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从远处的沙丘上渐渐升起。虽然现在还没过八月,但是沙漠的早晨像是过滤后的清水,显得既湿润又明亮。穿过薄云的第一缕阳光照过草尖的露水,折射出最初的美。浅浅的草地,稀疏得如同古稀老人的头顶,偶尔冒出一株红柳,倔强地立在风中,为这广袤的毛乌素沙漠,增添一抹生机。
权天夏睁开疲倦的双眼,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轻轻拂过他的脸庞,暖暖的,撇去了三伏天的戾气,带着内蒙古特有的气息。今天是他来到钻井队的第一个工作日,与他一起的还有陆三水和王大鹏。
这天早晨,队长张珺给他们三个人分别安排了师傅。权天夏跟着王柱子,陆三水跟着老李,王大鹏跟着杜甫之。这个看似普通的决定居然给枯燥的井队生活带来一丝躁动。大家都说,天夏跟了王柱子,后果一定很严重。
王柱子何许人?在天夏看来,他个头不高,但是长得很敦实。圆头大脑,两个脸蛋鼓鼓的,像是塞进两个乒乓球,在本就不宽裕的脸部,硬生生挤掉了眼睛和嘴巴的部分位置,使得眼睛总是委屈地藏在一条缝里,嘴角永远都呈八字状。由于肥胖,从来没见他的脖子伸直过,显得脑袋特别地积极,一直都保持冲锋陷阵的姿势。
安排完师傅之后,王柱子便把三人召集到钻台的值班房内。一名小钻工把水杯给他递过去,他就势坐在工具箱上,将右腿搭在一侧,晃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说着天津话:“我……我尼玛是这个班的班长,你俩要是不听话,不干活,揍给我滚蛋,我尼玛不……不稀罕。甭管你是大学生,还是黑社会,搁我这儿,都是新兵蛋子。”听着王柱子瞎白活,刚刚递水的钻工偷偷直乐。
“柱子,我把我徒弟先带走了,后边还有不少活等着干呢。”王柱子还没尽兴,老李就来找自己的徒弟王大鹏了。“去,去吧。”王柱子极不情愿地冲王大鹏摆了摆手。王大鹏转身离开时,正巧撞在杜甫之怀里。王柱子坐直了身子骂骂咧咧道:“小……小杜甫,你娘的,鬼鬼祟祟干嘛?”
杜甫之连忙摇手道:“没干嘛,我就是过来看看,看看,能不能把我的徒弟带走,后边好多活等着搭把手呢。”
王柱子喝口水,将吃到嘴里的茶叶使劲儿吐在地上,懒洋洋地说:“你这是做嘛?你……你是来捞人的吧?害怕嘛?我……我又不会欺负他,你着嘛急!算来算去,我……还是他的师爷爷呢,训两句话也是应该的。”
杜甫之连声说道:“应该的,应该的,您是我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
“哼,别跟我来这套,嘛师傅不师傅的,你小子早都把我撂一边了,是你的人赶紧带走。我……我还不稀罕教哩。”王柱子挑了下眉毛,用下巴指了指陆三水说。
三水走了,天夏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王柱子却不说话了,悠然地喝起茶水,还不时地往外吐着茶叶,看得身边的小钻工心惊胆战,生怕王王柱子喝急了骂他“怎么不用凉水泡茶叶?”
天夏按捺不住问道:“师傅,我今天要做什么?从哪里开始做起,怎么做?”
王柱子又喝了一口茶,拍了拍身边的工具箱示意他坐下来说:“你一口气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哪记得住啊。咱还是谈谈你吧……听说你是大学生?之前我这个班也有两个大学生,还他妈没半年时间就当了逃兵,这要真在打仗的那会儿,我尼玛非枪毙了他不可。也……也别说,在这环境,每天见到的……就是这几十号人,干着同一样的活,下……下雨了还尼玛不能夺,风吹日晒的,连牲口都……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呢。您……您说是不是?”
权天夏平复一下怒火,心里想着:“奶奶的,等我把技术学到手了,非整死你们不可。”嘴上却回答:“师傅,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定会好好干,绝不当逃兵,也绝不给您老人家丢脸。”
王柱子心里盘算着,队长让他带天夏,肯定是有用意的,整个队伍都知道,他王柱子就是一无赖。到目前为止,在他手里已经跑了两个大学生了。队长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警告过王柱子,以后再也不会让他带徒弟了。这次队长改变主意,一定是别有用意。
可是令他感到以外的是,权天夏这小子出奇听话,像是被拔了獠牙的饿狼,根本激发不出他的狠劲儿。“别他妈贫了,出去干活去吧。”王柱子一时也想不清楚,就先把他打发走。可是,天夏还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好,正要开口问个清楚时,王柱子身边的小钻工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拉起他边往外走边说:“走啦,跟着我就行。”
在值班房内给他递眼色的小钻工叫古枫,来自河北的小县城,今年刚过20岁,是班里资历最浅,最受王柱子欺负的人。王柱子脱下来的脏工服都由古枫来洗,稍有不满就会在工作中百般刁难。古枫知道王柱子的背景和为人,总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站稳脚跟再做打算。
