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日头

2015-10-23 00:53张伟东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9期
关键词:松井四爷狼狗

张伟东

当酷烈的太阳挣脱亚欧大陆东端的地平线,悄悄秘密地逼近中国东北这片广袤沃土的时候,马大屯里的老百姓都还昏昏沉沉地没什么警觉。毒日头便开始放肆地撒起欢儿来,仰仗它炙热的淫威,想早早地把这里沦为任由它们作威作福的领地。

1934年的夏天,日本的一个移民团,几乎是两手空空地挲着胳膊就过来了。关东军司令部要帮他们在这里建一个团部。听说日本人进屯里来了,马四爷的屁股就坐不住板凳了。嘴里叼着烟袋锅子,驴子拉磨一样,把屯里屯外溜达个遍。发现满大街飘的都是小日本儿的膏药旗。还有挎着枪的日本步兵小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咔咔咔地一溜小跑过去。马四爷的心里就嘀咕上了,这小日本儿还真像是一贴难缠的狗皮膏药,贴这疙瘩是不打算走了……

马大屯是三江平原上一块低平的沃土。这里地上有森林,地下有煤矿和金矿,更是盛产大豆高粱的天然粮仓。清军入关的时候,为了解决十万八旗勇士的粮饷问题,顺治帝下令在沃野千里,粮产富饶的东北设立了好多个官庄,用来生产和征调粮食。马大屯,就是清廷当年设在东北十五个官庄当中的一个。马四爷的祖上最早负责耕种屯里的官地,开始叫“马家大屯”。因为“马家大屯”说起来有点绕口,一来二去的,就省去了“家”字,简称马大屯。马四爷的祖父是正宗的满洲镶黄旗人,当年在清廷里也是正六品的都察院都事。因为复杂的历史原因,马家的门第渐渐衰落了。到了马四爷这一代,基本上脱离了祖上阴德的庇护。即使这样,马四爷的家境依旧殷实。马四爷家里住的是长方型的四合院,把屯子的西南角,出了院子,无论往西走还是往南走,都是一马平川的开阔地。这些良田,也都是马四爷家里的私产。

瞅着日本人在自己的地面上又是屯兵,又是开荒,明目张胆着大兴土木,把这里当成了一片肥肉。马四爷胸口好像堵了一团烂麻秧子,扎扎挠挠,乱乱糟糟,裹不住,也捋不清。

日本人的团部建设,圈去了屯里好大一块地皮,拿青砖垒砌起围墙。围出了一片“支那人与猪禁止入内”的禁区。

团部的门口戳着一栋二层小洋楼。这是日本移民团的团长松井办公的地方。有一只体形庞大的恶犬,虎视眈眈地趴在门里头,听见院外头有脚步声,就支棱起耳朵哼哼着,生人不敢靠近。顺着团部的正门望进去,是一条新铺的沙石路,碾压得溜平,看着像小型飞机的一条跑道。路两边的空地上盖起了几溜整整齐齐的小砖房,一栋紧连着一栋,房子的山墙,全拿石灰涂得青白青白的,望过去很是醒眼。

有天早上,马四爷的老娘起来,突然发现自家猪圈里的猪崽子少了一只。老太太出门转悠了一大圈,两条腿抖得跟筛糠一样就回来了。迈过门槛儿,就失惊打怪地跟马四爷说,坏了坏了,咱家猪钻日本人团部院儿里去了!马四爷跟老太太说,怕啥,去日本人的团部里把猪赶出来不就得了?老太太哆嗦着说,进不去,门口趴只大狼狗。老太太怕狗,就让马四爷和日本移民团里的人去交涉。马四爷溜达到了日本团部的大门口,发现大门已经上锁了。就只好站在院门外咯勒勒地唤。日本人的狼狗听见了动静,就变得极其凶恶,把两条前腿搭在院门的铁栅栏上,狂吠不止。

马四爷又唤了几声,二层小洋楼里有人噔噔地下来了。出来的人不是松井,是松井的翻译官青木。青木面容清瘦,鼻梁上卡着一副近视镜。

青木的家原本在东京,是日本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他的父母是东京郊区的菜贩子。靠每日起早摸黑捣腾瓜果蔬菜的小本儿营生,供养青木读完了大学。青木在学校里学的是汉语。毕了业,也一直没找到很理想的工作。因为连年战争,日本国内经济越来越萧条,老百姓的粮食接济不上,上头配给青木家的粮食少得可怜。青木家的日子熬得有些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快要到了维持不下去的地步了。

