杲绍祜
冯凭眼瞪,眉立,歪着头,双拳紧握,两脚踏地嘣嘣有声,穿庭过院,直往客厅奔来。冯员外早迎出来了,软声央求道:“凭儿呀,我又给你找了位师傅,快来拜见,他愿意教你呢!”冯凭只管走路,闷声不吭地进了客厅。
“你这小畜生,这回可要放规矩些。”看到冯凭这架势,冯员外有些后悔,为啥还要找人教他呢?如果他又做出对不起这位高僧的事,可怎么办呀!他伸手欲拦,可冯凭脚向斜里一滑,身子向外一侧,冯员外连冯凭衣角也未沾到,他失望地叹了口气。
冯员外家是冯家庄的大户,方圆50里都是他的属地,佃户种他的地,缴给他田租。在这个地方,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本县的太爷有什么困难,也央求他帮衬一二。他就有一样不如意,娶亲十二年未添男丁,到了四十,才添这个男孩,取名冯凭。这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大眼睛,高鼻梁,宽脑门,见的人都说,这孩子福相,前程不可限量。
前程不前程冯员外不在乎,父亲当年大小也是个军爷千总,不愿做官受气,扔了大好的前程衣锦还乡。临死前留话说,不要羡慕做官,好好经营这片家业,祖上积德荫庇,代代相传,就是后辈的造化。这冯员外秉承父训,好的是修桥补路,惜老怜贫,仗义疏财,日子过得殷实。自从有了儿子,他更得意了,常常感慨地说,苍天佑我啊。
这一年,镖师朱小成省亲路过冯家庄,走不了啦,生了重病,生命岌岌可危,客店看他银钱用尽,身边又没亲人,担心死在店里招来晦气,让人把他抬出,放在街口。冯员外知道了,让人抬来庄院,找郎中给看。冯家庄这位郎中可是了不得,大家都称他神医。他来到床前端详了病人半天才说,是恶症,连连摇头。冯员外急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得想想办法。”郎中沉吟了半天,说,“幸亏遇到了我,不过——”他转脸向着冯员外说,“这得花很多银子。”冯员外当即拍着胸脯说,“你给治好就成,不要怕花银子,一切花销都是我的。”
郎中点点头,他吃住就在冯员外家,查方采药,熬汤煎药,十分地尽心尽力,不觉三个月已过,朱老镖师这才下得了床。又调养了三个月,病才痊愈。老镖师感激呀,没有员外爷,哪有我的命在,要报恩,可自己身无长物,再说人家员外啥也不缺呀。这时,他看到员外的公子冯凭,这孩子虎头虎脑,太招人喜欢了。他就对冯员外说,我也没有什么报答您,我就把自己36路霸王枪传给公子吧。一晃就是三个月,这冯凭就学会霸王枪12路。余下的,老镖师不教了,他说,要学完霸王枪36路,需要有很好的根基,公子现在年龄尚小,根基不稳,等他练个三年五载,我再来教他。又把自己趁手的兵器霸王枪赠给了冯凭。
冯凭喜欢练武,每天练这12路霸王枪,与人过招,在这冯家庄就没遇上过对手。大家一提到冯凭,赞不绝口,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有人说,这叫家学渊源。冯员外听了自然高兴,对冯凭更是宠爱有加。冯凭没事就找人较量,今天打了张家的孩子,明天李家的孩子也挨了一顿胖揍。这下给冯员外添了麻烦喽,不是张家来找,就是李家来找,都说冯公子打了他家的娃。冯员外讲理,赶紧赔个不是,又是偿物,又是给银子,这才算完。冯凭不仅和同龄人比试,就是那些成年人,会个三招两式,甚至那些武师,都败在他的手下,慢慢地,这冯凭就觉得天下之大,没有比得上他的人,目空四海,傲得很。
冯员外经常教育冯凭说:“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无止境!”可冯凭根本听不进去,他说,“我除了朱师傅,别人恁谁来都是白给。”
冯员外气坏了,家里出了这个孽障,以后老冯家完了,最后咬了咬牙,唤来管家阿财,要家法伺候。
阿财急了,“员外爷呀,冯家千顷地就这一棵苗,打坏就麻烦了。”
冯员外不理,焚香,净手,请出家法。这是老千总仿照军棍打造的。鸭蛋粗细,拿在手里,压手。
阿财拿着家法,不忍下手。冯员外一脚把阿财踢了个趔趄,亲身执法,打了20棍。
冯凭倒是听话,趴在那儿,净挨了。打完了,掸掸身子,一溜歪斜出去了。冯员外这个气呀,看来打轻了。
朱师傅一去五年有余,杳无消息,冯员外想,还得找人教,不然这孩子真毁了。冯员外觉得冯凭学武惹事生非,就想给他找位文师傅教他多读点书,能懂得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同邑里找了一位儒生,博学,邑县声望很高,人家很乐意,知道冯凭的根底,愿意调教这孩子,说如果少年时不学好,以后就毁了。没想到拜师的时候,冯凭假装跪下,一伸手抓住师傅的双脚,只一拉,那师傅被摔个三佛出世,七佛升天。这师傅大骂竖子无礼,拂袖而去。
也就一个月,本县内有名望的先生没人愿意做冯凭的师傅。到外县找,来时欢喜,因为员外待遇优厚;走时都是面带愠色,这孩子,太不懂礼了。
文不成,还学武吧。可这师傅也太难请了,找了几位,全让冯凭打趴下了,教不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
这天,他正在唉声叹气,管家阿财进来说,员外爷,门外有一个出家人求见您。
“化缘的和尚吧,你拿些钱给他,”冯员外说。
“给了,可他就是不走,要见您。”阿财无可奈何地说。
“你不会多给!”冯员外心里埋怨阿财做事小气。
“都给了二十两银了,可他就是不走。”阿财愤愤地说。
“什么?这出家人人心不足呀,给他50两吧。”冯员外叫道。
“阿弥驼佛,善哉。”一个和尚双手合什,口诵佛号,唱道,“芸芸众生何所求?红尘路上追欲久。
我佛慈悲度众生,去尔愁心九云霄。”
“高僧知我愁何在?”