古枫趁王柱子不注意的时候,带上两块抹布,把天夏拉到钻机后面,一边装模做样擦设备,一边贴着天夏的耳朵小声说:“你跟了王柱子肯定要倒大霉的,他这人贼不讲道理,心眼还贼小,稍有不顺心的事就会发火。在咱们钻井队有这样一句话:‘不孬不坏就压不住人带不好队伍。我看,像你这样的大学生肯定受不了这委屈。”
古枫喘了口气,观察一下周围情况后接着说:“之前咱们这儿也有两个大学生,王柱子每天给他们安排最脏最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把他们当驴一样使唤,光出力不教他们技术,一点一点消磨他们的意志。两个人来了半年,什么也没学会,抡大锤倒是挺在行。时间长了,两人就彻底崩溃了,每到晚上就坐在房后的沙丘上抱头痛哭。万念俱灰的两个人决定回去考研,临走的时候,他们还特意把自己沾满油污的工服带走了,说是要挂在自己的床头,时刻警醒自己永不回头。后来呀,我听说一个去了国家什么监督局,另一个留校当了老师。”
听了古枫讲的故事,天夏终于明白队长的用意了,他是想借助王柱子把他除掉。天夏暗自决定,对付这样的人,绝不能犹豫,必须先下手为强。
2
权天夏有一个梦想,做一名伟大的建筑师,他发誓要站在全世界最高的建筑上,伸手便能摸到云彩。可是,他现在只能成为一名钻井工程师。临走时,父亲曾安慰天夏道:“麻雀虽小可五脏俱全。到了钻井队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头。况且,钻井工程师也是工程师嘛,只不过建筑师是在地面搞设计,钻井工程师是在地下搞工程,呃……差不多,差不多嘛。”
天夏听了父亲的话,更加觉得难过,不是因为他即将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而是因为父亲那句“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头”,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囚禁在孤岛的罪犯,亦或是飞在太平洋上的小鸟,看不到彼岸。
午饭过后,毛乌素沙漠的温度急剧上升,紫外线达到了一天中最强的时候。王柱子看了看天,脸上露出一副狡黠的嘴脸。他让古枫通知天夏他们三人到井场后面装沙袋,给泥浆坑筑一道半米高、20米长的围埝。
“我的亲娘哎,这么大的太阳,让咱仨装沙袋,成心的吧?!”王大鹏接到任务后,用手遮着眼睛自言自语道。
天夏隐约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他们将会面临更多的挑战。
装沙袋的地方寸草不生,一丝阴凉的地方都没有。开工之前,天夏说:“大鹏,你的力气最大,你来背沙袋吧,我和三水给你装沙袋。”
“啊?”听了天夏的安排,大鹏突然叫了起来。
“啊什么啊?又不让你全包了,只需要你背三个来回,我计算一下时间而已。”说完,天夏就拽着三水开工了。
三个来回之后,大鹏已经累得两腿发软。天夏念叨着:“平均每趟4分钟,一个沙袋放平了高20公分、长30公分,总共需要200袋沙子,就是800分钟、13个小时,这还没有计算我们体力消耗之后的速度损失。现在我们离下班还有6个小时,根本完不成啊!”
“那咋办?王柱子那王八蛋可是下了死命令,围埝筑不好,明天的活就没法干了,可能会影响工期啊,到时把责任全推给咱咋办?”王大鹏神经大发地喊道。
天夏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喊什么喊?就知道问‘咋办,咋办,咋办的,按照科学规律我们肯定完不成,完成了那才叫伪科学呢。我们只做力所能及的,80袋就是我们的极限,就这么定了,一袋也不许多扛。”
王大鹏还是有点害怕地问道:“那要是队长问起来咋办?”
“我不是给你算过了吗?按照我们三个的体力,最多就是80袋,谁问起来都是这个数,他要不信咱可以给他掰着指头算一算,要相信科学,懂吗?还有,如果你不想以后被活活累死,就必须按照我的去做。”天夏把大鹏揽到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
“明白,明白,俺相信科学,俺听你的。说吧,接下来咋办?”大鹏像是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迫不及待地要开工了。
天夏说:“接下来咱们仨轮流抗沙袋,但是扛沙袋的时候不能像你那样跑,也不能迈大步,要小步平稳走,尽量不要让沙袋上下起伏太大,这样最省体力。”
“为啥?”王大鹏急促问道。
天夏瞪着眼睛假装要揍他。大鹏见状嬉皮笑脸地说:“科学,科学,俺就相信科学。”说完还冲三水吐了吐舌头。三水抿着嘴偷笑,却不说话,好像他的心思永远不在当下。
这边三人顶着太阳按计划行事,那边王柱子派来盯梢的古枫每小时向他汇报进度。按照他们三个人的速度肯定是完不成任务了,王柱子心想第一场戏总算要到高潮了,索性唱起了小曲。
班后会上,王柱子向队长汇报当班工作,特意提到了他们仨消极怠工的事。队长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低沉而严肃地问道:“第一天上班就怠工,这又不是绣花针线活,比什么墨迹呢?呱唧呱唧几十袋沙子就码好了,用得着这么费劲儿吗?”
