驮娘江往事

2015-10-22 02:42饶珍珠
广西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镇

饶珍珠/著

定安镇

1

这地方的地名一听就是个好地方,叫定安,以前叫全县,没有几个人不认得这俩字儿,简单,好记。据说是清朝时当地一名不大不小的官给取的,原先叫者角,是当地壮语方言译过来,意思是青蛙聚集的地方。后有念过“子曰”的名士觉得这名字太俗,配不上眼前的繁荣,就趁这位官员回乡省亲,央着给改了。改了之后,无论是哪路人马管事,都觉得这名字好,定国安邦,就一直沿用至今。

定安隶属广西百色市田林县。它坐落在桂西北群山的腹地,云贵高原走到这里,生生被驮娘江劈了一道裂缝,受伤的众山于是停下步子,俯了身子,在驮娘江边低缓下来,形成了一个狭长的不很平整的河谷。大地上的这短短一线,成了定安镇和八个自然村一万多人口安营扎寨的乐土。我的家就在此,在这个弹丸之地,像一粒安静而从容的尘埃。

定安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一直是县城所在地。清至民国年间,是滇黔桂大马帮过境之地,也是滇黔桂土特产货物商品的集散地,同时,又是三界烟土水路运输、扩散的通道,每年自然有不少商人及种种原因的过路人、文化人慕名而来,边走边打听,一拨一拨朝这个小镇奔来。托了这些人,定安这个偏远小镇一度风光起来,特别是道光年间,达到一个偏远小镇的繁盛时期。

驮娘江,她以其不间断的曲线、激情甚至乖张,成为群山与隐藏在群山之中野民们的动脉血管,她是交通美学的活体标本。她的存在,意味着生活的绽放,意味着火油、生盐、洋纱、洋火、桐仁、茶油、药材、云耳、烟土等双向旅行。

一个广东或云南的外地人,若想到定安一带贩盐、贩洋货,或是收购药材、云耳、香菇等山货,又或者要到云南的广南收购烟土,往贵州调查煤矿的生产价格,都可雇一条加了顶的可吃几吨水的中等木船,沿着驮娘江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

这些商人,无论是顺流还是溯流,满满一船的货物,到了定安,一定是靠岸,上了码头,住上几晚,往立新街(古叫太平街)密密匝匝的商铺走一走瞧一瞧,打听与自己货物有关的价格,觉得合适的,甩手一转。晚上,在客栈里,关上门,撩了黑蓝外衣,数数腰兜里的钱,还有多出来的,照例上花船喝喝花酒,听听小船娘唱唱小曲。当地的山歌委婉悠长,略带惆怅,直往羁旅人的心里钻,连带唱山歌的小船娘有一种乡野的楚楚动人。

唱山歌的小船娘有已婚的,也有十七八九未嫁人的大姑娘,有的只卖艺,有的还兼职做安慰外乡男人的事,这得看她们的家庭经济。听戏的若是看上了唱戏的,就托会唱当地山歌的同伴帮问问,或者干脆自己现学山歌自己问,对方若是应歌,这事就成了,放下船钱,两人双双上岸共度良宵。这些小船娘和一般青楼女子不同,她们是自由的,也没有老鸨管着,爱侍候谁就侍候谁。

定安若是只有一条驮娘江,还不足以为奇。它有两条河流,驮娘江是主流,从西南方向而来,还有一条浅小河流叫清水河,东北方向过来,两条河在镇尾桥头交汇,时常是一半清一半浊,泾渭分明。对岸青峰绵延,虽不险峻俏丽,却树木参天。水边多木芙蓉和浮果花,木芙蓉高大,一天粉红、大红、白三种花色变化;浮果花白色,绒绒蓬蓬,像婴儿柔软的眼神,清香、可食。那四季葱茏的群山、粉白清丽的野花,形成一种沉静而盎然的景致,使得走船的人不至于旅途过于枯燥无味。偶有所谓“文化人”经过,诗兴大发,上了岸就把诗作刻在客栈烟熏火燎的木墙上,或者塞在小船娘温暖的胸口里。当地人擅长唱山歌,看来与这个也脱不了干系。

2

1951年,上级取消从清康熙五年(1666年)至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在定安设置的、有二百八十五年历史的西林县县治,将定安降为一个区公所划归田林县,1984年设镇。

