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华
得计还是失策?
从急造公路被断开始,第七十四师在应对策略上发生尖锐分歧。
参谋长魏振铖主张向垛庄攻击前进。因为垛庄是第七十四师唯一的退路。
副参谋长李运良则认为垛庄敌情不明,一头扎进去有可能陷入被动,不如以孟良崮为中心,抢占周围制高点,先稳住阵地再伺机而动。
最后,张灵甫拍板:“上山。”
“师座,这可是石头山。”魏振铖提醒。
“石山比土山好,易守难攻。”
“孟良崮七十二崮,崮崮孤立,分散驻守,容易被共军分割。”魏振铖又说。
“没问题,共军经不起我们冲锋。”
“山上没有水源呀!”魏振铖行使参谋长的第三次建议权。
张灵甫烦了:“日本人我都不怕,还怕共军?!就这样定了。”
当时,由于一纵独立师第一、第三团截断急造公路,第七十四师2万余人被困山间,动弹不得。如果尾追而来的华野展开攻击,后果不堪设想。张灵甫在前路受阻、后有追兵、华野各部正分头抢占孟良崮制高点的危急情势下,采取了最保险的应急措施。他下令第五十八旅占领孟良崮、600高地、芦山、雕窝等核心阵地,第五十一旅占领孟良崮以西外围的面梨沟、冯家庄、连埠峪等高地和周围村落,第五十七旅占领孟良崮以北当阳、焦家峪、偏僻市子、风门一线。
上山容易下山难。孟良崮为兵家险地,多为孤山,难以构建完整的防御系统;石山坚硬,不易修建工事;山上缺水,影响补给;机械化部队上山,必须舍弃重型装备和销毁带不走的重武器,相当于自断一臂。
战后,兵家对此议论纷纷。贬者认为张灵甫狂妄自大,勇而无谋,如同三国时“失街亭”的马谡。
郝伯村,时任顾祝同手下营长,后历任“中华民国”总统侍卫长、陆军一级上将、陆军总司令、国防部长。他花了60年时间研究孟良崮战役,对此疑惑丛生:
凡作战,指挥官应负成败责任,败则成仁。如孟良崮为张灵甫自选阵地,则是张的错误;纵然是上级指示,但第一线指挥官亲至一座纯石头的荒山,如何有水?如何做工事?敌人炮火打在石头上反益其威力……从战略上说,外线作战一方受内线优势攻击时,应顺势撤退,诱敌深入,益增加敌人被包围的机会。我在孟良崮将军殉职处,一再反问:为什么退到这个石头荒山、无水高地?诸葛亮训示马谡,依山靠水安营扎寨,是兵家千古原则。如果我是当时的七十四师师长,在战术上,应径向临沂平原撤退,再俟机北攻。陈、粟是不敢南下追击的。
议者高妙,终究是事后演绎,郝伯村可能漏掉了一个细节,即第七十四师南撤的必经之路上,王必成第六纵队正严阵以待。
还是当局者最洞悉战局的玄通。作为胜利者,叶飞不仅没有轻漫张灵甫的上山之策,反而认为,正是此举正确应对了粟裕预设的圈套,将第七十四师被歼时间强行延后了两日。
战后,一纵召开战役总结会议,检讨得失。叶飞把被张灵甫抢先占领孟良崮视为己方“失误”。他检讨道:
我们正路未按照原定计划14日中午前占孟良崮,使我们打得很紧张,而打到16日尚未解决战斗,甚至可能打出长征,主要原因是我们未占孟良崮之故。我们今天第一线之指挥员很明了,敌发觉我攻击,于拂晓后退缩,先占有利地形孟良崮一线高地,如我能攻占孟良崮,则敌就在孟良崮至岸堤之间歼灭。指挥部组织战斗计算时间是正确的,如果能做这点,七十四师就一定和莱芜战役一样,一打一混乱,并无法调整,脱离阵地,十个七十四师也解决了,不会超出5个小时,并且还可迅速发展战果,而(不)至16日形成可能长征之危险。
反转之后还有反转?