青木有个大学同学,早些时候随移民团来中国待过一阵子,回去日本就唧唧咕咕着跟青木讲,满洲国的土地可肥了,拿手一攥,都能攥出油来,那里满山遍野都是大豆和高粱……

青木听他的同学这么一说,心思就活泛了,对中国东北的黑土地充满了无限向往和热情。他响应了日本政府发出的“满洲,王道乐土,五族共和,一定要为大东亚共荣圈出力”的号召,就随着另一批移民满洲的日本老百姓,坐上了发往中国东北的一趟列车。

青木坐在车厢里,心情格外地舒畅。听着车厢内飘起来的音乐声,铿锵的调子,一路上循环着播放。这是当时在日本很流行的一首歌,叫《马贼之歌》。歌中唱道:我要前去你也去,狭小日本无生计。隔海彼岸是中国,四亿民众期待我。我无父而又无母,无依无挂无惜别。情人眷恋别离苦,梦中相会可倾诉。告别故国少年华,征尘仆仆满伤疤。不愧丈夫男子汉,笑语声中胡须拂。长白山上晨风吹,挥剑仰望雁南归。北满原野望无际,茅舍渺茫不欲回。故乡离别十余载,屹立满洲大马贼。出没高原密林间,叱咤风云兵五千。今日吉林城郊外,马蹄声声几徘徊。明日急袭奉天府,长发迎风驰骋出。闪光雷电草上飞,五万猎物又归谁。飞奔疆场舞刀枪,壮龙洒血黑龙江。 晴空高悬银白月,戈壁沙漠枕过夜……

音乐声渐弱渐淡了。火车呜呜呜地拉响了沉闷的汽笛,喘着粗气缓缓地进站了。青木轻轻地离开了座位。下了火车,过了月台。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挤出有些狭窄幽暗的出站口,才觉得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了。瞅见周围建筑物的墙体上到处张贴或粉刷着“五族共和”、“共存共荣”、“建立东亚新秩序”的宣传标语。还有人手里举着写有“中日亲善”、“日满协和”字样的彩色小旗子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青木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不知为何,脚下的这块新大陆,既让他觉得有些陌生,又恍恍惚惚地有几分熟悉。仰起脸瞅,青木的眼睛突然一亮,他发现,原来满洲国的火车站格局,竟是仿照他们东京火车站的轮廓修建的。

马四爷的心里明镜似的,眼下的满洲国,不过是个傀儡政府。日本人在这里当家做主,四处宣扬中日亲善、日满协和、共存共荣、要建立大东亚新秩序,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满洲国是满人的天下,可实际上早变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满人的势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马四爷知道,日本的移民团背后有关东军罩着,中国的平头老百姓得罪不起。

马四爷瞅瞅青木,脸上勉强挤出来一点笑,嘻哈着说,俺是来找猪的。青木用流利的汉语说,不用找了,你们家的猪,已经让我们团长的狗咬死了!

啥玩意?狗把猪咬死了!马四爷一听就变了脸色,打腰间唰地就拽出一把刀来,非要过去宰了那只狼狗不可。青木伸出一只手来指指点点,用很要命的口气警告马四爷,那是松井团长的爱犬,你不能碰它……

马四爷粗声大气地嚷嚷着,让松井出来跟俺说话!青木说,我们团长他不在,去新京的关东军司令部开会了。马四爷掂量掂量手里的腰刀说,我的猪死了,他的狗就得死,一命顶一命,天公地道!

青木没说话,拿手指了指门外写着“支那人与猪禁止入内”的那块牌子。马四爷读过几年私塾,认字儿。他仰脖儿眨巴两下眼睛,瞅明白牌子上面写的那几个字之后,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他抡开膀子,咬牙瞪眼,过去就是一腰刀,小碗口般粗的木头杆子,嘎巴一声就给削断了。擎在杆子上头的写着“支那人与猪禁止入内”的牌子忽悠一下便倾倒下来,在他脚底下摔得七零八落。吓得青木一哆嗦,缩身回到小洋楼里去,再没敢探头出来。

这个夏天似乎过得极其漫长,处暑都已经过了,还是踅摸不到一丁点儿秋天的迹象。正午的日头,仿佛凝在了当空,霸道地倾泻着万丈耀眼的白光,灼烧着三江平原上的每一寸土地。

马大屯更像是烧开锅的蒸笼,让人觉得溽热难挨。屯子里的每一条土路,都被暴烈的日头烤得滚烫。屋顶和草垛,全都发散出干焦的气息。往日热闹的街头巷尾,也瞄不见晃动的人影儿。家家户户的女人都在懒洋洋地操持着午饭。

