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父西行,读懂爷爷的战斗史

2015-10-20 12:14郭静
大学生 2015年20期
关键词:爷爷

郭静

9月3日,举国欢腾,一早打开电视,听着《义勇军进行曲》高亢激昂,看五星红旗升起在蓝的像被洗过一样的天空下,合唱团军歌嘹亮,飞机大炮真枪实弹整装待发。电视机前,坐着我的父母亲,姐姐和她不满一岁的孩子,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灰尘在光晕里起舞,高谈阔论喜笑颜开都是真实而生动的日常,当我凝望着一切时,有种莫名的愉悦感,顺着末梢神经传入大脑,直到嘴角上扬。无数家庭都有与抗战有关的故事,这样的关联,与“爱国、民族”以及所有宏大而振奋的溢美之词不同,他是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家族历史,与我们一脉相承,息息相关。

一路向西,追寻爷爷解放大西北之路

我的爷爷去世十九年之后,我的父亲决定给他的军人父亲写回忆录。然而,我的爷爷老来得子,与父亲相伴的时光并不算太久,且父亲少年无知中年忙碌,对过往了解少之甚少。这一年,他离休在家,有了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一路向西,寻亲问祖,重走他的父亲当年在西北战场的革命旅程,以此缅怀先烈,也告慰爷爷在天之灵。恰逢我工作更替的间隙,最后一个假期,与他一起完成这次生命的探寻。这么多年,我们终于有机会一起做一件事情,一路上我们相互关照,做了对方的知己和朋友。我不再是只懂索取的小女儿,他也在无所不能的互联网面前把自己的手足无措暴露得一览无余,关系的对等有时候要依靠具体的事件才能改变。

我的爷爷生于一九一六年,一九三七年十月从山西吕梁孝义附近加入八路军抗日游击队。两个月后,这支游击队改编为八路军总司令部炮兵团。太原沦陷后,阎锡山带着剩余部队退守临汾,不久临汾沦陷。阎锡山带领部下退守秋林。毛主席一声令下,八路军总司令部从临汾西渡黄河,进入陕甘宁边区洛川县。1940年,我的爷爷调入陕甘宁边区警一旅三团,驻守马兰山区,保卫延安南大门,之后参加边区大生产。抗日战争胜利以后,爷爷所在的警一旅三团编入第一野战军,开始了跟胡宗南部队的战斗。他先后参加过陕中战役、瓦子街战斗、扶眉战役、解放河西走廊、解放兰州等战役。一九五四年复员,退伍时任一野二兵团四军十师三十团炮兵连连长(前身是警一旅三团)。他作战能力很强,但因为恃才傲物,屡次被降级,退伍时仅作为连长卸任。解放以后,在甘肃临夏认识奶奶,双方情投意合,于是爷爷在甘肃娶妻生子,转业后先后在甘肃临洮、武都、天水等地工作生活。我的姑姑、父亲都出生在西北。一九六二年,国家压缩城市人口,一纸调令,爷爷携家带口回到原籍山西吕梁的村里,那年我的父亲刚满一岁。此后,为了一些工作手续的问题爷爷曾带着父亲往返过几次甘肃和山西,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据父亲回忆,每一次上路都极艰难。

然而,半个多世纪以后,当父亲决定带我们重走革命路线的时候,他毅然执意选择最慢的火车,背了满满一包葱油饼,一个军用的双肩包和水壶。他说:“既然是追寻革命足迹,就要有模有样的出发。飞机拉杆箱商务套餐,那是出公差,感觉大不一样。”一路上,他都在回味当年从西北回山西,如何提早准备,如何艰苦。然而,他的十六岁的儿子,我的弟弟,少年正当时,多少有些抱怨,他并不完全理解父亲的心意,低头沉浸在手机游戏的虚幻世界当中。

宝鸡扶眉战役纪念馆

一夜之后,我们抵达宝鸡,再换乘公交、三轮,辗转来到此行第一站——位于陕西省眉县常兴镇的扶眉战役纪念馆,陇海铁路西宝高速公路从这里横穿而过。园子不大,苍松翠柏,青草如茵,就是在这里安葬着七百多名在扶眉战役中牺牲的烈士忠骨。这一战在历史上对于解放大西北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一九四九年七月,在彭德怀指挥下,第一野战军兵分三路,一举歼灭国民党四个军、六个师和另外六个团近四万三千余人,彻底解放了宝鸡。

