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女神同居的日子

江未若

（一）楔子

曾有人说，一个女子，一生总会遇到这样的三个男子。

第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奈何造化弄人，终成陌路。

第二个风流倜傥，英俊多金，然而使君有妇，无可奈何。

第三个容貌尚可，性格尚可，家世尚可，挑不出错来，于是与其结为连理。

——听起来好像还挺悲惨。

但我不是一般的女子，我是女神。女神的桃花，自然要不同于其他人。

我这一生也遇到了三个男子。

第一个无可比拟地优秀，倒也配得上我，奈何心眼太小，我犯了错，他揪住不放，于是就这么纠缠了几千年。

第二个生得肥头大耳，粗鄙不堪，却长了狗胆猥琐地过来调戏我，被我一纸诉状告到了上级，于是被打入轮回台，从此堕入畜生道。

第三个嘛，呵呵，他是个有强迫症的樵夫。

……

好吧，听起来好像更悲惨。

但是我并不在乎。因为即使是女神，于情爱上也不一定就能得到所谓的幸福，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

啊，忘了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唤作“嫦娥”。

（二）樵夫有过

“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咆哮划破长空，阴风阵阵，寒意彻骨。

“怎么了？怎么了？”玉兔从桂树后奔了过来，一脸焦虑地看着我，“主子，你得了失心疯？”

玉兔爱往凡间跑，满口凡尘古怪的词汇。我一巴掌将她抽飞，浑身颤抖地瞪着眼前的屋子……不，不能称之为屋子，尽管一刻钟前它还是，但是现在叫废墟更为贴切。

“麻烦给我个解释？”我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刚从废墟里钻出来，正灰头土脸地立于一旁的男人。

男人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嗫嚅道：“我……我想给你做饭，你爱吃的芙蓉脆皮鸡丝卷……”

“哦？”我低下头看着他手里的盘子，“就是你手里拿着的这盘煤球？”

男人身体一僵，捏着盘子的手缩到身后，嘴唇嚅动了半晌，最后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我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终于爆发，“我让你做饭了吗？不会做你逞什么能啊？我厨房跟你什么仇啊，你非得炸了它？啊？……”

男人难堪地瑟缩在墙角，玉兔凑上来道：“主子，注意你的女神形象……”

我又一巴掌将她抽飞，转头瞪了那窝囊男人一眼：“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费了半天工夫，又去天宫借来好多天兵帮忙，才勉强将厨房重新搭好，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一掌将玉兔拍进厨房做饭。

广寒宫的伙食一向是玉兔负责的，因为君子远庖厨，女神当然也不能一身油烟味。我倚在美人靠上，有气无力地听着厨房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心里盘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开饭，却听见身后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迟疑和畏缩：“你……你若是饿了，先吃点桂花糕垫垫吧。”

我知道是他，哼了一声，也并不回头。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男人将糕点放在了八仙桌上，又静悄悄地出去了。

我伸手拈了块糕点喂进嘴里，入口清香细滑，甜而不腻，是以往熟悉的味道。这男人做菜不行，摆弄糕点却很有一手。

……也只有这个优点了。

临近酉时玉兔才把晚饭张罗好，我早饿得眼冒绿光，左右没有外人，于是捧着个海碗吃得口水横流。我吃了几口一抬头，透过红漆雕花的窗棂，便看见那男人独自倚坐在院里那棵桂树下。他那低垂的墨发掩了他的表情，牙黄的桂花细碎地落上他的肩头，在这样的夜色里，他显得有些寂寥。

我伸手敲了敲桌子：“去把他叫来吃饭吧。”

玉兔一脸痴傻地抬起头：“啊？谁啊？”

我狠狠瞪她：“你说呢！”……怎么就养了只这么不称心的宠物？

“哦！”玉兔恍然大悟一般，放下筷子屁颠屁颠地奔了出去，咋咋呼呼的声音立马在院子里响起，“吴刚哥哥，吴刚哥哥，你快进去，主子同意你吃饭了！”

我嘴角直抽——我有说过不让他吃饭吗？这死丫头说得我好像周扒皮一样！

吴刚很快走了进来，低声地向我道了声谢，就坐在了我对面最远的地方，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埋头扒饭。我看得烦躁，把饭碗一推道：“我吃饱了！”然后我就头也不回地起身回房了。