孟良崮战役最大的特点是重叠“反转”。
汤恩伯兵团由北上而南撤,主攻部队第七十四师由进攻垛庄到退守孟良崮,是第一阶段的反转,主导者是陈毅、粟裕。
以攻守孟良崮为标志,反转进入第二阶段,主角变成了蒋介石和张灵甫,他们在被动中发现了战机,试图以第七十四师为饵,实施反包围,聚歼陈、粟。
14日下午,战斗在孟良崮以西激烈进行。黄昏时分,第七十四师第五十一旅第一五二团经过13次冲锋,拿下急造公路两侧的285、330高地。张灵甫松了一口气,电告汤恩伯:“黄昏前,(七十四师)安全集结于孟良崮、芦山间地区,正加强工事,严密防范。”
消息传到南京,蒋介石由忧转喜,他苦苦期盼的决战时刻终于到来了。
国防部也认为:第七十四师战斗力强韧,且占据易守难攻的制高点;国军有约40万攻击兵团处于孟良崮附近地区,正朝孟良崮作求心攻击;陈、粟部队易散难聚,现正集力围攻第七十四师,可将计就计,将其聚歼于孟良崮地区。他们重新制订作战计划,令第七十四师死守孟良崮,吸住华野主力,以便周围国军兵团形成反包围,聚歼陈、粟。
从14日晚,张灵甫收到第一兵团司令部和徐州陆总的电令,中心意思是八个字——“固守待援,中心开花”。
第一兵团司令汤恩伯的电报说得最详细:
匪来犯我,实难得之歼匪良机。我钟军即由界湖附近向西,王、胡两师由常路经蒙阴向东,求匪夹击。贵师为全局之枢纽,务希激励全体将士,坚强沉毅,固守孟良崮,并以一部占领垛庄,协同友军,予匪痛击,以收预期之伟大战绩。
兵团部下达的固守时间为“3天”。
接到电令后,张灵甫一度产生动摇。当时,西南方面尚有一定空隙,可以冒死突围。据魏振铖供述,张灵甫主要顾忌两点:一是重任在身,突围违反国防部和兵团部的命令;二是即使突围成功,武器辎重必然尽失,人员损失惨重。打消犹豫后,张灵甫下定固守决心。endprint
蒋介石把与陈、粟一决雌雄的筹码押在张灵甫固守孟良崮上,张灵甫把能否取胜的希望寄托在友军及时来援上,第七十四师官兵把安危寄予有“常胜将军”之称的师长身上。
第七十四师第五十七旅一七○团团长冯继异从师部开会回来,军医队长王辉堂问:“会议情况如何?”
“师长决心在孟良崮固守待援。”
“有人说此地是‘街亭,荒山祼露,又无水源。”
“此一时,彼一时也。”冯继异说,“我军已全部进入阵地,固若金汤。共军以人海来之,我以火海迎之,从目前情况看,问题不大,只要援军及时,共军必然溃退,情况立即改变。”
从14日下半夜开始,国防部向华东部队颁布新的作战命令:
令第七十四师为磨心,坚守孟良崮,吸住共军主力;令位于新泰的第十一师,位于蒙阴的第六十五师,位于桃墟的第二十五师,位于青驼寺的第八十三师,位于河阳、汤头的第七军和第四十八师,火速增援第七十四师,作求心运动,实施反包围;令第五军从莱芜南下,第二十师和六十四师由鲁南赶向垛庄,第九师由大汶口赶向蒙阴,强化包围圈,形成第二攻击梯队。
为严格战场纪律,蒋介石下达了十杀令:通匪济匪者杀,造谣惑众者杀,扰乱金融者杀,破坏治安者杀,抗税抗粮者杀,抗拒军令者杀,违反军纪者杀,临阵脱逃者杀,泄露军情者杀,抗拒征兵者杀!
这样,战场形成了中外军事史上难以一见的奇特局面:国民党“王牌军”孤守孟良崮,遭到华野5个纵队包围,处于被围攻状态;进攻孟良崮的华野5个纵队又遭到国民党6个师的反包围,也处在被围攻状态。
陈、粟赌的是主力在最短时间敲掉第七十四师。蒋、张赌的是增援部队最短时间与第七十四师会合。
生死搏斗开始了。
陈毅要求迅速消灭张灵甫
孟良崮位于蒙阴东南60公里,系芦山山脉的主峰,海拔500余公尺。
从15日凌晨开始,担任正面主攻的华野第四、第九纵队发起第一波攻击。陶勇由北、许世友由东北,进逼第七十四师核心阵地。
华野与第七十四师是老对手,对其猛烈的攻击能力印象深刻,这次交手第一次感受到它超强的防御能力。