马四爷的老娘把饭菜忙活好了,一样一样地端到桌上。马四爷盯着热腾腾的饭食,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没有一点胃口。这两天,他老是觉得有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在他心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嘴里烦躁地吧嗒着烟袋锅子。

忽然,院外传来的脚步声,伴着恶犬的吠叫。马四爷警觉地抬起头来,目光朝院门口扎去。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虚掩着的两扇大门被一只手搡开。日本移民团的团长松井带着他的翻译官青木,闯进了马家大院儿。

瞄见日本人闯进了自家院子,老太太的面色大变,就如同瞅见瘟神闯进了自家的院子一样。马四爷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就随手摸了一把短枪插在腰里,忙不迭地迎了出去。马四爷大步流星奔出去,膀子一横,就把日本人拦在了院落当央。

松井不是军人,身上没有配枪,手里也没有指挥刀。身边只带了一条体形庞大的狼狗。日本人的狼狗是经过专门驯化的,很懂规矩,知道拿它的嘴给主人叼着公文包,俯首帖耳地随在松井的屁股后头。松井不会说汉语,只好让身边的青木跟马四爷交涉。青木慢悠悠地扬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轻轻推了推,朝马四爷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郑重地说,我们松井团长这次登门,是想收购你们老马家西南门外的那片土地,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我们团部的工作,把你们家的地契拿出来!

马四爷有些没大听明白,就问青木,咋回事儿,要收俺老马家的地?

松井咳嗽了一声,他身边的狼狗就高高地仰起脖子来。松井把狼狗嘴里叼着的那个公事包拿手里,打开了,翻找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青木。青木又把文件转手给了马四爷。马四爷接过来简单地翻了翻,然后跟青木说,俺看不懂文件上面里吧嗦的东西,咱们都别绕弯子,咋回事儿,不妨直说好了!

青木拿手指了指那个文件,说,这是日本关东军下发的《移民方策案》,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满洲政府要将国有地、官有地、逆产地,还有民用土地全部划为日本移民团用地,实行有偿征用,每亩地补偿给你们一日元!

马四爷一听就震怒了,愤愤地说,你们日本人拿一日元当一锭金子使唤呐?这不明摆着是抢吗?

青木又行了一个鞠躬礼,对马四爷说,实在抱歉,我们也是照章办事!

马四爷朝松井瞪大眼睛,你们日本人上中国当大爷来啦?一日元买一亩地,马大屯的土地全拱手白送你们得了呗?日你大爷的!

松井虽然听不懂汉语,但是看到马四爷一脸愤怒的表情,也猜得到是在对他出言不逊。松井也瞪圆了眼珠子,凶巴巴地盯着马四爷。青木瞅瞅松井,然后又瞅瞅马四爷,强调说,这是我们的团长!

青木强调团长的意思,显然就是希望马四爷能对松井说话客气一点。青木要是不提这茬儿,还不打紧。一提反倒是火上浇油了。马四爷往松井跟前凑了凑,拿手指头在松井的胸口上戳了戳,歪着脖子说,你就是松井啊?前些日子,你的狗咬死了俺们家的猪,俺还没机会找你算账呢!

马四爷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就揪住了松井的衣服领子,往起提拎着,松井的双脚就快接不着地面了。马四爷咬着牙说,你的日本妈一眼没照顾到你,你就跑俺们这疙瘩瑟来了!咋的,还要一日元买俺们一亩地,出门时,你的日本妈咋就没教你跟人说话长点心呢?

马四爷活动了一下脖子,指着松井的鼻子,接着说,松井啊松井,你可要明白一个理儿,人不作就不会死,不信抬头看看,老天爷饶过谁?