从此,定安需面对自己日渐颓废的命运。

但小镇到底是偏僻的小地方,隔着重重山野,不管是什么风,吹到这里都需要时间,这里的人视野被群山限制,颇有“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风貌,对自己的未来要求不高,既不担心,也不憧憬。

当地有句俗话:“米少喝粥,米多干饭。”意思是家里穷就喝粥,有富余就吃干饭,既是命运,就随遇而安。小镇在田林县和西林县的交界点,国道线穿城而过,交通辐射云南贵州,又是鱼米之乡,县城的光环褪去了,经济萧条,小日子也还能过得下去。20世纪90年代,中国经济从“学步”到“快飞”,连带让小镇繁荣有了恢复之势,只是其中的变化,需从外头看,小镇里的人反而没多大感触。几十年的沉寂,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好像只是正月闹春在戏台下听一段冗长的“土戏”,不小心打了一个盹而已。

以发展的眼光看,我的家乡小镇小得可怜,三条主要街道呈K状分散交叉。红新街自东向西,上个斜坡后形成大而阔的空地,这片空地就是小镇的中心,它的右边是东新街,左边是国道线,国道线下方是立新街。上坡路的两边分别是商铺、镇政府(后搬迁)、医院,再往前,是农业银行营业所(后撤走)、信用社、邮政所、供销社、菜市场、大小饭馆。到了街天,十里八乡往这儿赶,空地就成了小摊贩的天地。如果你有机会去赶集,会发现这里的摆摊很有意思,上方(最开阔地段)摆吃的,确实是民以食为天。油饼、米花、千层糕小吃行在中间,白的萝卜、绿的青菜、黄的枇杷蔬果行靠右,土鸡蛋、干鱼片、家养的鸡鸭、小狗小猫在左,下方才是杂货摊。卖冰脆李的央香村人,马鞍上的背篓一驮一驮从供销社仓库门前一直摆到红新街民居巷口,红脆脆的果,扎黑头巾带银饰的汉族妇女是夏天一道风情,而卖芭蕉芋粉条的立新街妇女,一箩一箩黄灿灿的芭蕉芋粉条,从街口向西一字排开,成为每年腊月小镇年味十足的风景。

鲜肉行西北角有个简陋的泥巴小房子,永远是人满为患,特别是腊月和初春。那是李大酒的铁具铺,全镇唯一一家铁铺。锄头、镰刀、弯刀、砍刀、斧头、马掌、马架子样样有,只要你想得到的他就能有。李大酒一开工就把酒当开水喝,久了大家就给他改了名,原名倒是没人记得了。他的铁具跟他下嘴唇一样敦厚,但牙齿利,说话不饶人,凡是定做或现买铁具的人边买边暗暗记下他的贱话,只等哪一天他的铁具打差了,就把这些话原封不动还给他。

比李大酒更牛的是供销社的售货员。街天,那些一脸白霜的女售货员,人进去越多,就越不耐烦。这些乡下人,净东摸西摸,什么也没买,得防着呢。她们可是“公家人”,卖多卖少又不影响她们的工资。

“哎,你到底买不买呀,这布料都让你老爪快扯烂了。”

“喂、喂,这棉胎不准摸,都成黑王八了。”

不管,就摸。软软、滑滑的,舒心,买不起还不兴摸呀。

3

逛了定安热热闹闹的集市,如果哪个外乡人有点文化和历史感,觉得还不尽兴,往里走走,想找点彩头,穿过东新街的深巷,一不留神,多看了这株两人环抱不过来的大叶榕几眼,步子停下来,这就对地方了。大叶榕的正对面,那高高而斑驳的围墙里边,就是老教堂。

第二次鸦片战争的导火索之一,著名的“西林教案”就在此发生。

因了这个事件,偏僻安静的小镇显出一点崎岖来。

清咸丰六年(1856年),法籍天主教神父奥古斯特·马赖,未经批准非法潜入定安常井村,以此为据点,以传教为名进行非法活动。侮辱妇女、强占民田、欺压百姓,引起当地百姓公愤。新上任的西林知县张鸣凤顺应民意,当场将马赖杖死于公堂。案发后,法国以此为借口,联合英国,发兵侵略中国,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中国战败后,作为战败国,不得不在定安镇内和常井村建造天主教堂,允许外国传教士进入传教,定安镇从此沦为法国传教士传教的一个重要据点。