和尚大笑,“没人施教贵公子。”
冯员外听了,精神大振,说:“高僧能教文习武?”
“文可,武可,文武亦可。”和尚叫。
冯员外兴奋至极,他叫道:“阿财,快去把凭儿叫来,让他来拜师傅。”
冯凭走到近前,抬头观看,这个和尚,高身材,卧蚕眉,鼻如玉柱,坐在那儿,像尊佛。冯凭抢步上前,跪下欲磕头,拿眼偷看,那和尚丝毫未曾察觉,还在等他拜师呢。冯凭暗笑,两手抢出,分别抓住和尚的一只脚,猛地向怀里一拽,口中叫道:“你给我下来呗。”可是那脚仿佛是深埋地下的石柱子,一动不动。冯凭急了,想用力地向上掀,可那脚好像孙悟空手里的定海神针,莫能抬起半毫,那就向下压,可也莫能撼动。看那和尚,仿佛睡梦中一般。
冯凭气坏了,举拳向和尚捣来。和尚猛地睁开眼,一道亮光从眼中电射而出。老和尚只是抬了抬左脚,冯凭早受了重重的一击,摔在地上,五脏六腑好像被人拉住乱摇一样,难受得无以复加。
冯凭真是恼了,两股怒气从脚底下真冲到顶门。他蹿了出去,一眨眼的功夫,霸王枪早握在手中,嗷地叫了一声,声如狼嗥,向和尚扑去。
冯员外吓坏了,他跌撞着上前,想用身子护住和尚。口中叫道:“逆子无礼,高僧快走!”
高僧叫道:“莫拦,让他来。”
冯凭两手紧握霸王枪,两膀用力枪头前冲如白蛇出洞,一枪扎在了和尚的胸前。
“啊呀,”冯员外把眼一闭,“逆子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不敢睁开眼,他怕见到这血腥场面,“逆子唉,你个畜生!”他大骂不绝。
冯员外听到嘣啪的声音,睁开眼,和尚紧闭双眼。冯员外跌跌撞撞地爬到跟前,在和尚胸前乱摸,抬起手掌仔细观瞧,一点血也没有呀!他正惊异间,和尚睁开了眼,把他吓了一跳。和尚没说话,只拿眼睛示意他。冯员外惶惑地转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冯凭倒在门槛上,左手欲撑起身子,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还要再和你斗一斗!”冯凭拾起他的枪,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
院内,地方宽。冯凭手托枪杆,枪尖斜立。
和尚出了门,仰脸向天,立定。
“吃小爷一枪!”霸王枪挂着风声,呜地一声,枪头颤动,红缨若花。
待枪来到近前,和尚抬腿,枪飞。两手下摆,踏空如凌波微步,绰枪在手,立定。枪随人动,唰唰唰,12路霸王枪打完后,依然绵绵不绝,直打完36路,立在哪儿,若佛。
冯凭看得眼花缭乱,长身俯地跪下,高声叫道:“师傅!我服了,愿随您学武!”
和尚脸罩寒霜,问:“冯凭,你恃武逞强,虽艺高又有何用?武成不恃强,功高不凌弱,世间那些绝艺在身的武林侠士扶弱济困,除暴安良,可是你……”
冯凭跪在那儿,口中说道:“谨记师傅教诲,我只是想知道为啥您也会这36路霸王枪?”
“要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把式人人会练,各有巧妙不同,一家武艺万家传,会使36路霸王枪的,使得好的,岂能只哪一人一家?谬哉!”
“弟子明白。”冯凭答道。
“你还要多读书,知孔孟之礼道,经世济用,才不枉人世走这一遭。”和尚教训道。
冯凭答道:“弟子牢记于心。”
教诲他如何做人,冯员外磨破嘴皮不顶用,和尚这一通比划,理顺了冯凭的心。冯员外心中暗喜:冯员做梦都想不到凭儿竟会有这样的变化,心头的愁云一扫而空。冯员外好吃好喝招待和尚,和尚每天教冯凭学文习武自不待言。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三年时光一晃而过。冯凭知书懂礼,一身武艺,出门,像个文弱书生,身藏不露。
和尚告辞时说了实话:“当年老镖师朱小成是我师兄,因有事远行,不能前来践诺,唯恐耽误了令公子,心下甚是不安,千里寄书与我,千叮咛万嘱咐我教好冯凭。我这才赶奔这里,三年,冯凭文成武就,人品上佳,幸不负所托,我该去了。”
冯员外千般不舍,万般挽留,无奈和尚执意要走。
冯凭也舍不得师傅离开,送了一程又一程。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回去吧。”师傅向他挥挥手。
冯凭只得立住脚,无限依恋地看着师傅渐行渐远,一声长啸破空紧追而去,“师傅!,一路顺风,请代我向朱师傅他老人家问安!”,长跪地上,目送师傅的身影融入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