧!

康熙这才收下。

在康熙的坚持下,郎廷佐被任命为首位两江总督。

康熙在自己的书房召见了郎廷佐。

郎廷佐一眼就看见了那只铜红釉瓷瓶,颇感意外。康熙却说,这是索尼送我的,是你送他的吧!两人的话题就从这只花瓶说起,康熙博览群书,自然懂得多,说到景德镇的瓷器,他更是如数家珍,令朗廷佐刮目相看这位年幼的皇帝,心里明白,一旦正式掌权,天下必定大旺!心里暗暗埋下愿意为朝代振兴干番大事的念头。

这君臣两人说得好好的话,突然有人送来急奏。

康熙看到上面有鳌拜的批注,且要他急览。康熙也不避郎廷佐,打开看起来,原来是一名叫张煌言的前朝遗臣在明永历十三年,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写给郎廷佐,劝其反戈一击支持反清复明的。康熙看罢,递给郎廷佐,你也看看吧!嘴里嘀咕,送得很及时哇!

郎廷佐读罢,看着康熙,不知道这位小皇帝想干什么。

康熙:首辅对你很是赏识,但鳌拜将军不知为何对你这位满清族人看不顺眼,他这样下去,我们如何与汉族兄弟同兴中华大业啊!

郎廷佐突然离座下跪道:皇上饶恕,郎廷佐非满族,乃正宗汉室之后!

康熙一怔,到底是康熙,小小年纪却有着非凡的镇定,他很快明白了,平静地对郎廷佐说,起来吧,这里没外人,你就说给朕听听就行了,出了这门,咱就不提了。

郎廷佐:不!皇上,还没听我说,就这样,不好的。

康熙站了起来:有什么不好?与这信一样,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旧事只会搅乱今天的阵脚,没什么益处!一柱(郎廷佐)爱卿,我主政后需要大量的汉官!我要搞满汉一家的新政权!这种旧事,我是不会理睬的。哦,你说郎氏不是满族?可苏麻喇姑告诉我,《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中有郎姓,是满洲八大姓之一。还有部《牛胡鲁哈拉家谱》,“牛胡鲁”即满语“nioheri”的音译,汉义为“狼”,转义为“郎”。你说不是满族,那你这郎姓又是怎么来的?说说吧!

郎廷佐说的是中国郎姓的来历。他告诉康熙,在春秋鲁国的昭阳湖中有个郎邑(今山东鱼台市),远古就是东夷太昊部族聚居的地方。周穆王时代征归周朝,后划入鲁国。鲁武公九年(公元前817年)春天,鲁武公带大儿子公子括、小儿子公子戏,朝见周宣王姬静。周宣王喜爱公子戏,想要立公子戏为鲁国太子。周朝大夫樊仲甫认为“废长立幼,必旨起天下大乱!”力阻周宣王。周宣王不听,坚持立公子戏为鲁国太子,即鲁懿公姬戏。鲁懿公姬戏登基后,次子庈父为鲁大夫,生子费伯。庈父为避王伯争位之祸,求封子费伯为郎邑守卫。理由是郎邑的东夷太昊部族不宁。鲁懿公同意庈父的请求,派费伯率兵驻扎。后费伯族子孙以郎邑为姓,世代姓郎。

哦!我明白了。康熙一摆手,还是说正事吧!

……

临别时,少年康熙将那只铜红釉瓷瓶给了郎廷佐,只说了一句话:索尼说这东西三百年前的,如今失传了。

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一只瓷瓶,却让我们今天揭开鲜为人知的总统府(原两江总督署)里建瓷窑的事儿。

第一任两江总督郎廷佐以汉军镶黄旗身份担任清政府首位驻江宁(今南京)两江总督署,进入原先称为汉王府的“熙园”(即今总统府),却干起了景德镇人捏泥、描绘、烧窑做瓷器的活,这不能不说是奇事。

离开康熙前往江宁赴任的郎廷佐,途中不时地拿出那只铜红釉瓷瓶琢磨,揣摩少年天子的用心。他相信这位少年天子在他赴任时送这只铜红釉瓷瓶,绝不是单单赐只花瓶的小事。江西景德镇,他并不陌生。在他之前,爱新觉罗·多铎的部队对这个从宋元明以瓷器鼎盛的世界大都市,采用元朝一样的践踏、屠杀,是女人统统俘至营中,土著男人一个不留。引发土著以死抗争,满清军队死伤惨重。朝廷下令郎廷佐前往。郎廷佐清楚记得进入时正值雨季,遍地浮尸,房无一间正,窑无一座好。退水后的都昌、浮梁(景德镇当时属于这两个地方管)等邑遍地是碎瓷堆。偶尔见到一两位本地土著人,两眼里除了敌视的憎恨,便是绝望!郎廷佐出告示安抚,找来江西籍人与当地人对话,说明清廷政策。经过半年的努力,逃出的人员陆陆续续返乡。数百年辉煌的瓷都从此一蹶不振!

郎廷佐想起在京都家中,临别时弟弟郎廷极(郎廷佐过继给叔叔郎永清为子。郎永清官至湖南布政使、山东巡抚)的一番话。郎廷极告诉他,少年天子十分喜爱汉典籍,尤其是秦汉之前的古典文献,有些甚至能倒背如流。依他的看法,送这只花瓶寓意很深,他也知道景德镇被南下蛮将们毁了,要你去恢复吧!郎廷极这么说。振兴瓷都,势在必行!这就是皇上的态度,要不,他送你一只瓷瓶真的摆案头欣赏么?

郎廷佐相信弟弟说得不错,他也悟出少年天子康熙要他恢复生产瓷器的目的。从这一点上看,郎廷佐能识大体知时务!索尼没有看错他,康熙当然应该重用他。

但是,想恢复瓷器的生产,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郎廷佐把自己这一点点领悟告诉幕僚薛福成时。薛福成的回答令他更坚信搭准了少年帝王的心事。但薛福成告诫他,景德镇为宋元明数朝瓷器精品生产之地,经清军南下“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如今那里人烟几绝,瓷瓶不缺边的难寻,滚圆边好模样的碗找不着一只,更不用说那些窑早已草长数尺,坍塌得几与泥土地平了。接着叹息:让我替你找只好碗好瓶,下些工夫可能行。想恢复,难啦!

郎廷佐又把弟弟的话说给薛福成听。没想到幕僚薛福成反倒兴奋起来,连连说,依在下看来,这皇上早晚要甩掉拐杖的,到时候你呈上一批精当瓷器作为贺礼,那龙颜大悦,多好的事啊!

幕僚薛福成此话倒是提醒了郎廷佐,他决定下文到景德镇,要当地衙门迅速恢复生产,并着意研制已经失传的铜红釉瓷瓶。薛福成劝他别下文:这种事,大人必须亲自前往!

说是亲自前往,郎廷佐倒也没觉得是什么难事,原本江西也是自己的辖区嘛!到了任上,一接手,这各地朝两江总督署里送的陈年旧案积件,雪片一般送来。面对堆积如山的公文积案莫说处理起来麻烦,光看着就头皮发麻。一埋进去,三五天难有抬头的时辰,饭菜都得送到案桌上来用,那夫人夜间的温存——连摆式都玩不起来啦!更叫郎廷佐恼火的是,这两江管辖太大,新总督上任,各地要文急件飞送不停!他怨起马鸣佩,老先生不是文武双全吗?武定崇明、刘河潇洒得很,文治偏偏如此?静下心来想想,也难怪马鸣佩,南方反清势力一直很强,十年过去,反清复明的军队虽是偶尔露真容,暗处的刺杀倒还不时冒出来,惹的麻烦很多。呶!这案头里就有十好几桩!元人让汉人十户一把刀,也只是坐了97年江山,这“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能为满人统治千秋永固吗?想到这里,弟弟临别时的那些话又闪现在眼前,不免有些为自己庆幸激动:少年康熙帝想得远,要得江山固,满汉称兄弟!郎廷佐真的遇上一个好皇帝,避免“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在此地重现!自己更应该为这个朝代多做些有益于百姓的好事!