我的房间离饭厅不远，半掩的木雕花窗遮不住院里清甜的桂花香气，一同而来的还有玉兔咋咋呼呼的声音，和吴刚偶尔的低语，以及淡淡的笑声。

哼，在我面前闷得跟块木头一样，我不在的时候倒能同旁人笑语欢声了。

……蠢货！

（三）寿宴一舞

吴刚是我的房客。这么说听起来仿佛有些诡异，但事实确实如此。

三千年前我飞升成仙，赐居广寒宫，本以为从此就是这片儿的地主了，谁料没两年，玉帝便弄了个吴刚过来，说是触犯了天条，被罚在这儿伐桂。我本来不打算理会他，但这男人两袖空空，这片儿又只有广寒宫能够住人，为了不至于让来访的仙友看到一个单身汉睡在我宫门口，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将一间偏殿借给他住。

这么一借，就是三千年。

三千年过去了，树还没砍倒，这男人比那时更闷了点儿，蠢了点儿，其他的倒也各自相安无事。

当然他炸我厨房这事是例外。

三足金乌在天空中招摇，即便是广寒宫这清凉之地也能感受到烈日的炙烤。吴刚还在外面伐桂，每一斧子都下得沉稳有力，然而当他下一斧子举起的时候，先前斫出的痕迹已经完好如初。汗水自他额角滑落，浸湿了衣襟，他的面色却平静如水，举着斧子默默重复着三千年来一如既往的动作。

我待在屋里看着只觉得不可思议，不知他的执念到底来自哪里。这棵桂树自混沌之初就已存在，不是他能砍得倒的，玉帝这样罚他，摆明了是不准备让他好过。这道理我同他讲过，他听了不发一言，隔天却依然举着斧子砍得起劲。我气得脑袋生疼，于是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去了。

反正人蠢了，谁劝也没办法。

这几天天宫很热闹，报信的青鸟都叫得一股喜庆。王母娘娘的大寿在即，按照惯例，我得过去献舞一曲。说起来这三千年，蟠桃会得献舞，寿宴得献舞，哪位上仙孙儿的满月宴也得献舞，我这玉帝亲封的所谓太阴星君，唯一的职能也就剩下这些了。

我随意梳洗打扮了一番，驾轻就熟地跳了支舞，不出所料地赢得满堂喝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献舞时，战战兢兢地排练了好久，犹被人挑刺，说我肢体僵硬。现如今呢，只怕我就是翻个筋斗，都会有人夸赞身姿灵活。大家对于女神总是更宽容。

一舞已毕正待退场，一转头竟然看见吴刚坐在角落不起眼的位子上，我心中诧异，王母娘娘的寿宴竟会请他这一小小罪仙？视线不期然相遇，他仍然穿着一袭黑衣，正安静地望着我，那眼眸既深且亮，仿佛银河里的星光都缀在那里头。

我心头忽地一跳，莫名竟有些不自在，低了头、敛了袖便急急退了场。

（四）花神一遇

天界的生活总是多姿多彩的，王母寿宴才过，又迎来了花神节。

所谓花神节，说白了就是相亲会，据说这个无聊又没品位的节日还是当年玉帝那个风流老头想出来的。 这天，男女神仙各自以花枝为环，遇上心仪的对象便将花枝送出，若对方同样以花枝相赠，就代表勾搭成功。

我一向不喜参加这个节日，因为每次去了都会被花环挂满全身。今年也是如此，我收花环收到手抽筋，脸上竭力维持着端庄的笑容，一转头就将它们一股脑全堆在天池边，然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回过头，看见吴刚静立在一株烟柳树下，穿着一袭黑衣，手里捏着个桂树花环。

我瞥了他一眼：“有事吗？”

吴刚朝我走了过来，我随意摆弄着身旁堆得半人高的花环，他伸出来的手突然就缩了回去。我以为就要这么擦肩而过了，他却还是叫住了我：“嫦娥，这个……给你。”

我低头看了看，沉默了半晌，还是收了，勾在小指上转着圈玩。吴刚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我的头，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你头上那个，不好看。”

“你说什么？”我火冒三丈。

他低声重复：“不好看，你别戴了。”然后就跟兔子一样迅速地消失在了我眼前。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头上那个是自己编的他竟然说不好看？还没送出去呢，他跑什么跑？

……蠢货！

我气呼呼地往前走，一抬头却发现一道人影突然挡在了我面前。我脚步猛地一顿，心中长叹一声：冤家！

确实是冤家，那竟然是我前夫。

后羿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轻哼一声道：“嫦娥仙子，今日可是大出风头了。”