在烈士陵园的墓碑前,详细记录了这次战役的经过: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日——十四日彭德怀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与从西安败退的十七万国民党军,进行了著名的“扶眉战役”,完全解放了关中。一野兵分三路发起进攻。王震率第一兵团,沿户县、周至西进,在子午口、黑山寺、哑柏、横渠击溃敌九零军后,十四日攻占宝鸡益门镇;许光达率第二兵团攻克临平,经天度、法门、青化、益店,一夜行军七十五公里,插至敌军后方的罗局镇,又夺取了眉县车站,连续击退敌军十余次突围。后又激战十余小时,攻克扶风。将敌65军一部及三十八军、一一九军大部压缩于午井以南、眉县城北至葫芦口之渭河滩,与第一兵团围歼。担任战役正面主攻任务的解放军第十八兵团,在周士第指挥下由西凤公路、陇海铁路西进,首歼漆水河两岸及武功南北线之敌后,一部插入杏林、绛帐,击溃敌九四七师,歼灭一八七师主力,收复武功,继续进军至罗局镇东南与第二兵团会师,合歼残敌。杨得志率解放军第十九兵团在乾县、礼泉阻击马鸿逵,保证了扶眉战役的胜利进行。”

烈士陵园的墓碑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如果你不看墓碑上的名字,他们被统一叫做中国人民解放军,轻轻擦拭落满灰尘的碑文,你清晰地看到他们有名有姓:李万和、马介民、张小勇……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曾经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少年,他们都是爷爷生前的战友,山西人居多,他们中的大多数牺牲时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风华正茂。最小的只有十四岁。他们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浴血奋战,埋骨他乡。

在纪念馆的一面墙上,有几张落款写有“毛泽东”的“牺牲证”。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任何一个家庭收到亲人“光荣牺牲”的这一纸证书,都是一种灾难性的打击吧。然而,背对着的另一面墙,鲜红的锦旗一面接着一面,遥想当年,捷报频传,屡战屡胜,活下来的士兵得到嘉奖,欢欣鼓舞摇旗呐喊,该是多么振奋人心的盛大场面。我们顺势找到爷爷当年所在部队的锦旗,右边是一行金色的小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四军十师三十团,正中间,“能攻能守”四个大字格外醒目。落款是第一野战军西北军。

有战争就会有牺牲,生与死,在战争过去的半个多世纪以后,只作为一墙之隔的距离。不知何故,我竟在这埋葬先烈的墓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命力,英勇无敌的战士,他们在有限的时光里创造了超越生命的荣光。我宁愿相信,他们是为了自己认同的一种信念而牺牲。

在从宝鸡去往兰州的火车上,我隐约发现,弟弟收起手机游戏,他似乎开始有了一点感触,自己发了一条微博,发了一张在那面“能攻能守”的旗帜下面的合影,他写道:“哥也算是个红三代,身后这面旗帜,是我爷爷跟他的弟兄们打败老蒋,彭总赏的。牛吧。”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跟我说:“姐,为什么发TFboys的时候,那么多人点赞,真人真事摆这,没有人关注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戏谑说:“大概因为他们没有一个骁勇善战的爷爷,和一个有情怀的爸爸吧!”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火车已经开进了兰州,爸爸说,兰州中山桥也叫天下黄河第一桥,有上百年的历史,在解放兰州的战役中,这座桥的作用相当大。

兰州中山铁桥

一九四七年七月扶眉战役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直指兰州,八月二十五号凌晨,三发红色信号弹划破黎明前的黑暗腾空而起,拉开了解放兰州的序幕。