郎廷佐是个办事实在的人,他一时抽不出身,便把幕僚薛福成喊来:你去一趟景德镇。郎廷佐派薛福成去,是因为薛福成是距景德镇百里的浮梁人。景德镇名声大,真正出瓷器的是浮梁,是都昌。朱元璋曾躲难在浮梁的一个叫红塔的地方,朱元璋发迹后,派个叫唐英的到景德镇做官。唐英聪明,常常跑百里到这个宋代的瓷都挖宝!浮梁便成了明朝真正的瓷都。郎廷佐率兵路过,他不忍滥杀无辜,放过了一大批刚刚还与清兵作对的汉人,在一大堆被满兵砸碎的瓷堆前突然有人冲着向他刺来,他让过,这个人竟然倒了下去。郎廷佐着人看看,说是昏倒了。他笑道,这种人还来杀人?倒也生了怜悯之心。着人给他喂了些水,竟然活了。活过来傻呆呆地看着郎廷佐。郎廷佐下马与他在路边聊了聊,原来他是个读书人,生计穷困做了画工。郎廷佐便收留了他,一路闲时聊聊,见他读书很多,对江南地理尤为熟知,便让他做了幕僚,此人便是薛福成。

薛福成前往景德镇。

三个月后,幕僚带回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船到江宁,薛福成上岸就先把他们赶进了一家浴池,在门口,分男女剥净了他们身上的衣物,一丝不挂,赶入放过草药的汤池里,让他们在那里泡上三天。

郎廷佐是从衙医那里知道薛福成回来的消息的。他非常奇怪,快报来报,景德镇一带因为水患而爆发瘟疫,你薛福成还敢将这些人带到江宁,一旦蔓延开来,如何是好。他赶紧让衙役去找薛福成。薛福成自然也不敢回家,更不敢到衙门或者抛头露面。有人说他躲在夫子庙那边的妓院里快活。着人去找,哪有他的影子?遍找不着,只好去那些泡药澡的池里去打听,没想到在那里还真的遇上了他。他害怕自己染上瘟疫,服了几碗药,泡到药水池里去了。过了几天,薛福成知道自己没事了,便来衙门见郎廷佐。

几月不来,这衙门变了,薛福成差点走错了。原来,郎廷佐将汉王府的大门给拆了,两边侧墙如八字形展开,气势出来了。两江总督署的匾额堂堂正正地高悬正中!

薛福成走过去,门口的衙役认出了他,喊道:薛师爷,你没死掉啊!薛福成恼道,离我远些,小心我身上的瘟气!那衙役笑道:总督大人已经生气了。薛福成问,他生什么气?衙差说,传得人人知道你带一队人回来的事!薛福成笑笑,大人还是眼看四方,耳听八方的,好!我这就去见他。

一见面,郎廷佐问他带回这些百姓做什么?

幕僚薛福成得意地说,大人,我也来不及与你先说,就自己做了主,把这些工匠先带了回来,随后还有一些材料。说着,薛福成就把情况向郎廷佐做了汇报。

一场瘟疫席卷了这个百里瓷都。

薛福成作为两江总督的使者,到达景德镇就触了霉头,天无一刻晴,地无一寸平;遇到的人不是死的,就是病的。生于斯、长于斯的薛福成明白,遇上瘟疫了,他一面急令人赶回江宁报告。一面急赶到景德镇所在浮梁县(府)衙门。赶到浮梁府台衙门前,见大门洞开,顺墙躺着身着衙役服装的人,上前推推,没动弹,用手试试鼻子,有口进出气。薛福成令身边药医郎中给他服下事先备好的汤药,许久,见他渐渐缓过神来。还没问话,便有气无力地先伸手要银子。薛福成令人先给他几文银子,他慢慢爬起来要走,说是回家请郎中救一村人命!薛福成拉住问他话,才知道早先朝廷安排的府台被反清人士杀掉后,这里的衙门长期空着。接任的府台驻南昌压根儿不过来。那些个县令,都是汉人,个个身在曹营心在汉。新近来的府台,每月在南昌召集各县知县等人聚首,派赋征税。如有急事,衙门派人去告知。你们过来,怎么没有事先的公文?衙役问时,眼睛看着薛福成,鼓足勇气问,老爷是否想升堂问案?

依历朝历代的规矩,遇到这样的情况,薛福成是可以先登衙门理事的。薛福成思索片刻,与随行人员到一边悄悄商量。众人盘算人家府台躲在南昌不来,你一个幕僚跑来做这事,是不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而且放着总督交代办的事不办,来这里做起了官?日后人家怎么说你!再说深一步:一个幕僚,理得好,郎廷佐顶着,或许奏请朝廷真的给你一个知县、知府官儿做做,闹不好呢?连郎廷佐也得受罚。于是,薛福成赶紧对衙役说,你着人去告知府台大人,就说两江总督派人来过问政事了,看他怎么说。

衙役像憋了气的球一样:你来不先过问瘟疫啊!

薛福成:这是府台大人的事,我只是要找窑工们!

衙役仍然是有气无力地:听大人的口音,你是本地出去的?那你自己去找吧!说完,把银子揣怀里走了,让这薛福成一行晾在路边。没有太阳,阴阴的细雨,透骨的寒,薛福成这个本地人都难受,更不用说那些随行的北方人了……

景德镇的瓷器并不产在景德镇。产瓷器的真正地方是浮梁与都昌。回到家乡的薛福成面对眼前的景象,感叹地告诉随行:过去,这里喝茶都是专门的碗,叫斗笠碗,那茶啊,也不完全是茶,而是放进了龙脑膏、枸杞、绿豆、炒米、芝麻、川椒、山药,混合碾碎后做成饼块,来客就放块碗里冲泡。白居易说的“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就是这种茶。同行笑他,这倒坍的房屋没几间是能修缮好的,更寻不到一只起火的窑,还喝茶?

随行的说,我们去都昌看看,那里应该好些。都昌距景德镇百里之遥,历史上地少人稠,每年发数次水患,将这里的人锤炼出了一门独到的本领——那就是垄断了瓷器生产中的圆器业、烧窑业、满窑业、挛窑业、窑砖业,形成了一个行帮。这个帮的规矩还与别的不同。薛福成自然知道这个帮规,特别是“宾主制”,如果大家在烧窑、做坯、红店、瓷行等行业做了一次成功的交易,就意味着大家有了“盟约”关系,不能轻易解除。更为重要的是,目前如果找到其中一个环节上的人,就必须是他们这个“盟约”里的人,其他人不可入内,如果你强拉,他也不愿意。闹不好,在某道工序上给你出丑、报废产品,或者将你的釉果粉随意浪费……

由于瘟疫,都昌给予薛福成的与浮梁相同,除了失望,更多的是沮丧。在随行人员的劝阻下,薛福成对眼前的情况选择离开。离开?想到这个词,他站住了。就这样空空如也地回到江宁,向郎廷佐大人汇报什么?见到瘟疫不施救?交代你的事没尽力!

