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的乡村潜伏

2015-10-23 00:48洪荒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9期
关键词:屯子狗窝货郎

洪荒

过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头发晕,连倭瓜地里的蝈蝈都懒得叫唤了,只有李家屯边的老柳树上的知了,在不嫌人烦地鼓噪:知了——知了——

凤兰一听到知了声,脚步就慢了下来,好看的柳叶眉紧蹙了一下,她心底又浮出李王氏那张寡妇脸,“是只母鸡也会抱蛋,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见过不会下蛋的母鸡呢。”李王氏还有意把她的长杆烟袋往炕沿上磕了磕,烟灰“噗、噗”地乱溅。

也怨不得婆婆这么说,她二十三岁就死了男人,一直拉扯李家这个独苗。凤兰是十七岁嫁到李家的,丈夫李学明比她小三岁。过门的头三年婆婆还不着急,每晚睡觉前还叮嘱她:“你男人尿炕,夜里别叫他着凉了。”十四岁的男人还尿炕,叫凤兰脸上也挂不住。不过一早起来,她还是早早把褥子拿到当院里晾晒,那被子上像谁画上去的地图。她知道婆婆心疼丈夫,每次夜里有了房事,早起她都把家里那只芦花鸡下的蛋,给丈夫做个水煮荷包蛋端给他吃,她也给婆婆做上一个。“啪!”婆婆把碗里的荷包蛋一筷子挑出来,挑到丈夫碗里,剜她一眼说:“女人家过日子,别这样大手大脚的。”她知道一个鸡蛋在货郎那里可以换回家里半个月吃的咸盐粒子。以后她只给丈夫打荷包蛋了。

后三年见她肚子还没有动静,婆婆的脸上就挂不住了,经常指桑骂槐地数叨。她耳根里都听出茧子了。在婆婆眼里她可能还不如那只会填乎人的芦花鸡。芦花鸡一下完蛋就“咯咯”一叫,李王氏就颤着双小脚下地去仓房里抓一把陈年的小米给它吃。

她呢,更喜欢到地里去干活,这样可避开婆婆的脸色。再则,李学明学成了木匠后,地里的活很少做了。春种、夏锄、秋收,凤兰的腿像长在了田里。她把房前菜园子里莳弄的小白菜、芹菜、豆角、黄瓜当成了闺女,把大地里种的苞米、高粱、大豆当成了儿子。她变得手大,脚大了。屯子里的大闺女、小媳妇还在裹脚,而她下地做活早就不裹脚了,那手呢,没有一天不沾泥的,脸风吹日晒黑黢黢的。这又招来婆婆一阵数落:“这哪里像个媳妇家。”凤兰只能把委屈吞进肚去,谁叫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她要像表姐王香芝多好呵,第三个孩子都满街跑了。

大晌午的天,干热得很,冒出的汗珠子“噼啪噼啪”往下掉,也是刚才走得急了,这会儿想着心事,她脚步慢了下来,贴在庄稼地边上的影子蔫蔫地往屯子里移。回去该怎么跟自己的男人说扒狗窝的事呢?这两年丈夫把这条大黄狗当成了儿子一样亲。

凤兰是昨个儿回娘家的,由于这么多年没孩子,娘家人也没有好脸色给她看。只有七舅母可怜她,今儿个七舅母带她去县城赶集,七舅母说集上有一个算命的瞎子外号叫赛活仙,算命挺准的,叫她跟去算一卦。她就听了七舅母的话去了,走到卦摊前抽了一个卦签。赛活仙摸着卦签说:“是求子的?”她听了手上一哆嗦。赛活仙又说:“你家里有一个带毛的。”她又点点头。“是两年前亲戚送到你家来的。”她傻傻地张着嘴,“你家的狗窝犯了说道……”她惊悚悚地听着,怪不得哩。她给赛活仙付了两枚铜板,神情恍惚地跟着七舅母离开热热闹闹的集市,顾不得再跟七舅母回娘家屯了,她就直接急着往李家屯里赶了。