还没等天夏解释,王大鹏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将天夏的计算过程又照搬给了队长。队长听完之后先是一愣,而后稍微调整一下思路,故意抬高声音说:“我只看结果,不需要了解过程。你们见过战场上死而复生的人吗?人少时间短,为什么不找其他人帮忙,明知道完不成还不去积极改变,这跟消极怠工有什么区别。”
“哼!”天夏极具挑衅地冷笑一声说,“队长的意思是让我们三个新来的去替班长安排工作是吗?这似乎有点越权了吧?姑且不说越不越权的事,就我们三个愣头青,谁会听我们的。要不队长您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让王柱子交权,以后每一项工作我保准给办得妥妥的。”
王大鹏不明觉厉道:“就是。”
三水觉得情况不妙,狠狠地踢了天夏一脚。天夏根本不予理睬,接着说:“我认为不管是当兵打仗,还是组织生产,兵就是兵,将就是将。要是谁都能发号施令,这队伍不就乱了吗?张队,我知道您是当过兵的,这些道理您应该懂吧。”
天夏说完,队长良久没有言语,脸色铁青,恨得嘴唇发抖。他猛吸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嗞啦”丢进水杯中。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发火,况且自知理亏,只恨王柱子这个笨蛋连三个新人都摆不平。
他缓了缓神说:“天夏这话说的在理,毕竟刚来嘛,生产组织方面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协调不好也不怪你们。好了,今天的事就这样了,我安排夜班把进度赶上来,散会。”队长大手一挥,众人赶紧开溜。
王柱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好像用尽全力打出去的一拳头又莫名其妙的弹了回来,还重重的落在自己身上。
往宿舍回的路上,只听见夜班班长黑着脸从队长房出来,边走边骂:“王柱子他娘的羊粪蛋吃多了吗?自己拉屎还他妈让我们夜班擦屁股!”天夏三人听到叫骂声,连吃饭都还在偷乐。
3
晚饭过后,三人跑到一里地外的大沙丘。那里是附近最高的地势,坐在上面,基本上可以俯视远处70米高的井架。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陆三水还是心有余悸。他说:“天夏,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太强势了,你这样直来直往,恐怕他们会合起伙来对付你。”
天夏若无其事地扔着石头回答:“你们哪知道我的痛苦,你们有过与梦想擦肩而过的经历吗?我从小就想当一名建筑师,留下世界级的设计。可是我现在竟然在这里装沙袋。在我的世界里,我要去到的方向不允许我有任何偏离,只有不断调整方向,我才能到达预期的那个地方。我也不允许任何人给我添加新的坐标。”
“哎……”王大鹏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他没怎么听懂天夏的意思,他也没有什么梦想,但是又不好意思明说,只好以这种简单而又复杂的方式结束他与天夏的对话。
天夏认为,王大鹏本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简单粗暴”,却很真实。别看他皮肤黝黑,肌肉结实,其实他的内心像孩子一样天真。陆三水则喜欢安静地跟着他们,从来不发表任何言论。他的眼睛总有一汪清水,和他的名字一样清澈透亮。
陆三水虽然一直都和他俩在一起,但是很少说话,有时候天夏在恍惚间似乎感觉到三水的心不在焉。夜晚的风撩过三水的刘海,远处的灯光跳跃在他漆黑的童眸,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在他眼里忽明忽暗地闪烁,就像浩瀚的夜空里孤独的飞机。
天夏双手抱头躺在沙丘上,嘴里叼着一根无名草,看着三水的背影问道:“三水,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啊?”
“对啊,三水,俺去过的地方少,这还是头一次离家乡那么远,你给俺讲一讲你们那里的故事吧。”大鹏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三水后面,一边给他揉捏着肩膀,一边哀求。
“也没什么啦,就是学了几年画,后来跟着学长去敦煌做了一年画工,再后来就到这儿了。”
“敦煌?画工?你是画家?”天夏问。
“敦煌在哪啊?画什么画呢?”大鹏深深被三水的经历吸引了,在他的想象中,敦煌应该就是飞天的地方,至于什么是飞天,他也不清楚,模糊中好像就是一个美若天仙的白衣女子在焦黄的大漠飞来飞去,通体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那个地方叫敦煌莫高窟,那里存放着大量的壁画和雕塑,大概有400多个石窟吧。我们主要负责隋唐时期的壁画修复工作。那里的壁画色彩瑰丽、形象逼真,不了解的人感觉很枯燥,但是我很喜欢,那里是最接近佛教,最接近理想的地方。每天工作虽然很累,还很危险,但心是明净的。”
大鹏听着听着整个人就呆住了,他的眼睛里放佛闪烁着对敦煌的向往。天夏认为,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所以他只关心后来的故事:“那你为什么放弃画画了,这里的工作与你的理想差距太大了,很难想象出曾经拿着修长画笔的你,现在抬着几百斤重的钻头是什么样子。”
“理想?你刚才不还说你的理想是建筑师吗?谁能保证这一辈子都不跑偏呢?我一直觉得人这一生有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改变不了他的轨迹。”三水失落地回答。
“我不这样认为,命运可以把我们打倒一次,但是不可能永远处于上风。只要我想改变,任何事情都阻挡不了,大不了玉石俱焚,但绝不低头。”天夏挥着拳头鼓励三水打起精神来。
“你们别再谈什么理想啊,命运啊,俺读书少,俺都听瞌睡了。”大鹏皱着眉头一脸的迷茫,他又极力把话题带到他喜欢的频道:“三水,那你后来为什么放弃画画了,当画家多酷啊?”
三水叹了口气说:“我说过了,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驾驭的。我从画院毕业后,也想成为一名画家,可是我画的画根本就卖不出去。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给装饰公司做过设计,给DIY手工作坊当过画工,也在网上卖过自己的作品,但是收入特别少,根本养活不了自己。”
三水停顿一下,远处一颗流星划过,留下一串美妙的足迹。他叹口气说:“后来,为了多挣点钱,我在同学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叫杰哥的学长,是他带我们去敦煌的。在我们的圈子里,他被称作是‘技头,所有钱都经他手。后来,我们十几个人把活干完了,他却再也联系不上了。”
“啊……”王大鹏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那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放弃画画了,是因为这次受骗吗?”天夏翻个身,把胳膊枕在自己头下,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似乎触痛了三水。他沉默些许片刻说:“为了生存吧。如果画画能养活我和我的家人,我一定选择画画。”
“所以你就到这儿了!跟俺一样,俺也是为了多赚点钱。俺家那穷,娶不着媳妇,俺就听说钻井队虽然辛苦,但是吃喝不愁,在这里工作两个月,休息一个月,荒郊野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开销,挣的钱都能攒下。俺估摸着,攒两年的钱就可以娶媳妇了。”王大鹏死皮白咧地讲着自己的故事。
天夏笑着问大鹏:“我们有说要听你的故事吗?”