想到这些,薛福成背上阵阵寒意。

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辗转思考,薛福成决定在当地一面赈灾,一面恢复瓷器烧制。赈灾工作需要多方面的配合,而在当时薛福成能做的,就是组织人员将街头的浮尸收拾就地埋葬。恢复瓷器烧制,需要工匠,还有窑口与原料。薛福成决定先去三宝蓬看看。三宝蓬地处深山,高岭上有含量纯净的瓷石,经年山水流过村前,从南宋时代就被人们发现盛产优质瓷土原料。村上人利用山水将高岭上运来的瓷石,手工锤碎,放入碓臼粉碎,再淘洗滤渣,经沉淀,风干成长方形泥木。运下山去供给生产瓷器的作坊做瓷器原料。

三宝蓬好找,这里没受到瘟疫影响,原料很快就弄到了。接下来的事,找窑。如果能找到可以使用的好窑,那就是大功一半。可惜的是,忙了一阵子,除了能够找到几只夷为平地的窑场地基,根本没有能用的。就连晋朝人赵慨修造的太平窑也被毁无形。接下来就是找会修窑的人,功夫不亏有心人,修窑人也找到了,一听说到别的地方去修窑,又是与不相识的人搭档,连连摇头,说什么打死他也不干!原来,依瓷器生产的规矩,一帮一伙结伴作业才能生产出优质的瓷器。这瘟疫盛行之下,不是这帮缺掌柜,就是那伙少搭档。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位随行发起牢骚,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被拖死在这里。随行的牢骚刺醒了薛福成,他一拍脑袋:嗨!人还会被尿憋死?我在这里恢复瓷器烧制,这些人讲这条件那理由的?我又不能拿你们怎么办!干脆,把你们统统弄到江宁去,看你们还搭不搭档?有原料,有窑工,能在浮梁、都昌、景德镇烧出的瓷器,江宁也可以烧出来嘛!历史上的江宁有过窑嘛!

身边人与当地官员担心地问:皇上知道了,能通过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薛福成说着,接下来的事,就是在几个窑场与作坊间寻到病中未死的名匠,着当地官衙全力诊治。另外着人将三宝蓬的原料装船。等病人治得差不多,薛福成与当地官员验看这一行人员,从绘画、做坯、装窑、烧制每道工序都备了几拨子人。这些人中,不乏数位烧瓷高手。当薛福成离开景德镇时,还在当地官员帮助下,得了数款宣德、成化年间瓷器。

大家怕时间长了,沾上瘟疫,准备就绪,也不先发信给郎廷佐,匆匆开船朝江宁走。

薛福成汇报完毕,轮到郎廷佐纳闷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据他对江宁有限的历史了解,江宁古时曾经是吴越两国最早在此建城的春秋诸侯国,而身下这个地方曾经就是“吴宫”。后来三国时期这个“吴宫”又被孙策简单修缮后,成为讨伐袁术的“讨逆将军”府。并没建窑的故事啊!倒是有卫夫人洗笔、教王羲之学书法的地方!南北朝时的江宁有过窑吗?如果有,可以恢复!如果没有,怎么办?薛福成看着郎廷佐许久无言,添上一句:这总督署里好大,后面广阔空地,随便占一块,找个角落建个小窑,外表做成小棚子似的,不占地方,不显山露水,谁会注意到啊!

郎廷佐瞪他一眼,斥责道:官衙里能随便建窑吗?两江总督署里建窑烧瓷器,传出去会有什么影响?你就不从这上面想想吗!

薛福成嘀咕:不烧,没办法能把皇上那件宝物复制出来。

郎廷佐犯愁了:烧!没先例。

中国的规矩都是先看老祖宗那会儿的故事怎么样,再想着我们怎么做才合乎“规矩”,不越规矩不过格!

薛福成坚持说,景德镇那地方短期内恢复生产没指望。在江宁找别的地方不妥,言下之意,他是看中了两江总督署后院那偌大的空地了。

郎廷佐是个办事谨慎的人,他见薛福成坚持这么说,心里又没底,自然也不怎么好反对。只得先着人将这些工匠请来交流,然后视情况再定!他拿定主意后,便暗中细细关注工匠们的态度,好定夺主张。这些工匠被接进两江总督署,起先人人战战兢兢,都说满清官员与清兵个个凶神恶煞,见了汉女非奸即杀,见了男的口未开先动刀,留发的不留头!眼前这个人,瘦猴般轻装便衣,一脸和蔼,说话也是温温和和的,不是商量,便是请教,毫无架子,酒呀茶的招待着。渐渐地,众人也就放开了,场子里开始透出些生气,气氛也慢慢漶渍开来。经过交谈,郎廷佐摸清在座的工匠均非等闲之辈,个个都有些背景。一如薛福成说的,他将景德镇地区几十位制瓷世家的精英都囊括一空。特别是靠他最近的这位瘦瘦的“病痿痿”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本务堂主,姓李。祖先由甘肃陇西过来,落脚在都昌的多宝乡。他的祖上就做过铜红釉瓷瓶。薛福成私下说,如果他开心,没准就会弄几只献上来!这话让郎廷佐大为振奋!果然,本务堂李在酒后高兴地对郎廷佐说,如果要向皇上献瓷器,家中地窖里还藏着数件,可以凭他的条子快马千里两日就来回。这人倒也真的很豪爽,说到做到,酒桌上就要写条子。郎廷佐拦住不让。薛福成却说,有备而无患,这朝廷说要就要的,先拿来做个备货应急,有什么关系啊!本务堂李当场写条子,郎廷佐立刻让快马去景德镇!对于薛福成提出的在两江总督署里建窑的话题,本务堂李说,完全可以,听老辈子人说,南宋那会儿子,高宗赵构就干过这事儿。听大家这么说,那念头便渐渐在郎廷佐脑子里升成,但是否能建,他心里还是没垒实,没有来自宫廷里的首肯,他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就在这时,朝廷急报首辅索尼病故。

郎廷佐是首辅索尼相中的官员,依历朝顺延规矩,郎廷佐便是索尼的门生,哪有老师病故,学生不去守灵的道理。郎廷佐星夜疾驰,赶到京都,参加葬礼。接着就参加康熙正式亲政大典。此时,郎廷佐将本务堂李的一对青花大盘龙吉祥花瓶呈献,满朝文武大开眼界。公务事毕,郎廷佐依律向后宫请安。康熙也到场。就在这个场合上,孝庄太后突然问,皇后告诉我,说你想在署内建窑烧瓷器?

郎廷佐不明孝庄太后问话意思,一时难以应答,但他明白了皇后的叔父索额图与孝庄太后的关系!郎廷佐记得索尼出殡那天,索尼的儿子索额图与郎廷佐聊到了宫廷使用瓷器的现状时,特别说到现在后宫瓷器严重不足,讲究不起来了。郎廷佐不解地问,天下那么多瓷窑提供贡品,都供不上吗?索额图道,自从有人进贡景德镇的瓷器后,特别是那元代、明代的薄如纸的青花瓷品,个个喜欢得不得了!皇后嫔妃们都以景德镇瓷器为青睐,争相索讨。你是知道的,宫份不说,咱就说“铺宫”吧!郎廷佐明白,铺宫,是指皇太后、皇后、妃嫔以及福晋等人宫内所用不同等级、品种、数量的金属器皿、瓷器、漆器等。在等级森严的清宫大内,由于妃嫔的名位不同,在日常用度的数量上存在着明显差异,依其等级而递减。铺宫中瓷器的配额,主要有各种类型的碗、杯、盘、碟、盅等,在颜色、纹饰和数量上都有严格的等级。郎廷佐瞧着空隙,补了一句:景德镇与其周边瓷窑已多年没冒烟了。

“是啊!”索额图告诉郎廷佐,宫中用的大多是明代留下来的。这十多年来,只是支用,没有添加,分配自然也就越来越吃紧,据说如今只剩黄瓷盘二百二十,各色瓷盘八十;黄瓷碟四十,各色瓷碟五十;黄瓷碗一百,各色瓷碗五十,黄瓷盅三百,各色瓷盅七十,各色瓷杯一百,瓷渣斗四……

郎廷佐诧异索额图竟然连数量也清楚?莫非他成了他哥哥、康熙的岳父领侍卫内大臣喀布拉!听着,听着。很快,他更明白了索额图说这些话的意思了。索额图是皇上器用的重臣,他的话多少代表着皇家的意思,更是皇后、皇太后的态度表示。临了,索额图提了一句,话说这么多,大家都是希望你让景德镇尽快恢复生产瓷器……郎廷佐叹口气,低语道:可惜瘟疫肆意,水患无情,那地方连县府官员都挂印而去,从何谈恢复瓷器制作之事!