天主教堂就坐落在东新街老码头的上边,门前有两棵百年榕树,教堂建有圣堂和四幢厢房。圣堂为法式建筑,正面开一大二小三个砖拱门,屋顶为阶梯式,竖面镶有色玻璃,整体刷为白色,以示宗教神圣,四幢厢房则入乡随俗采用明清风格,庭院式,廊檐、彩墙。

“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主体建筑被红卫兵捣毁,仅有一幢厢房和杂役房保存下来,分给两户人家居住。由于历史的缘故,过去定安人是不信这种“舶来品”洋教的,但近几年在一些寡妇和精神无寄托的中老年妇女的扶持下,有回温的趋势。现在的当地人,大概也把这个事忘得差不多了。

我每次经过这段路,都会放慢脚步,有时还会驻足一些时候,倒不是我对宗教感兴趣,吸引我的另有他物。

教堂的斜对面有一户人家,家境比较差,住的是泥巴房,户主是个寡妇,生得美,气质清冷,大概三十几岁或四十岁,风姿绰约,即使以我现在成年人的眼光看,她都担当得起美人这个荣膺。她女儿也长得极好,正是芳华,长长的麻花辫子在细腰间甩呀甩。美人还有一个英俊清癯的疯儿子,她儿子发疯时狂躁地说些类似红卫兵口号的话,其他时间都很安静,坐在临街的阳台,像一幅画。

峭壁里斜生的大叶榕枝繁叶茂,罩住大半个阳台,向着陈旧的竹阳台和疯子一年一年俯下身子。

4

粮所的原身是岑氏宗祠。定安岑氏一门是宋朝岑氏土司后裔,家世显赫。清末重臣云贵总督岑毓英,西林那劳人,年少时曾在定安求学。他的儿子——两广总督岑春煊功成名就后于光绪年间出资在此建造岑氏宗祠。宗祠占地近六千平方米,设有前、后、正三殿及后花园,是典型的明清四合院式硬山顶叠梁架,富丽堂皇,无论是石雕、木雕、彩绘都十分明艳传神。

新中国成立后,宗祠改造成粮所,后殿及后花园荒弃。

岑氏宗祠跟小学只隔一堵墙,却像两个世界,一个崭新、充满朝气,一个落魄、荒芜,充满前朝腐旧的味道,就连那里的阳光都特别凉,好像刚升起就已暮色。我那时已经开始有点孤僻的倾向,经常从墙洞溜进后花园,那个像电影《城南旧事》的荒园,芳草萋萋,蟋蟀在墙根鸣叫,我一直当它是乐园。

觉得是乐园的不止我一个,红新街有个三十几岁的女疯子也经常去那里坐坐,对着墙角一棵草一株花或一群蚂蚁嘟嘟囔囔说上半天,不伤人也不理人。也奇怪,我并不怕她,往往是她说她的“外星话”,我看我的小人书,相安无事。

往日的繁华在小镇还是留下一些印记,我家所在的立新街就是一个见证。

清至民国年间,水路畅通,滇黔粤及桂客商云集于驮娘江畔的立新街开铺设店,整条街长约两公里,宽五米,笔直、精美,街道由加工过的青石板铺就,街的两旁都是明清二进式或三进式的建筑,飞檐彩墙、花窗红门,民居密集,商铺林立,沿江设有五个码头,是当时贸易、政治中心。最热闹时,曾有日泊千艘船、夜秉万盏灯的壮景。

当时的云南客商在大码头边建造云南同乡会馆和北帝庙,建筑秉承一贯的明清风格,雕檐画壁,但又与一般的明清庭院不同,它的大宅门尖顶耸立,色彩斑斓,类似十字架,具有哥特式建筑风格。这种传统会馆怎么会杂糅法式风味,至今还是个谜。新中国成立后会馆改为法庭,那种肃穆的气息倒也适合。

会馆旁边是官厅,以前专门用于县官交接办理文书和住宿的地方。高墙入云,红门威严,庭院小径狭小幽深,关起门来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后来成了派出所。

1968年特大洪水冲毁了临江的下排民居,还剩上排保留完好。立新街多渔耕人家,早出晚归,正午时光是很静寂的。因为房子是老派的,感觉时光也是老派的。对岸的白鹭,清癯的漫游者,像是从朱耷的画里走下来,踱着细长的腿,汲几口水,突然振翅,低低掠过碧绿的河流,停在码头边的大叶榕上,一动不动,偶尔伸长脖子叫两声,听见有人的脚步,倏地飞了回去。

