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伟
中國现代美术奠基人、知名画家庞薰琹(1906—1985),字虞弦,笔名鼓轩。祖籍塘桥,江苏常熟人。其1925年赴法国巴黎叙利思绘画研究所学画,1930年回国后系统研究中国画论和画史,是当时进步的新兴美术启蒙运动的组织者之一。1931年任教于上海美专和昌明美校,与倪贻德、张弦发起成立民国著名的“决澜社”美术画社。1939年曾经深入贵州民族地区实地考察研究。1949年5月29日他与刘开渠、张乐平等国统区美术先驱,代表上海美术界在《大公报》发表迎接解放的“美术工作者宣言”,标志着近代美术史从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建国后历任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教授、教务长,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创建人。1983年举办建国以来第一次个人画展。
八年抗战期间,庞薰琹在云南的中央博物院从事文物研究工作。通过与社会最低层的劳苦大众的接触和交往,画家增进了与他们的情感,了解到他们生活的疾苦,体验到穷乡僻壤纯朴的民风。尤其是他后来深入到贵州少数民族地区收集民间装饰资料,更是对他中西融合的艺术思想走向成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画家贵州之行创作的工笔重彩《贵州山民图》系列画,以及贵州苗家人物画,就是画家中西融合的绘画艺术的充分体现。这些作品通过描绘贵州山民生活、劳动的场面,表现了他们的愁苦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反映出他在绘画艺术上新的思考和探索。画家把西方的写实素描巧妙地融入到中国画的情趣里,画面中淡淡哀愁的人物生动地传达出时代的情绪,灰暗、低矮的苗寨与鲜艳、靓丽的民族服饰产生了强烈的对比,而温馨、浪漫的色彩则再现了柔和、淡雅的贵州山区风景。现笔者臻选庞薰琹作《贵州山民图》中精品及贵州苗家人物画若干,以飨读者。
1942年作《盛装》 43.5×44.5厘米 中国美术馆藏(图1)
画作《盛装》为画家创作的《贵州山民图》系列代表作之一。有“20世纪美术领域的马可·波罗”之称的庞薰琹挚友苏立文(1916—2013),曾赞誉此作“表面上是民族学的记录,事实上远不止这些。因为作品将准确性与人情趣味、略带浪漫的格调,以及在巴黎所学得的对形式感的关注结合在一起”。
此作庞薰琹对两位苗族妇女形象与服饰的描绘,虽然自认为有些“苦闷而又低能”,但他愿意“像绣花一般把许多花纹照原样地画上了画面”,同时“尽量保存它原来面目”。画家像一位学者,在对苗族妇女衣纹装饰准确描绘之外,于清山绿树的画面中,更强调了人物姿态的抒情性、装饰性和美感。其构图笔触到位,描绘神形兼备,注重线条本身的韵律。尤其是两位苗族妇女与身后层峦叠嶂的清山,线条对比有着明显的近处粗重、远处渐细的呈现。画笔以一种“润物细无声”式的变革中,完美呈现出中国笔墨丹青韵味之外西画透视的影子。
1946年作《背篓》 40×30厘米 中国美术馆藏(图2)
对工艺美术的执著与热爱,使得庞薰琹对中国传统装饰艺术,进行了持之不懈的系统研究与整理。1939年,他踏遍贵州山区80多个苗家村寨,对西南少数民族的服饰和装饰纹样,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调查与描绘。而且于随后的几年中,创作了极富装饰风格的《贵州山民图》水彩系列画20幅。该系列画的其中10幅现藏中国美术馆,另外10幅现藏英国皇家协会。其中中国美术馆藏淡彩作品《背篓》,为1946年11月,画家在上海震旦大学新礼堂举办的第六次个人画展展出的佳作之一。