你的意思?……

除非……

除非什么?索额图问。

郎廷佐说出了薛福成的建议,他说出这话也不是随口说的,他知道索额图能上达天听。皇上或皇后、皇太后什么人说句可以的话,责任对于自己就小了。

郎廷佐记得当时索额图听完后 “哦!——”了一声。想不到这一声“哦!”竟然哦到了这里!

孝庄太后非常认真地对康熙道,皇上不应该让他们去关注瓷器的事,两江总督最要紧的是将民生搁首要位置。如今天下还有比江西瘟疫水患更急要的大事吗?我朝务必全力以赴,救民于水深火热。其他事,都要退其次!说完看看康熙,不再言语。

郎廷佐明白她的意思,赶快谢罪。

孝庄太后却大度地一扬手:你也不必揽什么责任,是索额图让我答应你这事的。我岂能答应!至于皇上要做,我就不掺和了。

一场请安,搞得郎廷佐灰溜溜的。出了太后处,一阵凉风袭来,郎廷佐冷不丁打个寒战,顿感后背凉意穿心,这才意识到刚才一场请安竟“请”出一身冷汗。这时,后面太监过来悄悄吩咐:皇上让你去他那儿。

孝庄太后的态度,康熙并不支持。但康熙接见,又只字不提两江总督署里能否建窑的话题。说的全是江西的瘟疫与水灾,布置的也是派粮赴灾区与朝廷拨款赈灾,连钦差大臣派谁之类的纯公务事都一一告知于郎廷佐。郎廷佐的感激涕零溢于言表。临了,康熙还将朝廷决定启用的江西各府县官员名单递给郎廷佐。郎廷佐看着看着,康熙竟然察颜观色立刻就能知道他看不顺谁谁谁,立马用笔勾掉。最后,康熙问,你那个弟弟叫什么了,朕记得他随你父亲进过宫。

郎廷佐明白,这是皇上想用人了,赶紧跪拜:臣代弟弟郎廷极拜谢皇上。

让他随钦差大臣去江西历练历练也行,名分就先不给了。康熙说完,邀郎廷佐一起进餐。整个进餐过程中,康熙问郎廷佐的仍然是江西的灾情。郎廷佐还是适时提到景德镇灾情对瓷窑的影响。康熙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口说了些他知道的瓷器历史,感叹道,历史是不能割断的,要想还有前朝那些好瓷器,精工巧匠得留住啊!郎廷佐顺势禀报,已将一部分能工巧匠带到了江宁。“哦!——”康熙也是一声“哦!”然后问:怕他们闲着,荒了技艺,那就在江宁找个地方嘛,何必要在你的总督署里。朕从史书上看来,江宁自古就有瓷窑的嘛!盛唐还建过专窑。陈后主玩过一把亲自彩绘烧瓷器的佳话嘛!

这话说明白了。郎廷佐心中的城池稳稳有了城墙与城门,接下来的事还不好说吗?不!这署里能不能建窑的事,还是个“忌”啊!郎廷佐的聪明正是在这见貌变色上,此刻他婉转告诉康熙,烧窑是技术活儿,生产瓷器更是高超的手艺,其中有许多奥秘都是传授有规矩的。并引经据典地禀报:前朝英宗正统三年(1438年)和正统十一年,朝廷两次下令,“禁江西瓷器窑场烧造官样青花白地瓷器于各处贷卖及馈送官员之家,违者正犯处死,全家谪戍口外”(见《明英宗实录》)。本朝也不能不加保护啊!

你说得很有道理。康熙点头称是。后面的话,康熙不说,咬起了嘴唇!

郎廷佐心想,这可要撬你牙啦!撬不出那句话,下官的事就办不成!想到这里,离席后退三步,前行下跪:下官想在署内试试,一来体验这瓷器烧制的难度;二来,借着这事儿把这批瓷器活儿的精英拢住,一旦散到社会上去,再拢回来就难啦!再说,下官也想从他们身上摸摸底,找找赈灾的新路子……

康熙笑道:你这话说得很有理,朕准你了!

郎廷佐再次跪谢。

回到家,在这个京城的家里,郎廷佐当然是什么都敢说了。弟弟郎廷极知道朝廷要用自己,那份惊喜溢于言表。当郎廷佐说到要在署内建窑,郎廷极更是积极,提出要助哥哥一臂之力!果然,在郎廷极随钦差大臣江西巡灾后回到江宁,趁着协办赈灾的机会,郎廷极留在两江总督署里认认真真地做起了瓷窑监理的事儿。康熙知道后,以门荫授郎廷极江宁府同知身份。

那一日,郎廷佐让弟弟欣赏康熙赐的那只铜红釉瓷瓶。郎廷极拿在手里,爱不释手。他说,据我这次到江西所访,瓷器的关键是在窑火的把握。我们能不能在这后院找一僻静密锁之地,建一单窑,着高手烧制。没准,失传三百年的铜红釉瓷瓶一定能够再现。不!不!不!……不仅仅是再现,而是超越!

郎廷佐不高兴了,认为弟弟太狂。年少的郎廷极不在乎哥哥的情绪,一吐为快:我知道,这是以铜原料作为着色料经高温火烧制成的。窑火的温度是瓷器质量的关键。早在汉代,就有过铅绿釉陶器,那是铜在低温氧化焰中的呈色。到了唐代,窑工发现高温能将同样的物件变成铜红色!这一发现是在唐代的长沙窑。前朝记载宋代钧窑中也用这种方法作为纹饰使用过。然而,烧成浑然一色的铜红釉瓷器,是元代的景德镇窑,釉色为暗红色。而真正出现通体鲜红的高温铜红釉瓷器,则是前朝永乐、宣德年间,由江西的浮梁县景德镇窑烧制。可惜在前朝失传了。

为了证实弟弟所说,郎廷佐把薛福成喊来细问其因。薛福成是画匠出身,自然明白里面的奥妙所在。薛福成喊上几个工匠同行。郎廷极与这些工匠照过面,不曾有过交流,凭他的观察能力。看得出这些离乡背井的工匠们的情绪,他先让郎廷佐备下好酒好菜招待。接着又问薛福成有没有婺源产的好茶。薛福成说倒是搞了些茶饼。北方人的郎廷佐不明白茶饼的好坏。郎廷极接过话说,这水灾发的不是时候,茶也没人采了,好在七年的茶便是药,你这茶饼有几年啦?薛福成说,二十年。郎廷极乐了:好茶饼,驱瘟疫的好药嘛!这番话响在工匠们耳里,那离乡背井的情绪顿时就褪了许多。