5

在经济萧索的时代,小镇的娱乐事业并没有停止,那时还没有电视电脑,除了正月的土戏,就是电影了。电影院在车站对面,灰白建筑,是个让人向往羡慕的地方,电影院工作人员是吃公粮的,不仅白看电影,还决定着电影票的命运,态度很蛮横,爱给谁好票就给谁,排队花了钱待遇都不一样,连带他们的家属都很“干部”,不带搭理人。

当时的电影院设备很简陋,白墙上挂一块白布就行了,座位是一排排的水泥凳,露天,小银幕,演的是黑白片,没有字幕。直到90年代初才有彩色片子,有字幕。黑白片的电影票一张三毛钱,我印象当中《刘三姐》《画皮》《城南旧事》很风靡,经常重播。当时电影院为招徕顾客或宣传新片,在正片播放到结尾的时候,就开大门让外面没钱买票的人进去过一下眼瘾,然后再放个短的纪录片,或是新片的预告,没钱看电影的人往往等这个时候挤进去过过瘾。

夏天的某个晚上,立新街的人们走出家门,用手背抹了抹没多少油水的嘴巴,相互招呼着,去看一场露天电影。民居密集,一声长了两拍的吆喝,一呼百应,一窝蜂往车站走去。等买好了票,从戒备森严的门缝挤进去,阁楼上的放映机已经吱吱转动。

电影开始,全场屏住呼吸。大反派被打倒的时候,全场掌声雷动。

那部电影叫《少林寺》。

是镇上第一部彩色片子。

当时彩色片子的票价是五毛钱。五毛钱可以买得六个鸡蛋,或者十根白冰棒,可还是有人反复看了几遍,一时镇上锄头木柄断货,成为练武之人手中的少林武棍。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少林寺》成为很多人的理想之光。

如今,电影院已被推倒改建为镇财政所综合楼,楼下,我曾经卖冰棍的空地被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占领。我的故居,承载着我童年少年青年“美好时代”的明清老房子,轰然倒下,变成百米外一个中小型新电站的库区。每逢年节,对那些还能“归家”的人,我总是心怀艳羡。

这小镇很多的老物件,悄然消失。十年一觉,我睡了三觉,驮娘江已然浑浊,小镇一半新生,一半死去。

那些泡沫般的往事,在它们啪啪被命运击中时,我听到一种磐石的声音,它们构成我笔下的终极场景——潮湿的青石板街道,飞檐画壁的老屋,雕了花的石墩、窗棂,四四方方的码头,还有扁舟、渔网、河流,以及河流上敛了锋芒的夕阳。我学会了以书中写的那种“诗人的眼睛”去打量小镇、脚沾泥巴的乡人,注意枣红马的眼神和水稻的抽穗。

弘一法师说世上最好听的声音是木鱼,我道行不够,只觉得驮娘江流水的声音,还有岸上乡人闲聊、间夹抽水烟筒吧嗒吧嗒的声音安定稳实,最入耳。

阿 菊

阿菊是我的堂姐。

大我十个月。

我、阿菊、阿珠、阿芬四个人在一个宁静小镇的明清老房子里一起长大。上了初中,正是小虎队风靡全国的时代,作为“四人帮”当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人,我觉得“四人帮”这个名字太恶,就给我们组合改了个名字叫——追风美少女。

是啊,追风,追芦苇芦花上的风,追青冈松林里的风,追三毛撒哈拉沙漠里的风。

因为年纪相近,又是亲族,从小,亲戚们总喜欢拿我和阿菊比较。

我文静乖巧,她桀骜率性。

我读书好,她玩得好。

我淑女,她“人来疯”。

每次我去她家,爷爷没少拿我当正面教材教育她,爷爷耳背,她貌似“恭顺”听着,嘴里却哼着邓丽君的《夜来香》,十个手指张牙舞爪涂上凤仙花汁,还挤眉弄眼问我好不好看。

阿珠和阿芬读到小学三年级就不读了,家里没钱,阿菊读完初一也不读了,按她的说法,要做天上鹰,不做池中鱼。

她们成了“社会人”,就我还背着大大的书包早出晚归。

她们羡慕我,说我将来一定是“公家人”,阿菊说,这次一个读“书大学”,一个读“社会大学”,没有可比性,她耳根应该清净了,我这座五指山被搬走,她这个毛猴子就解放了。

她却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她敢在街坊邻居前旁若无人高歌,虽然唱得总是走调,可我不敢。