脚步走进家门,看见婆婆正坐在当院的石凳上在吸烟,旁边蹲着王香芝在跟李王氏说着什么话。看见她进院,王香芝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了一声:“哟,俺兄弟媳妇回来了。”她嘴里“嗯呐”了一声,看见婆婆把头扭了过去。蹲在院门口热得伸着长舌头的黄狗无声地凑到她脚边来,她下意识地用脚踢了大黄狗一下,大黄狗好生奇怪地瞅瞅她,识趣地停下跟进院的脚步。

“你拿大黄发什么邪气,仓子里的黄烟叶该拿到谷场上去晾晒了。”李王氏背后像长了眼睛,她冲石凳磕打了一下长烟袋锅,起身挪着小脚回屋去了。

“凤兰,俺去帮你。”

凤兰没有理她,她进屋舀了一瓢刚打出井的井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就觉得走了这一路的干渴燥热消了去,从心底凉快到背腔了。

按说,这王香芝是李王氏的一个远房侄女,凤兰得管她叫堂姑表姐。王香芝只比凤兰大一岁,长着一张瓜子脸,一对杏仁眼,高胸脯宽盆骨,婆婆常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养,这王香芝就一水水生了三个儿子。叫凤兰很是嫉妒,这也是平常她来家里凤兰不愿搭理她的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家里这条狗正是她这个堂姐送的。乡下人常说来猫去狗,日子越过越有。听了赛活仙的话,她就想干吗给她家送这条狗呢。

下午去村上谷场晒烟叶时,她没有同王香芝说过一句话。

晚上吃过晚饭,到点油灯焐被窝时,自己的男人李学明才回来,他身上带着一股很浓重的汗液和木屑的混合味儿。这是一个矮墩墩的男人。他白天去给邻村的一户要办喜事的人家打炕琴,晚上就在那户人家里吃了饭,嘴里还含着微微的酒气,男人脱掉衣服倒头要睡下时,凤兰开口了:

“俺今儿个前晌去县城集上了。”

“去集上干啥?”

“七舅母叫我算了一卦……”

“算啥?”男人眼皮发沉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算咱们啥时能怀上孩子。”凤兰小声小气地说。

“算卦的咋说?”

“他说咱家的狗窝犯了说道。”

“狗窝?”男人一听到狗窝冷丁睁开了眼睛,精神了一下。

“你没听人家说过么‘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算卦的人说咱家的狗窝在房西南墙根儿,是白虎把道,朱雀拦路。要不,咱家先前能出那些怪事吗?母鸡跑到狗窝去下蛋说没就没了,大黄不知从哪儿叼回一只带血的鞋子,还有老来咱家闹动静的黄鼠狼子,咱把它扒了,在院子里别的地方再搭一个,破破就好了,要不俺这心里老犯嘀咕。”

“不行,你这妇道人家,净信这些没影的事,哪来的这些说道?”李学明生气地说。

无论凤兰怎么好言相劝,李学明就是不松口。凤兰急了,一扭脸,一横心自作主张地说:“你要是这两天没空,明个俺扒,再在东边搭一个,小一点的。要那么大干啥?这回为了咱能有孩子,俺不听你的,非扒不可。”

李学明听凤兰说非扒狗窝不可,真生气了,一急说:“你明儿个要是敢扒狗窝,我就敢砸锅,咱们就别过了!”

凤兰头一回看李学明发这么大的火,就拉被子盖上头嘤嘤地委屈哭了起来。以前每回她在婆婆那里受了委屈,总能在丈夫这里找到安慰,没想到今儿个为扒狗窝的事,说出这样的狠话来,是不是因为没给李家生孩子丈夫也早从心里嫌弃她啦?这样一想泪珠子更是一串串往下掉。

凤兰这一哭,李学明心就软了,两只粗糙的大手摩搓了半天,扳过凤兰的肩头小声嗫嚅地说:“凤兰……你别哭啦,你要是觉得犯了说道,明天货郎来,你去扯上一尺红布来家,压在狗窝上就能避邪了。”

“真的……管用?”凤兰半信半疑停住了哭泣,伸出头来。

“管用,红布煞邪,我听前屯子的白喇叭匠说的。”

凤兰脸慢慢展出一丝宽慰来,任身子让男人扳搂了过去,“噗!”地一口吹灭了灯,她知道男人又要在她身上推刨子了,这一阵子男人在外跑活计,好长时间没有行房事了,就蒙上了被头。

临睡,李学明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问了她一句:“你今儿个头晌去了县城,没听到什么事么?”