工匠们走进郎廷佐备下茶水的屋里,家乡的茶香顿时引得众人精神大爽。谈吐果然不同。茶喝好了,又是饭局。工匠们个个情绪饱满、亢奋,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郎廷佐趁热打铁,让薛福成先给每位工匠支官银十两,安顿家小,接着就让大家开始建窑。半个月后,两江总督署后院(今总统府后面,原行政院西侧)陡然出现与周围隔开的高墙。从署内水池边开三道门,道道有兵把守,进出验牌。郎廷佐隔三岔五进去看看进展情况。很快,窑建起了,接着第一批坯料出来,晾干后,薛福成带画工绘了一些图案,上釉,进窑烧制。郎廷极提出请官员观看,被郎廷佐拦住。当第一批成品出来时,竟挑不出一只好的,不是开裂,就是歪形,色彩更是灰头土脸。召集工匠研究。与郎廷佐兄弟一起干了几窑活,工匠们知道这几个官家人,都是嘴上功夫,除了薛福成,没个行家。江西老表个个脖子上装弹簧,活络着哩,就想着糊弄一下,不到关键时刻,“撒手锏”不出手。结果是,一连数窑,一窑比一窑差!怎么办?郎氏兄弟舍得花本钱。好酒好菜,加上好茶赔着笑脸。又召了几个歌女过来说了陪夜的价,都是官家出。

郎氏兄弟以为这就可以让这班江西老表说实话了!未必,画工王开的头就不好,他相中了那个瓜子脸的歌妓,可歌妓看不上他,爱上了年轻的本务堂李。本务堂李除了官家的出场费,私下还给了一对银镯子,暗中嘱这女子常来找他。画工王当然不知道私下的这些事。看着对面那歌妓陪的欢,画工王气不打一处来。当说到温度不够这话题时,本不是他的专业,却站起来慷慨陈词说,这里与景德镇气候差异许多,坯晾的时间与干湿度不好掌握,特别是上了釉后,烧制的温度是个大事。其中重要的是用草木烧,温度上不来。应该改用木炭。木炭什么地方有?城南就有,但要到冬天才有,冬天取暖用的木炭都来自安徽山里。现在这个季节安徽山里也没人烧制木炭,怎么办?

两江总督署总是有办法,立刻在窑旁加一烧炭的窑。一时间,两江总督署后院朝北处的小便门天天都有大量的树木运进,只见进,不见出。抬头又见浓烟滚滚,里面搞什么呢?有人诧异:这两江总督署里搞什么名堂哩,运那么多的松木进去,不像是需要用木炭的季节啊!难道是炼墨块?两江总督需要墨,难道是自己制作?

一时间,江宁城里传说纷纷。

半年过去,天天看着浓烟滚滚,不见正品一只出来。

一直找不到原因的郎廷佐在薛福成的陪同下,去后面归善寺烧了香,抽了一签。签上只有一个图形字!他拿了请寺里高僧解签。高僧好像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在黄纸上写下“投火成器”四个字,合掌后不再多言,嘴里阿弥陀佛念念而去……

望着那离去的背影,郎廷佐一时无语。闷闷不乐回到署里,弟弟问他去寺里烧香之事,他把黄纸丢给他。郎廷极看罢,仰脸对天道:正是如此而已。

郎廷佐问,你知道?

郎廷极:古时铸鼎,必献牲于炉,火聚生气而器活成!相传南宋就做过这事,是一大臣自愿献身……

郎廷佐:何来活人葬的说法,那是旧话,不足以信。

郎廷极:你不信,难道那寺里知道你要去,设这套儿不成?就是他设套儿,签筒里几十根签,各种签都有,怎么就你抽着这根?还有……郎廷佐摆摆手,那就找一死囚来吧!

不可!郎廷极反对,理由是传出去,不好!

那怎么办?郎廷佐为难了。

郎廷极告诉哥哥一件事,说的正是那次款待工匠们时本务堂李与画工王的小小摩擦。没想到本务堂李在薛福成面前道出画工王带来西洋颜料的事。薛福成几次好言相劝让他拿出来给自己用一用,但画工王总是搪塞。本务堂李在薛福成面前挑明这事,薛福成便明白了,知道画工王到现在还藏着一手……说到这里,郎廷极说,这画工王十分可恶,自己有好颜料,不拿出来,反而不懂装懂,以火势不高来误人。依我看,就是颜料不真!这话摆到桌面上,谁都知道站不住脚,但狗急还咬人,更何况这杀气腾腾的官场!看郎廷佐犹豫不决,郎廷极拍案而起:哥,这活儿出不了的问题很多,他欺咱不懂行啊!若不严惩,咱可就等着脑袋搬家的时辰啦!皇上要搬哥你的脑袋,你束手以待吗?死也得绑个陪葬的!

这话出口,江西老表知道严重了,沉默半天,渐渐地众人分成几派,相互指责,人人自保。郎氏兄弟完全看明白了这班工匠的内心世界,决定搞次杀鸡儆猴!谁是“鸡”呢?他们在暗中细细地观察等待……待再一次集中商量事时,气氛就有些异样。开局茶还没喝,本务堂李就说画工王存心不良,搞得全城上下都知道两江总督署成了烧炭的场子,他这么开头,薛福成接上话说画工王用假颜料充好,出来的成品,花不花,叶不叶的……

画工王不明就里,也仗着随身带着好货做资本,不到时辰,他是不撒鹰的,默默地喝他的茶。渐渐地,他见众人都站在本务堂李一边,便傲然挺了挺胸,站起来鼻子哼哼说,当年祖上献出郑和七下西洋的洋颜料,成全了前朝的贡品,这事儿,谁不知道?少了我,我看你们能成好器!这话出口,硬是给人握了话柄。有人喊道,这存心与皇上过不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家还用多言吗!众人起哄,郎廷佐原本心里就想着治他,捏定了他这只“鸡”。此刻听他狂言,立马把画工王拷入大牢!众工匠一看玩真的了,顿时又蔫下来。

官场上的事儿,哪是你窑工们干活嬉耍?郎廷佐板着脸,瞪着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睛告诉大家,如果再烧不出来,我这官也别做了,我的头搬家,对不起,我这里先给你们作揖,砍尽你们的头,我这脑袋最后让皇上砍!说话间,把寺里那解的签纸朝案上一拍道:薛福成,你拿着,开炉时连这一起祭奠!

本务堂李倒也醒悟过来,这郎廷佐平时温和像佛爷,正经堂上应该不是人而是厉鬼!他站起来要说话,替画工王捞命!哪知郎廷佐手一挥道,散了,都去准备。走到本务堂李面前,看看他,嘀咕一句,下回不该轮到你吧!本务堂李吓得浑身一颤,顿时瘫在坐凳上,此时此刻的他,真正体悟到了兔死狐悲的味儿,尽管如此,他还是替画工王求情。没想到郎廷极回了一句,总督的话当儿戏,这官场还有法度么!

在众工匠的眼皮底下,画工王被活活塞进了窑膛,那最后的惨叫让在场人几十年后依然哆嗦。

惩处了画工王,薛福成带来的这帮工匠再也没个笑脸,个个提心吊胆,不知何时将自己塞进窑里……薛福成在画工王住的地方入地三尺地搜刮数天,连梁上的灰都抹了数遍。工夫不亏有心人,在一处墙角落的砖洞里,薛福成找到一只油纸里三层外三层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正是他梦寐难求的那个洋颜料。他拿了赶紧去找郎廷佐,顺便带上以前的碎瓷片儿,用上面的图案解说给郎廷佐听。告诉他,画工王没用这颜料,所以彩绘上的图,烧成的成品,呈现色彩差异很大,有些花卉叶瓣上撒得到处都是芝麻一样黑点,非常难看。这是他罪有应得的教训,而这种颜料就是西洋的纯货,如果用这,不会出问题。

郎廷极关心的是,这颜料叫什么颜料,能不能搞到。他问本务堂李,又问其他人,人人告诉他,这是景德镇人视如生命的洋颜料。画工王为这丢了性命,很不应该。有人又丢了一句话,现在这窑火与坯料,还有画工,还达不到用这颜料的层次。郎廷极逼问对方什么意思?对方倒也胆大,回了一句:画工王要用这颜料做先前这些窑货,你现在手里还有它吗?郎廷极一时语塞,但他是个聪明而睿智的人,悟性很好,立刻明白哥哥处置画工王的做法错误了!他深深地向对方道歉,并请他喝茶,向他请教此颜料真正的妙处。对方拂袖而去。把郎廷极晾在那里。

