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精神的结构分析:以西南联大为例

2015-10-21 18:32王喜旺
河北大学学报·社科版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学精神西南联大

王喜旺

摘 要:大学精神不是一堆散乱的精神碎片,而是一个有机联系的精神结构。在大学精神的诸多要素中,探究精神是其核心,自由精神、会通精神、超越精神都是围绕探究精神生长出来,为大学探究真理的活动提供支持与屏障的。西南联大为我们昭示的大学精神,正印证了我们的这些论断。

关键词:大学精神;西南联大;探究精神;自由精神

中图分类号: G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5)04-0009-07 大学精神问题研究是近年来高等教育研究领域的一个热点,围绕其形成的研究成果,可谓硕果累累。纵览既往的相关研究成果,笔者发现,其存在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既往的论者是把大学精神作为一个个独立的精神要素来看待,没有把大学精神作为一个整体的精神结构来考察。事实上,大学精神是一个存在内在关联的诸多基本要素组成的结构整体,而不是一堆散乱堆积的精神碎片。本文力图以西南联大为例,呈现大学精神的结构性面相,以就正于方家。

一、探究精神

大学是以探究真理为其根本使命的,因此,探究精神是大学生存、发展的“生命线”。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失去探究精神,大学将变成一具裹着鲜丽外衣的腐朽躯壳。对此,西南联大学人有着明晰的精神自觉,始终将“人跟他的学问是合一的”[1]作为自己的人生圭臬。否则,他们示现给学生的就不会是“什么时候你见到他,你都觉得他是在思考问题”[2]的形象了。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在死亡威胁、饥饿困扰、图书资料奇少、研究设备短缺等极端不利的条件下,依然以忘我的精神投入到研究工作中,进行着不倦的探索。

闻一多便是这样的典范。华罗庚在回忆他与闻一多埋头学问的岁月时说:“在陈家营,闻先生一家八口和我们一家六口隔帘而居期间,我伏首搞数学,他埋头搞‘槃瓠……在他埋头‘槃瓠期间,无论春寒料峭,还是夏日炎炎,他总是专心工作,晚上在一小油灯下一直干到更深,陶醉在古书的纸香中。”[3]郑临川在回忆自己住在闻一多家旁边撰写毕业论文的日子时说:“每天夜晚,我们几个把楼下白天的饭桌当成书桌,在暗淡的油灯下抄抄写写。深夜我们已灭灯就寝,只见先生的窗户还亮着灯光,大清早我们还未起身,先生窗里的灯光早已亮了。”[4]两个回忆者,一为闻氏的同事,一为闻氏的学生,均对其竟日埋首自己的学术工作印象深刻,足见其用功之勤、之专。

生物学教授吴韫珍也是这样的楷模。他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中,教学、研究仍一如往日。他曾多次率领助教和学生进行云南植物之调查和标本之采集,跋涉于千山万水,足迹遍云南。他的同事李继侗教授在回忆吴氏这一时期的工作态度时说:“犹忆在云南点苍、鸡足采集时,白昼跋涉终日,寒夜伴侣早眠,先生独燃烛描绘日间所得之标本至午夜,山风砭骨,先生似不觉也。”[5]

不论是闻一多在斗室中终日“陶醉在古书的纸香中”,还是吴韫珍在野外考察、绘制标本中直至午夜,“山风砭骨”而不觉,都是驻在一种忘我之境。

西南联大学人不仅在书斋、实验室沉醉在自己探究自然、人生玄奥的精神世界里,还把这种探究的精神气质投射到自己授业的课堂上。

陈寅恪为学生营构的便是这样一种充满探究魅力的课堂。听过他课的学生都说,他的课程“都是专题研究性质”“只讲他本人在那课程范围内的研究成绩”[6]。他在讲课一开始,总是先在黑板上抄写资料。把讲课中所要征引的史料抄得满满的,然后再根据所抄的资料进行考证、分析、綜合。对于他在讲课中如何进行考证、分析,许多学生都有过追忆。季羡林说,他的解释与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但却一点也没有武断、夸大、歪曲的成分,而是“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7]。周一良这样写道:“旁征博引,论证紧凑,环环相扣。我闻所未闻,犹如眼前放一异彩,深深为之吸引”。宗良圯则说:“其讲学也,似系考证学派,中外古今,旁征博引,论据卓越。”[6]从这些学生对其师讲课的回忆、评说可以看到,陈氏的教学特点是:其一,以旁征博引原始史料为基础;其二,有很强的逻辑性;其三,分析、论证细致入微。这种教学特点,正与高质量的史学研究论文的特点相似。其探究性特征,是一目了然的。