“什么事?”凤兰一愣。

“算了,睡吧。”

第二天早上,她做好早饭,喂过鸡,喂过狗,货郎就来了。听到拨浪鼓响,她走出院子去,货郎就站在屯前胡同口那棵老柳树下了。他戴着一顶瓜皮帽,敞着白衣襟绸衫,一只手里摇着一把蒲扇,一只手里摇着拨浪鼓。有几个村妇、孩子已围上了他的货摊,看见她走过来,货郎像脑后长了眼睛,问道:“李木匠媳妇,你要点啥?”

“给俺扯一尺红布。”

“好嘞。”

李家屯离县城有二十多里地,货郎这么早来还是第一次。货郎把扯好的布递她时,嘴里好像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昨儿个县城出事了,你们听没听说……”货郎下乡来卖货,常好说点新鲜事。“出了啥事?”有人问。“县警署的警察抓走了两个撒传单的学生。”“啧啧,这满洲国闹的,没有一天让人太平的日子。”“莫谈国是,莫谈国是。”货郎瞅了她一眼,阻止了那几个妇女议论下去,她抬腿离开了人群。

一走进院子,婆婆的眼睛剜了她一下,“你扯这红布干啥?”不等她答话,低头在长凳子上磨刨刃的男人说了:“是我叫她去扯的。”婆婆就不吱声了,不过吃饭时还一直阴着脸。李学明挑了一筷子高粱米饭,问她:“货郎没说点啥新鲜事?”“说啦,说县城昨儿个两个撒什么传单的学生娃被警察抓走了。”李学明眼就往村口上望一眼,那货郎还没走。“是昨儿个的事么?”“嗯,是昨个儿……”凤兰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昨儿个在县上啦?

吃完饭,李学明说了一句,他今儿个还要到邻村去干活,就匆匆挑着家什走了。

凤兰收拾好碗筷,把那块红布叠成个方块用石头压在了狗窝上。正巧被来串门的王香芝看见了,问她这是干什么?她把昨儿个上午去县城赶集找瞎子算卦的事说了。王香芝听了一拍巴掌笑着说:“俺的傻妹妹,你还信这个呢。”凤兰听了脸就像那块红布红了起来。她拿上锄头下地去了,把王香芝一个人丢在了院子里,心里却在嗔怪地想:还不都是你惹的事。自从大黄来了他们家,她的腿比狗腿跑到这个院子都勤了。

那还是前年刚入冬的时候,她回娘家给爹去上坟,在家住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她一进院就好生吃惊,院子里和她走时变样了,石头草棍儿满院子都是,靠西南墙搭起了一个狗窝。以前丈夫曾跟她说过要养一条狗的话,她没太同意。没想到她没在家这两天,丈夫背着她把狗窝都搭起来了。心里有气,但又不好当着婆婆面说,就先收拾起院子来。

正收拾着,丈夫从外面回来了,他手里牵着一条大黄狗,她一眼认出这条狗是他表姐家的。她刚要问他,表姐脚跟脚从后边闪了出来,“哟,凤兰妹妹回来了。”王香芝快人快语,她没看出凤兰的不悦,又抢先说:“俺表弟早就相中俺家这条狗了,正好俺家也没有东西给它吃,就送给你家吧。”

李学明眨巴着小眼睛凑到凤兰跟前笑眯眯地说:“这条狗不懒不馋,看家护院可管闲事了,以后我出去做活回来晚了,你和娘在家我也放心。”说着,他用手摸摸大黄的头。叫凤兰进屋给狗弄点狗食。