我无话可说，转身正欲离开，他却突然上前攥住了我的手腕，阴沉的脸几乎抵上我的鼻尖：“不过是有几个不长眼的蠢货捧着你，你就摆出这副清高的姿态给谁看？我告诉你嫦娥，就算再过一万年，你也是我后羿不要的破鞋，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高贵圣女吗？”

又来了，这已是我们第几次恶语相向了？

我与后羿之间的故事，其实也很简单。

传闻三千年前，天地间出现了一头凶兽，妖力无边，为祸天界、凡尘。为了守护天地生灵，当时的武曲星君临危受命，与那凶兽一场鏖战八百回合，星君拼了个形神俱灭，终于将那凶兽原形打散。

凶兽失了原形，竟然化作九头金乌遥遥挂在天上，凡尘间一下子出现十个太阳，大地干裂，草木不生，百姓几乎没了活路。

当时正是尧帝时代，他派了手下最厉害的箭师后羿去射下那九个太阳。

后羿果然不负众望，张弓如满月，九箭连发便将那九头金乌射落在东海。后羿射日有功，尧帝大悦，封其于商丘，并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嫦娥嫁给了他。

我那时是整个部落最美丽的女子，嫁予后羿，不算是亏待了他。

初嫁那段时日，我们也还过了阵快活日子，郎才女貌，也算天作之合。直到后来后羿千辛万苦，自西王母那求来了不老仙药。

后羿十分宝贝这颗小小药丸，拿了三重匣子锁着藏在隐秘处，只待哪天选个黄道吉日吃了飞升。

他没将这事告诉我，于是当我发现这神秘匣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打开，只当那药丸是什么珍馐美味，抓起便吞了。

等我发现不妥时，已经晚了。

这一番阴差阳错，我飞升成仙，后羿却饱受轮回之苦，直到十世后才再得仙缘。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

后羿说：“嫦娥，你害我受十世轮回之苦，你欠我的，我一定会讨回来。”

我等着。

（五）不会接吻

最近龙王家新添了个小孙儿，老人家一时亢奋，布雨都布到了月宫。广寒门外每日淫雨霏霏，冰冷潮湿得让人烦闷。我心情不佳，便想着去天庭走走，谁料一走就走出了麻烦。

“前日仙子于王母寿宴一舞，我等真是如痴如醉，不知仙子可否纡尊降贵到寒舍一叙，共话诗酒，岂不乐哉？”

我被堵在墙角，看着面前逼过来的人，心中很是郁闷。

莫不是这些年我只做跳舞的事，他们便以为我只会跳舞了？

仙界岁月清冷悠长，我每日吃饭睡觉打……玉兔，除此之外的时间都拿来修行了。再加上当年的仙药调理出了一副好底子，所以我的法力绝对不差。去年仙界术法大赛，我无聊时去看了看，顺便掂了掂自己的法力，不多不少，正好比那冠军高一成。

“如此正好，求之不得呢。”

我朝他们嫣然一笑，姿态淡定地盘算着该怎么将他们不着痕迹地扔到凡间的养猪场去。正待动手，眼前却一花，那两人已被揪了衣襟像死狗一样甩了出去，转瞬间化作了天边的流星。

“走！”吴刚沉着脸一把抓着我的手，拖了我就向前飞奔。

我被他拽得踉踉跄跄，皱着眉头道：“你干吗？快放开我！”

我一面说一面想把他的手掰开，谁料他平日里看着闷不吭声，法力竟然颇高，折腾了半天竟完全挣不掉。我恼怒地瞪向他，却见他目光沉郁，嘴角紧抿，风吹得他墨发飞扬，深邃的侧脸竟有一丝坚毅的姿态。

我心中忽地一跳：他什么时候这么好看了？

一直被拖回广寒宫他才放开我，我撑着桂树直喘气，恼怒地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呢？”

他蓦然转过身逼近我，略显急促的呼吸打在我脸上：“嫦娥，那天你和后羿……我看见了。”

“……啊？”

“后羿那样，是他不长眼，你……你是个好姑娘，有好多人都是真心喜欢你的。”

“……啊？”

“所以，你不要自暴自弃，那样最后受伤的是你自己。”

“……啊？”

将这么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在心里过了好几遍，我才约莫回过味来：敢情今天这一幕，被他当成是我自暴自弃了？

我不由感觉哭笑不得，忍不住就想逗逗他：“我怎样，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眼前的男人明显一僵。