她骑着大人的自行车,敢在闹市撒开双手,车头摇摇晃晃,一路大笑无视别人的眼光,可我不行。

她敢穿短到膝盖以上大红大绿的裙子,露出“伤风败俗”的小腿,可我不能。

有小男生有成年男子给她写情书,她敢拿出来读给我们听,可我没有。

20世纪80年代的乡下,女人穿的几乎都是蓝黑涤卡长裤、的确良碎花上衣,小翻领,宽腰身,扣子直逼脖子,鲜艳点的、特别点的衣服都没有,一眼瞧过去,大家就像统一生产出来的机器人。

阿菊坚决不穿,她的衣服都是自己设计,很“惊世骇俗”。夏天,她买来一块红被面,做了件短到膝盖上的大摆裙,镶上花边,别出心裁在裙边绣上大朵金色的花,穿上身,炫目得像三月里的木棉花,裙裾飘飘的她吹着口哨招摇过市,路人看得眼睛都绿了。

风一样自由恣肆的少女,那是我年少的梦想啊!

初一下学期我考试失误,成绩落到第二十名,家里安排我留级重来,说我心野,严加看管。

就这样,即便我们同一条街,几家隔不了多远,追风美少女组合也很少能碰头。

初三毕业,我听从家里的安排,考了师范。90年代初,中专毕业国家包分配,是响当当的铁饭碗,跳出农门了,体面、受人尊敬。

四个美少女偷了家里一把芭蕉芋粉条、十个鸡蛋,拔了两棵大白菜,跑到河滩开火锅庆祝。我穿上母亲新买的白裙子,这是我生平第一条裙子。我想买条红的,母亲说太妖,买了白色。

阿菊穿上她那条木棉花一样明艳的红裙子,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圆润白皙,闪着玉般光泽。她不算漂亮,但眉目桀骜,神采焕发,自有一种少年的炫目。她喜欢笑,笑声清脆,像“白帽子”(一种鸟)的晨啼,听了的人,都会觉得日子多么风和日丽!

阿菊还偷来爷爷半瓶米酒,我们第一次喝白酒,跟着阿菊面红耳赤学划拳,没几口,全醉翻了。

四人并列躺在坝前光滑的巨石上,驮娘江从大坝倾泻下来,溅起千层浪花,发出激越的响声,多像我们的青春呀,美好的十六岁!

我们畅谈各自理想,阿珠说以后要挣很多很多钱,让人家不敢欺负她们孤儿寡母。阿芬说她只想和心上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她已经有男朋友了。阿菊说她希望像三毛一样,自由飘荡,最后在有雪的北方定居(我们南方小镇没下过雪)。我说我希望能当个作家,到很多地方,编很多故事。

她们笑着把我抛起来,说我的理想最牛,逼着我发誓,以后荣华富贵了绝不能忘了她们这些穷老朋友。老天!我还没来得及保证,这些个发酒疯的姑娘就把我直接扔水里去了。

我师范还没毕业,阿菊阿珠嫁去了外地。

那时候,我们那里常有广东、福建、北流、博白等外地的老光棍怀揣万把几千块钱到我们这小地方买老婆,阿菊去了博白,阿珠去了北流。

阿芬没去,她男友是当地人。因阿芬生得美,他怕人家抢,软硬兼施不让阿芬和外人接触(包括我这等女性朋友),加上她未来的婆婆自诩门楣清白,看不上她们家,为避免是非,阿芬大部分时间窝在家,男友守着,连我想见她都难。

我们的追风美少女组合就这样解体了。

二十岁那年,阿菊回来了一次。

那时我已师范毕业,在小镇初中当音乐老师。

正是好年华,我穿着飘逸的白裙,长长的黑发倾泻下来,夹着发表的豆腐块作品集去看她。青葱岁月里,我一直渴望像阿菊穿火一般的红裙子,恣意如风。可是,我一直都没穿过红裙子,在我心里,世上没有谁比阿菊更适合穿红裙子了,适合到别人怎么穿都不合适。

阿菊生了三个孩子,全是女儿,个个瘦小面黄,跟杨柳条儿似的。我坐在门口跟她闲聊,她怀里两个女儿一人一个奶头,啧啧地吃奶,大的那个流着清鼻涕目不转睛地看电视。阿菊身上一件褪色发白的汗衫,袖口空飘飘。

