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峰
“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农谚,让人在大地深蕴的暖意里,感受到丰稔的希冀。冬雪多,墒情就好,冬小麦便滋滋润润地生长。不过,在我的家乡,田野上即使捂再多的雪被,也看不到这种景象,皑皑白雪盖着的,顶多是乡亲们秋天撒下的菠菜和小葱,小麦则种在冀西北姗姗来迟的春风里。
家乡的土地绝大部分是望天田,因为村东高坡上的一眼黄碾泉子,只有村边那片能上水的地种过几年小麦。天坑样的大泉子清澈透亮,翠湖般点缀在大地上。站在坡沿上往下望,蓝天在里边沉静,白云在里边游走,静静的,盈盈的,瞅着就让人舒心。如镜的水面下,几处泉眼日夜不歇地往外冒着甘洌的泉水。细小的砂粒一个劲地跳动,把小泉眼围成一个个水灵灵的大眼睛。泉子流出来的水,汇聚成河,沿着河渠在田间地头穿行。清清的泉水润着麦地,也润着乡亲们祈盼丰收的心田。
短暂的萌发后,麦苗争先恐后地撑胀开薄薄的地皮,探出嫩生生的小脑袋。夜里,微弱的手电光四处晃动,渠水汩汩地流进麦田。喝足了水的麦苗发出吱吱的拔节声,像可爱的娃娃在母亲怀中尽情伸展着小胳膊小腿,乡亲们的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此时,蚊子叮咬的痛痒已经不算什么,有鸡有鸭有猪羊,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眼看着又能吃上自家地里产的白面馒头,还要怎样?
风儿轻轻抚过,河水悠悠淌过,汗滴涔涔浸过,麦苗好像心领神会,卯足劲地直往上窜。乡亲们怀着好奇和新鲜,一眼接一眼地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些新生的农作物。麦苗在农人期盼的眼神中一天天长高,绿莹莹的,随风摇曳,波浪起伏,头顶着长长的麦芒,尽情招摇青葱的活力。自然界里,很多动物拥有自己独特的防卫武器,如野牛有粗壮的犄角,鳄鱼有坚硬的铠甲,臭鼬有难闻的臭屁,鹰隼有锋利的爪子。长长的芒,该是小麦的武器吧,不然怎么会有“针尖对麦芒”一说呢?以灵巧小喙善于啄食谷黍的麻雀们,扑棱着飞临麦地,也会对这长长的芒儿心有余悸。
孩子们却丝毫不惧怕这些尖锐锋利的麦芒,淘气好动是他们的天性,再长的麦芒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待到麦穗青青,空气中到处充满了淡淡的清香,渗透出生命律动的气息。巷子里岁数最大的孩子王一声吆喝,一帮早就等得心焦眼馋的小小子、小丫头们,兴冲冲地直奔村东头的麦地。瞅瞅四下里无人,孩子王便指挥大伙行动,心惊肉跳地折上几把长势上好的青麦穗,一溜烟儿寻得一处避风的田埂垄畦,拢一些枯草,掏出洋火(火柴)点着了,围拢在一起烤青麦穗吃。
枯草容易着,且不经烧,火一着,大伙赶紧把带着长长麦秆的青麦穗置于火苗上方熏燎。看上去气势汹汹的麦芒,转眼间就被红红的火苗燎没了。在我们面前,这些尖尖的刺芒,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转瞬即化为灰烬。青麦穗烧好后,放在两只小手掌里来回地揉搓,张开小嘴吹落焦黑的麦壳,散发着浓浓香味的麦粒就留在黑黑的掌心。小小子们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迫不及待地一下把麦粒全部塞进嘴里,嫩嫩的,津津的,甭提有多好吃。在我的记忆里,烧青麦穗算得上童年吃着最香的东西了。小丫头们则一粒粒地抓起来轻轻放进嘴里嚼,慢慢吧咂,蛮享受的样子。一缕缕香味馋煞个人,小小子终于忍不住,嬉笑着凑上前想和小丫头再要几粒吃。小丫头看着小小子们嘴岔子上粘着的灰黑,一阵哧哧地笑,转身跑开,小小子们起身追赶。麦香在绿色的田野里可劲地飘荡,追喊声在宽广的大地上风铃般脆响。
小麦熟了,直愣愣地挺着腰杆,长长的麦芒齐齐向着纯净的蓝天,风吹麦浪沙沙作响。日头越毒,麦子越发把自己扮得金黄,在葱葱郁郁的田野上站成一道独特的风景。乡亲们欣喜的目光,从一块麦田抚摸过又一块麦田,心里的喜悦挂在风雨沧桑的脸上。麦子似乎猜透了农人的心思,一摆一漾地迎合着,愈发舞得欢,如流淌的河,如澎湃的歌。收麦的时令,无需哨音,也无需口令,就像提前约定好似的,一顶顶黄色的草帽开始在麦田上缓缓流动。麦秸编织的大草帽柔软舒适,戴在头上不光防雨,也防晒。不管是自家的大人,还是前来帮忙的街坊邻居,无一不是割麦的好把式,一人把住几垄,插科打诨,齐头并进,锃亮的快镰,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明晃晃的白芒。镰声唰唰,金黄的小麦一垄垄躺倒在土地厚实的怀抱。于是,乡村最原始、最淳朴、最美丽的麦收画卷,在蓝天下徐徐地铺展开来。
