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凤
2015年6月28日凌晨5点,历时105天,花费6.4万元(另计7万元材料由赞助商提供)的教室改造完成。曹宇锦坐在搭建的二层,透过木方,迷迷糊糊看见吊顶闪着的光芒,当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词:“光辉之城”。
曹宇锦所在的华中科技大学建筑系,2015年三月份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课程改革,为给大一学生提供资源和动手机会,让学生在学期内完成120平米的教室改造。经过近三个月的努力,93位师生在希望与绝望,挑战与疲劳中挣扎前行,终于让一间普通的教室焕然一新。当这一切即将结束时,曹宇锦觉得这一百天的经历真像梦一样。
突如其来的改造任务
3月6日那天的专业课上,当老师宣布完教室改造的任务时,所有人心里都毫无准备。“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觉得教室改造也就是摆摆桌子吧。”曹宇锦当时是这样想的。就这样带着茫然与无措,学生们被分成了12个小组,要求在十周内完成教室改造的第一步——方案设计。
这间即将面临改造的教室,是同学们平日里上专业课的地方,然而它一直被大家嫌弃着。教室里灰尘很大,东西掉到地上就能看见尘土被震得飞起来;没有窗帘窗台,导致室内基本上是冬冷夏热的节奏;再加上它离宿舍比较远,所以一般除了上课大家都不愿意去。
面对这样一间硬件条件比较差的教室,大家都开动脑筋,想怎么漂亮就怎么设计。李书聪他们组一开始设想把房顶开个孔,然后用玻璃把孔周围围起来,这样阳光和雨水都可以直接洒进来,甚至还想到了做雨水回收系统。后来经过老师的指导,他们才认识到真实的设计一定要讲求逻辑,需要从使用者的需求出发。“教室有什么需求,你们就去设计什么东西,而不能只为了美观而去设计。”老师在课上不断强调。“比如说,一个桌子,只需要能把它立起来的支撑和桌面就够了,不需要你把它变得多漂亮。”
为了让同学们能更直观地感受设计的优缺点,第二周周末,老师让每个组把教室里的桌子按照自己的方案拼在一起,自己坐下来进行体验。此前的设计都是停留在平面图和软件建模上的,很多优缺点都是想象出来的,而经过这样的体验,大家才发现有一些东西和自己所想是有出入的。比如很多同学根据自己的方案在软件上将空间设计出来后,感觉教室会非常挤,但是进行了空间体验后,却发现效果不错。
于是在实践与理论的不断摸索中,新教室的大致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教室的主要功能就是学习、讨论,不需要太多炫酷的东西,只需要一个宁静的空间。所以,设置几个讨论的桌子,做模型的桌子,还有一个储物的桌子就够了。各个小组在确立了大致的方向后,决定在满足需求的同时,再尽量把细节做得漂亮一些。
但在具体讨论方案中,成员间的意见还是经常会有出入。“几乎可以说是天天争吵,”曹宇锦说,“但我们是‘建筑师式的争吵。它意味着尽管大家意见不统一,却能迅速摆正心态,立刻接着被大家投票接受的那个方案,一起思考下去。”曹宇锦和同学们一开始希望向“银河SOHO”这样充满流线动感的大师级建筑看齐,试图手工做出流线型的墙壁和桌椅。然而尽管这样的想法设计出来很有趣,但是难度较大,加上时间不够,因此大多数人决定放弃这样的设计,而少数坚持这项设计的人,在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下,也迅速调整状态投入到之后的设计中去了。
除了做模型、图纸、软件建模、PPT这些外,为了感受别处的设计之美,这群未来的建筑师们还会利用课余时间,跑到武汉各地的咖啡馆里,自掏腰包进行体验调研。在每一个场所中,观察它的布局、材料选择、灯光选择、氛围营造等,看到好的隔断或者书架就会参考到教室设计中来。经过很多次的调研,同学们收获也颇多,比如发现人经过1.2米的过道时体感是比较舒服的。
随着设计的进一步深入,需要兼顾的元素又多了起来,美感、功能、造价都要考虑,怎么取舍始终是方案中最难过的一道坎。而每个方案的计算验证都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只要变动一点,就要全部重新计算。有人因此加饭量,身材圆润了不少;有人熬夜费神,憔悴了不少;还有人因为讨论太过投入甚至被关在了图书馆里差点出不来……
然而痛并快乐着,曹宇锦回忆说,有时候晚上老师会给大家带来小龙虾,大家很开心地吃。尽管在教室里吵得面红耳赤,但每天晚上回寝室的时候,大家还是一起走。宿舍11点关门,每到11点差5分钟,同学们都会从南四楼冲出来,男生骑车把女生载回去……