金岳霖的课堂教学也与陈寅恪类似。在讲课中,“他总是先叙述一下要讲的哲学问题,然后分析这个问题,提出初步的解决意见。进而又指出这个解决意见的缺点,再提出一个新的解决意见,……这样一步一步地深入,一步一步地提高。最后他提出自己认为正确的意见。这种讲课进程,有些象柏拉图的‘对话,也许更象休谟剥蕉抽茧地讨论哲学问题的风格”[8]。这一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又一步步将之解决,从而使课堂教学逐渐“深入”与“提高”的过程,不就是一个完整的探究过程吗?

当时以研究康德哲学闻名的郑昕,也与陈寅恪、金岳霖有着相同的教学旨趣。他的学生在晚年的回忆中如此深情地追忆郑氏的授课情景:“他站在那儿或坐在那儿,就一个人在那儿反复思考问题。他想到的他就讲出来,或者怀疑的他也讲。他有什么还没有解决的,他也讲。你就跟他一块思考。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锻炼,学生知道怎么样思考问题,能让你感觉到,老师在带着你思考。”[2]由此可见,这种以自己思考的曲折回环的心路历程一点点激发学生的思维火花的授课,其探究性特征是非常明显的。

如果说在书斋、实验室、课堂上忘我地投入自己的探究活动在常人看来还是正常的话,有的学者沉浸在自己的探究自然与人生奥秘的世界中,则显得有些行为古怪。如曾昭抡,由于其专注于自己的化学研究,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衣着。在西南联大,他的鞋前后张嘴是出了名的。更让人费解的是,在下雨的时候,他只顾思考问题,拿着伞,常常忘了打开,冒雨而行[9]。

更有甚者,在陷于思考问题的困境时,竟然连自己身体的安危都浑然忘却。在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时,有一路是由十几位教师组成的队伍。他们的乘车路线是从桂林到凭祥。当汽车路过凭祥城门时,司机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但是,冯友兰手放在车窗外,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世界中,对司机的提醒浑然不觉,结果造成了手腕骨折。后来,金岳霖对冯氏的女儿开玩笑说,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车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很快照办了。只有你父亲听了这话,却考虑:为什么不能放在车外?放在车外和不放在车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有考虑完,已经骨折了[10]。金岳霖所说虽然是调侃之言,但对冯氏沉浸在自己的冥思世界中的忘我状态,却是一个很好的描摹。

二、自由精神

独立精神固然是探究精神发育、滋长的重要屏障,可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自由精神也是探究精神纯化、提升不可或缺的助力。因为只有在大学中秉持自由精神,大学人才可能按照各自的治学兴趣、问题意识,沿着各异的学术路径探索真理。真理因之方会以花样繁多的面目出现,在争鸣中渐次推进对真理的认识,从而不断逼近“绝对真理”。西南联大的学人用他们的践行印证了这一点。

在联大的哲学系,有着两种不同的治学取向并行不悖。以北大教授为主体的学者群体“着重研究中国、西洋和印度的古典哲学,也就是研究哲学史”,而以清华的教授为主体的学者群却“着重研究哲学问题”“不问这些问题过去是怎样产生、怎样解决的”[11]。

在战争年代,虽然同为历史学家,其研究的目的都是“为了激励民众起来奋发抗战”[12],但却选择的是不同的路径。钱穆“走的是回归传统的路子”,力图从中国历史发展脉络的梳理、文化精神的开掘中寻求中国文化再生的力量,而雷海宗“则从西方的哲学思想中寻找激励人心的力量”,以西方的文化形态学的观点来“解释中国与世界历史,帮助人们面对严酷的现实”[12]。

同樣是研究《周易》,沈有鼎是从逻辑学的角度切入进行研究的。而闻一多则是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进行研究,将《周易》作为“钩稽古代社会史料”的文本来对待[13]。