郎廷极深知用人之际,不能因小失大,他打听到此人的名姓,登门造访,对方看他像个做事人,便告诉他,这叫苏麻离青,又称苏泥麻青、苏勃泥青、苏泥勃青等。简称“苏料”。名称的来源,一说是来自波斯语“苏来曼”的译音。这种钴料的产地在波斯卡山夸姆萨村,村民们认为是一名叫苏来曼的人发现了这种钴料,故以其名字来命名此料。另一种说法是,苏泥麻青应为苏麻离青,是英文smalt的译音,意为一种蓝玻璃。

有了这话,郎廷极私下拿来废了的碎片,对着那本明万历十七年王世懋《窥天外乘》找到记载:“……官窑,我朝则专设于浮梁县之景德镇,永乐、宣德间,内府烧造,迄今为贵。以苏麻离青为饰,以鲜红为宝。”接着,万历十九年高濂所著的《遵生余笺》亦有“宣窑之青乃苏渤泥青”的记载。兄弟俩高兴极了,立刻做了下一炉的准备。但事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好做。照这书上讲用了“苏麻离青”烧造时有自然的晕散现象。实物不但没有,而且比先前的更糟,其中大多数地方一团墨似的……

这一刻,郎廷佐才梦中醒了一般说,不该杀了画工王!他一定有秘术,死了,带走了。几天后,郎廷极拿着书与实物对大家说,你们看,书上说,由于苏麻离青含锰量低、含铁量高,降低了呈色中的红、紫色调,在适当的火候下就能烧出浓艳的青蓝色,犹如宝石蓝一般的光泽,色彩雅致凝重,鲜艳夺目,层次分明。我们就没有!还有……由于青花含铁量高,往往会在青花烧成部分留下黑疵斑点,一条纹理中常见的钴铁结合晶斑,浓重处凝聚为黑色锡光,下凹深入胎骨,用手抚摸有凹凸不平感。这些现象都没有出现,我想,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温度没上去!因为我们一直没见着火势“白炽如阳”“丈余吸人”的现象。

窑工中当然有“真人”,见郎廷极说的是真实的话,便告诉他,前朝有人留下的话说,木炭加石油,一定能将火提到那个温度。说到“石油”,顿时让郎廷极豁然开朗,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想起自己曾经读过《梦溪笔谈》书里写的关于“石油”文字,细细一想,那昔日读过的文字一一展现:“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生于水际,沙石与泉水相杂,‘惘惘而出,土人以雉尾挹之,乃采入缶中,颇似淳漆,燃之如麻,但烟甚浓,所沾帷幕皆黑。予疑其烟可用,试扫其煤以为墨,黑光如漆,松墨不及也,遂大为之。其识文为‘延川石液者是也。此物必大行于世,自予始为之。 盖石油至多,生于地中无穷,不若松木有时而竭。今齐、鲁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造煤人盖未知石烟之利也。石炭烟亦大,墨人衣。”

郎廷佐甚喜,立刻派人去寻,不久,石油用缸运来。如何去燃烧,颇费脑筋。先是用勺泼了窑里烧,效果不显著。窑工提出,浸于透干炭块上,效果果然显著。温度起来了。

温度上来了,钻窑的郎氏两兄弟黑头灰脸还是见到有成品瓷器出现。画工王留下的那包郑和从伊斯兰带回的那批苏麻离青料极其珍贵,可惜已经用得差不多,但仍然没有出现康熙那只铜红釉瓷瓶的颜色,连一点点影子都没有,怎么办?

就在这时,外面报侍卫内大臣喀布拉到。

侍卫内大臣喀布拉是康熙的岳父索尼的儿子、索额图的大哥。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郎廷极嘀咕了一句,被哥哥郎廷佐喝住:走,去迎接!

喀布拉是为朝廷采购用器而来,同时要去苏州的江宁织造府验收给孝庄太后寿诞订制的服装。郎廷佐感觉奇怪,孝庄太后才过五十大寿没几年,这又是过什么寿诞啊!这话,他压在舌尖下,不能吐出来,只能听着。喀布拉私下对郎廷佐传递一个信息:江宁满官联名向朝廷告发郎廷佐不务正业,在两江总督署里砌高墙与外界隔开,里面竟然烧木炭,开瓷窑!孝庄太后闻后很生气,要康熙制止,康熙装聋作哑不表态,朝廷自然也没态度。郎廷佐听明白了,前面都是幌子,正本在这里哩!他认真听下去,果然,喀布拉说实话了:你烧了这么长时间的瓷窑,总有些好东西吧,拿几件出来让我看看,我也替皇上选几件作为孝庄太后寿诞的贺礼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郎廷佐此刻也就不隐瞒了,当场将喀布拉引到现场。看罢一大堆碎瓷片,喀布拉无语,半天才醒过来似的悄悄问郎廷佐:你这咋搞的?皇上在孝庄太后面前一再说你烧窑没误公干,江西灾情速退,两江地区满汉和睦相处,粮食一年有两季。夸得那么好,你这叫我怎么办?我拿什么去向太后说你的好话?这么着吧……喀布拉提出去景德镇看看,能不能弄点前朝的藏品,说不准那里面有好货,抵挡一下,好过堂啊!不然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就这话也让郎廷佐为难,他这几年是忙完署里的事忙窑上的事,驼背睡觉没个着实的时辰,哪有空去江西?现在想去,也得先问一下情况,通知管辖景德镇的上司衙门。

正好薛福成过来问事儿,郎廷佐让他去喊弟弟过来,泡上壶好茶,四个人喝茶说事儿。依郎廷极与薛福成的话,去景德镇也是白去,该能找的,薛福成已经寻尽了,所剩也不会有太好的。喀布拉却板着脸一直不说话。看样子是不相信他们的话,坚持要去。薛福成琢磨一会儿,暗示郎廷佐一边说话。郎廷佐便把郎廷极喊出去,三个人商量一阵后,向喀布拉提出,上次薛福成从景德镇拉了些窑器回来,不妨去看看……

喀布拉早就从他们的话语里知道这事儿,去什么景德镇,那就是借口,听说署里有物,立刻起身。郎廷佐请他坐下,吩咐薛福成去准备准备。喀布拉手一摆,不必,现在就去!郎廷佐说,那库房多时不开,蜘蛛网什么的,灰尘什么的,总得弄弄吧?不成!喀布拉斩钉截铁说道。郎廷极看出了喀布拉的意思,怕哥哥让薛福成事先藏些真品不让他看到。便提醒哥哥说,现在就去,有灰尘更显真相嘛!

郎廷佐只好顺了喀布拉的意思,起身去库房。喀布拉到了库房,真是狼进了羊圈!没有说话,没有动作,所有的表情都从那眼睛里射出来,染过他的眼光就都属于他。当确信不会有遗漏时,他才站下来,缓了缓脸色对郎廷佐说,挑这几件打包,送我住处去。挑的都是哪些呢?喀布拉是行家,从南宋的到明末的,精品全在他的挑选范围内,足足有七八十件,送后勤杂工处装箱打包、封印。

接着,喀布拉的情绪开始活跃,提出可以为孝庄太后寿诞上用的瓷器进行挑选。这时,郎廷极提出一个问题,这些瓷器都是过去的,她应该是喜欢的,她拿了这些瓷器不是更加反对在署里烧瓷窑?喀布拉想了想,看看身边没其他人,便压下嗓子对郎廷极说,你挑底下没有窑记的,我刚才看了许多瓷器都没窑记。这事儿,到时候我来说话。你们都不必说话!