凤兰知道大黄可是表姐三个孩子的命根子,牵到自己家来就不怕……

“凤兰你还愣着干啥?姐姐都舍得,你还有啥寻思的,就留下吧。等大黄配了崽,我再抱一只不就得了。”香芝说着,从学明手里牵过大黄,把狗拴在了狗窝里。

大黄挺听话,很少像屯子里别的狗那样乱咬乱叫,成了李学明的宝贝。对它照顾的也上心,起早贪黑,不管闲忙,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地往狗窝里送狗食。有了大黄,李学明出去到别的屯子里做活,半夜顶着星星回来,凤兰在家也不觉得害怕了,开始凤兰也挺喜欢大黄的,每次上地里干活,还带着大黄。只是接连发生了几件事,让凤兰心里犯开了嘀咕。

有一天晚上,凤兰刚收拾完碗筷,进屋上炕盘腿坐炕头里纳鞋底,王香芝来到后屋,进屋就对坐在灯影里吸烟的李学明说:“表弟,我新搓了一条麻绳,原先拴大黄的那条绳子不结实了,去把它换了吧。”

李学明急忙往鞋跟上磕灭了烟锅,拿上新麻绳,和王香芝走了出去。

凤兰想:这黑灯瞎火的,哪能让表姐跟着去忙活呢?就放下手里正纳着的鞋底子,下炕穿鞋跟了出来。“咦?”凤兰来到狗窝前一看,新绳子已换好,可两个人却没影了。她心里划了个魂儿,这两人上哪去了呢?莫非两个人到前屋婆婆那儿坐坐去了?她不愿进婆婆的屋,就回屋先捂好被窝躺下了,她本想等等男人,可累了一天两只眼皮直打架,就睡着了。一觉醒来,鸡都叫头遍了,才见李学明摸摸索索回来,他手上还沾着一股油墨味儿,她迷迷糊糊问了一句:干啥去了?李学明说他到下屋里去收拾一下墨斗盒,墨斗盒坏了,他怕耽误明早出活。凤兰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过了两天,这天早上,凤兰起早做饭,饭做好了,端上炕桌,等她再转身回屋时,发现刚刚端上桌的一盘窝窝头不见了,婆婆还没有上桌,李学明已下桌了,他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快把一盘窝头都吃光呵。她就喊李学明进屋问问他,喊了几声没应声,正纳闷时,不一会儿,李学明从狗窝里钻了出来,头上还顶着一块白霜。凤兰问他,他说拾掇狗窝了,没有听见。凤兰问那一盘窝窝头你都吃了?李学明嗯呐应了一声。恰巧婆婆在屋里听到了说,你男人在外干活饭量大,家里的伙食要尽着你男人吃。显然婆婆对她这样跟问已经不满了。她就没话了。

春天的时候,家里的那只芦花鸡不见了,找来找去在狗窝里发现了一堆鸡毛。凤兰心痛地跟男人说是大黄吃了芦花鸡。李学明说不可能,大黄昨黑被堂姐家的狗剩牵走了没回窝。那是谁?凤兰不解地问。男人说一定是黄皮子窜进院来把芦花鸡吃了,吃了就吃了吧,要不它要在你身上作妖了。凤兰听了脸惊悚地白了,将信将疑,这么巧,刚好昨黑大黄没在狗窝,心里又不由得怨恨起大黄来。

打这以后,狗窝里不断发生类似的一些让凤兰疑神疑鬼的事。每当凤兰问起来,李学明不是说凤兰眼花了,就是说凤兰听差了,再不就说凤兰瞎猜疑。

有一天后半夜鸡叫三遍的时候,凤兰刚要起来下炕去做饭,忽听院子里好像有人的脚步声,“嚓嚓”地往外走。她迷迷瞪瞪心里一惊,壮着胆子扒开窗帘缝向外一看,这一看可不得了啦,她脑袋立刻“嗡”地一下胀得像柳罐斗那么大。白雾朦朦的院地里,她看见两个黑人影,从狗窝里走出来,推开院子门向西走了。她胆战心惊,叫醒李学明,让他出去看看。可李学明像没听到似的,揉了揉眼睛,向外看了一眼说:“你眼睛看花了吧,哪有什么人影呵,要是有人,大黄早叫唤了。”是呀,她咋没有听到狗叫声呵,大黄可一直在窝里呢,凤兰自己也纳闷,难道真是自己看花眼了么?