经过一整天激战,一野各部队先后攻占了兰州南山各阵地。当时,敌司令官马继援坚守兰州的决心发生动摇,遂与在西宁的马步芳联系,决定各部队在黄昏后趁夜通过中山桥退往青海。二十五日十九时许,一野第三军第七师三营八连,在七连、九连的协同下,迅速向中山桥逼近,与敌军展开激烈战斗。守桥敌军负隅顽抗,企图扼守这条生命线。八连指战员集中所有火力压制敌人,掩护突击队冲击。九连攻占西关外城,居高临下,集中火力攻击敌守军。战斗愈加激烈,两辆装载弹药的汽车被打中起火爆炸。战斗进行到午夜二时许,八连终于占领了桥头阵地,切断了敌军退路。二十六日凌晨六时,当发现死守白塔山的敌军仍不断向南攻击时,一野第四军当即组织炮兵火力掩护我军迅速通过中山桥向北发起攻击,歼灭守敌。十一时,第十九团一部跨越中山桥,击溃残敌,将红旗插上了白塔山顶,宣告了兰州解放。

百年老桥岿然不动,就像一位年长的智者,见惯了血雨腥风,平静而安详地守护着这方土地上的人们。桥下是缓缓流过的黄河水,偶尔湍急,浪花拍打在两岸的青石上,很快就销声匿迹了。半个世纪以前,第一野战部队长途行军,从宝鸡来到这里,地广人稀,又逢雨季道路泥泞,在粮食弹药鞋袜都补给不足的困境中作战,何其艰难。小时候听爷爷讲过,部队不适应西北高原气候,加上长时间户外荒野露宿,很多人患上疟疾,他们缴获国民党的粮食,来不及磨成面粉,只能煮麦粒为食。

静静地在这个爷爷生前念叨过的大桥上走一走,姑姑说,如果爷爷还活着,行至此处,一定涕泪交加。如今,他已经故去十九年,连同那些风云变幻的岁月,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一起远去了。十九年以后,我们来到这里是替他完成心愿,也是为我们自己重新寻找一种心灵的支撑吧。

沿着黄河水逆流而上,两旁是一处长长的公园,绿植掩映微风轻拂,就像每一座城市都为市民修建的公园一样,在那里,大妈们跳着千篇一律的广场舞,小孩子抽打着旋转的陀螺,猫猫狗狗肆意穿梭在人群中,卖纪念品的小贩顺便散发着旅游广告,游人如织举起剪刀手,争先恐后合影留念。我想,爷爷们如果能够看到现世的繁华,也该是心满意足的吧。平安喜乐,或许是对他们最好的缅怀。

临洮——爷爷奶奶结婚的地方

"姐,姐,今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呀!" 一觉醒来,弟弟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说,微博早就被小伙伴刷屏了,也难怪,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懵懂正当时。这时候,大巴停在一个服务区,父亲拉我们下车,临时改变了行程。关于他的决定,我很少质疑,因为我了解他的随性就像看待我自己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期待生命里突如其来的惊喜多过安排妥当的命中注定。

果然,下车后,父亲指着临洮汽车站的站牌说:“这里是你们爷爷奶奶当年结婚的地方。”半个多世纪以前,爷爷和奶奶从这里出发,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老夫少妻,携手走完一生,这一天恰好是七夕,是机缘巧合还是自有天意,谁也说不清。但可以确信的是,我的爷爷和奶奶,在二十岁的年龄差距面前,在数千公里的南北地域差异面前,在几乎一无所有的现实面前,在旁人指指点点的传统礼教面前,坚决地走到一起,这样的爱情故事,足以秒杀所有大街上手捧鲜花的痴男怨女。革命时期的爱情,因为信念和理想的一致走到一起,想来是更加浪漫和长久的。

走在这个并不繁华的小县城,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脚步轻盈,满心欢喜。脑中想象当年年轻貌美的奶奶与他英俊魁梧的军人丈夫,如何躲开众人非议,在这里安居一隅,白手起家经营起自己的生活,并且延续了革命后代。

天水——查找老档案

两年以后,由于工作调动,奶奶跟随爷爷一起去了天水,在那生下我的父亲。半个多世纪以后,父亲带着他的子女,重新来到他的出生地,只是在路上看到写有天水的广告牌,他就露出孩子气的神色,始终重复的一句话是:“我就生在这个地方。”