郎廷极明白了,但他没告诉哥哥。

大家高高兴兴地顺着喀布拉的意思办事,他想什么就什么,采购一事风光顺利。郎廷佐又派人随喀布拉去苏州,额外加银让喀布拉夹带自己喜欢的私货回京。前前后后忙了三个月,好吃好喝一百天,中秋节前“瘟神”要赶回去过节,这才想起返京。兄弟俩送他从码头上船离开,两人回到署里,再看看那库房里,精品已经全无。两人开始琢磨利用天气转凉的机会,好好抓紧再烧几窑,没准真能烧出好东西来。这时,薛福成过来对郎廷佐说,侍卫内大臣喀布拉老爷让我们挑没有窑记的瓷器,这事儿有风险啊!郎廷佐恼火地问,我就一时没能明白他的用意,你说说看,会有什么风险?薛福成说,这还用说吗?他回到朝廷,在太后面前说是我们做的,还没来得及打窑记嘛!……

没等薛福成说完,郎廷佐嚷起来,这可是欺君之罪,灭九族的啊!接着大叫一声:“不好——”头一抑,人整个儿朝后栽倒下去,幸好他身后站着弟弟郎廷极,见势不妙,一把抱住,薛福成大喊:“来人,快喊衙医!”接着两人又是拍胸又是抹背地忙了一阵子,等衙医来时,郎廷佐已经醒来,跺脚哭道,这如何是好?他是皇亲国戚,我等不能与他相比的啊!年轻的郎廷极这才感觉当时自己也太冒失了,没朝这上面想。倒也罢了,他让衙医不要把这里发生的事传出去,并提出两个方案:一是趁着天气转凉抓紧烧几窑看看。二是密奏康熙说明原委,也许还有救。郎廷佐想想一时也没能再有比这好的主意了,情绪倒也渐渐稳下来,忙拟急奏连夜安排密送康熙帝。

郎氏兄弟一边抓紧烧窑,一边密切关注朝廷方面的动静。日子虽度日如年,好在忙那窑上的事,加之两江总督署的公务,倒也把日子熬到了年底。那窑连连烧,连连出不了铜红釉瓷瓶那样子的瓷品,但要比先前的好多了,用郎廷佐请本务堂李喝酒时的酒话来说,再烧几窑,不成也成了!有他这话,郎廷佐信心更足,便问他快过年了,窑事要不要停下。本务堂李把头摇的拨浪鼓,连连道,这节骨眼上,万万停不得!窑这东西,好比女人,一旦生开了孩子,那就是熟地,好好侍候着,没准就弄个优秀的出来。说着,薛福成也接过话说了自己的想法。郎廷佐见他们一点也没想过春节歇工,很是感动,吩咐衙内后勤好好准备过年时的生活安排,并琢磨年前出一窑。赶得好,来年二月头上再出一窑。说到这里,郎氏兄弟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孝庄太后的生日正是那时辰。众人乐了,问郎廷佐怎么回事。郎廷佐想了想告诉大家: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名布木布泰,生于万历四十一年二月初八日(1613年3月28日)……嘿,明年正是她老人家55岁,满人有56作为大寿祝贺的习俗嘛!好!上天保佑我们在太后寿诞那天起窑讨吉兆!大家努力吧!

通过对前面数窑的碎片研究,工匠们认为郎廷极说的窑火温度不够是对的。郎廷极想起夏天石油几乎成了液态。如果想办法将石油弄成为液态喷进去,那会如何?这个话题一出,大家活跃了起来,七嘴八舌,一连出了许多主意。归纳到一起,就是用人工方法将石油喷入窑内,提高燃烧的温度。当时的中国已经有消防用的压力车,是用人工推动的。郎廷佐便用那车来装加温液化的石油,在耐火墙的遮掩下,通过有耐火泥专门做的管道枪喷眼将液态石油直接喷到窑火的燃烧点。果然,年前出的一窑货里,出现了暗红与鲜红的斑块色彩,非常好看。顿时大家雀跃狂欢,离成功不远了。

孝庄太后是位不寻常的女人,在临近寿诞庆典之际,有人向她告发从江南运来作为寿礼的瓷器并非两江总督署里烧制,而是用前朝遗品冒充的。太后大怒,责问喀布拉。喀布拉看老太太盛怒,知道此刻解释没用,便存私念想转身找康熙解围,嘴上用话语搪塞:这事下臣情况不明,皇上可能知情。大胆!你去江南实办,难道不是你去的?是皇上去的?……她随手将别人的密告扔给了喀布拉。喀布拉拿起读了几行,两腿便软了,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喀布拉如何在江南一路吃喝嫖赌,花天酒地;如何看库货,如何装箱北运,一一如在眼前。孝庄太后当场吩咐,传我的话,免去郎廷佐两江总督署一职,刑部解来细审!

历史往往就有许多的戏剧性巧合。

就在孝庄太后那里演这出剧的同时,江南初春寒正浓,两江总督署里的高墙内,近窑处恰是温馨如春,欢歌笑语。原来,刚刚打开的窑,出现了令大家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奇迹:与铜红釉瓷瓶一模一样的瓷器终于出现。不知是天意还是劳苦不负辛勤者,经过几年的努力,铜红釉瓷瓶终于仿制出来,而且品相远远高于样品!

郎廷佐算了算,如果现在就装箱,正好能赶上寿诞庆典!他立刻让人清理这些瓷器,精挑几十件,打包用十万火急的运输,急急向北京赶。车队出发时,郎廷佐亲自送行。就在送行酒端起之时,一支武装的京都来客突然挡住车队去路。众人正诧异,那队人马的后面,悠悠地步出个人来,慢慢地看着郎廷佐,他有些认不出来郎廷佐了,原来这位总督大人,整天钻窑弄泥坯子,搞得蓬头垢面。他喊道:原两江总督郎廷佐可在你们中间?

他这么喊,众人哪有听不明白的。

郎廷极上前问,你是谁?什么原不原的!小心捉你问罪。郎廷佐此刻认出了对方,上前道,方大人,您这是?

方大人冷冷一笑:郎总督,你也有让我孝敬的时辰啊!郎廷佐一看,顿时冷气窜上心来,好在他能够稳住自己,施礼道:方大人,您这是刑部的差还是吏部的事啊!

少废话,俺奉太后懿旨。来人,把太后懿旨给他看看,然后打入囚车,立刻返京……

郎廷佐明白,正是喀布拉惹出了事,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我并没有说那是我这窑里烧来的呀!所以,他一点也不畏惧,把孝庄太后的懿旨拿着,对弟弟说,你亲自押这车队去京!吩咐完后,朝方大人说,现在上路。

慢着,方大人身边闪过一人,对方大人说,我们一路同行,都是干的一件事。此人便是靖南王耿仲明的孙子耿昭忠,在家排位老三,人称“耿三郎”。京城的耿府与郎府亲如一家。此刻他不急不忙掏出康熙密旨:令郎廷佐返京述职!

众人诧异,那一身兼了刑部吏部两部使命的方大人恼恼地向耿昭忠吼道:小子你一路与我喝酒,咋不透个信?

耿昭忠:你就不知道耿府与郎府是什么关系?从那上面想一想,你能猜不出?

耿府与郎府都是努尔哈赤那辈降清的明臣。耿府耿仲明原先为毛文龙辖下参将,毛文龙为袁崇焕所杀后受降归努尔哈赤。顺治初随多尔衮入关,1649年封靖南王。耿仲明死后,子耿继茂袭爵。耿昭忠就是耿继茂的第三个儿子。耿府与京都清室关系错综复杂,喀布拉得到康熙帝的密旨,安排耿昭忠掺入这支队伍同行到江宁,目的就是怕意外。现在两边对堂而视,方大人知道少年天子不是吃素食长大的,自认倒霉,双手一揖:耿大人,郎大人,下官自己去客栈住下,稍稍整理就返京!说完,转身就走!