对于她的疑神疑鬼,婆婆也斥责过她,说她这都是因为没有孩子闹的。李王氏原本是胆小怕事的人,惊不起她这一惊一乍的。

青纱帐长出来的时候,有人在屯外干活捡到过传单,凤兰也捡到过,可她不识字。她觉得这传单当手纸不错,就捡回来要放在茅厕里。男人干活回来,看到了这张传单。脸都白了,问她这张传单是从哪里来的?凤兰说在屯外的地头上捡的。男人叫她赶紧把这张传单填进灶坑里烧掉。屯子里在满洲国成立那年,也有人拾到过日本人飞机撒下宣传“王道”的传单,也没叫男人这么害怕呵。后来她听屯子里传出,山里的“红胡子”下来了,这传单上写着“红胡子”打小城子警察所的事,村民兴奋地悄悄议论着。可没过两天,托古乡保长引着几个穿黄衣服的日本兵和黑衣服的中国警察进屯来,从两户村民家搜出了放在茅厕里的传单,把这两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带走了。凤兰才觉得这事后怕。

天气冷了,又有一天下晌,男人正在收拾狗窝,他给狗窝口上挡上一道破棉被帘。王香芝抄着袄袖走进院来,开口道:“表弟,不知你们手头宽裕不,你看这天气鬼龇牙地冷了,俺来借点钱买窗户纸糊糊棚,再给三个鬼头买点棉花絮棉袄。”李学明听了,嘴里道:“啧啧,也真是的,没棉袄叫孩子怎么过冬啊!”示意凤兰进屋拿钱,凤兰尽管心里老大个不愿意,还是进屋从柜子里拿出50圆满洲国纸币出来递给了王香芝。王香芝眼睛瞅着凤兰说,“谢谢兄弟家的了,等俺有了钱俺就来还。”“一家人还说什么客套话,你一个女人家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能帮衬点就帮衬点。”李学明像是念叨给自家女人听,王香芝眼睛看了凤兰一眼,抄着袄袖,大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凤兰刚嫁过来时就听说王香芝的丈夫被日本人抓劳工去修公路,半年后害了痨病,没过多久病死在工地上了。这么多年王香芝没有改嫁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有时家里有需要男人干的活,自己男人过去帮帮她,凤兰也觉得应该的,也从没多想什么。可自从她把她家的大黄送给他家以后,她好像往这院来的脚步比以前勤了。

白天凤兰往地里送粪,果然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送粪回来拖着爬犁路过村头时,有个邻家婶婶还好心好意告诉她,让她赶紧给李家生个娃吧,不然是拴不住男人的心的,特别是像她家这样在外面跑腿的男人。

这日她在屯子里走过,碰见了狗蛋,狗蛋的鼻涕冻出了老长,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破补丁摞补丁的夹袄。她问狗蛋,你娘咋没给你做棉袄?狗蛋说俺娘让俺捡狗剩的穿。那你娘给狗剩做新棉袄了吗?狗蛋摇摇头。狗蛋娘不是跟她说借钱给三个孩子买棉花了吗?

货郎来屯子里勤些了。每次来都站在那个村口上,正对着李学明家的小院,摇着手里的拨浪鼓。男人对凤兰说:“去换点盐巴和洋火来。”凤兰就挎着一个小筐篓走出院去了。那个货郎第一次进屯就好像认识她的,眼睛从一群挑货的媳妇头上越过来,冲她说:“你是李木匠的媳妇吧?”站在人群外面的凤兰点点头。别的换货的女人走了,那个货郎给她挑好货,又从扎把上拿下一个小泥人娃娃,对她说:“给孩子拿去玩吧。”凤兰脸就红了,低低的声说:“俺还没娃呢。”那个货郎就说:“早晚会有的,拿着吧。”凤兰要付钱给他,货郎说他认识李木匠,上回他货担坏了还给他修理过,一个泥人不值钱的。凤兰就收下了,她往回走时,感觉到货郎的眼睛还落在她背上。