我故意板起脸：“吴刚，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说完我架势十足地推开他，装模作样地绷着脸准备离开，谁知才迈开一步，就又被这男人压在了树上。

“你干什……唔！”后面的话消失在了牙齿与牙齿的碰撞中。

……真的是牙齿与牙齿的碰撞，他突然像狗一般啃上来，瞬间我的嘴里就泛起了血腥味。

这蠢货到底会不会接吻？

我疼得直抽气，狠狠地一把推开了他，气得眼冒金星，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谁知挥了两下竟没下得去手，于是踩了他一脚，然后愤愤地离开。

嘴角被咬破了一大块，我捂着伤处恨恨地边走边骂：蠢货！

（六）玉兔下凡

天界最近又选出了新一届的女神和男神。

神仙们长日无聊，就爱整这些幺蛾子，我对这些一向不感兴趣。当然也是因为我已经连续五百年稳居女神榜第一了，实在是没什么悬念。从前倒还有紫霞仙子与我平分秋色，但听说近些年她爱上了孙悟空，为伊消得人憔悴，自然就不及每日养尊处优的我光彩照人了。

所以说，情爱这东西，都是冤孽。

男神榜倒是时常有变，这么几千年，后羿上榜过，雷公上榜过，哪吒上榜过，连哪吒他爹托塔李天王都上榜过。

……世道也是让人越来越无法理解了。

不过今年选出的男神却让人有些出乎意料，竟然是吴刚。

玉兔咋咋呼呼的：“吴刚哥哥在天界还是很受女仙欢迎的！主子，我们要不要去恭喜他？”

我冷哼一声，我倒是愿意去，关键是还要人肯见我才行啊！

自从上次强吻了我，那男人就仿佛把这辈子的勇气都用光了，见了我能躲出十丈远，跑得比玉兔还快，最近更是连吃饭都不跟我一个桌了。

我气得真想把他一脚踹回娘胎回炉再造。

他蠢成这德行，也是世所罕见了。

我心情不佳，窝在房里兀自发呆，一抬眼却看见吴刚正在外面伐桂，桂花如雨簌簌落下，那人的身影沉稳如山。

我正看他不爽，于是寻了张帕子包了两块桂花糕，团成一团就从窗子朝他砸了过去。

吴刚身形一顿，那团凶器就被他接住了，他有些迷茫地四下张望，我急忙隐入窗边阴影里。他用手打开了那块帕子，低着头看了半晌，看着看着，脸竟然慢慢地红了起来。

我躲在窗边看得毛骨悚然：一块帕子而已，他是想到了什么？

晚间吃饭的时候他竟然一反常态地出现了，我斜着眼揶揄道：“怎么？不躲着我了？”

他的脸瞬间便红了，眼神闪躲了半晌，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诗……我看了。帕子给你洗干净了，我用不上，还是还给你吧。”

诗？什么诗？

我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张锦帕。帕子是玉兔从凡间带回来的，据说是什么苏绣，白底红线的花纹袅袅绕绕，好一幅娟秀缠绵的字迹——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是误会！”

……

我恼羞成怒地去了趟天庭，揪着太上老君下棋，把他杀得落花流水才心满意足地回来，谁料一进广寒宫，就见到了不速之客。

太白金星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嫦娥，你家玉兔偷下凡尘，惹了祸了！”

听他絮絮叨叨一番，我便明白了大概，原来是那丫头趁我出去下棋的工夫，私下凡尘找唐僧的碴去了。

太白金星说得委婉，我却知道，那丫头哪是找碴，是去勾搭唐僧了。

我赶到的时候她正被孙悟空追得鸡飞狗跳，我急忙出手救下了她，放低身段说了好些赔罪的话。好在她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孙悟空也就大度地放行了。

玉兔伏在我怀里号啕大哭：“我只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都要来阻止我？”

我道：“因为他不喜欢你。”若是两情相悦，这丫头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

她便哭得更厉害了：“我只是想找个人真心喜欢，为什么就这么难？”

我叹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会找到的，回了天庭我给你介绍好的。”

玉兔哭得抽抽搭搭的：“这年头好男人都让猪啃了……也只有吴刚哥哥还剩着……”她抬起头，泪眼蒙眬地望着我：“我想喜欢吴刚哥哥，可以吗？”

“……也好。”

等我回了月宫，吴刚正守在门口那棵桂树下，清辉月色映出他微锁的眉头，见了我便立马上前两步：“你回来了，没事吧？”