几年不见,两人生疏得很,没话找话聊了一会,我就离开了,看得出,阿菊也松了一口气。

有一天傍晚,她突然来找我,两人沿着河边慢慢地走,她是来找我帮忙的。这个忙,很有难度,她要我利用我的文化知识帮她想想办法怎样才能生个儿子。让一个未婚大姑娘帮一个已婚妇女出谋献策怎么生男孩,我不得不佩服阿菊的想象力。她拉开衣服,让我看看她身上的瘀青、伤痕,全是她那驴脸老男人打的,因为她肚子不争气,连生了三个女孩。

我的社会就是香樟树下的校园,所谓知识不过是写了几篇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文,能有什么好法子给她,阿菊失望得很,早早就回去了,连一直嚷着说要看我已发表的文章这事都给忘记了。

没待多久,阿菊就回博白了,听说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也跟着她去,叫大朵,刚初中毕业,要跟阿菊去打工。

阿菊后来给我来了几封信,我估计她再不说也得憋坏了。她没带大朵去找工,而是带回了自己家,拐上了驴脸老男人的床。她需要一个儿子撑岌岌可危的门面,巫婆说她犯劫,要找个人搭求子桥,以后才顺,大朵就是她选的桥。

大朵真的给她生了个儿子,驴脸老男人却反悔了,看上大朵年轻饱满的身体,想留她下来,阿菊不同意,偷偷放跑大朵,驴脸老男人恼了,一脚踹了阿菊母女四人。

阿菊带着三个女儿辗转嫁了两次,越嫁越远,最后嫁到福建去,生到第六个孩子的时候,终于是儿子。

木棉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阿菊再没回过小镇。

信倒是挺勤,斜斜歪歪像小学生的字,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我也离开了小镇,到县城工作,没成作家,也没有荣华富贵。年少的梦想,早就丢在了那个十六岁的盛夏。

前年我回家过年,听说阿菊回来了,抬回来的。她得了喉癌,那边没钱治疗,听之任之,堂哥不忍心看自己唯一的亲妹妹饱受病痛折磨,就接回来治疗,可惜晚了,时日已经不多。

我提了一袋果和营养品去看她,心想,至少她还能喝点补品吧。

堂嫂带我去看她,拉开门边的灯线,十五瓦的灯泡照射下,一团趴在角落的黑影动了动,两手吃力撑着,慢慢抬起上半身,当她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吸了一口冷气,除了那双呆滞的眼睛似曾相识,这个骨瘦如柴、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人哪里还有半点阿菊的影子?乱七八糟的头发沾满稻草,眼球凹陷,整张脸塌陷下去,颧骨突出,瘦得五官扭曲狰狞,这还是人吗?是我熟悉的阿菊吗?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咽喉干涩疼痛,发不出声音。

这是一间不到八平米的地下室,再强的阳光也照不到,拐弯抹角进来的风,也是发霉的。阿菊身下垫着稻草,上边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她一动,身下的稻草就吱吱作响。

堂嫂解释说,一开始阿菊是住堂屋后面的房子,但她因为病痛,整夜整夜地号,左邻右舍睡不得觉,再加上她怕光,所以就把她搬到这来,这够黑,安静,能让她喘口气。因为她大小便失禁,痛起来又满地打滚,所以放稻草更合适,棉被铺不得那么宽。

堂嫂指指我,问阿菊,你还认识她不?

她眯着眼盯住我,微微点下头。

眼前这个萎蔫皱缩、病入膏肓的老妪,谁相信她才三十出头?她可是我们“四人帮”的老大,是我们追风美少女的灵魂人物呀!

我想问她,疼吗?想问问她,为什么不早点治疗?还想问问她,你要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想问问她这些年到底过的是什么鬼日子。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她说,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堂嫂有事先出去了,阿菊动了动嘴唇,我赶紧凑上前,问她有什么事。她求我两件事:一是再给她的男人和孩子们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怎么还没来。二是她想洗个澡,大嫂太忙,她不好意思麻烦,请我帮忙去叫她娘煮一锅热水,然后和她娘一起帮她洗个澡。说这话的时候,她污灰的脸堆满笑容,昏暗的灯光晃来晃去,衬得她的笑容坑坑洼洼,无限放大。