没过多少日子,货郎再来屯子时,对换盐巴的村人说:盐涨价了,一个鸡蛋只能换半两盐,而且每人只限半两。“为什么呢?”几个年纪大的妇女和汉子嚷嚷。货郎苦巴着脸说:“县城货栈里的盐都被东洋人控制了,限量供应,说是防止流通到红胡子手里。”“红胡子?”买货的人不解,货郎瞅了四周一眼,小声说:“就是从东边山里过来的抗联……”凤兰一听“红胡子”吓了一跳,等人走光了,她才挎着筐走到货摊前来,挎筐里有十来个鸡蛋,没想到货郎四周瞅了一下,竟给她舀了半斤盐,她暗暗有些惊讶。

回来她没有跟婆婆讲货郎说盐涨价的事,收拾了一下她就下地了。等她晚上回来做饭烧菜往锅里放盐时,明明早上放进盐缸子里的半缸盐,就剩一个底儿了。刚想问问婆婆,被从外面做活回来的男人堵在门里。男人说下午表姐过来借盐了。又是表姐,凤兰就赌气把早上货郎说的盐紧缺的事跟男人说了。男人好像知道了,犯愁地长叹了一口气,说:“唉,这是什么世道呵……”

货郎再来时,货担里已没有了盐巴。货郎说盐得村民凭良民证进县城去买了。围着的人挑完货走后,货郎又照旧送给凤兰一个泥娃娃来,凤兰找给他一个鸡蛋就收下了。

凤兰家里的泥娃娃已叫她摆在柜子上、窗台上摆了一溜。她听别人跟她说,家里摆上小娃娃,会求来娃娃的。婆婆也这样说,她就信了。

家里柜台上的泥娃娃已经摆不下了,李学明就跟她说,他拿到田里土地庙里去摆吧,土地神会保佑显灵的。凤兰就由着他把泥娃娃拿到土地庙去了。

不知是不是泥娃娃显灵了,凤兰肚子有了动静,她有两个月没来那事了。这可叫凤兰觉得满心的欢喜。

这天下午,凤兰从玉米地里铲完地回来,刚走出青纱帐出来,看见小道上撂着一副担子,这不是货郎的担子么?走近了,果然看见货郎蹲地上,正在往脚脖子上缠着一条毛巾,听见身后脚步,他猛地一回头,见是她,满头是汗的脸平静了一下,开口了:“李木匠媳妇,我能不能麻烦你点事,去喊你家李木匠来,我刚才摔了一跤,扁担摔折了,让他来给我修修。”凤兰看他身边的扁担果然断成了两截,就点点头,抽身快步往屯子里走去。她觉得得帮帮货郎。

李学明听凤兰说完,就风风火火拿上一根扁担往村外去了。到了吃晚饭时,他才来家。凤兰问货郎走了?李学明说走了。凤兰又问他怎么崴的脚?李学明就叫她别多问了,还叮嘱她不要向屯子任何人说下午看到货郎的事。凤兰觉得很奇怪,但还是点点头。

过了些日子没有见到货郎再到屯子里来,凤兰就和屯子里别的媳妇一样着急起来,她觉得该为肚子里的孩子准备小衣服了,家里还缺花布和针线。婆婆也看出她的身孕来,脸上展出宽色来,叫凤兰不要再往大地里跑了,地里的活叫她男人去做。

“这货郎咋还不来呢?”凤兰和几个媳妇站在那棵柳树下议论。

“……八成家里遇到什么事了吧。”王香芝也担忧着什么说。

每次货郎来,王香芝都是提着一篮子捡的破烂去换点货,猪毛、鸭毛什么的,不值几个钱,也换不到点东西。可货郎这些日子不来,她比谁都着急的样子。

以前凤兰夜里睡觉是从不做梦的,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也可能是这两日闲的,这晚她半天才睡着,睡着后又做了个梦,她梦见大黄狗被人打了,低着血淋淋的头跑回来,一回来就钻进狗窝里没有出来,等她惊叫着费力把大黄狗从狗窝里拖出来,掀开它头上的红布,发现是李学明血淋淋的头……她就吓醒了,惊出了一身冷汗,醒来胸口还“扑、扑”地直跳。歪头去看李学明,男人正轻轻地摇着她的身子呢。