“不管你让不让俺说,俺的故事就这些,反正也说完了。”大鹏得意地看着天夏。
天夏“噗嗤”笑出声:“你20年的生活,一句话就讲完了,真悲哀啊!”
大鹏挠了挠头,憨憨一笑说:“是啊!俺也觉得怎么这么快就讲完了。俺向来概括能力超强,就是学习不好,要不俺也考个大学,跟你们一样就好了。”
三水意味深长地舒了口气说:“咱们现在不一样吗?”
三个人相互看着对方,会心地笑了。
4
在第一回合较量中,王柱子不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天夏羞辱了一番,这让习惯了奉承的王柱子既失了面子,又失了威信。如果他不把这口恶气出了,其他人就会觉得,王柱子也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接下来连续好几天,王柱子给天夏安排的工作,无非就是捡垃圾、擦设备、洗钻台之类。每次遇到配钻具这样的关键环节,他都把天夏支到一边,不是让他去找工具,就是让他去找人。天夏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但是又不好揭穿。
黄秋涛安慰天夏说:“新来的就是要从基础干起,不要着急嘛。”每次黄秋涛这么说,天夏就会在心里骂他十个来回。
黄秋涛是这个队的技术员,和天夏还是校友,人称大黄。大黄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因为他连自己都看不上自己。每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浓密的络腮胡又脏又乱,工服开了档也懒得缝补。每次到井场上转悠时,队长的大黑狗就会冲他狂吠。后来,大家暗地里又奉他为丐帮的“黄帮主”。
不管怎样,每次见到大黄,天夏总是张口一个“前辈”,闭口一个“师兄”,叫得大黄十分快活。凭借这一点关系,天夏很快便打入了队伍管理层内部。大黄也十分乐意帮自己的小师弟一把,毕竟在小辈面前,这是倍儿有面子的事情。
按照天夏的要求,三水和大鹏每天都向师傅们请教各个岗位上的技术要点,他们还会把师傅修设备时的录像传到天夏的手机内。天夏可以一边擦设备,一边观摩,既麻痹了王柱子,又学到了东西。
老李是大鹏的师傅,也是队伍里年龄最大的。他平时走到哪里都爱叼着一个烟斗,由于生产区域禁止抽烟,他的烟斗大部分时间是没有烟丝的。休息间隙,他喜欢坐在房子后面的沙丘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填烟丝,然后美美地吸上两口,再回去干活。对于天夏他们三个人,老李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罢了。
与老李不同的是,三水的师傅杜甫之则全力支持他们的“暴动”。因为杜甫之是王柱子的第一个徒弟,曾经受尽了王柱子的欺负,只不过他挺过来了,而且很快出师。尽管如此,王柱子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总是当众羞辱他。虽然杜甫之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才情横溢,但是他非常聪明,而且知道怎么才能击垮王柱子。
杜甫之告诉三水:“打蛇就要打七寸。王柱子之所以如此嚣张,就是因为胆子大、力气大。他就是靠着运气,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三水紧接着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这就要看你的朋友有多少本事了,要打败王柱子,必须靠自己的真本事,一点一点击溃他的自信心,特别是让队长对他失去信任,这样一来,他的翅膀就被折断了。”杜甫之说。
机会终于在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上午出现了。
刚刚接过班,王柱子就开始指挥其他人往井底输送钻具。班前会上,大黄交代过,编号为147的钻具最上面一根钻杆的螺纹坏了,必须将其替换掉,否则入井后可能造成钻具断裂。
王柱子干粗活还可以,但是干细活,脑袋就不好使。天夏刚刚离开钻台五分钟,王柱子便将一根好钻具甩掉,坏钻具则被下入井底。那个时候,天夏本来可以叫停操作,但是他的脑海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他觉得这是扳倒王柱子的绝佳机会。
天夏发现问题后,便快速走到值班房,翻看当班技术指令。天夏十分清楚,大黄有一个坏习惯,每次交代技术指令时,从来不填写“技术措施执行单”,这单子就相当于军令,班长必须无条件执行措施。当然,技术指令出了问题还得由技术员担当。大黄很有可能是为了防止自己技术措施有误造成事故而担责任。同时,他却忘记了,不填写技术指令,出了问题班长就可以很无赖地将责任全部推到技术员身上。天夏帮大黄把技术指令填好后,若无其事地回到钻台上。
下午五点一刻,在钻台一直观察泵压的天夏,突然看到泵压表的指针跳动了一下。此时的他又兴奋又紧张,眼睛死死盯着泵压的变化。过了半分钟,泵压开始出现波动,起初很细微,慢慢的,泵压比之前降低了半格。他拿起对讲机喊道:“师兄,师兄,泵压下降0.5兆帕,我怀疑是钻具刺漏,你赶紧上钻台。”
大黄拖着180斤的体重,气喘吁吁地爬到10米高的钻台上,大步走到泵压表前,定睛观察了一下大怒:“王柱子,你给我过来。”还在值班房里喝茶的王柱子懒散地推开门,眯着眼睛问:“喊那么大声干嘛,我耳朵又不背,有嘛事儿?”
“你给我仔细看看泵压怎么下降了,早上交代让你甩掉坏钻具,你没甩吗?”大黄急得脸红脖子粗,把王柱子一把拽到泵压表前。王柱子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挣脱大黄的手,理了理衣领说:“早他妈甩掉了,不信你去看看。”
大黄指了指他,又大喘气地跑下钻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只听大黄骂道:“王柱子你大爷的,你他妈下来看看你干的好事,这明明是一根好的钻具。”
王柱子一听,脸上掠过一丝紧张,但又立马恢复平静。他不紧不慢地走下钻台和大黄狡辩起来:“班前会上,你不就是说的这根吗?我可是按照你的要求执行命令的,要是错了也是你没说清楚,不信你看看指令单。”狡猾的王柱子准确戳中了大黄的要害。
大黄气得原地跳起,但是又不能接他的话,只好不停地重复着:“我明明说的很清楚,编号、位置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弄错了还想推卸责任?”