这样一来,郎廷佐只好将弟弟郎廷极留下,继续烧窑,自己随行入京复命。

郎廷佐在官场泡久了,自然明白那池水的深浅,临行前专门去客栈拜访了方大人,安排妥帖后才离开。方大人有了这番孝敬,自然可以赖在江南几日,好好地领略一下秦淮河畔柳吐芽尖时节的妓院歌台舞榭之美。他不返京,孝庄太后那里的戏就演不顺……

郎廷佐亲自带着送瓷器的队伍来到京城,先到喀布拉府上,由喀布拉带郎廷佐见康熙。这对君臣一见面,郎廷佐拜倒在地,没有先谢皇上救命,而是双手朝天一举。康熙眼尖,看到他手里举的是只铜红釉瓷瓶,一把拿过看也不看,嘴里嘟囔道:朕不再要这东西了,险乎送我大臣一命!朝地上一掷。喀布拉拦也没拦住。听得一声清脆之音,好端端的铜红釉瓷瓶顿碎破片千瓣!

跪拜的郎廷佐没有起身,好像有了准备,等康熙上前来,他的手里又举了一只铜红釉瓷瓶。康熙后退一步,诧异道:爱卿,这是……

回复皇上,铜红釉瓷瓶复制成功了。

快快起来。康熙疾速从郎廷佐手里拿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越看越爱,再看那前先的,感觉郎廷佐的新花瓶无论从色质还是重量上都要好于原先。他开心地说,我就说过,一柱(郎廷佐)爱卿会实践诺言的。并拉住郎廷佐的手问:你能给朕带几只这样的宝贝?后天就是太后寿诞庆典啊!

郎廷佐退后一步,上前叩拜道:臣已准备了若干,请皇上过目。

说完,门外抬进数十箱子,一一打开,里面珠光宝气,彩霞云绕。康熙定下神来看,见这数十箱子打开,摆出的竟然都是瓷器,郎廷佐介绍说,这里面有观音瓶、荸荠瓶、油槌瓶、掸瓶、双耳瓶、天球瓶、棒槌瓶(棰口直颈者为硬棒槌,撇口圆肩者为软棒棰)、直颈扁腹瓶;花觚、奓斗、洗、炉、合、水盂、碗、盘等为数不少。

康熙认真地看了,发现这些器皿的口部多为白色,与宣德红釉瓷器的灯草口特征相似,器皿的底部有白色、米黄色者称为米汤底,浅绿色者称为苹果绿。郎廷佐告诉康熙,这些都是严格按宣德时期宝石红釉特征模仿烧制的。

康熙点点头:宣德皇帝在位十年,明朝的经济文化盛极一时!接着又问,宣德、成化年间瓷器主要以铜原料来着色,汉代的铅绿釉陶器上就用过铜,铅绿釉就是铜在低火中的呈色?

郎廷佐暗自吃惊,这位年轻的皇上真不好蒙,他赶紧说,臣数年来一直追寻高火铜红出现。前朝失传了,今日我们又将其寻回。下一步,我们要超过它!出现我朝自己的极品!

康熙听着,欣赏着眼前这些五彩缤纷的瓷器,惊叹上天的造化,在屋里踱着步,突然在一只瓶前站住,对郎廷佐说,一柱,朕要你烧出薄如纸色如鸡血的观音瓶;烧出釉厚色如初凝牛血的大供瓶。要在太后寿诞上让满朝文武看看爱卿不仅是守疆能臣,更是瓷中贤达!他拿着一只花瓶,与原先他掷掉的一模一样,高兴地吐出“郎窑”二字。然后说,你等烧出更上乘的窑品,烧出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绿来,方为最佳,才可称为“郎窑红”!

但是,我们只能说但是。少年天子康熙并没有能扳得过孝庄太后的懿旨。郎廷佐在孝庄太后寿诞的前一天,被正式免去两江总督署职务,接任的麻勒吉只能自己前往上任,也没有人给他交接。倒是郎廷极获了个官位,去景德镇做了地方长官,专门致力于窑事,故后人有“郎窑红”一说。

郎廷佐做什么了呢?他做了皇宫中的窑工,将他在两江总督署里用的那班景德镇来的工匠带到了康熙身边,帮助康熙在宫中烧瓷。这一着棋,其实也是康熙与孝庄太后飙上了劲道,着意要让祖母承认他让郎廷佐烧瓷器不是一件坏事!经过两年的努力,这世上已经失传的明永乐、宣德、成化瓷器的精品,不但再现,而且超越了明代。其特点在哪里呢?郎廷佐的铜红釉瓷器宝石红(即康熙说的“郎窑红”),釉质厚,釉面有大裂纹,还有不规则牛毛纹。因釉面流动性大,颜色越往下越深,如牛血般殷红,而口边无色,俗称“脱口”,即一圈白边。而底边由于底足旋削保证了流釉不过足,俗称“郎不流”。因其釉中含铜,称铜红釉,釉色鲜艳,有“其明如镜,其润如玉,其赤如血”的赞誉。除郎窑红外,还有郎窑绿,郎窑兰釉及描金、郎窑青花、五彩等。实为瓷中珍品。

吴三桂之子吴应熊与耿府、郎府过往甚密。康熙十年(1671年)耿继茂卒,耿精忠袭靖南王爵。耿精忠因与肃亲王豪格女成婚,封和硕额附。继位后,左右由于谶纬有“天子分身火耳”之谣,耿精忠便劝令部署将士以待变。康熙十二年(1673年)闻尚可喜将撤藩归辽东,耿精忠与吴三桂为试探朝廷态度亦具疏请撤,康熙允许。吴三桂见康熙真这么做,不干了,招耿精忠共同起兵反清。于是,耿精忠自称总统兵马大将军,蓄发易冠服,与吴三桂合兵入江西,并且邀台湾郑经由海道取沿海郡县为声援,一时兵势甚盛。

整天钻在宫中烧窑的郎廷佐一点也不知道,直至耿府被禁军围住,郎府派人送信于郎廷佐,他才知道。他只问,耿府有没有死人?来人说,禁军围而不入!吴府如何?来人说,围而不动。郎廷佐对天叹道:明主!明主!明主也!天下苍生之大幸也!

郎廷佐主动对康熙提出带兵去江西。康熙看看他,生气道:你知道朝廷里都是什么话吗?郎廷佐说,知道,一定在说,吴耿郎三府合一股,做了昔日武庚反周复商的美梦!康熙问,能成吗?郎廷佐答,若置别人手上,难说,置皇上手里,碾一病蚁矣!好!有你这一说,朕心安也!康熙立刻表态,让郎廷佐与弟弟郎廷极领兵前往江西,同时任命郎廷佐为江西巡抚,后又兼任福建巡抚。

悠悠岁月,星移斗转。转眼到了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郎廷极接任满洲正红旗人噶礼位就任第十三任两江总督。他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当年烧窑的地方。迎接他的不再是高墙,更没有窑的存在!他看看,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赶往景德镇,把当年与他兄弟俩一起烧窑制器的人寻找到,活着的、死了有后代的,从他们中间精选数人成立了专门为皇室制器的御窑。同时也考虑自己不能长期待在那里,又精选部分工匠随他回到江宁。这次,他不再围高墙,皇上可以在宫中烧窑制瓷器,我为什么不能?!

郎廷极继续着康熙说的“郎窑红”(即铜红釉瓷器宝石红)窑瓷的生产,并将这一瓷器推向了顶极。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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