我揪着玉兔的长耳朵往他怀里一扔：“玉兔受了情伤，你好好安慰安慰她。”

（七）那只蛤蟆

玉兔此番被打击得不轻，每日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还好有吴刚安慰她，减轻了我大半负担。我乐得清闲，每天早出晚归地拜访仙友，活得像个交际花。

一连几日闲散自在，这一日晚归时却又被人堵在了那棵桂树下。

吴刚面色阴沉地望着我：“嫦娥，你这几天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我道：“你想多了。”

你前些日子还躲着我呢！

吴刚上前一步：“嫦娥，你……你是不是故意想……想撮合我与玉兔？”

啊，原来他还不算蠢到家。

我道：“你别自作多情。”

吴刚伸手箍住我的肩膀：“嫦娥，我喜欢你。”

“……啥？”

我傻眼了，我失算了，我本以为凭他的德行，这句话再憋三千年他都不会说出口。

吴刚将我拉到他跟前，又重复了一遍：“嫦娥，我喜欢你。”

吴刚跟我说了他以前的事。这让我始料未及，因为这三千年他从来没有谈及过自己的过往。

吴刚说，很久以前他与人争斗，受了伤落入凡尘，化作了一只蟾蜍。

我有些嫌弃：“所以说你不解风情，你看别人下凡，都变作灵鹤、白狐什么的，你却变成只蛤蟆。”

吴刚有些委屈：“我那时，落到了一方水塘里。”

“好吧，你继续。”

吴刚说，那时他灵力尽失，偏偏才变作蟾蜍就被一条蛇盯上了，正求生无门的绝望之际，一个女子却突然出现将他救了。

我打断他：“好了，你不用说了。”

因为我已经想起来了。

那时的我尚未嫁给后羿，每日过着吃了睡、睡了玩的神仙日子，有一天我正在荷塘边愉快地玩耍，结果就看见一只蛤蟆和一条蛇正在对峙。

我承认我当时偷偷靠上去，是准备观赏爬行类软体动物的吞食技巧的。但那只蛤蟆的求生意志实在太强，传闻蛇无法视静物，那只蛤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对着蛇蹲了两个时辰。

我几乎能看到它那双清澈眼睛里折射出的太阳的光芒。

于是我那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就那么动了一下，差人取了雄黄赶走了那条蛇。

我确认道：“你就是当年那只蛤蟆？”

“嗯。”

“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才喜欢我？”

“嗯。”

“可我后来不是捏了根棍子，将那蛤蟆肚皮朝上，翻来覆去地蹂躏了好几遍吗……”

吴刚的脸一下子红了，却仍固执地轻声道：“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所以你便要以身相许吗？”

吴刚愣住了。

我叹了一口气：“吴刚，感恩之情并不是喜欢。你以为是，其实不过是自己的执念而已，就如同你一定要伐桂一样。这年头执念易破，情爱最不靠谱，以后你一朝清醒，便会明白现在的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了。”

（八）劫兮缘兮

我没能过几天清闲日子，玉兔便又给我惹了祸。

金黄灼热的火焰鸟口吐人语：“欲救玉兔，速来昆仑。”

唉，早就叮嘱过要提防后羿，没想到她还是着了道，为何我身边的活物都这么不让人省心？

我扬袖挥散了火焰鸟，招了朵祥云往人间去。一路和风微雨，天色空灵干净，一如当年我嫁予后羿的那些时光。

我那时，其实是喜欢后羿的吧。

但我没想到我这么不值得被人原谅。

我想起自己当年初上天庭，头一个拜访的就是太上老君，问他我私吞仙药，擅自飞升，缘何一上来就被封了仙阶，却无半点惩罚？

那神神道道的老头子只给了我一句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觉得自己这三千年为仙，就是在等这个报。

而今总算要来了，真好。

我飞到昆仑的时候，玉兔正被架在红莲业火上方。我看着对面的后羿道：“你想要什么？”

后羿盯着我像盯着蛤蟆的蛇：“你的内丹。”

我惊了一下，旋即又释然。是了，当年那颗仙药被我吞下肚，却并未消失，而是在我体内结成了一颗内丹。我本是偏阴之体，这么多年又得月露精华的将养，便给那内丹养出一股强大的极阴之力。后羿为人好强恃勇，不可能不觊觎这个。

只是内丹没了，仙体一失，我也就活不成了。

“好，但你要放了玉兔。”