在这样欢乐与苦行交织中,第十周终于来临,学院为了更真实模拟今后的工作流程,组织了一场设计展示会,台上的同学在讲台上展示ppt,台下的同学捏着把汗,小心地注视着观众和老师的反应……
最后,12个小组中的6个方案被通过,老师再吸收各组所长,最终确定了教室改造的整体方案。之后同学按各自志愿进行分组,按项目组、方案组、高台组、窗组、墙地组、光电组、家具组等小组开始具体改造事务。
十周的策马飞奔,而改造才刚刚迈出第一步。
千回百转的改造过程
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同学第一次当了回家。前十周除了要进行前期的设计方案,大部分材料也需要他们亲自采购。李书聪他们面对的第一家建材店老板是最友善的,虽然爱搭不理,但至少还回答问题,并在同学们的请求下给了样品,而其他老板则几乎当他们是空气。当时武汉天气最高达38度,建材市场里的小店个个都是露天,路还很远,坐地铁也得将近一个小时,回来时一大箱子加两大袋子,大家没办法只能打的。被坑已经成为常态,高台组的苏禾定制的木条最开始是3×5厘米的,提货回来后才发现是2×4厘米的,好在木方尺寸不对只影响高度,他们只得又修改计划多搭了一些木方以弥补高度不足的问题。
除了材料的选购,后期施工时坎坷依然不断。尽管整体的方案定了下来,但每个项目小组的设计依旧需要细化修改直至老师同意,才能施工。“我都已经不记得到底修改了多少遍方案,”苏禾说,“回头看原来的方案,可能根本认不出来了。”高台组希望在不大空间里搭建出二层来,但是搭建二层难度系数大,这个问题从项目设计之初到后期的施工,一直争论不断。同在高台组的曹宇锦是反对搭建二层的,“我觉得按照工期我们完成不了” 。但最终这群初闯江湖的少年们还是决定试一把,全国建筑系高校中有那么多建造节,那么多厉害的小型设计,但却没有过二层的设计,为什么不开个先例呢?
除了搭不搭二层的争论,高台组还需要搭建休息区,方方面面仍需要考虑,实施方案迟迟无法定下来。离预期完工还有三个星期的时候,组内更是出现了严重分歧。当时武汉下雨比较多地面干得慢,施工时间被迫要提前赶几天。这时摆在同学们面前的有两种方案:一种是简单一些,但方案完成度不是特别高的;另一种是复杂一些施工难度大一些,但是完成度相对高的。有同学为了保证进度,认为可以选择简单的那个,但若换方案最后花的时间也不一定会比最初的方案少。大家争吵无法彼此说服对方,后来不得不通过投票的办法,最终还是保留了原先的方案。
即使最终的方案定了下来,但在实际施工时,依然需要根据情况不断调整。“搭建二层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直接从地面开始搭。它需要先用木条面先拼装好,再把面拼装成体,整个过程很像拼积木,但这个积木却是高3.5米的巨形积木,实际操作起来也比想象中艰难很多。”曹宇锦说,木方有自身重量,随时有可能倒下,或者整个“面”弯了。为了能让墙面直起来,中途同学们用上了“背背佳”,就是在“面”上钉木条加固。二层钢结构也很让同学纠结,因为二层要承重,固定楼梯下面的钢结构,只要一个没有对齐,就会导致所有的都需要重新固定。当时大家的技术也都不熟练,结果与它斗争了一天,也没有取得胜利,最后不得不求救于工人师傅。
不仅仅是高台组面临着种种施工中的难题,其他的小组也各有一本难念的经。窗组的何璇迪在接钢管的时候,发现钢管和钢管链接件少了,也没有时间重新买了,最后不得不把以前拿来做实验的桌子拆了,把零件取来用。接的时候又发现还存在误差,有点儿对不齐,不能拧得很紧。光电组也经历了方向上的大转弯,之前他们把侧重点放在了施工上,收集了很多施工工艺、流程、注意事项,而随着施工的深入和老师的指导,他们开始理解这次活动的真正意图并非是施工而是设计本身,于是抛开对施工的顾虑,努力专注于设计。
不过,施工中的意外有时也会制造意想不到的效果。墙地组的同学在第三遍面漆上好后,以为施工已经完成。然而几天后,因空调漏水带动地表面的漆流动,导致地面晕染,形成了水墨地面效果。他们和老师商量后,决定不进行修复,留下这让人眼前一亮的“天赐”设计。
随后,创意就在这接连不断的状况中频频冒出来:斗拱型的水管用红色麻绳缠绕,一方面美观一方面体现出楚地特色;窗户被安装上活动旋转的栅格以调节光源,为了增加蓄热性,有些栅格里还放上了装满水的塑料瓶;为了弱化一个个独立吊灯分散的光源,同学们别出心裁地用到了养鸡网。先把养鸡网钉到木框上,再把它钉到天花板上,如此一来,光线的整体感立马显现。