可见,联大学人在研究路径上是各逞其异。至于因之而形成的学术观点上的繁杂,那就更是难以尽数了。几乎在每一个系,都有种种自成一体的学说并存。

从哲学系来说,“金岳霖是主张新实在论的,冯友兰先生有‘新理学,贺麟先生则有‘新心学,洪谦先生属于逻辑实证主义的维也纳学派”[14]。

在历史系,同样是以历史研究救国为职志,钱穆所极力推崇的是“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将之视为“中国文化不会灭绝的根据”。雷海宗则认为:“战争的取胜靠的恰恰不是这种人文精神,而是与之相反的、准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12]陈寅恪则对他们两个人似乎针锋相对的观点淡然处之,在自己坚实考证的基础上,提出了唐史研究的种族与文化的观点[6]。

既然有不同的治学理路与学术观点呈现出“百花齐放”之态,那“争奇斗艳”便是势所必然。所以,在联大,学术上的讨论、争辩是广泛而热烈地存在着的。

学术刊物作为联大学人公开的论坛,是他们争鸣的重要园地。《战国策》和《战国》是联大学人创办的学术刊物。它们不仅是雷海宗、陈铨等发表自己研究成果的阵地,同时,“许多与‘战国策派成员观点相左的学者还在《战国策》和《战国》等刊物上发表文章,阐述各自不同的学术观点,如贺麟、沈从文、朱光潜、吴宓以及冯友兰等人,均有不同观点见诸于该类刊物”[15]。

学术刊物固然是联大学人进行学术争鸣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阵地,也有其它的争论空间不可比拟的优点,但这一争鸣的空间毕竟太有限了,远远满足不了联大学人对学术争鸣的热情与兴趣。因此,学术上的争论往往从学术刊物中蔓延开去,在其它空间中展开。

在联大,教师之间相互听课是一种风气。其目的是为了学习别人在学术上的长处,以求博采众长。在听课之中或之后,教师之间总会有一些交流与讨论。比如对被称为中国哲学之源的《易经》,沈有鼎从逻辑学角度讲授,闻一多则从社会学的角度讲授。沈有鼎的课,闻一多常常在第一排充当最热心的听众,反之亦然。在相互听课的过程中,两位先生常常当堂进行学术交流[16]。

除了在课堂上,在其他场合,也常常有思想的交锋。比如在一次中文系的师生座谈会上,一位学生提出系里开设的古典文学课程太多,希望能多开一些“新文学”方面的课程。当时的系主任罗常培对此情绪反应激烈,批评了那位同学的思想。他说,中文系就是研究中国语言文字和古代文学的系,要学新文学就不该来中文系。听了罗常培的话,朱自清当即站起来,对罗氏的说法予以反驳。他认为这个学生的要求是合理的。杨振声也跟着发言,对朱自清的说法表示赞同。一次座谈会,几乎成为一场中文系办学方向的讨论会。可贵的是,朱自清、罗常培、杨振声并没有因为这一争论而交恶,而是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个人关系。作为联大中文系的前后两任系主任,朱、罗二人一直相互尊重、支持,共同扶持着联大中文系度过了战时的艰难时光[15]。

三、会通精神

在学术的“大道”中,中西、文理、古今之学虽有相对的畛域,但实质上却是暗道相通的。循学术独立、自由之原则,学者敏锐而悠远的心灵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在治学疆域的一步步拓展中,必然会跨越中西、文理、古今之学的边界,而臻于会通、融贯之境。否则,真理的全体是不可能将其神秘的面纱撩开,完整地呈现在学者面前的。就此而言,大学的会通精神也是探究精神必不可少的辅翼。西南联大的学人也用他们的言行示现了这一大道至理。

西南联大的许多教授都有在学术上中西会通的卓识。陈寅恪在1932年就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其真能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17]可见,他的主张是,学术研究中既要以中国学术为本位,又要吸收外国学术的营养,将二者融会贯通。除了陈寅恪,许多联大学人也有此卓识。

雷海宗明确主张,治史学者应走“学贯中西”之路。其理由是:“历史学家只有在广博的知识基础上才能对人类和各个国家民族的历史文化有总的了解,才能对某些专门领域进行精深研究,得出真正有意义的认识”[18]。

闻一多认为,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应熟悉外文,把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研究结合起来进行[19]。