没几天,阿菊就去了。

葬礼冷冷清清,没有子女哭丧,没有子女端牌位。

时辰一到,抬灵柩的壮汉就急急上路,大家都想尽快赶回来,家里有热菜热汤等着呢。送殡的队伍稀稀落落,在边走边闲聊的人们中,阿菊的灵柩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

又下雨了。

阿 顺

阿顺是镇上的名人。

生产队那会儿,大家叫他阿顺队长。他是民兵队队长,扛枪,掌管大伙儿上工工分的登记簿,他哪天要是多看哪个人几眼,保准那个人当天茶不思饭不想,工作效率特高。

承包到户后,大家叫他阿顺。比他年长的、比他年幼的都叫他阿顺。

他不年轻,可不算太老,四十岁出头,头发花白,背有点驼,不是天生的,生产队那会儿挺直着呢,是后来弯多了才有的。

阿顺很不喜欢承包到户后的新时代,太快太乱了,跟不上,跟他名字也克上了,做什么都不顺。他种水稻,人家一亩收十五袋,他收八袋,还得看老天爷眼色。他做生意,费老劲选来上好的河石做石碑,开张没几天,人家外边拉来黑亮的大理石碑,好看又好刻,把生意抢走了。他改行卖光碟,卖本地山歌碟和红歌碟,结果人家引进红火的邻县山歌和电影大片,生意又熄火了。

镇上人家教训调皮的孩子,总爱拿阿顺说事:“年纪轻轻不学东西,光靠家里,能吃多久?看看阿顺,什么都不会,以前靠着三代贫农根正苗红当上队长,吃香喝辣,能撑多久?政策一变,狗屁都不是。”

阿顺是我的老邻居,两家厨房只隔着一堵墙,哪家炒什么菜,隔着墙就能闻出来,阿顺家炒菜,常有呛鼻的辣椒味翻越过来,只有逢年过节才闻到肉香。

我们老街大都是明清风格的二三进式老民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都是一式住一户,他们家三户住个三进式,我家和他那个跑了的老婆的娘家住二进式。他那个地主后代的老婆是他当民兵队长时嫁过来的,图的就是个安稳和吃饱饭。后来承包到户,眼瞅他不成气候就跑了,改嫁到外县去,刚生得几个月的女儿给娘家带养,死活不让阿顺认亲。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一贯暴烈的他竟然没把小孩硬抢过来,到底是外家那边人多势众惹不起,还是他不想女儿跟着他吃苦,谁也不得而知了。

三月三是我们壮族祭祖扫墓的大节日,家家户户要准备鸡、鸭、鱼、肉,再蒸上黑、紫、黄、红、白五色糯米饭祭祀祖宗,再穷的人家也不敢马虎。准备晚宴前,我和阿顺前妻生的女儿(名叫阿婷)上街买鞭炮(当地风俗是祭祀祖宗牌位后撤肉案要点鞭炮,宣告仪式结束,活人方能晚宴),我们买了鞭炮刚回到自家后门,阿顺突然从隔壁围墙翻出来,拿出芭蕉叶包着的一坨东西递给阿婷,嘴里嘟囔着,好像是说:这是给你的,拿着,我是你亲爹,不要怕。十五岁的阿婷骇白了脸,一个劲儿往后缩,这个胡子拉碴、眼神畏缩而又狂热的男人不止一次堵截她了,从小她外婆就教育她:这个人是疯子,会伤害她,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信,要远远躲。阿婷怕都来不及,哪肯信一个“疯子”的话,眼看那东西就要塞到她手上,阿婷像避瘟疫似的用力甩开,撒腿就跑。那坨东西被甩在地上,散开来,一地的五颜六色,我看了一眼,是一大包色彩斑斓的五色糯米饭和两个大胖鸡腿,还冒着热气呢。

阿顺愣愣站着,眼圈泛红。掉在泥巴里的五色糯米饭和鸡腿是他从饥妻饿儿嘴边抢过来的,现在却像一坨屎。许久,他才慢慢蹲下来,小心捡起那包糯米饭,他拍了很久,才用衣服前襟包起来,一步一回头走了。

2006年,政府在小镇下游百米处建了一个水电站,老街临水,被征用成了库区,几百年的老街几乎搬空了,一部分人搬到镇政府旁边的移民新区,一部分人往后挪,在原先老房后面的菜园垫高地基起新楼。