一是注重兵力纵深配备。遵照前轻后重原则,以少数兵力部署于主阵地外围卫星据点,便于及早发出预警,层层争取时间;主阵地从山腰到山顶按纵深梯次分布,留足够兵力组成预备队,安置于山坡反斜面,随时准备增援或反击。
二是注重火力立体交叉。火力组织一般分为三层:第一层以冲锋枪和手榴弹为主力,第二层为轻机枪和六○小炮,第三层为迫击炮、山炮和重机枪。每层火力独立交叉,后面对前层实行超越打击和间隙射击。
三是注重防反结合。每当攻击部队接近主阵地或当主阵地出现危机时,立即以重武器压制对方火力,反击部队分为群组实施“血搏射击”,争取将攻上山头或立足未稳的攻击敌军压下去。
战斗以崮为单位进行,反复拉锯,极其残酷。四、九纵队每克一崮,往往要经过数次、十数次冲锋,反复争夺,直到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战况激烈的程度,为解放战争以来所少见。
雕窝为第七十四师第五十八旅据守的主阵地之一。九纵用一个师攻击这一据点。九纵司令员许世友在回忆录中写道:
15日上午11时,我二十六师攻占敌主力据守的要点雕窝峰。敌人疯狂反扑,我师指战员前赴后继,勇猛突击,与敌人在山头展开激烈的争夺战,几上几下,最终打垮了敌人的进攻。
据战史研究者考证,争夺雕窝的战斗持续了一天两夜,共计五上五下。
第一个来回发生在15日拂晓。第二十六师一路扫除外围据点,渗透至雕窝。第五十八旅组织突击队,经过4次冲锋,稳住防线。
第二个来回发生在15日8时。第二十六师发动多路攻击,冲上雕窝。第五十八旅再度出动突击队,发动不间断反攻,伤亡惨重,最后从预备队中抽出一个营增援,方才夺回峰头。
第三个来回发生在11时。经过两个来回的拉锯,雕窝前进屏障被清除,大小掩体被摧毁,防御工事形同虚设,易守难攻变成了攻易守难。各方控制的时间缩短,易手频率加快。第二十六师攻上雕窝不到一个小时,即被压回。
第四个来回发生在黄昏时分,九纵与四纵、八纵取得联系,三方合力发起总攻,于20时占领峰头。两个小时后,第五十八旅集中兵力反扑,又夺了回去。
第五个来回发生在第二天上午。第七十四师防御体系出现问题,第二十六师乘乱攻上峰头。
在第五十八旅围绕雕窝苦战时,第五十一旅在西线、第五十七旅在北面均遭数倍之众攻击,战而不退,失而复取,以重大伤亡勉强修补着不断被撕裂的防御体系。面梨沟、石旺崖、大老峪、大碾、万泉山、285高地、330高地、520高地、540高地都如同雕窝,得失反复多次。
15日午后1时,粟裕要求围攻部队组织第二波攻击。
华野总计50个团的兵力从四周围上孟良崮,人群像巨浪漫上山冈。第七十四师虽外围据点尽失,包围圈一再紧缩,但核心阵地仍然拿在手上。
第七十四师官兵的顽固,令华野指战员为之感叹。九纵第二十五师第七十三团团长孙同盛在回忆录中说:“我团打过的蒋军,其战斗力没有超过七十四师的,比整编第十一师、第五军都强,不愧为蒋介石的御林军。”
孟良崮战斗成僵持状态,令粟裕十分不安。
从13日发起孟良崮战役以来,粟裕没日没夜地守着老君洞的电话和地图,了解敌我部队运动情况,及时发布战斗命令,引起旧伤复发,头疼欲裂,地图上不断逼近的代表国民党援军的蓝箭让他的血压升至220毫米汞柱。endprint
到15日下午,战局出现微妙变化。以孟良崮为中心,国民党第二十五师、第八十三师推进到孟良崮外围,与第七十四师近在咫尺。与此同时,外围兵团还在急速赶来,其中:胡链率整编第十一师从新泰南下,正向蒙阴以北的白马山、方山一线推进;邱清泉率第五军尾进新泰,距孟良崮不到一天的距离;第六十四师进至青陀寺,加强了孟良崮南面的攻击力量;第九军进至孟良崮以西约五公里;第七军和整编第四十八师在东面的五神庄、何庄出现。
一张雄厚无比的大网正罩向埋头攻打第七十四师的华野主力。如果不在最短时间内敲掉第七十四师这个内核,华野主力将在国民党内外夹击下遭到无情的碾压。
陈毅打电话给粟裕:“如果不及时解决张灵甫,我们可能会逼上长征!”