我运转法力正待逼出内丹，却见对面白光一闪，我一惊便将内丹又吞了回去。

肥头大耳的净坛使者抱着兔子落到我面前，对着后羿一声怒喝：“贼人，竟然欺凌嫦娥仙子，吃俺老猪一耙！”

我差点笑出声来。得道时间那么短，这净坛使者还当自己是天蓬元帅呢？当年他调戏于我被打入轮回，如今总算是修成正果了。

我道：“多谢使者相助。听闻使者在凡间与一个蜘蛛精成了家？”

如今仙界风气开放，仙妖亦可结合，净坛使者一张阔脸笑得竟然很腼腆：“多谢仙子挂怀。她没有仙子长得好看，但是人挺好。”

我点了点头，然后一脚踹上他的屁股，转瞬间净坛使者就抱着玉兔嗷嗷叫着消失在了天边。

后羿看着我笑得阴阳怪气：“怎么？你如今倒怜惜这种人了？”

我懒得理他。好歹曾经同为仙友，我知道净坛使者的斤两，他打不过后羿。

我道：“玉兔被救走，我可就不会把内丹给你了。你若要就来抢，咱们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后羿的脸一点点沉下来：“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试试便知。”

很可惜我还是打不过后羿。他身上有当年射落的金乌之力，这人的野心果然不止如此。

后羿将我狠狠抛在地上，用鞋尖挑起我的下巴：“嫦娥，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子。你真以为自己多么高贵迷人吗？不过是个没人喜欢、没人要的贱人罢了。”

是这样吗？我混混沌沌地想。

天界众仙捧我做了上千年的女神，但他们也会向紫霞仙子献媚。

后羿是我从前的夫君，但他此刻将我踩在脚下。

净坛使者仍会来救我，但他已经有了相伴一生的人。

还有谁？还有谁？

罢了，罢了，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在乎的。

“嫦娥，你祈祷下辈子不要遇到我吧！”

带着血腥的剑朝我刺来，世界突然变得静止，远处金光大盛，天地炫目得仿若重归混沌之始。

金光的尽头，有一人浴着业火走来，金冠加顶，战袍加身，手上提着一把……斧头？

没能看清那人如何动作，我便出现在他怀里，他温热的唇贴在我耳畔，吐息间带着难言的旖旎：“嫦娥，没事了，我来了。”

我一瞬间竟然泪如雨下，急忙转过头对着后羿，将嘴角咧得嚣张又肆意：“你看，还是有人愿意喜欢我。”

（九）尾声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因为直到今日我也没弄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后羿貌似还挑衅了两句，然后吴刚将斧头变作了一把剑，金光闪了闪，然后后羿一个大活人就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你把他杀了？”

吴刚摇了摇头：“没有杀他。我将他封在剑里，带回去让玉帝治罪。”

我双手颤抖地指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吴刚看起来很困惑：“我是吴刚啊！”

“你来月宫之前是做什么的？”

“哦，我以前做过武曲星君。”

我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三千年前那位武曲星君？”

“嗯。”

“可……可传闻不是说，你与那凶兽一战，形神俱灭了吗？”

吴刚看起来很无辜：“没有。我受了重伤落入凡间，化作了一只蟾蜍，我跟你说过的。”

“……”

后来太上老君告诉我，当年我私吞仙药飞升，本该受一场雷刑，然而吴刚却私自替我承了那三十六道天雷。由于天雷加身依然像个没事人一样，玉帝心理不平衡，就罚他到月宫伐桂，桂倒才允他同我在一起。

我杀气腾腾地瞪着太上老君：“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那老头子笑得很虚伪：“你没问嘛。”

……我就知道，这天庭我最讨厌的神仙就是太上老君！

吴刚端着盘芙蓉脆皮鸡丝卷走过来：“你吃点东西，消消气吧。”

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就猛一抬头：“你做的？”那明显不是玉兔做出来的味道。

吴刚点点头，有些不自在：“嗯。”

我一时有些动容，正想说几句暖心的话，猛然想起来：“你炸了我几次厨房？”

吴刚看起来更不自在了：“八……八次。”

“什么？”

吴刚忙补充道：“但我已经修好了，用……用门口那棵桂树。”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明亮而深邃，他静静地看着我：“我把那棵树砍倒了。嫦娥，我们在一起吧。”

“什么？”我勃然大怒，“蠢货！你把树砍了，我以后拿什么做桂花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