我们这些平时爱捣蛋的孩子自然不能闲着,手里也有活儿。一个堡村、一条巷子的小小子、小丫头,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头,东瞅瞅,西瞧瞧,一边嬉闹,一边捡拾地里遗散的麦穗,确保颗粒归仓。每一次弯腰抑或蹲下,就是捡到了一穗珍贵的粮食,我们也把自己盛开成大地上一幅幅鲜活的微型图画。
麦子安静地待在平展展的场面上,接受太阳的洗礼。我们小孩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使一把长木柄竹搂筢,像模像样地在麦子中间来回划拉上几个圈圈过瘾。末了,乡亲们抓起几粒纳了阳光的麦子,用牙齿一嗑,卷起老舌一尝,的确醇厚、香甜,充盈着阳光的味道,这才将麦子收敛起来。晒好的麦子大部分粜到粮库,买来粮油酱醋茶等生活必需品,剩余的一些用来换挂面或送到大石桥旁的磨坊磨成白面吃。我家的二分水浇地,在母亲的辛劳张罗下,也第一次产出了白面馒头。不过,说是白面,看上去却一点也不白,蒸出的馒头黑黑的。
“什么白面馒头,叫黑面馒头还差不多。”瞅着满心欢喜的母亲把刚出锅的馒头端上小炕桌,我却不无失望地说。
“能吃上白面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嫌这嫌那的,知足吧!”母亲的呵斥,让嘴里不住嘟囔的我静下来,不再嚷嚷。
按理说,白面饺子最馋人,一年也吃不上几顿,可第一次吃饺子,我瞅着自己碗里的白面饺子,咋这么小?再看大人碗里的莜面饺子,一个个都挺大。我的小脸蛋上立刻布满了不满的情绪,小腿一蹬,小手一抻,把盛着白面饺子的大花碗推到炕席一边。
“我要吃大饺子。”
“你的是白面的,比我们的莜面饺子好吃。”母亲一愣,赶紧边解释,边把盛着白面饺子的碗重新放到我跟前。
一心想要大饺子的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就是要吃大饺子,我不吃小饺子。”瞅着母亲不注意,我顺手抢过母亲的碗,转过身去,对着麻纸糊就的灯笼井窗户,抓起碗里的莜面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母亲一时怔住了,突然扬起的手停在半空又轻轻放下:“我们大人舍不得吃白面饺子,给你吃,你却这样,唉,气死我啦!”
我满嘴嚼着莜面饺子,眼里是晶莹的泪花。睫毛一闪,泪珠从清澈的眸子里滑落,顺着瘦瘦的脸颊跌进大花碗里,摔碎在大大的莜面饺子上。
脱粒后的麦秸,堆放在村子每条街巷的墙根边、堡墙下、空地上,最大的一堆麦草堆积在村大队院子的西南角,谁家脱泥基子、和泥,用不着和谁言语,可以随便取来用。而有了麦穰做苒,一家人住的土坯房子就暖暖和和的,冬去春来,苦着,也乐着。大大的麦秸垛,引来一群群贪吃的麻雀前来觅食,在我们的吆喝声中扑棱棱地飞起又落下,它们再也不用担心锋利的麦芒。
阳光,让大地活泛;月色,让乡村恬静。没有多少娱乐活动的年代,这些守望着村庄的麦草垛,注定成为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掏洞藏猫猫,从麦秸垛上往下滑着玩、跳着玩,身上粘满了柔柔的、碎碎的麦草,我们不分白昼,乐此不疲。金梭和银梭日夜更替,新桃总换旧符,高高的麦秸垛浸润了孩提时代的无邪,淡淡的麦草香充满了童年时光的欢乐。
尝试着种了几年后,小麦终因产量低、面质差,而被乡亲们弃种。经历了普通面粉、富强粉、精粉,现在,白面已经成为极其普通的粮食,成色也越来越好,想吃的话直接就能从超市、市场、粮油店轻松买到各种品牌的白面。暄暄的白面馒头,软软的白面花卷,玲珑的白面馄饨,长长的白面面条,筋筋的白面饸饹,变着法地做,变着样地吃,人们真是有口福了。
当初那些嗅着麦草香一起玩耍的小小子、小丫头,如今都已长大成家生儿育女,麦田、麦场、麦秸垛上快乐的场景,留存在岁月的风中。每每和妻子讲述那段吃饺子的往事,都会引来一阵开心的笑声。家里在蒸黄糕的时候,也不忘给孩子包些饺子吃。咽着筋道的黄糕,看着孩子吃着精致小瓷碗里盛着的白面水饺,嗅着满屋的饺子香味,心里暖暖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