15日下午3时,粟裕下达第三波攻击,也是总攻令。这次,他除令正面进攻的四、九纵不惜代价全力猛攻外,还严令在内围担任阻击任务的一、六、八纵在保证阻击阵地不失的前提下抽调最大兵力参与攻击孟良崮核心阵地。
为更加密切地指挥战事,粟裕带着少数参谋、机要人员,将指挥所搬出老君洞,前移至孟良崮近处的山沟。
粟令下达后,担任两线作战任务司令员顿时处于两难的状态。论人数,一、六、八纵队弱于国民党一个整编师,武器装备更处下风,完成阻击任务已经非常艰难了,现在又要将主要兵力投入攻击,用于阻击的兵力将极其单薄,一旦阻击阵地被突破,援军与第七十四师联为一体,局势马上会逆转。
纵队指挥官踌躇难决:如果不增加兵力攻击孟良崮,战局会反转;但是将兵力抽调出去后,谁能保证阻击阵地不被突破?!一旦阻击阵地被冲破,战局同样瞬间反转。
微妙时刻,陈毅发挥了一锤定音的作用,他后来称自己是在履行“政委”的职责。陈毅一一打电话给各纵队首长:“山东解放区的安危,决定在一天之内是否消灭七十四师,你们要不惜任何代价完成任务!”
为帮助纵队首长下决心调兵,陈毅甚至把毛泽东都搬出来了。他对一纵司令员叶飞说:“党中央、毛主席又来指示,说不要贪多,首先歼灭整七十四师,然后再寻战机。现在敌人的十个整编师已经围在我军四周,先后打响。当前你们的主要任务是协同兄弟纵队把整七十四师这个轴心敲掉,这样敌人就没有指望了,我们也就免得两面作战了。如果拖延下去,情况的逆转是可以预料的。”
陈毅的思想工作取得了成效。王建安指挥部队巩固万泉山阵地后,抽调兵力从西面攻击孟良崮;王必成以一部兵力阻击西南方向黄崖山、狼虎山和东南方向牛头山、大朝山,抽调两个师从南面攻击孟良崮;叶飞则抽调主力从东南攻击孟良崮。
三个纵队中,第一纵队担负的阻击任务最重,抽调参与孟良崮的兵力最大,后来的形势也最凶险。
叶飞回忆,一纵抽调得预备队都没有了。他与政委谭启龙、副司令何克希、参谋长张翼翔商量后,把一师师长廖政国找来:“我把主力部队都拿去攻击孟良崮了,只留给你从地方上刚升级的三团、九团,加上你师的二团,扼守60多公里的阵地,挡住敌人两个整编师,保证主力拿下孟良崮。你看行么?”
廖政国死死地盯住叶飞。
两人都没说话。
廖政国起身,敬礼,转身就走。
他的意思是接受任务,但是能否保证完成任务,只能尽力而为了。
致命的漏洞和致胜的协同
华野最后的总攻开始了,炮弹雨点般落在孟良崮各个山头。孟良崮先天不足的防御弱点,令第七十四师雪上加霜。
首先是裸露的石头山。临时占领的阵地均为岩石地,无法构筑工事,也没有任何屏障,人员、马匹、辎重堆积在地面,完全暴露在华野炮火下。几轮炮火急袭,抢筑的掩体均被夷平。弹片打在坚硬的石头上,不断地反弹,崩碎或削掉的石头飞迸,更加大了杀伤力。
其次是山上无水。为了抢夺宝贵的水源,第七十四师付出成连成营的伤亡,仍然无计可施。
再次是给养断绝。由于被彻底封闭,第七十四师粮弹给养完全依赖空投。为给飞机指示投落点,第七十四师官兵在山头或空旷地摆开识别标志,华野指战员也依样画葫芦。空军驾驶员慑于猛烈炮火,不敢低飞,从高空分辨不出真假,扔下成包的馒头、大饼、饼干、罐头和弹药,这些物资绝大部分都落入或飘入华野控制范围。飞机投下大量橡皮水袋,也大都被华野战士击穿,袋中贮水流失殆尽。
在四面环攻下,第七十四师阵地一个个丢失,部队一个个被打残,全师人马猬集在少数核心阵地,顽强苦撑。张灵甫的侍从副官朱夜回忆当时全师幸存官兵的挣扎状况:
经过四昼夜的激烈战斗,官兵们没有吃一口饭饮一滴水。北地的烈日和浓重风沙硝烟炙烤,除了嘴唇肤裂之外,饥渴使人难支。当我躺在两座岩石之间,望着高照的火伞,极思有一清泉入口。眼见伙伴们以自己的小便解渴,在几度犹豫之后,也只有不得已了,一经入口不知其味,确实感到有了精力。不远处有一位女政工队员,她不肯喝自己的便溺,也不愿意把它浪费,她那一捧黄汤从小盆倒入一个瓷碗,对着伙伴扬了一扬,立即有人争着把它接过来喝了。
拯救第七十四师的最后希望落在援军身上。这时,张灵甫接到汤恩伯的电报,谓:“目前战局,贵师处境最苦,而关系最重。本日空军全力来助,黄、李两师并王凌云师,即向东出击,只要贵师站稳,则可收极大之战果,亦即贵师极大之功绩。务希转告全体将士,一致坚毅奋斗,以达成此伟大任务。”