“甭尼玛跟我来这套,我可没有推卸责任,你只要拿出证据来,我就认。”王柱子得意地看着大黄。就在这时,天夏把指令单在王柱子眼前晃了一下无辜地问:“师兄,你们说的就是这个指令单吗?”
大黄一把抓过去,看了一看,又挠了挠头,心里直犯晕。但是这个节骨眼他也没多想,把指令单砸到王柱子的脸上骂道:“你他娘的看仔细点,这上面写的是啥?”
王柱子睁大眼睛看了一下,心里已经怀疑是天夏搞的鬼。他很快又找到一个理由:“嘛呢,嘛呢,你俩给我演双簧啊?这个字是你的吗?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刚才偷偷去给你补上的。证据知道不,我要的是证据!”
天夏笑了笑,从口袋拿出手机,将早上的录音播放给王柱子听。王柱子脸色刷白,直勾勾地瞪着天夏,恨不能一脚将他踢死。大黄十分可爱地扬了扬了脖子,鄙视地看着王柱子说:“你还想咋的?”
在证据面前,王柱子终于闭嘴了。
班后会上,队长狠狠地臭骂了王柱子一顿。王柱子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请假说肚子疼,在宿舍趴着睡觉不出来。
杜甫之跟水三说:“王柱子又来这一套了,每次队长训他,他就装病不出来。我们有时候遇到问题不知道怎么解决,还得找他,这样就显出他的重要性了。”
这一次,王柱子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不在这几天,白班在天夏的带领下风生水起。队长也没有搭理王柱子的意思。王柱子自知这样躺着也不是办法,不仅不能帮他解决问题,反而给了天夏更大的空间。他诈病三天后,又低调地回到岗位。
事后的一天下午,趁着三个人休息的间隙,王大鹏嚷着非要三水给他画一幅画。
三水腼腆一笑,轻声答应道:“行。可是……画哪?”
天夏立马脱掉工衣指着自己的T恤说:“就这儿!你不是会画卡通吗,就在这儿给我们画一个,当是T恤的图案了。”
三水拗不过他俩,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画笔在天夏的背心上画了一幅他们三人装沙子的场景。天夏说,他很喜欢这幅画,大鹏也摸了又摸,仿佛又回到了他们第一天上班的那个午后。
天夏幽幽地瞪着大鹏突然问道:“嘿,摸哪呢?摸够了吗?”
大鹏子牙火燎地扑向天夏道:“没呢,让俺再摸摸。”
天夏被大鹏压在身下嗷嗷大叫,三水在一旁安静地笑。他的笑特别的明媚,像夏日雨后呈现的彩虹。
5
两个月后,内蒙古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夜里气温骤降到零下20度。此时,天夏他们由白班变成了夜班,他们就像是被冰封在极地的小动物,每天都要与大寒之地斗争。尤其到了凌晨五点左右,身体最后一丝热量被榨干,寒冷得令人绝望。
天夏说他怕冷,三水就将自己的皮夹克给了天夏。后来,天夏得了感冒,大鹏就抓来一只野兔,又从食堂弄来一些白菜、萝卜、鸡蛋、面条等,给他炖了一锅肉汤。到了后半夜,大家分好工,干完活的人就回到屋子里吃几口热菜,窝一个鸡蛋。
王柱子坐在一边,馋得肚子唱起了交响曲。老李让他过来一起吃,他却拉不下面子。但是看到这么多人在自己眼前享受美味,心里又极不平衡。
他“啐”了一口吐沫,起身走到古枫跟前,轻描淡写地踢了他一脚说:“吃嘛?瞅你那肚子,跟个下水坑似的。跟我出去干活了。”
古枫刚刚夹起的一块肉还没到口,他就试探性地问:“等一小会儿,行吗?”王柱子根本不给他机会,抓起他的衣领像揪小鸡一样将他扔了出去。
天夏把筷子狠狠摔在地上,正要起身找王柱子理论,被老李用烟枪压住胳膊。老李眯着眼睛说:“没事的,没事的。这大冷天吃点热乎的东西好干活。”
天夏看着老李,又把筷子捡了起来。随后,屋外传来古枫凄厉的嚎叫,还能听到俩人的追赶声。老李还是不动声色,一口一口地唆着烟嘴。
夜班过后,大家一起去洗澡,天夏看到古枫大腿左侧有一块拳头大的淤青。他十分坚定地认为,一定是昨晚王柱子干的好事。
洗过澡之后,天夏把大伙召集在一起说:“王柱子太欺负人了,必须教训一下他,让他收敛一点。”大伙沉默不语,心里虽然恨透了王柱子,可是真要“暴动”,还是有点胆突。
他奶奶的,平时一个个血气方刚,要把王柱子如何如何,到了动真格的时候,都他娘的装傻充愣。天夏“哼”的一笑,说:“乖乖,我不是让你们动手打人,那个太野蛮了。我只是想不动声色地教训一下他而已,闹不好他还得感激咱呢。”大家听了天夏的解释,更加不知所措了。
天夏摆了个舒服的坐姿,清了清嗓子。杜甫之赶紧端来一杯茶,大家会心一笑“哗啦”围拢上来。天夏接着说:“大鹏不是会抓野兔嘛,王柱子心里又嫉妒又眼馋,我们就主动约他一起抓兔子,然后把他引到一个事先挖好的坑里,奚落他一番。”
“他咋可能往坑里跳啊?”大鹏问道。
“你们见过赶羊吗?一根鞭子就能控制几十只羊群的方向,你让它往哪它就往哪。我们这个也是一样的,到时候我在最后,拜三水为左前锋,拜大鹏为右前锋,我们三个形成一个倒三角形。其他人分成两队,一队跟着三水屁股后面跑,一队跟着大鹏屁股后面跑。你们就像鞭子,可以随时控制王柱子的方向,目标就是预先挖好的坑。”
大家似乎明白一点。天夏补充道:“到时侯跟着我们跑就是了,别让他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就行。挖坑的事就交给古枫吧。记得挖完坑之后,在里面放半米深的雪水,别把王柱子摔坏了。大鹏负责再抓一只兔子。”