“一开始还有人还不太接受养鸡网,但后来出来的效果不错。”大一下学期从风景园林专业转到建筑系的邓一凡说,养鸡网的想法就是他们光电组的创意。身为转专业的同学,邓一凡一直有点焦虑。一部分压力来源于专业,建筑系理性的思维对于几乎纯粹感性思维的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从组员到组长的转变。后期的施工阶段她承担了光电组组长的职位,随着名称的变换,责任也多了起来。“总之没有哪天晚上是睡得安稳的,有一次做梦都梦到在安装吊顶……”
危机、改革与争议
伴随着教改的推进,学院上下称赞和支持不断,但争议和危机也从未停止。“原来的教学体系用了十几年,教学内容与生活脱节的问题不断暴露。”负责牵头改革的张乾老师希望教学改革可以让学生们亲身体验到自己设计的成果,不断总结与反思,“这是在原来教学体系中实现不了的”。事实上,课改并非华科独有,最近这一年多来,学院老师和全国各大院校进行了交流,发现周围的院校都在进行不同程度的改变,改革和调整已经成了一种趋势和潮流。
在改革如火如荼进行的同时,华科校内的记者团注意到有人对改革持有不同的意见,便在建筑系一年级全系八十余名学生中发放了问卷。在48份有效问卷中,却有近半数学生认为课程的改革降低了他们的积极性,六成同学选择了改革前的课程比较有意义。本来传统的建筑学课程是大一做模型、画图纸,很多同学都是到了毕业之后,才会涉及实际工程,而今年让大一学生直接大跨步到工程设计,同学们纷纷担忧基本功不足。
对此,任课老师万谦有不一样想法:“在现在这个社会,学生获得知识的手段太多了,通过这种倒逼机制,反而可以将传统教学变成为同学们的主动学习。” 更多同学的困惑在于,他们拿节约出来的时间做了很多看似与建筑无关的事情,比如找企业拉赞助等等。老师则认为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培养学生的能力。专业技能可能被社会淘汰,但不管这个社会怎么变化,能力总是生存的必须。万谦老师做了个很生动的比喻:“我们现在希望把学生培养成会造血的干细胞,而不是某种专门化的人。”
除了上述的矛盾,建筑系大一的田蓉还认为教改缺少计划,在组织上存在一定混乱,导致教学没有真正让学生受益。由于今年是教学改革第一年,很多事情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在采访中我们听到的最多词汇就是时间太紧。另外,经历了设计之后,很多人认为一个好的建筑是需要自己的一些情感的,但很多情况下,可以表达感情的设计是不被采用的,因为在现实面前很多设计不是很实用或者会多花很多钱。对此,李书聪也表示:“教室的整体设计感觉缺少了很多有想象力的东西。”以上种种,都是问卷反馈满意度低的原因。
而真正的危机,却在大家的争议之中悄然而至。6月初,学校考试周放假,许多学生都趁着这个时间外出,预先安排好的工程就没人做了,导致工程进展严重迟缓。放假回来后的课上,平时好脾气的张乾老师终于发起火来。“看得出来老师真的很生气。”苏禾回忆当时的情景。至于生气的原因,没有完成任务倒是其次,曹宇锦分析说:“更多的是老师对我们很失望,感觉我们没有把做这件事看成自己的事情那么主动。”事后,张老师冷静下来,又找到负责各个项目的学生语重心长地谈了一次,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家设计中的缺陷,同时把之后的时间计划都进行了详细安排。这次谈话也让老师体谅了学生们的辛苦,之后张老师每晚都会来教室与同学们一起奋斗;同学们也端正了态度,有了紧迫感后,天天与老师讨论方案,弥补之前的不足,挤出所有时间来做改造。
面对改革中出现的种种危机与争论,张乾老师认为在各方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这些都在所难免。但是他坚信:“引导学生做真实的设计的这个方向没有错,只要坚持下来,时间会证明一切。”
完工的那天,早上七点,听着鸟鸣声,熬夜通宵加工的同学点亮了休息区的吊灯。点亮灯的瞬间,整个教室仿佛脱胎换骨——明亮而澄澈的光流泻出来映照着玻璃桌面光洁而通透,衬托出桌面下钢管支架的粗犷与力度;休息区白色纸灯罩透着暖黄色的柔光,与木质的小阁楼相互映衬着,温馨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外的阳光从五颜六色的水瓶中慢悠悠地晃进来,增添了奇幻的色彩;用红色麻绳装饰的斗拱从黄色基调的教室中跳脱出来,多了一丝的灵动和活泼……尽管教室还存在这样那样的瑕疵和遗憾,但苏禾说:“就是感觉好棒。”
高台组搭建的休息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