庞薰琹在作品《背篓》中,将画面写实与变形、具体的人物形象与非具体的装饰图案、再现客观对象与表达主观情感,十分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如此高度平面化和装饰化的处理, 从形式美的外表迸发出艺术家心灵深处的激情,使得作品艺术形式和谐完美。画中苗族妇女略带忧郁的神情,色彩对比中衬托出明净的衣饰,特别是突出绘画主题、笔法细腻严谨的背篓,无一不体现了庞薰琹寓典雅精致于平淡之中的艺术构思。
1941年作《笙舞》 52×39厘米 庞薰琹美术馆藏(图3)
苗族人民有着许多属于自己的节日,如一年中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苗年,苗语称“能酿”;十二年一个轮回的 “牯藏节”,又称“吃牯藏”、“吃牯脏”或“刺牛”。每逢佳节来临,苗家人都会齐聚欢庆,吹笙踩堂。首先男性小芦笙手吹出一阵短促的笙曲,后紧跟着大、小笙手齐奏;而苗族妇女则戴着银首饰、银花冠,穿着百鸟衣裳翩翩起舞。欢快的笙歌、脆响的银饰,交织成节日动人的旋律。庞薰琹画的《笙舞》,即描绘了苗家人吹笙踩堂欢度佳节时的盛典场景。
在作品《笙舞》静止的画面中,时间仿佛在欢快的气氛中凝固,观者似乎能透过画面,聆听到那悦耳、悠扬的乐声。画家一直潜心追求绘画“要有自己的想法”这个终极目标,而在此作中他的“想法”有如神助,被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再现了出来。正面、背面及侧面、半侧面的苗家青年男女形象,被描绘得亲密但不拥挤,于疏密有度、眉目传神间,画出了他们在节日里的热闹与欢快。构图上画家采用了特有的写实又略有夸张变形的笔法,对盛装少女与男子的面庞进行了重点处理。而苗家人的服饰和装饰纹样,如衣服上的贴布绣、十字绣等则十分醒目,对画作的美感起到了点睛之妙的效果。
1941年作《苗人畅饮图》 66×45厘米(图4)
庞薰琹的《苗人畅饮图》,神思与其笔下的人物交融在一起,描绘了男性苗家同胞喝酒时的畅意。画家回忆他创作此图时“着实吃了不少苦头”,目的是“为了要打破汉族跟苗族的民族隔阂”。他曾经说“我所描绘的贵州同胞,毋庸讳言,与实际的他们离得很远,不能拿民族学的尺寸来量它,因为笔下总不免流露出自己”,其创作意图可见一斑。
我们在画家描绘的此作画面中,既能见到苗家人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居住的茅草屋,又能见到苗家人最热爱的生活内容之一喝酒的场景。在苗寨,米酒家家会酿,人人擅饮,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和情爱之事、欢笑之时,苗家人均会喝酒。苗家有“一家建屋,家家出力”的良好习俗,画家此作画的是苗家男人或背绑蓑衣,或腰扎绳子,或背挎酒壶,在替别人建房背石的劳动之余,喝酒解乏的场景。无怪乎画家评价苗家人说“我看到的人都是很美的,心地都很善良。虽然他们看起来生活得很艰苦,好像是很丑的样子,但是在我心里,他们的造型就是应该很美的。”
1942年作《橘紅时节》 43×35厘米 庞薰琹美术馆藏(图5)
1942年,画家深入贵州山区,被苗家喜庆的歌舞与淳朴的性格、健壮的体格和欢快的精神极大地吸引,因而用他的神来之笔创作了《橘红时节》。此作画家选择了中西绘画融合成有机整体的崭新艺术形式,标志着画家自己与法国传统绘画决裂中的艺术探索。尤其是画家描绘苗家女子不仅勾勒了她们的形象,更是画出了她们呼之欲出的气韵。因此画中人物形象夺目,衣饰精致,橘果灿烂。
尽管现实生活里棉花难种、棉线难纺、棉布难织,苗家女子为了方便劳动,一般只穿结实朴素的粗布衣裳,只在节日里才穿着盛装。但是画里的苗女为了艺术的需要身着盛装,此为艺术的再现。同时为了记录苗族刺绣的本来面目,绘画苗家女子的蜡染头帕、刺绣围兜时画家将花纹仔细描出。虽然此举让画家失去了自由描绘的心性,使得画家感到笔法拘束,但这一点点精致的勾勒、一点点小小的耐心,却让后人了解了苗家女子银饰与刺绣的工艺特点,为整体画面增色良多。