为督促各师增援第七十四师,汤恩伯确实不遗余力:下令桂系第三纵队司令张琻从第七军抽调一部向五神堂、何庄方向进攻,与第八十三师会合,直冲孟良崮;下令第四纵队司令黄百韬只留一个团驻守蒙阴,亲率第二十五师和第六十五师主力向垛庄、孟良崮方向攻击前进;下令李天霞向北进攻,打通与第七十四师的联系。
这几部援军中,除桂系第三纵队稍远外,第二十五、第六十三和第八十三师均在孟良崮外围,最短距离为5公里。
张灵甫抱着一线希望,鼓励部下说:“汤司令指挥不动桂系部队,指挥其他中央军嫡系部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endprint
他的话说对了一半。汤恩伯确实指挥不动桂系。桂系第三纵队遭到华野第七纵队阻击后,司令张琻立即止住脚步,向汤恩伯汇报:“这里当面的共军火力强大,有大部美械和火箭炮。还有野炮40余门,抵抗顽强,我的战车被击毁数辆,部队正与共军胶着,伤亡千余,明天才能派出一七二师全部向孤山方面协同八十三师作战。”
汤恩伯指挥不动第二十五、第六十五和第八十三这三支中央军嫡系,则是张灵甫完全没有想到的。
三支中央军中,距离最近、增援最滑头的是第八十三师。接到汤恩伯的电信后,李天霞不仅不向北开,反而将主力又向东后撤了数公里,向第三纵队靠拢,在张庄集、四山子一线修筑工事。
15日午后,华野八纵与第八十三师外围部队发生零星交火。李天霞有了借口,向汤恩伯报告:在桃花山、磊石山、鼻子山一线,遇到共军强大兵力的攻击,正率部苦战。
第八十三师唯一的例外是罗文浪的第五十七团。在老猫窝山,第五十七团与穿插的八纵遭遇,减员一半,撤退至临蒙公路。这时,罗文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向临沂方向南撤,可以逃过灭顶之灾,但会落下违抗军令的把柄;二是再向北开,重新进入华野的包围圈。罗文浪不愿意违抗军令,也想对老上司尽点力,于是又率部向垛庄方向攻击,占领垛庄西南高地,与第七十四师第五十八旅第一七二团共同防守孟良崮西南阵地。
罗文浪没想到,他没有帮助张灵甫解围,战后却为李天霞脱罪提供了一个证据。
黄百韬表面积极,骨子里也以观望为主。这一点,第九师师长王天凌看得敞亮。
整编第九师驻扎在新泰。14日晚接到增援令后,立即出发,并于15日午后赶到离孟良崮仅5公里的巨山,这是各路援军中速度最快的一支。他没有想到,原本就在孟良崮外围的第二十五师竟是原地踏步。桃墟,战前是第二十五师大本营,战斗进行了4天,该师主力仍然逗留在这里。王天凌回忆道:
蒋介石叫整二十五师黄百韬部倾全力以解张灵甫之围,但黄仅用了他三分之一的兵力,即陈士章的一个整编旅……把主力隐蔽于山窝里,稳稳不动。上级给我的任务是协助黄百韬,黄不动,我也停在巨山观望。
15日下午4点,在华野向孟良崮发动第三波攻击后一个小时,黄百韬改变了观望态度,向一纵阻击阵地发起猛攻,顷刻之间,一纵防线出现崩盘之势。
黄百韬突然发力,原因在于副师长的劝谏。
杨廷宴,时任第二十五师副师长。他提醒道:“张灵甫现在暂归第四纵队指挥,七十四师真出了事,我们要是没有尽力相助,届时问罪下来怕是难逃干系。”
“你的意见?”黄百韬问。
“应该有个积极救援的样子才好交待。”
黄百韬说:“不是做样子,而是猛攻。”
第二十五师以整营整团的兵力向一纵阵地发起攻击。由于叶飞将一纵主力全部调出用于攻击孟良崮,负责阻击的兵力只有独立第一师3个团,防守面积达60公里,很快出现全线告急的凶险场面,三山店、交界墩相继失守。
16时,第二十五师攻占界碑、覆浮山和蛤蟆崮,冲向天马山。只要翻过天马山,第二十五师即可与第七十四师左翼会合,这样,不仅可以救出张灵甫,还可能将战事导向全面夹击华野主力的反攻模式。
望着黑压压的敌军冲过山腰,第一师师长廖政国向叶飞报告险情。
“天马山的得失,关系战役成败。你要动员所有力量拼命堵住。”叶飞交待。
廖政国说:“我手上的三个团全填上了,哪还有兵?”