白天,屯子里几个媳妇结伴去县城赶集,也有王香芝,香芝问凤兰去不去?凤兰还犹豫着,婆婆就从裤腰里摸出二十圆的满州国券,凤兰就跟着去了。

走过屯外往县城去的那条道时,秋风吹着泛黄的苞米叶子和高粱秸杆,走了一身的热汗就凉爽了。屯外地里的庄稼大部分人家都收割了,路过她家地里时,看到地里苞米和高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扔在地里没人管,她就想着回来该跟男人说说往回收了。若不是她怀了身子,往年这个时候她早把苞米和高粱收回家了。

快走到县城门口时,她听到前边的姐妹里有人发出一声惊叫。落在后边的她跟着抬眼往城门上看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差点把她的魂吓掉!城门上木笼子里悬着一颗人头,那人头她们都认识,是货郎的。她笨重的身子摇晃了晃,被表姐从后边托住了。

她是怎么走回来的,不知道。耳朵里一直响着货郎拨浪鼓的声音……

“这么大个人了,出去了这一头晌,咋还空着手回来了呢……”婆婆又磕着长烟袋锅在数落。她不想跟婆婆说她在城门看到的一幕,她现在惊吓得还有要呕吐的感觉。

隔天,屯子里传开了货郎的事,说货郎是跟红胡子有关系的人,货郎的担子里还藏着送进城的传单。货郎前些日子还在高粱地里打死了一名跟踪他的密探。尸首埋在庄稼地里被人发现了。

“真是活作孽呵,真是作孽呵,人的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咋说没就没了呢……”婆婆颤着她那双小脚,屋里屋外地数叨着。

凤兰越来越显怀了,李王氏找来了屯里的接生婆,接生婆给她按了按肚皮,掐指给她算了一下日子。婆婆叫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在院子里晒阳阳,千万别动了胎气。她就听话坐在院子里晒阳阳。人一闲下来,就容易犯困,这晌午的日头一落到头上,她就打起盹来,晚上她也愿意坐在院子里乘凉,很晚才走回屋去睡觉,院子里飘荡着一股新收割回来做柴火的苞米秸杆味儿……那天接生婆走时,看了看狗窝和狗窝上的红布,对李王氏说:她生产时,不要让她看见家里带毛的惊着。

这天傍黑,李学明刚出外做活回来,王香芝过来说她家的饭桌子坏了,叫表堂弟过去给修修。李学明一听,披上外衣就和王香芝匆匆走出院去。

凤兰边垂着头坐在院子里乘凉,边等男人回来,好半天也没见男人回来,她就犯困坐在院子里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中听房山头的黑影里有小声说话的声:“你白天送进去了么?”“没有,白天她一直坐在院子里,俺没法进啊。”“那,这可咋办,唉……”是男人犯愁的叹息声。“要不,这事还是跟她说了吧。”这是王香芝小声说话声。

“不行,我怕她嘴不严实,说漏了嘴可就……”

“我观察她好久了,她不是肚子里不能存得住事儿的人,说了反倒好,要不她老在心里画魂,她要是把这些向你娘说了,你娘可是胆小怕事的人,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看找个什么机会,先跟她透露点,别惊着她,更别叫俺娘知道。快去吧。”

凤兰一激灵醒了,她站起身来寻着声向房山头墙找去,可是房头黑影地里空空的,奇怪明明听声是从这里发出的,咋这会儿不见了呢?难道会是自已听差了么?

她转身又蹑手蹑脚地退到院前的狗窝前来,刚要重新坐在凳子上,忽听狗窝有动静,她一哆嗦,自己觉得头皮发,抬腿就要往屋里跑。

“别怕,凤兰,是俺。”身后一个人影从狗窝里钻出来,紧撵两步伸手拉住了她后衣襟,她胆突突回头一看,拉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香芝。王香芝向婆婆的前屋看了一眼,看她傻傻的样子,贴着她的耳根说:“又出说道了吧,走,到屋里我给你破破。”凤兰就像木头人似的被她扯着拉进屋里,关上门。凤兰惊魂未定地瞅着她。