阿顺家什么都不是,他家房子地势较高,没被征用,没得到补偿和地块,又没钱后挪起新房,但老房子也待不下了,一条曾经热闹熙攘的街道成了废墟,你一家在废瓦残砾里过?他也搬走了,在旧桥头与新桥头中间的废弃公路边搭建了几间板壁房,盖上油毛毡,一家人安顿下来。

隔着一条小河,两座桥,几十步的距离,这边高楼水泥路,那边草房烂泥路,像两个世界。

前两年,听说阿顺又“火“了。他那几间板壁房成了“暗房”(暗娼从事色情服务的地方),从贵州来的几个大屁股大胸脯的中年女人相中他家闹中取静,离街上又不远,租了几间做生意。于是,阿顺家这个死角一到晚上就活转过来,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这不,阿顺也跟着有了知名度,有人喜欢和他聊天,当然主要是男人,听听八卦,那几个女人谁客人最多。

阿顺胡子拉碴的脸上渐渐浮出笑容,那越来越耷拉的腰杆又抖擞起来。他自告奋勇做起那几个女人的伙夫,晚上还免费当暗哨。

不过好景不长,派出所“扫黄打非”,“不夜城”被查封,那几个贵州女人拍屁股走人,阿顺的名人生涯也断了。

日子又沉寂下来。

陪伴他的只有那声音高亢的土制音箱和红歌。第二个老婆也熬不了苦,投奔远嫁的女儿去了,儿子也一样,入赘到邻县一个女混子家,他成了真正的单子。

《东方红》唱了,起床,做饭,做工,种几分玉米地、几簇竹子几株芭蕉、两亩水田。

《国际歌》响了,抽两筒水烟,望下对岸的灯火,熄灯、睡觉。

就他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亲戚不爱朋友没有的样子,怕是死在里面臭了、烂了、成白骨了,都没人知道呢。

他像跟整个世界无关似的,多他不多,少他不少,死了就死了,活着的,继续活着。

清明节我回家给父母扫坟,去移民新区大哥家吃饭,从老桥这边过去,刚走到坑坑洼洼的老桥头,看见一个人低着头背着一筐剥了皮、雪白雪白的春笋迎面过来,我拦住问竹笋卖不卖,他抬起头,我才发现是阿顺。面容枯槁,身子佝偻,乱糟糟的白发长到脖子。以往不见他那么驼、那么瘦,也许是年纪越大越驼的缘故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比前几年我见的还要老上几倍,那驼背,弯得让人心惊肉跳,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似的。

我算了算,阿顺当时最多也就六十岁左右。

我买了三根圆嘟嘟的笋子,他接过钱,蘸了蘸口水,数了数,抬头认真地说:“你给多了。”抽出五块钱还给我。

我告诉他,因为他的竹笋刚挖出来,很新鲜,所以价钱要比隔夜的贵点,街上他们都是这样卖的。他捏着钱,也许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不再做声,可又觉得不踏实,犹犹豫豫,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我就说:“拿着吧,你的竹笋种在河边,水分足,鲜嫩,值这个钱。”

他用一种终于遇到识货人了的眼神认真看了我几眼,搔了搔头,从背篓里选出一根肥大的笋子递给我,“这是送你的,不要钱。”

我推脱不要,说拿不动了,重。

他脸一下子暗下来,坚持说是送的,真不要钱。

我只好接过来,翻翻口袋想再找钱,他按住竹笋说:“你要是再给我钱,就是瞧不起我了。”

我强笑:“你种这个也不容易,不能白要。”

他虎着脸,扯回那根竹笋,把一张五块面额的人民币拍在我手上的三根竹笋上,不再说话,扭过身去低头整理篓里的竹笋。清明的阳光已经很毒了,阿顺额前流着豆大的汗珠,嘀嗒嘀嗒落在雪白雪白的笋上。摆放好了,他扶着腰慢慢蹲下,用手在膝盖上一撑,背起背篓,看都不看我一眼,走了。

过年时,我傍晚过去大哥家吃饭,为了省时,打算抄近路从阿顺家门前小路上去,走到他家门前,看见他坐在门口抽水烟筒,吧嗒吧嗒。见到我,他用一种严肃的语气说道:“前面前几天发生车祸,地上血迹没干,不要走过去,晦气,改道吧。”

我转身离开,沿着来路返回。我回头看了看他,斜歪破败的木屋下,他坐在那里,像扎的纸人,小小的影子、小小的音乐,还有他那种严肃的口气,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莽撞闯入的过路者。

天好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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