叶飞心里一沉,他已经没有了预备队,别的部队也赶调不及。
这时,电话的另一头没了声音。
叶飞向陈、粟汇报:“我们与阻击部队失去联系?”
陈毅急了:“失去联系是什么意思?”
粟裕追问:“是通讯联络出现故障中断了联系?还是阻击部队被打散失去了联络能力?”
叶飞回答:“不知道。”
一纵指挥所、粟裕前线指挥所和陈毅指挥部都陷入沉寂,焦急地眺望着炮火中的天马山。
天马山,廖政国离开了指挥所,来到山沟,希望能遇到路过的友邻部队,哪怕是一个连都好。
不知是天意,还是碰巧,真有数百人急行军路过。
“你们是那个部队?要去那里?”廖政国挡在路中。
“我们是第四纵队第二十团一营,奉命赶往孟良崮主峰,参加攻击。”营长回答。
“我是一纵一师师长廖政国,现在天马山阻击阵地面临危机,我命令你营上山增援。”
营长:“陶(勇)司令的命令不敢违抗,我部的任务是赶往孟良崮,请让开。”
对于陶勇的兵,官大三级也没有用。廖政国不再使用命令的口气,而是恳求道:“天马山阵地的得失,关系重大。如果敌人打通了联系,全局皆输。我手里只剩下七八个警卫员了,无兵可派,只能指望到达这个地区的友邻部队了。”
营长考虑了一下,说:“好,为了整体利益,我们执行你的命令!”
在最关键的时候,这个营及时投入战斗,稳定了天马山岌岌可危的形势。
这时,夜幕降临,第二十五师暂时停止攻击。
廖政国打电话给叶飞:“在友邻部队的帮助下,已将敌人击退,天马山阵地稳定。”
叶飞赶紧将消息通报陈、粟,两人松了一口气。
黄百韬的攻击证明,在拥有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国民党具有突破华野防线的能力和可能。当时,仅在西线就有第二十五、第九和第六十五师3个师,而一纵阻击兵力仅为3个团,防线宽达60公里。但是,这3个师相互观望,都不肯使出全力。
将帅离心,协同不力,一直是国民党军的痼疾,也是中共军队大做文章的地方。在孟良崮战役之前,毛泽东专门发电给陈、粟,告诉他们不必担忧救援方面:
根据陕北经验,敌人增援能力不大,如有四五十里间隔,以有力一部筑工抗击,可使强大的援军根本不能增援。endprint
15日子时,毛泽东来电强调:“此次作战成果大小,决定于你们是否集中七至八个纵队于一个战场内作战……因此,对钳制方面,必须使用极少之兵力(例如东西两面各使用一个旅左右,配以地方部队即够)。”
毛泽东和陈、粟看破了国民党将领保存实力的小九九,料准了他们救援不肯用死力、稍援即止的伎俩。
从大局意识和思想觉悟上讲,李天霞、黄百韬、王天凌等一干国民党高级将领不仅比不上我四纵一个小小的营长,甚至离以身为饵的张灵甫也有相当距离。
15日深夜,第七十四师被压缩于东西3公里、南北2公里的狭窄山区,该地草木极少,阵地祼露,没有水源,数万大军处于垂死边缘。
听到夜幕下孟良崮外围山地枪声由激烈转为沉寂,张灵甫对第五十八旅旅长卢醒长叹一声:“看来我们又上了友军的当了!”
夜间,黄百韬来电询问第七十四师的情况,张灵甫回答:“大势已去,干到最后为止,希望各方援兵能提前到来最好,晚了就来不及了。”
陈毅:“这三昼夜算是熬过来了”
随着战事的跌宕,陈毅的心情像过山车一样。
成功剜出第七十四师之后,他豪情万丈,诗意泉涌,认为张灵甫已是笼中鸟、瓮中鳖,脑海里浮现出满山捉俘虏的美妙情景。
随着国民党救援部队大批投入战场,形势全面告急,他的心情由舒缓转为峻急,在陈王庄指挥部坐不住了,动身赶到孟良崮前线,与粟裕合为一处。
陈、粟连夜调整部署,要求各部在16日解决战斗。调整内容包括:
一是通报战场形势,强调解决战斗的紧迫性。陈、粟告诉各纵队首长:敌整第九师、第十一师已靠近蒙阴,第六十四师已到青陀寺,如在明天(16日)拂晓前不能全歼第七十四师,则华野将陷入敌人包围。
二是再次下达总攻令,命令所有纵队克服连续作战的疲惫和伤亡,动员所有兵力,投入最后攻击。
三是保持各纵队与指挥部的通讯畅通,规定每隔5分钟汇报一次战斗进展,随时听取调度命令,同时加强纵队之间的战场协同,授权一纵司令叶飞负责各纵队之间的战场衔接。
粟裕在电话中问:“什么时间可以完成衔接工作?”