王香芝一把把她搂进怀里,这才神秘地说:“俺的傻妹妹,这么久让你犯嘀咕了吧,这狗窝可真是有说道的,不过你可得要答应俺,说了你不要向任何人讲,包括你亲娘,这事要是走漏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凤兰越听越糊涂,不过她还是战战兢兢地点点头。王香芝把嘴巴凑过来,贴着她的耳根悄声说:“这狗窝底下有个地洞,狗窝里有个入口,是咱地下抗日组织秘密地下室,油印传单、开会,临时掩藏伤员都在这里……”

凤兰听得张大了嘴,直吸冷气。

“其实你还为咱抗日地下组织做过事情呢。”表姐温和地看着她说。

“我……?”凤兰一愣。

“你忘了货郎每次来咱屯子,你常在他的货摊上买小泥人,他是交通员,他的小泥人里就藏着从城里带出的情报,还有你换回的盐也叫你男人转给青纱帐里咱抗联的人,上回我来你家借钱是用来买印传单的纸了。”

凤兰一听表姐这样说,又惊又怕!

“记住这事跟谁也不能说,在你婆婆面前你还装作像从前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日子不知不觉快到农历八月十五了,凤兰很少出屋了。一是身子重,二是自从上回她听王香芝的话害怕把眼睛往狗窝上落,更害怕李王氏问起她什么来。

八月节的前一天,李学明要去西土城子屯做活,西土城子屯是凤兰的娘家,他顺便给岳丈人家捎点礼物。凤兰说:“你再去七舅母家里一趟,把上回舅母托人来说给小孩做的虎头帽取回来,我怕是这两天就要生了。”男人摸了摸她圆鼓鼓的肚子,又伏下矮墩墩的身子,听了听,“哎”了一声上路了。那应声像是答应给肚子里的孩子的。

男人说好八月节头晌回来的,晌午一过,凤兰眼皮跳了两下,心有点发空。早上她在擦箱柜台上的泥娃娃灰时,心里想着事,一个泥娃娃叫她碰到地上,摔碎了。

下午她的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婆婆赶紧颠着小脚去叫接生婆了,叫表姐过来照看着她点,表姐过来了,问学明还没回来?凤兰焦虑痛苦地摇摇头。表姐说,你别着急,俺叫大黄去迎迎他吧,我想他是在路上了。表姐就去狗窝唤出大黄,拍拍大黄脑门。大黄就“嗖”地蹿出了院子去。

凤兰痛得冒汗了,接生婆还没找来。表姐要出外看看,凤兰死死地攥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去做那种事情去了……”凤兰淌着虚汗摇着表姐的手问。表姐望着这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女人什么也没说。

约摸一袋烟的工夫,听见大黄在外面扒门,王香芝挣开凤兰的手去开门。大黄嘴里叼着一顶血淋淋的虎头帽子,凤兰顺着炕沿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

那天的事情是后来表姐断断续续向凤兰讲述的……

那天上午李学明从西土城子屯回来的路上,就发现他被人盯上了。他穿行在没收割过的高粱地里,绕了起来,他没有朝托谷乡李家屯方向走,而是走了通向别的屯子的方向。这附近乡里屯子李学明以前都来做过木匠活儿,他都熟。绕过了两个屯子,他也没有甩掉后面的“尾巴”,他就把木匠挑子扔了,朝刘罗锅屯方向走去,快到刘罗锅屯时他跑了起来,他知道刘罗锅屯边上庄稼地里有一口井。

见他跑起来,后边的人影也跑起来,后边的人影边跑还边喊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后边的人就开枪了,打在了他的腿上,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还在往前跑,血渗出他的黑裤子,滴答了一地。跑进那片庄稼地时,他又中了一枪,这一枪打在他的肚子上,他踉跄摇晃了一下跌倒了,而后捂着肚子还在往前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那口井沿上,他把手里一直死攥着的虎头帽子,奋力朝红高粱地里扔去。后边的人追上来,他张着身子“扑通——”一声坠下井去……

大黄叼着血染的虎头帽进屋后,凤兰就晕了过去。等她被表姐掐人中醒来后,她的两腿裤管就流血了。

“哇——”地一声婴儿叫,凤兰生了。

“是儿子。”院子里传来刚刚推开门进来的接生婆对李王氏惊喜的说话声。那说话和脚步声在凤兰听起来十分的遥远……

“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老太太您好福气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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