此行中一个重要的任务是,查找爷爷在天水工作期间的档案。根据回到山西后的档案记载,爷爷在天水市的水保局有过一点小职务,但仅仅一笔带过,留在山西的档案,只有回去以后的记录,此前的历史只字未提。出发前,我们做过分析,认为寻找老档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一来,当年爷爷所在单位经过多年变迁,地址名称是否发生变化?二来,档案是否已经销毁不得而知。

但我的“一条道走到黑”的随性的父亲,终于凭借自己百折不挠的念力以及诚恳的态度,打动所有办事的公务人员,他们全力以赴,帮助父亲圆满完成心愿。

我们来到水保局的现址方才知道,经过多年变迁,早就不再是当年的水保局了。长父亲六岁的姑姑,多少有点零星的记忆。在附近兜兜转转,看到“青年路”“光明巷”的路标后惊呼:“就是这里,就在附近。”她说:“那时候我还小,爸爸妈妈都上班,我不想在家照看弟弟,趁他睡着,一个人溜出来找爸爸,就是这样一个十字街区,再走几步有一个小院子,我还记得,门卫一个老汉把我抱到里面的,用茶缸子泡了一个大馍给我吃,等爸爸下班的时候,我都睡着了。”

姑姑说的弟弟就是我的父亲,当年爷爷带着奶奶和孩子们来到这里,在单位附近租了一间屋子,艰苦度日。如今的光明巷和青年路,早就经过多次改造,成为高楼和市场,附近的居民在这里安居乐业,除了主街道的形状没变,一切都不复当年。

次日清晨,父亲早早出门,再次来到水保局,拿出各种事先准备好的资料,向这里的领导说明来意,他说:“我们从山西来,想要查找父亲当年的档案,我们不是给组织添麻烦,只是想记录父亲的一生,留给后代。该享受的待遇,他老人家生前身后都已经享受到了,很知足,请你们看看,帮帮忙。”他就这样用生涩的、笨拙的、语无伦次的近乎祈求的口吻,周旋在一个一个可能提供线索的部门之间,终于人事处的领导在排除了种种可能性之后,决定亲自带父亲去天水市档案局,以单位的名义,查阅死亡档案。

很快,我们在档案局,查到了写有“死亡档案九十五号”的厚厚档案资料。抽出档案的一瞬间,扉页上贴着爷爷年轻时候的一张小相,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就被开启了,姑姑和父亲盯着小相看了又看,仿佛多年以后,他们又在这个地方遇见了他们的父亲。档案一页一页翻过,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跃然纸上。那里有爷爷从军的履历,写过的入党誓言、思想汇报、统一学习的时候的日记、患病的记录、以及偶尔犯错,组织给出的鉴定。

不禁感叹过去的老档案,真是记录详细收藏仔细。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没有半点含混。如果说史书记录的是国家的历史,那么档案记录的就是每一个人的历史。我看到患病记录中,写道:“曾经患有慢性肠胃炎、中耳炎。”他多次申请困难补助,在家庭情况介绍中,他写道:“家中父亲年过六十,眼已经失明了,且无人劳动难以生活。”入伍前的记录是:“家有六口人,父亲,兄弟四人,本人。”入伍后,他写:“人两口,父亲,自己。其他不详。”想来那时候,家中兄弟全部上了战场,生死未卜。

有趣的是,我在鉴定报告当中,看到组织给爷爷的评价,大多是:个人作战能力强,但组织纪律性差,不服从管教这样的字眼。其中记录在案的一个事件是:在饥荒年代,他不经过组织同意,私自带领人,用马料换了粮食,分给大家吃。之后,他受到组织处分,这样的事件还有一些。我一边看档案上的字,一边在想,他大概就如《亮剑》里的李云龙,性情中人,暴躁易怒,铁汉柔情不管不顾。

从档案局出来,父亲一路念叨档案中的内容,他说:“我在你爷爷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我跟在他身后,记录他这一路的行程,心想:“我也在你的身上,看到我自己的样子。”这是有趣的发现,就像一条小河找到了流淌的起源,就像一颗树苗发现了自己的根系。

遗憾的是,当年住过的老宅终究没能找到,我们在光明巷的街边,吃了一碗叫做"呱呱"的面食,姑姑说,当年你的奶奶最爱吃这个地方的这个东西。那时候没白面,搀和点玉米面,浇上菜汁,是很好的美味。我禁不住好奇要尝试,入口的瞬间,眉头紧蹙,难以下咽 ……