联大学人在这样的明确意识的指引下,自觉地在思维上、知识结构上,朝着中西贯通的方向努力,因此,他们在学养上呈现出中西贯通的特点。对于这一点,毕业于联大外文系的赵瑞蕻有过这样的描述:“西南联大许多老师教授们都是知识渊博,学贯中西的。他们既对祖国古籍、民族文化优秀传统有亲切的了解和长期深湛的修养,可以说有着一种执著的爱;又对西方思想、文化学术很熟悉,进行过这样那样的研究,并且他们都精通一两种外国语,能讲能写,甚至懂多种外语。”[20]鲲西在回忆社会学系的师友时则说:“研究西洋社会的学者并不是只看西书,他们都有极高的中国文化修养。”[21]赵瑞蕻与鲲西用的是概括性描述,而何兆武则用枚举的方式来说明:“吴宓先生教授西洋文学,陈岱孙先生教授西方经济学,金岳霖先生、贺麟先生教授西方哲学,但他们的中学素养都是极为深厚的。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教授中国文学,但都深入研究过西方文学。”[11]

由于具备这样的学养,所以,在他们的学术工作中,便很容易地将中西之学融为一体。这一点,从他们治学的运思路向中便可一目了然。

陈寅恪虽是一个以治中国史为主的学者①,但他的论著都是在广泛征引、使用中西学术成果的基础上撰述而成的。对于陈氏的治学特点,台湾的汪荣祖盛赞为:“直接接触到西洋语文考证学派、实证主义史学,合中西考证于一炉而融会贯通。”[22]大陆学者李岩则赞之为:“陈氏早年接受西方史学理论的熏染,又幼承家学,使其学问淹贯古今中外,但他并不拘守成例,而是能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独特而又有创新的治学风格和求实的治学精神。”[6]可见,在陈寅恪的治学实践中,中西会通的特点是甚为突出的。

与陈寅恪类似,汤用彤也是一位在治学上中西贯通的大师。邓艾民在《汤用彤先生散忆》中曾对汤氏的治学特色做过这样的总结:“他运用西方哲学与印度哲学以治中国哲学,融会贯通,不露痕迹。他详细阐述了斯宾诺莎关于上帝的思想,并用这些观点来分析王弼的贵无论。他借莱不尼兹的预定和谐来说明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他参考休谟对经验的分析来解釋郭象破除了离用之体。这些论述都很细致而又自然,使人能更清晰地体会中国哲学思想中的深微的含意。”[18]

联大教授不但在治学上达到了中西会通的境界,而且登临了文理会通之境。这与他们具有文、理兼通的兴趣、学养是分不开的。

王敦书在盛赞雷海宗博通文理的学养时曾说,雷氏“精通多种外语,不仅兼通古今中外的历史,而且在哲学、宗教、文学、艺术、地理、气象、数学、生物和科技等方面都有渊博的知识和精辟的见解”[18]。

郑桐荪虽然是数学系的教授,但“博闻强记,于文史诗词无所不窥。……对于历代兴废,山川变革,乃至名胜古迹,遗闻逸事,每喜与人谈说,创见颇多”[11]740-741。作为一个数学教授,却对文史、地理之学有着广泛的兴趣与深厚的修养,殊为难得。

像雷海宗、郑桐荪这样的学者在联大还有许多。如华罗庚是数学家,可以说是当时数学界年轻的领军人物,却能写相当流丽的散曲。赵九章是地球物理学家,却擅长书法,写的文征明小楷,“极其秀雅流丽”[23]。

文理兼通的学养自然便外化为治学上的文理会通。对于此点,何兆武备加推崇,并曾在其谈论“清华学派”的一篇文章中大书特书:

潘(光旦)先生一方面大量引用了当代生物学与遗传学的成果,一方面又结合中国传统文献,写出了清代伶人血缘研究、明清两代嘉兴望族研究等著作,迄今不失为这一方面的开创性的尝试……王竹溪先生是物理学的大师(他是杨振宁作研究生时的导师),他编写了一部中文字典,据语言学家朱德熙兄语我,那是迄今最好的一部中文字典。曾昭抡先生是化学界的权威(他曾多年任中国化学会的会长),却同时从事民主运动和多种社会活动,还作过许多次公开讲演,有一次的讲题是‘战后苏联在国际上的地位。刘仙州先生是机械工程界的元老,他赠给同学们的书是《史记》和《汉书》,还写过《诸葛亮木牛流马考》的论文。[11]