“什么时候行动?”大家伙迫不及待地问。
“先挖好坑,做好掩护。杜甫之去做王柱子的思想工作,他什么时候同意去打兔子,我们就什么时候行动。”天夏信心满满。
三天后,王柱子终于动了心。他心里盘算着,亲自打回来一只兔子,重新建立自己的威信。
那天下午,阳光照在雪白的大地,十分刺眼。大家睡到下午三点便起床。天夏背靠着沙堆,翘着二郎腿,嘴里依旧叼着一颗无名小草,早早地等在一个沙丘处。其他人都躺在毛毡上,懒懒地晒着太阳,像是春天杨树上掉下来的洋湖。
王柱子踢着正步最后一个出现,那神态傲慢无比。天夏吐掉嘴里的草根,弹坐起来嬉皮笑脸地说:“师傅嘞,您终于来了,我们都准备好了,随时听您发号命令。”
王柱子看都没看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两条气雾:“滚蛋,别给我来这套,哥哥我是来抓兔子的,又不是来看你跟我臭贫呢。”说着就蹲在地上,煞有介事地向杜甫之了解“军情”,并作了重大部署。大家憋着笑,使劲点头,至于听没听进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有动静,快爬下。”杜甫之把王柱子摁在地上惊恐地说。他随后探出一个脑袋,假装刺探军情。天夏在身后笑得前仰后合,只是没出声罢了,要不王柱子一定会骂他神经蛋。三水和大鹏相互递了一个颜色,已经做好冲刺的准备。
王柱子刚想抬头瞧个究竟,只听天夏大喊一声:“追!”大家伙像是上紧了发条,在三水和大鹏的带领下,各自分开,向既定的陷阱冲了过去。
王柱子心想:“他奶奶的,老子连兔毛都没见着呢,你们就冲了。”可是,当大家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就慌乱了。妈的,先追出去再说!就这样,一群人像野狗一样在雪白而空旷的大地狂奔而去,头顶上几只不知名的大鸟也不甘示弱,发出刺耳的嘶鸣声跟着起劲儿。
天夏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王柱子超过他之后,他就跟在屁股后面一直喊:“快,快,就在前面!”活像沙场上不知疲倦的击鼓手。三水和大鹏见王柱子跟了上来,也放慢了脚步让他往前冲,并与他始终保持一米的距离。
王柱子一边跑一边乐开了花。在他的记忆里,只要是跑步,永远都是倒数第一,可是今天居然冲到了最前头。他仿佛看到自己抓住兔子那一瞬间被众人称赞的热闹场景,脸上情不自禁地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明亮了许多。
三水见王柱子的方向有点偏左了,赶紧给王柱子往右边指了指喊:“在那边。”王柱子顺着三水指的方向,又向右前方跑去。大鹏见他慢慢偏右了,就指着左前方大喊:“我去,在那呢!”王柱子赶紧再次调整方向,生怕兔子被别人追上了。
这一路,王柱子的眼睛被雪地反射的阳光刺得酸痛,加上寒风劲吹,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止也止不住。他一直都没见到兔子的影子,但是大家都像看到了似的,他还以为自己的眼睛太拙。
都到这时候了,王柱子什么也顾不上,袖口抹一把眼泪,继续往前跑。这个时候,王柱子的脑海里竟然响起了《水手》这首歌的旋律,兴奋得汗毛根根耸立,血液开始在体内沸腾。
跑了一会儿,王柱子终于体力不支了,他停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弯腰大口喘着粗气。三水和大鹏见王柱子落队了,就往前跑了两百米,然后又喊叫着折了回来。王柱子缓过劲来,看到大部队又回来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立马又加入追赶队伍,再次轻而易举地占了头把交椅。
离陷阱越来越近了,王柱子肥硕的身子消耗了太多精力,眼看就要趴下。这时,天夏在后面大喊:“古枫,古枫,赶紧往前冲,马上就抓到了。”王柱子一听,心里暗想,妈的,输给谁都不能输给古枫啊!他立马像是吃了春药的骡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前冲。
“扑嗵”,随着一声闷响,王柱子从人群中消失了。
他掉进了事先为他准备好的陷阱,里面还有雪水,伴着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和寒风,王柱子感觉到一种生平从来没有体会到的彻骨寒痛。他仰天大叫着,可是大伙故意假装没有看到,人群就那样嘻嘻哈哈、松松垮垮地从他身边匆匆跑去。
两分钟后,古枫抓着一只兔子居高临下出现在王柱子跟前,十分无辜地问:“班长,你怎么在这里面?”王柱子气得大喊:“甭……甭他妈跟我说废话,赶紧给老子拉上去,冻……冻死我了。”说着,他还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鹏故作关心的喊道:“咋了班长,你咋掉大坑里了呢?”
“喊嘛,喊嘛,你奶奶的,这事谁说出去,我……我就跟他没完。”王柱子哆嗦着吼道。
大伙七手八脚把王柱子拉上来。王柱子闻了闻袖口骂道:“他娘的,这什么味儿。”大家伙也闻到了,赶紧捏着鼻子躲开。王柱子瞪了一眼,他的两个小跟班又立马上前搀扶去了。大家强忍着笑将他送回屋里。
天夏拦住古枫问:“怎么回事?”