他也是爷爷的老战友

韦开忠先生在他七十八岁高龄的时候,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寻遍太行山脉,写了一本厚厚的回忆录《留住红军的记忆》。父亲浏览网页无意中发现韦先生记录的这支部队就是爷爷当年从军的那支,此人就是爷爷的战友无疑。如今在世的老兵少之又少,于是拜访韦先生成为此行又一项不易的重任。大概半年前,当他发现韦先生可能与爷爷有关的时候,多方打探找这本书,找这个人。

感谢万能的微博,在我发出的寻人贴中,终于有一人回信,曾与韦老有过一面之缘,但他提供的联系方式不详,仅是模糊地址,西安某妇幼保健院。又是困难重重,一来不确定老先生是否健在,二来地址模糊,如何在诺大的医院找一位相貌身材年龄职位都不确定的老先生?

到西安找到这家医院,就诊的病人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脚步匆匆,问都没处问。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们来到医院的家属区,心想或许保安知道点什么。年轻的保安满脸木然,很显然,他刚来不久,并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就在父亲一遍遍向路人询问的时候,不经意间走过一位遛狗的老先生,一边追着狗狗跑,一边扬起手指着就近的住宅区说:“他就住这栋楼,就这单元,你去问吧。”

父亲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三步并两步向楼梯口走去,继而挨家挨户敲门,我在逼仄黑暗的楼道里,记录下父亲弓着腰弯下身向人打探的身影,谦卑虔诚不遗余力,终于有一位老太太隔着门喊到:“走错啦,三楼,三零二房间。”

敲开三零二房间的门,开门的一刹那,父亲激动地握住老先生的手惊呼:“对了对了,就是您。叔叔,我在网上看了您的照片,就是您,没错。”

老先生八十三岁高龄,身体硬朗,请我们进屋。一间近乎简陋的屋子里,处处是老先生的字,老伴招呼我们坐下,端茶倒水切水果,像招待久违的朋友。父亲说明来意,拿出爷爷的小相和资料,父亲多希望曾在一个部队战斗过的他们是熟识的友人,哪怕仅仅只是有一面之缘,能有一点关于爷爷生前的记忆。无奈的是,老先生盯着小相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摇头:“想不起来了。”

也难怪,韦老先生跟我的爷爷相差十多岁,即便当年在一个部队,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一起作战。

韦老先生称赞父亲千里追寻革命足迹,是称职的革命后代。在之后交谈中,父亲提到几个人的名字,都是爷爷小时候给他讲过的战友们,韦先生如数家珍,好像一个一个就在眼前。但他们也都在最近这两年陆续过世了。

临别前,父亲取出一些钱给老先生,他说:“看见您,就像看见我的父亲一样亲切,我应该带着礼物前来拜访您,但我怕找不到这里,这点钱给您买点笔墨写字吧。”老先生谢绝,指着空落落的房间说:“退休前,我是这个医院的党委书记。我这一生都献给了国家,没占过任何人一分钱便宜,我写这本书都是自费的,写完交给司令部做内部文献,也没要过一分钱。你不用给我,我不在意这个,你们后辈有心,我这个事就没白干。”

陪伴父亲的这十多天,胜过此前二十多年,他让我认识到,纯真出自天性,跟年龄和阅历无关,情怀在经过数十年的等待之后,依然可以落地生根。爱可以超越生死,历久弥新。

烈士陵园的墓碑一个一个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如果你不看墓碑上的名字,他们被统一叫做中国人民解放军,轻轻擦拭落满灰尘的碑文,你清晰地看到他们有名有姓:李万和、马介民、张小勇……

再次回到北京,首都人民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着抗战阅兵的盛大开幕,经过张灯结彩的天安门广场,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于我而言,它终于不再只是教科书里的内容,我突然觉得,自己与它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历史是活生生的“在”,热闹与喧腾,灰尘与阳光,黑暗与光明,都与你有关。如一位作家所说:“历史赋予我们一个一个的瞬间。能够对这瞬间所包含的形式及与世界产生的关联进行思考,我们就汇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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