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格力
掌叶半夏,多年前,当我第一次知道这样美的名字不过属于一棵杂草时,竟有些不愿意相信。于是我给它作了新解:叶长至掌大,夏已过半。就像一些爱,浓如枝上槐花、溪中青荇,越是浓烈的,越是易逝。
曾经每到盛夏时候,就会盼秋。念念秋风起,盼天高、云白、水清,树叶沙沙写诗,流水带走落花。仿佛人生至此才能终到清静地,只等白露为霜,月色浇衣,心安静好。
如今越来越觉得,慢一些,就算夏日酷热,慢一些,也不会愧对一些东西。所以,慢慢地走,我请求。我请求,太阳你慢慢起,给我一个露水的清晨;我请求,树叶你慢慢枯,给我再多几声鸟鸣;我请求,夕阳你慢慢落,给我再多时间走进黄昏。
夏夜对我来说,是一行行草木葳蕤的古诗小径。你走着,坐着,那寂静的好,让你顿时明白,你不曾真正听过花绽开的声音,但你相信就在此时,你听到了。
夏夜一定要往夜的深处走。那时,月朗起来,风清起来,像是被诗人笔尖带出来的,太不经意了。但走在夜深处的你,一定是被前世某人画出来的,那一眉一眼,是在云水里蘸拂过的,所以那一笔一画才灵逸俊朗,气韵自生;那一身一姿,是在月色里浸染过的,所以那一笔一画才清雅劲拔,无尘俗气。
这样的夜,这样的深远之地,是一定要看,要听的。看就看脚下,一棵草,或草上一颗露;听就听耳边,一串细风,或细风里一串叮咛。
你会忽然明白,对一个人的思念或怀想,是这样轻、这样美、这样不惊不扰。那么,此时就可以安心回去,回到内心,在窗前小坐片刻,你便能看见露水已眠,听见细风呓语。心便静下来,静得如清流水,静得如缓缓风,心满意足无他求。
即使掌叶半夏,也觉得整个身体里,草木苍翠,有人在走,如走诗行。
林语堂看清代忆语体散文《秋灯琐忆》,看出秋芙与《浮生六记》中的陈芸一样,属可爱女子,得胜赞,使得作者蒋坦也得了名气。
我非常喜欢这篇,一点也不亚于《浮生六记》,只因为,喜文史,好佛经,谈心参禅的一对人,在作者笔下,并没有因为失去至爱而断了琴瑟之音,不悲不凄,所记幽闺遗事,琐琐写来,清淡隽雅。
也许是倍加珍惜相处的日日,即使秋有瑟瑟风,凄凄雨,笔下却不谈忧戚,只有“风月正佳”两相会,即使秋芙病重,“不能常事笔墨”,却仍“间作数字”,大概为的也是珍念的岁月,所以几字格外“秀媚可人”了。
蒋坦曾写诗叹“一年容易到秋风”。大概只有经历了岁月不再,时日不多,念无眼前人的人,才更深地懂得这一句,而无限苍凉。
也是因此,我格外想看他们夏日的时光,宁愿不再盼秋,宁愿他们赏花、喝茶、参禅,让时光慢一些,让他们永远不痛失对方,热烈如骄阳,美如夏花。
人一生走来,如同从六朝华都,五陵年少,走进一道残阳,三山半落。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心安在一处,放眼看去,放怀走来。掌叶半夏,终要看落叶静静落,看雪染白世界,染白发丝,但总有春来,青草初绿,花初开。
(风吹麦浪摘自《时代青年·悦读》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