从何兆武有限的见闻中所列举的这些人物的治学取向,我们不难看到联大学人文理会通的治学取向。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文理会通的实践者,也是值得我们效法的。

陈国符是化学系的教授,其开设的课程有“工业化学”“造纸与人造丝”“补充工业化学”“造纸化学”等。在从事化学研究的同时,他还研究《道藏》。《道藏》是历代道教文献的总的汇集,可以说包罗万象。没有文史与理工贯通的功底是无法开展研究的。因为他“博览群书,经史子集无所不读”,“知识范围包括文史、戏曲、金石、营造等”,所以,他才能在研究的基础上,写成了开拓性的巨著《道藏源流考》[10]。

郑桐荪虽然是数学系的教授,但“实际治学范围远不止此。……晚年著《禹贡地理新释》,有独到见解。亦喜搜索北京掌故,著《元明两代京城之南面城墙》,对北京城墙的历代沿革提出自己的看法”[24]。

西南联大学人不仅追求在治学上将中西、文理打通,对古今会通的治学境界也是孜孜以求。对于这一点,朱自清说得好:“要知道只凭着若干种传统,固不足以知今,亦不足以知古……我们现在非打破‘正统国学的观念不可。我们得走两条路:一是认识经史以外的材料(即使是弓鞋与俗曲)的学术价值;二是认识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25]朱自清在这里所标示的,便是将古代传统与现代生活打通进行研究的路向。

与朱自清同声相应,在1943年,闻一多在给臧克家的信中曾这样说:“经过十余年的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你(指臧克家)诬枉了我,当我是一个蠹鱼,不晓得我是杀蠹的芸香。虽然二者都藏在书中,他们的作用并不一样。”[26]在这里,闻一多很明白地告诉他的学生,他治史的目的不是为了做泥首古籍章句的书虫,而是为了给“民族的病症”“开方”。其将古典与现代生活打通、古为今用的学术旨趣是明显的。

钱穆与雷海宗虽然在治学的路径存在回归传统与转向西方的巨大差别,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贯通古今、古为今用。钱氏在西南联大时期所撰写的《国史大纲》,便是一部通贯古今性的著作。他在谈到其写作该书的目的时说:“此种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务,尤在将国史真态,传播于国人之前,使晓然了解于我先民对于国家民族所已尽之责任,而油然兴其慨想,奋发爱惜保护之挚意也。”[27]其以通贯性研究服务抗日救国的倾向是明显的。雷海宗亦然。他在当时提出中国文化的“三周”说,其理论背景便涵盖了从周朝建立、淝水之战、抗日战争三个时间节点,显然是在通贯古今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学说的。而提出这一学说,目的是为了“担起拨乱反正,抗敌复国,更旧创新的重任”[28]。

四、超越精神

探究真理不仅需要有独立、自由、会通等精神为其提供助力与屏障,超越精神也是必不可少的要件。因为只有学人具备超越精神,才能以一颗无功利的、纯洁的心灵面对研究对象,如明镜照彻万物一般发现真理。西南联大的学人之所以能够创造出那么多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丰硕的学术成果,绝非出自侥幸,而是与他们对学术异乎寻常的赤子之心分不开的。这一学术研究中的赤子之心首先表现在他们在博采众长中所具有的无我情怀上。

博采众长是提升治学境界的必由之路,这是古今中外的不易之理。因此,在学术史上,学者博采众长的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若说在学术上博采众长是联大学人对学术具有赤子之心的表现,恐怕很难让人信服。笔者在这里想要特别指出的不是这一点,而是想要说明,联大学人在博采众长上的异乎寻常之处在于,他们在学习别人在学术上的长处时,头脑中只有是否能吸取他人所长的念头,而没有任何世俗的顾忌。

在常情常理看来,一个教授与学生同样坐在课堂上听另外的教授讲课,对听课者来说是有失尊严的事,在从来很是看重“面子”的中国人那里,更是颇难为情的事。可是,在西南联大,一个教授去别的教授课堂上听课,竟然是十分平常的事。不仅有教授去听本系别的教授的课,还有跨系,甚至跨学院去听课的。

著名的哲学史家汤用彤开讲魏晋玄学时,冯友兰“每堂不缺地去听”[18]。听者与被听者都是哲学史家,专业相同,互相吸收所长是很好理解的。但更多的是,不少教授走出自己的学系,到别的系教授的课堂上听课。