1944年作《垂钓》 53×33厘米(图6)
这幅淡雅的《垂钓》图,是庞薰琹完成于抗战胜利前一年(1944年)的佳作。在画家创作的一系列山民图里,这幅作品可谓具有最闲情的逸致,极富浓郁的诗意。似乎画家有着“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预感,知道中国的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即将胜利。同时清新雅致的画作,亦蕴含着画家内心对幸福生活的暗暗期待,实在是赏心悦目。
作品的画面,选择了景色灿烂醉人、桃花灼灼盛开的春天苗寨,一位苗家女子面似桃花、神态安详,正悠闲自在、自得其乐地垂钓。其实在物产匮乏的偏远山区,苗家人不劳不得食,吃喝样样要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去创造;钓鱼在苗家人的日子里是少有的,尤其是苗家女子从早到晚、从春到秋,都是一直忙碌,少有歇息,而垂钓是万事做完后的闲情。画家如此构图,应该是表现他一种恬静、安逸的心境的象征。
20世纪40年代作《提水少女》 36×26厘米(图7)
此作中画家将苗家女子与贵州山貌安排得舒展适度,透视准确,很好地运用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山水画风格。画家十分稔熟西方艺术,故其笔下的人物描绘是中西融合面貌的脸庞,与现实生活中的苗家女子不尽相同,西画之感非常凸显。不过尽管如此,着苗家服饰的女子站在中国山水的画境中,依然恬静大方、风姿绰约,一点也不觉得形象突兀异样,尽显纯朴、天然的协调之美。
只要亲临过苗寨,我们一眼就能够瞧出画面中,苗家女子从上至下的头帕、银饰、百褶粗布裙,以及袖口和裙边的花纹、布鞋与布袜的样式,还有它们的色泽和质地,画家均一一描绘到家、入木三分。特别是此作的敷色,画家都有办法让再浓再淡的色彩浓而可透,淡而可见,使得画面呈现出十分丰富的层次感。这样的技法手笔,这样的精品佳作,相信只有美学、技法纯熟的艺术家才会拥有,才会运用得如此精妙、轻车熟驾。
1944年作《小憩》 52×40厘米 庞薰琹美术馆藏(图8)
庞薰琹1944年的惊艳之作《小憩》,是中国人物画在艺术领域中令无数人为之倾倒、动容的上乘佳品。此作在表现画家扎实基本功的同时,又体现了其超越现实的描绘的妙手偶得。画作中漂亮、沉着、精美的敷色,一直遵循着画家那种特别的基调。而苗家女子在“小憩”中,其落落大方的五官、自然休闲的坐态,于晕染勾勒之间呼之欲出、跃然纸上。此作说明画家对人物形象的描绘不是纯粹的照样画样,而是既有人物的常态和特征,又有画家的提炼和想象。
在中国传统绘画里,由于对人体的写生没有重点描绘,因此一般是只见衣服不见人体。故尽管许多古画美轮美奂,但是人们似乎总感觉有些“遗憾”。而庞薰琹在此作中的人物——苗家女子,却和中国传统绘画有着极大的差别,衣服里面有着实实在在的人体。并且衣服的色彩晕染得当,肌理描绘粗厚,再加上远近有序的树木、层次分明的山脉,既衬托了人物,又与人物浑然一体,构成了此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苗家女子人物画。
从以上庞薰琹的画作中,我们可见他将传统国画的兰叶描与铁线描合用的线条韵致,以及画家在传统与现代绘画的娴熟表现手法上的中国气派。画作抛弃了只破不立的莽撞,使画家获得了一把通向绘画艺术殿堂的金钥匙,将西方绘画技巧融进了中国传统装饰绘画的意境和情调之中。同时画作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民众生活,传达了画家的艺术追求,故无不让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