古枫装傻充愣道:“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天夏二话没说,揪住古枫的衣领就要将他往坑里推。古枫挣扎着求饶:“天夏,天夏,我跟你说,你先别着急推我。”
天夏放开古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古枫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几个挖完坑,又在里面撒了泡尿。”
大家伙听完哄然大笑。天夏指着古枫说:“你小子真他妈坏。”
王柱子抓野兔掉进粪坑的事竟然毫无缘由地不胫而走了。交接班的时候,白班的人看到王柱子就像看到窘迫的猴子,笑得十分得意。王柱子大怒,再上夜班的时候,勒令班里人谁也不准吃东西,以示惩罚。
6
王柱子吃了哑巴亏,心里十分憋屈。到了工作岗位上,他总是百般刁难天夏。可是天夏毕竟是聪明人,脑子不但灵活,还很倔强。王柱子能干好的活,他一定也要干好;王柱子力气大,他就搞一些小发明、小革新,化解掉他的力量优势。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天夏利用一些自制的特殊工具,将王柱子的绝技一一破解,直到最后没有任何的优势。这期间,王柱子又抱病修养过两次,最后一次是队长亲自跟他谈心,才将他“哄”了出来。对此,天夏很不爽。他始终认为,队长和王柱子是穿一条裤子的,现在看来一点不假。
这时候,天夏脑海突然闪过一丝邪恶的念头,只是还不确定。
又是一个寒冷的下午,队里搬家倒换大绳。更换大绳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就是新大绳和旧大绳的焊接工作。新大绳在旧大绳的牵引下,一点一点将旧的替换掉。所以,焊接非常重要,一旦接口断裂,就会造成事故。
天夏记得,那一天的天气是阴沉阴沉的,寒气就像一团冻结的冰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更换大绳的焊接工作已经完成,即将开始替换。天夏他们三个在钻台配合王柱子将替换出来的旧大绳一点一点往钻台外拉,脸上还带着兴奋与紧张。
王柱子一边干活,一边提醒他们把安全帽系牢固了,不要抬头往上看,防止坠物。大鹏问:“天夏,过几天倒班休息,你帮俺在网上买张回山东的火车票吧?俺不会买。”
天夏笑着刚要说话,只见大绳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王柱子大喊:“跑!跑!”三水离出口最近,第一个跑出去了。天夏和大鹏在正中央,跑的稍微慢一点。在转身那一瞬间,天夏能够清楚地听到上方的大绳坠落时与井架的碰撞声。就在他认为难逃一劫时,大鹏猛然用力将他推了出去。等他转过身时,大鹏已经被砸倒在地。
天夏赶紧跑回去将大鹏抬出来。队长跑上钻台时,天夏正大声呼喊着大鹏的名字,大鹏始终没有反应。队长倒吸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俺没死呢,你哭什么?”大鹏睁开眼,露出一副白痴的笑容。天夏“噗嗤”笑出来,鼻涕还被吹成一个泡泡,破裂后溅了大鹏一脸。大鹏嫌弃地抹了一把脸说:“行了,鼻涕都流我身上了。赶紧看看,俺这右手掌疼,好像是断了。”
索性没有大碍,可以说是皆大欢喜。但是大鹏要休养一段时间了。他跟队长说,他就在队上养伤,这里有吃有住挺好,回家了还要花钱。队长同意了,每天还多给他做一个营养餐,大鹏没心没肺吃得甚欢。天夏每次见他就说:“你吃的可是你的手掌啊。”大鹏才不理他,没过两天,居然长胖了。
事故发生后,天夏和队长大吵了一次,俩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天夏很生气,不是因为队长,而是因为队长身后的大黑狗。从他进队长房开始,那只狗就没停止过对他的狂吠。
他恨透了那只大黑狗。那个邪恶的念头终于在这个时候爆发了。
第二天,队长就再也没找到他的大黑狗。他发了疯似的挨个屋子找,还翻看了所有人的锅碗,最后连狗毛都没见着。队长怀疑是有人动了他的狗,但是没有一个人承认。他就安慰自己,大黑狗一定是走丢了,被善良的牧民收留了,现在正啃着香喷喷的骨头。
噩耗最终还是来了。两天后,有人在一里外的积洼处看到了大黑狗的尸体。因为这件事,队长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生产上有问题了,他也只是通过对讲机了解,但绝不出屋半步。
老李每次见到天夏,就摇头叹气,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然后背着手失望地离去。天夏知道老李有话要说,趁着吃饭的时候与他聊起天来。
老李把烟枪在脚上轻轻磕几下,然后点上火问道:“你知道队长以前是干什么的吗?”
“当兵的,这个我知道。”天夏不解地回答。
“你只知道当兵,却不知道是哪个兵种。队长以前在部队是训犬兵,退伍后直接就来到了井队。他对狗的感情极其深厚,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你这次做得有点过了。”老李意味深长地说。
天夏低下头,抚弄着裤脚,心里全然不是滋味。那天,他本来只是想教训一下大黑狗,就用吃的将它引到山丘的另一边,然后将它拴在一棵枯树上。他本想用这种方式教训一下队长,也教训一下大黑狗而已,没成想居然淹死在水沟里了。
“老李,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事情已经发生了,狗死也不能复生啊!”