沈有鼎是哲學系的教授,却去听中文系教授闻一多所讲的《周易》与唐兰所讲的《说文解字》,还听外文系教授冯至开讲的《歌德》[16]。学术兴趣可真够广泛的。无独有偶,冯至也是如此。据冯至的儿子说,从冯至残缺不全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仅仅在1942年6月到11月,冯至“就听了陈康的‘柏拉图的年龄论、冯文潜的‘美与丑和朱自清的‘宋诗的思想等”课程①。冯至是外文系的教授,却到哲学系去听陈康、冯文潜的课,到中文系去听朱自清的课。与沈有鼎相比,不遑多让。更让人觉得有些惊奇的是,物理系年轻的教授王竹溪则跨过了学院,到中文系去听似乎与自己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唐兰的《说文解字》课。

教授之间相互听课不仅是普遍存在的,而且教授之间相互听课,态度也甚为恭敬。此教授在听彼教授的课的时候,往往就像学生对待老师似的。

冯友兰在西南联大时期便已经是名满天下的人物,时任联大文学院院长,在联大无疑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但是,在著名的哲学史家汤用彤开讲魏晋玄学时,冯友兰如同一个大学生一样“每堂不缺地去听”[18]。唐兰上《说文解字》课,“班上听课的除了中文系同学之外,还有两位教授,一位是哲学系的沈有鼎先生,另一位是物理系的王竹溪先生。他们两位每堂必到,整整听了一学期”[29]。世俗的那些所谓身份、脸面,似乎对他们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是没有一种无我情怀,如何能够做到?

他们的这种无我情怀在世俗的眼光看来,无疑是有一些惊世骇俗。联大学生闻山就曾向冯至的儿子说过,当时沈有鼎去听冯至的《歌德》课时,沈氏“头戴一顶缺了边的破草帽,身穿灰布旧长袍,坐在第一排,旁若无人地专心听讲”,这让“他这个刚走近联大校门的青年人感到震撼”①。

如果说教授去与自己身份、地位大致相当的学人课堂上听课已经让人觉得惊异的话,那么,教授与学生讨论学问,就更是不可思议了。但是,这确实就发生在那时的西南联大。据王浩回忆,他在大学二年级结束时已修完所有数理逻辑的课程,具备了相当的数理逻辑知识基础。因此,沈有鼎与王宪钧两位教授就与王浩商量,共同去读希尔伯特与波奈斯合著的《数学基础》,“约好了每人报告一章,轮流负责”。虽然在王浩“报告了一章之后,两位老师就没有接下去”[8],但这一倡议的开始本身就很能说明联大学人与学生平等讨论学问的风范。

另外,从沈有鼎与北大文科研究所的研究生李荣之间的一段学术因缘也许更能清晰地看到联大学人的胸襟。李荣在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沈有鼎常常去李荣的宿舍,与李荣“讨论等韵问题”,而且这种讨论是“带点求教味道的”[29]。沈有鼎是联大的名教授,而李荣只是一个一年级的研究生。而且是沈有鼎主动到李荣的宿舍里去讨论问题。如果稍微有一点世俗的脸面、架子的想法,这种事情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除了在吸取他人所长上的无任何俗虑,西南联大学人的无我情怀还表现在他们在选择研究对象、推进自己的研究上的素朴、纯洁之心。

金岳霖是一个典型的在学术上无机心、俗虑的人。在常人看来,从事学术研究总是存在功利目的的。可是,在金岳霖的头脑中,功利性的东西和他的学术研究全无关联。这一点,从一件西南联大广为流传的逸事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西南联大的学生陈蕴珍(后改名萧珊)问金岳霖:“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金岳霖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8]

联大时期的朱德熙的治学态度与金岳霖的治学态度可谓不相伯仲。朱德熙的夫人何孔敬在忆及联大时期的朱氏时曾深情地说:“他的好朋友汪曾祺在《怀念德熙》文中说德熙的治学完全是超功利的。这一点我知道得最清楚,也知道得最早。沉在学术里,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自己。”[30]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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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钱穆.国史大纲[M].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

[28] 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清华人物志(二)[C].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

[29] 北大校刊编辑部.精神的魅力[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0] 《朱德熙先生纪念文集》编辑小组.朱德熙先生纪念文集[C].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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