马四爷揪紧松井的衣服领子一抡,就真的把松井给扔出去了。松井长得矮垛垛,胖墩墩,像个肉团一样就滚了出去,一直滚在了大门边上。青木惊慌着跑过去,把松井搀扶了起来。马四爷弯腰从地上拾起关东军下发的那份文件,三下两下就撕碎了,然后扬在了松井的脑袋上。松井恼羞成怒,气得两边的腮帮子鼓胀着,就像患了腮腺炎。两只蛤蟆眼,也瞪得滴溜圆。松井伸手拍了拍他身边那条跃跃欲试的狼狗。狼狗突然就吐出了猩红的大舌头,呼地一下扑了出去。狼狗一口咬住了马四爷的衣服袖子,使劲地抡扯着。一只袖子,很快就给日本狼狗撕扯下来了。瞅着眼前这只恶犬,马四爷心里边就格外地发狠。当狼狗再次朝他猛扑上来的时候,马四爷横过身子,一只手伸进腰里去,倏地拔出一把枪来,照准狼狗的脑袋瓜子,啪啪地连放了两枪,就听扑通一声,狼狗一头栽到地上,四条腿紧着抽搐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

松井气急败坏地拿手指着马四爷,嘴里乌勒哇啦一通乱吼。马四爷掐枪过去顶住松井的脑门子,松井就把嘴闭上了。松井脚下一慌,就绊在了门槛子上,连滚带爬地出了马家大院儿。松井踉踉跄跄地打地上爬起来,扑噜扑噜手,过去就踢青木的屁股,扇青木的耳光。让青木去把他爱犬的尸体给想法子弄回来。青木也只有硬着头皮折回马家院里去。他没敢撩眼皮看马四爷的脸色,弯腰抓起狼狗的两条前腿,试着扛了几扛,没扛起来。马四爷走过去,伸一只手就把狼狗提拎起来了,噗咚就沉在青木瘦弱的肩膀上。压得青木脚底下打了个趔趄。好像不是断了气的狼狗压的,更像是马四爷彪悍的气势压的。青木生怕狼狗的尸体从自己单薄的肩膀上滑下来,又努力地往上颠了颠。颠稳当了,才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朝外走。走到院门口的时候,青木迟疑了一下,然后慢回身,朝马四爷行了个鞠躬礼。马四爷没稀得搭理他,扬了一下手,意思让他们日本人快点滚蛋。

掩了门,老太太就数落儿子是个冒失鬼,打死了日本人的狼狗,捅了个大娄子!

马四爷眨巴两下眼睛,瞅着老太太说,当你儿子是武二郎呢,赤手空拳能打死一只畜牲?要是不动枪,你儿子今个还不得让日本大狼狗给活吃了呀?

老太太说,你不光是动了枪,你还撕毁了关东军的文件,这回你可是闯下大祸了!

马四爷晃了晃脑袋,满不在乎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娘,你没看日本人都熊咱家里来了,俺没打死日本人,只打死了一条狼狗,对他们就算够客气了!

老太太劝儿子说,家里你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今天的事儿,日本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随时都有可能找上门来,你还是早做打算,去山里找你的哥哥去吧?

马四爷打小就没了爹。他爹在世的时候喜欢耍钱,还会玩鬼儿(出老千),有一次在赌场上赢了钱,就让绺子放的眼线给盯上了。那会儿,东北的绺子如野火一般,随风蔓延,冷不防就冲下山来打家劫舍。关东民间流行这样一套嗑儿:关东山,一大怪,山山都有响马在。响马就是绺子,也有人称胡子。马四爷的爹从赌场回家时走夜路,一不留神,就让绺子绑了肉票,家里人赎票赎晚了,就让心狠手辣的绺子撕票了。老太太生了四个儿子,马四爷是家里的老疙瘩,老太太舍不得撒手。马四爷身上的三个哥哥,全都参加了抗联组织,跟着赵尚志进山里打游击去了。

还不到鸡叫三遍的时辰,外头的天还昧着,老太太就让一阵咣当咣当的敲门声给惊醒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拿脚踹儿子。马四爷激灵一下就坐直了身子。老太太让他穿上衣服快跑,一准是日本人过来抓人了。

马四爷麻利地穿好了衣服,手里掐着一把短枪,轻手轻脚地到院子里观察了一下动静。发现日本兵已经把他家的大门口堵死了。马四爷又顺了一把刀别在腰里,打算出去跟小鬼子拼了。老太太死活不让,搂住儿子的大腿说,老四,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出去,杀不了几个鬼子,还要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不值当啊!从后门跑了吧?

马四爷瞅着老太太说,娘,跑不掉了,前门和后门全让拿枪的小鬼子围了!老太太抬眼瞅瞅外面,有点瞅不清楚,外面下雾了,一片模糊。老太太急中生智,老四,你找一根长绳子,从墙角的炮楼窗户顺下去,外头有雾,鬼子不容易发现你,进山里找你的哥哥去吧,跟着抗联队伍多杀几个小鬼子吧!马四爷瞅着老太太说,娘,俺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可咋整呀?