叶飞回答:“需要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叶飞向粟裕报告,已经与陶勇的四纵、王必成的六纵接通电话,商定了总攻时间、信号以及结合部的兵力指挥等问题,建议将总攻时间定在16日1时。
“九纵呢?”粟裕注意到叶飞漏掉了九纵。
叶飞回答:“一纵紧邻着四、六纵,与九纵相隔较远,许和尚那边的电话没联上,请总部通知他做好总攻准备。”
许和尚即许世友,是位脾气火爆、性格刚烈的猛将。参与围攻孟良崮的5个纵队,一、四、六纵属原华中新四军系统,“叶、王、陶”为粟裕长期指挥的部属,八、九纵队属于山东八路军系统,与粟裕相交日短,特别是这位资历老、战功高、脾气大的许和尚更是不好惹的人物。
从16日凌晨1时,华野5个纵队在夜幕掩护下强攻孟良崮,清晨时分拿下五二○、五四○等一线高地,第七十四师第五十一旅被击溃。第七十四师防御阵地被压缩为芦山和孟良崮主力两个孤点,芦山被八纵和六纵一部围困,孟良崮主峰被一、四、九纵和六纵主力围住,两个孤点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16日6时,第七十四师向汤恩伯汇报夜间战斗情况,明言全师濒临弹尽粮绝,请求再次空投粮食、饮水和弹药,恳请督促援军速进。
汤恩伯不再以兵团名义下达命令,而是以司令官身份哀求各路援军提速。在丧失“亲爱友诚”的骄兵悍将面前,汤恩伯只差下跪叩头了。
随后,蒋介石下达空前严厉的督战令。在蒋介石严令下,国民党增援部队不敢怠慢,全线发起攻击,与华野阻击部队缠斗在一起。四面八方的援军分成多路,寻找突破口。孟良崮七十二崮,崮崮枪声如豆,人踊如潮。突击与截击,迂回与阻挡,交叉重叠。双方的纵队建制都被打乱,基本以师或团为单位进行战斗,甚至细碎到团、营。
就战役组织而言,压力倒向粟裕。国民党援军无论师或团,无论方向,无论位置,只要有一路突破一处,就能完成与第七十四师的会师,就意味着成功。而华野则必须做到全部应对正确,保证没有一路援军能突进孟良崮核心阵地。
粟裕根据不断变动的敌情频繁地发布命令。粟裕目光如电,捕捉着战场上千变万化的动向,发出一道道命令,有时细化到直接命令师、团等战斗单位。
由于战场被细化、碎化,纵队司令部成为上传下达的二传手。这是战场形势决定的,也是粟裕的指挥风格。叶、王、陶等原华野诸路将领十分习惯这种节奏,明白这是战役即将取胜的标志。
第一次在粟裕手下作战的许世友不习惯。他先是耐住性子按照粟令组织作战,随着命令的反复和基层部队反映实际情况与命令要求有落差,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们在地图上一卡一卡,战士们是用脚在跑。”许世友在电话里抱怨起来。
“许司令,现在是战斗最关键的时候,要把九纵预备队全押上。”粟裕清楚许世友手上还攥着一个师,准备在最后关头当杀手锏。
“现在兵力都压上了,部队伤亡很大,你们就知道下命令,在地图上一卡一卡……”许世友说着说着,竟将电话摔了。
粟裕也不动气,又叫通电话,说道:“好了,现在陈司令跟你讲话。”他将话筒递给陈毅。
陈毅接过电话:“你现在在哪里?你们几个师长到了什么地方?”
许世友是门“大炮”,陈毅也是党内著名的“大炮”,而且是地位更高、资历更老、火力更足的“大炮”。
许世友不敢马虎,老实回答。
陈毅严厉地说:“刚才粟裕同志讲的,就是我的意见,你们要坚决执行!”
话说得断然、决然,不拖泥带水。他是在以自己的威信强化粟裕的权威。陈毅将战役和战场指挥权交给了粟裕,继续发挥着压舱石的作用。
对于精于军事、拙于人事的粟裕来说,他与陈毅这种相互信任、相互支撑的关系是不可或缺的。endprint
随后,许世友下达三条命令:一、各部调整战斗组织,抽调机关人员补充战斗部队。二、所有预备队全部投入战斗,特别是九纵总预备队第二十五师全线押上。三、指挥员靠前指挥。他对第二十五师师长肖镜海说:“你们师长当团长,团长当营长,营长当连长,带头冲!”