老太太说,娘一把老骨头了,日本人不能把俺咋样,别嗦了,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马四爷扑通跪地上,给老太太磕了个响头,然后从外屋的山墙头摘下一捆棕绳,溜墙根钻进炮楼里,扶着炮楼里搭的松木梯子攀上去,拴牢了绳子,从炮楼半截腰的一个方型窗口一出溜,就顺下去了。借着早间大雾的掩护,马四爷顺着一条土路拼命往远处跑去。跑了一阵,就扭过头来瞅瞅自己家的方向。就望见白色的雾霭里有浓浓的黑烟滚上来。腾起黑烟的地方,正是他家院子的方向。马四爷心里咯噔一下子,猜到是日本鬼子放火把他的家给烧了。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老娘,就折身往回跑,没跑上几步,眼前隔着一层大雾,隐隐约约地听到,正前方向有细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潮水般咕噜咕噜地朝这边滚过来。是关东军混成旅司令部里的守备队骑着战马朝这边围追过来了。这时候,东方的日头,已经顶出了地平线,大雾也越来越稀薄了。脚下离莽莽大山还远着呢。放眼望,青黛色的山梁隐伏在蓝而透明的晨曦中,像是几笔淡墨,在马四爷的视线里模糊着,虚幻着,有点不那么真实。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平原,没遮没挡。晨雾眼瞅着就要散尽了。鬼子的骑兵也快要追上来了。马四爷瞅见二三里外的前方有一株高大的古榆。古榆枝繁叶茂,树冠像一把擎天大伞,遮天蔽日。马四爷就拼了命,一口气跑到了那棵又粗又高的古榆下,打腰间解下一根拇指粗的绳子来,绕在手里,摇了摇,抛出去,就挂住了一根横出来的树杈,马四爷双手抓紧绳子,灵猫一般,嗖嗖嗖地就蹿上去了。马四爷藏身在郁郁葱葱的树冠里,希望自己能躲过这一劫。

鬼子影影绰绰地摸到了马四爷的身影,等快要追到古榆附近的时候,目标突然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寻不见了。鬼子的骑兵小队很快就把古榆给围了,有一个鬼子兵手里端着枪,仰脸瞅了瞅近前这棵古榆树,然后对身边当官的鬼子说,这棵树好大呀,马老四会不会蹿到树上去了?当官的鬼子仰脸瞅了瞅说,这棵树至少有二十米高,马老四怎么蹿得上去呢?除非他是猴子!这会儿,另一个鬼子兵支棱着耳朵说,树上好像有动静!当官的鬼子悄没声地跟身边的几个鬼子兵交换了眼色,几个鬼子兵就把手里的枪全都高高地举起来,噼噼啪啪朝古榆的树冠里胡乱打了一阵子冷枪,子弹穿过的地方,有好多翠绿色的树叶子和细小的树枝簌簌地散落下来了,有几只乌鸦被枪声惊起,从树冠里边呼啦啦地钻出来,呱呱叫着朝不远处的另一棵树飞去了。当官的鬼子静观了一阵子,然后噘着嘴说,是乌鸦!说完挥了挥手,带着他的日本骑兵小队就一阵风似的撤走了。小鬼子转身离开的时候,古榆的树干上就有鲜红的血溜子顺着深黑的树皮沟壑从高处一点点流下来了。一直流到古榆的根部。马四爷的一只胳膊上中了枪,所幸没有伤到要害。马四爷拿手捂住伤口,忍着疼痛,躲在树上一直没动弹,等鬼子的骑兵小队远到看不见了,他才利用随身带的那根救命绳子从树上顺下来。

马四爷撕了身上穿的褂子,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迈步走到松花江边。他知道,只要沿着这条江一直朝下游走,他就能进山找到抗联队伍了。马四爷蹲江边上,掬江水泼了几把脸,然后直起腰来,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到处都十分地刺眼,空中和地上白亮亮的一片。毒日头看上去更像是一面极大的火镜,投射出细细密密的光芒来,恰如蜂针一般,蜇得马四爷眼珠子生疼。他倔倔地站在日头底下,跟日头较上劲了。他梗着脖子,不服气地瞪着日头。瞪了没一会儿,泪水就打眼角边慢悠悠地渗出来了。

他觉得日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毒过。

责任编辑   刘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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