当华野围攻部队毕其力于一击时,苦苦支撑了3天、已弹尽粮绝的第七十四师大劫难逃。
第七十四师高级将领纷纷通过电话向近在咫尺却裹足不前的友军求援。
秦基伟,时任华野第一纵队侦听电台台长。他清楚地听到第七十四师参谋长魏振铖向第二十五师参谋长李世镜喊话:“请看在党国的面子上,看在仲麟先生的面子上,拉兄弟一把吧!”声音凄切,几度哽咽。
当时,第二十五师跟第七十四师只有一山之隔,炮火能够相互延伸,人员能够隔山相望,就是合拢不到一块。仲麟系张灵甫的原名。
一纵副司令何克希在旁笑道:“今天七十四师末日来临,张灵甫还死要面子,不好意思自己苦求黄百韬,只好让他的参谋长代劳了。”
第七十四师也组织过突围,均被挡回。张灵甫彻底死心了。16日11时,参谋长再次叫通第二十五师电话,乞求黄百韬伸出援手时,他伸手要过话筒,对第二十五师参谋长李世镜说:“请转告上级,包围圈太大,等于望梅止渴。我这里有一电报,请注意转接。”
电报是给兵团司令汤恩伯的,大意是:“战况恶化,钧座与黄百韬、李天霞应负全责。弹药不必再投,迅令空军轰炸孟良崮600高地周围阵地。”
600高地即孟良崮主峰,也是第七十四师的最后据点。电报表明,张灵甫决心以身成仁,同时愤怒地指出了导致第七十四师覆灭的三位“罪人”。
与此同时,张灵甫打电话向老上官王耀武诀别。当王耀武听到“来生再见”时,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16日下午3时许,第八纵队顺利攻克芦山,第一、第四、第六、第九纵队合力攻克孟良崮,将战旗插上了主峰。
各纵司令纷纷向指挥部报捷,陈毅兴奋地说:“我在电话里向全体将士祝酒致敬!”
卸下重负的陈毅恢复了诙谐的性格,对粟裕说:“嗨呀,这三昼夜算是熬过来了。以后我的儿子,再不能叫他带兵打仗!”
粟裕盯着统计报表,眉头紧锁。“告诉部队,先别忙着下山。”他吩咐作战参谋,“再核对一遍各纵队统计数字,看有没有出入。”
核对的结果,对照第七十四师的编制兵力,少了数千人。与此同时,侦听部门报告,仍能听到第七十四师残部电台联络呼救的信号。
陈毅说:“不要放走张灵甫一兵一卒!”粟裕下令:“各纵队务必克服疲劳,抽调轻装部队严密搜山,没有命令不得撤离战场!”
当时,能见度很低,搜索非常困难。陶勇急中生智,命令部队朝搜索方向开炮:“把狗日的轰出来!”
一轮炮火急袭。隐藏在山沟的第七十四师残部受到打击,官兵还能忍住伤痛保持缄默,骡马却吓得满山乱跑,立即暴露了目标。
望着黑压压被赶出的官兵,陶勇目测了一下,向指挥部报告:“找到了他们,有1万多人。”
各纵队迅速合围。战后清点,足有7000余人。
陈毅一把抱住粟裕,夸奖道:“老伙伴,这仗你是越打越神了!”
孟良崮战役终于画上句号。此役俘获少将参谋长魏振铖、少将副参谋长李运良,第五十一旅少将旅长陈传钧、少将副旅长皮宣猷,第五十七旅少将旅长陈嘘云,第五十八旅上校副旅长贺翊章以下官兵19600余人;毙伤整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副师长蔡仁杰、第五十八旅旅长卢醒以下官兵13000余人。
孟良崮大捷传到陕北,中央高层群情激昂。刘少奇设家宴,邀请朱德、彭德怀为粟裕庆功。5月20日,毛泽东连续起草两份文稿,评价孟良崮战役和华东野战军的战绩。
一份是代新华社起草时评《祝蒙阴大捷》:
这次蒙阴胜利在华东人民解放军历史上更有特殊意义,因为:第一,这是打击了蒋介石今天最强大和几乎唯一的进攻方向;第二,这是打击了蒋介石的最精锐部队(四五个精锐师之一个);第三,这个打击是出现于全解放全面反攻的前夜。
一份是起草致林彪、高岗并告朱德、刘少奇的电报:
在全国各区中,就经济论你们占第一位;就军力论你们已占第二位(山东为第一位)……关内方面,我苏鲁军负担最大。
这是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对华野和陈毅的最高奖赏,也是对其他战区的最大鞭策!
(作者系中国中共党史学会会员、中共湖北省委党史研究室副巡视员,本刊特约撰稿人)
责任编辑 张荣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