“我建议你还是亲自去找队长谈一谈吧,解铃还须系铃人啊!”老李把烟枪收好,起身走了。
天夏思索了两天,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去找队长。
队长看到是天夏,就让他进来了,还给他倒上茶水。天夏支支吾吾不知道该从何开口。队长淡淡一笑说:“你找我是不是要告诉我大黑狗的事情?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你干的,你那天下午拽着它往房后走的时候,我本想着你就是教训一下它,所以就没拦着你。”
天夏刚想解释,但是看到队长充满血丝的眼睛,又闭口不提了。队长语重心长地接着说:“天夏啊,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苗子,你胆大心细,有魄力,有上进心,非常适合带队伍。但是你太高傲,太心急了,总想一下子就成功,这种心态早晚会出事。我把你交给王柱子也是想让你吃点苦头,磨练一下意志。如果你接受不了,一走了之,算我看走眼了;如果你通过了王柱子这关,那说明你真的有本事。”
队长喝了口茶接着说:“你虽然聪明,学东西又快,但是你不知道该如何收敛自己的光芒。有些事情绝非对与错那么简单,甚至根本不能用对和错来定义。就比如说王柱子,班里人都说他不好,你也看他不顺眼,但是站在我这个队长的角度来看,他是合格的班长,也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
天夏被队长说迷糊了,王柱子是对的?像他那种人怎么可能是最合适的班长人选?
队长似乎看出了天夏的心思,他给天夏的茶杯添满水说:“你了解人太过肤浅。你知道老李的过去吗?早些年前,他儿子在一次钻井事故中伤亡了,从此就赖在井队,出工不出力,总是在背后唆使班里人内斗。杜甫之是王柱子的第一个徒弟,本应感谢王柱子,但是这人小肚鸡肠,对于王柱子的严厉耿耿于怀,背地里处处使坏。还有那个古枫,表面看弱不禁风,鬼点子却很多,总想着偷奸耍滑,不对他使狠劲儿,他能听话吗?”
“可是,再怎么着,王柱子也不应该打人啊?”天夏辩解道。
“你是说王柱子打古枫?你亲眼看到王柱子打古枫了吗?王柱子虽然人混一点,但是他骨子里是胆小怕事的,顶多嘴上图个痛快。”队长反问。
“你们那次制造陷阱引诱王柱子去抓兔子的事情,我早就找人了解清楚了。你说是为了替古枫抱不平,但是古枫有没有告诉你,他身体上的瘀伤是怎么来的?那是他到我屋子里偷零食翻窗户时摔在地上造成的。”队长接着说。
听了队长的话,天夏突然觉得眼睛有时候也会欺骗人。支持他“暴动”的人原来在队里都是出名的“老油条”,天夏突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其实他才是最愚蠢的。也许,在别人眼里,天夏只不过是一个上蹦下跳的猴子,没有人关心他的未来,更多的是看热闹。
“对不起。”天夏此时什么话都不想多说,就这一句话足够了。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也都有犯错的时候。我很欣赏你,因为你特别像年轻时候的我。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站的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就不同。一支队伍选择什么样的管理方式,关键看这支队伍的特点。如果都是偷奸耍滑、自私自利的人,只能铁腕治理;如果都是斯文人,明白道理,就可以选择软管理。你回去后好好琢磨琢磨,以后等你当了技术员、队长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说完后,队长起身到里屋的床上睡觉去了。
经过这一席谈话,天夏豁然开朗,感觉对这支队伍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7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天气也越来越冷。天夏他们接过了最后一个夜班,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工作着。这一口井已经连续施工了两个多月,先后经历了井漏、井塌、卡钻和断钻具,可以说能见到的事故几乎在这口井全部实现了。
天夏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找来三水和大鹏,说:“大黄已经无心应战,他现在破罐子破摔,这样下去,不但影响公司的形象,还影响咱们的发展。”
三水似乎听出了什么,悄悄地观察天夏的表情。大鹏挥了挥拳头问:“天夏,你说怎么做,俺都听你的。”
天夏坚定地说:“取而代之!”说完,他回头看了看三水,三水点点头表示赞同。
两天后的一个夜班,王大鹏突然跑到钻台上找王柱子,他说陆三水从泥浆罐上掉下去了,疼得哇哇叫。王柱子吓坏了,赶紧将气门摘掉,带着人跟着王大鹏往钻台下跑。他们刚离开,天夏便从另一侧来到钻台。他将事先准备好的铁块悄悄扔进井筒内,然后又跑着去找三水了。
那天晚上,井底再次如愿所偿地发生了事故。天快亮的时候,大黄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了。他换上干净衣服,人也显得精神了很多,只是眼神没有以往那么明亮。见到天夏来了,他勉强一笑说:“天夏,这次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技术员这个位置就交给你了。”
天夏不敢去看大黄的眼睛。大黄让天夏坐下来说:“我以前总说不想干了,是因为我吃不了这个苦。大学的时候,我以为我将来会穿上笔挺的西服坐在办公室里;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每天上班前媳妇帮我系上领带;会在周末的空闲时间坐在咖啡屋里品一品小资的味道;会经常和朋友去打保龄球,去游泳,去参加聚会……可是现在你看看,我们穿着单调的工装和带着钢板的工鞋,像个囚犯一样被圈在这么小的地方,没有家庭的温暖,没有聚会,没有格调。这与我的初衷不一样。”
“我承认,我没有队长那么高尚。他可以把自己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我却不能;他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默默奉献,我却不能;他可以因为工作上的失误而郁郁寡欢,我却不能……”大黄抽着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天夏思考了一会儿说:“师兄,最开始的时候我和你一样。离开校园就来到了这个荒芜人烟的沙漠,每天都和同样的人打交道,干着同样一件事,无数个夜晚我都在问自己,我们的青春到底该不该这样度过?可是后来,看着这么多热爱生活、揣着梦想的年轻人来到这里,为了自己的家人默默承受身体上的煎熬,我也开始重新思考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那你到底想明白没有?”大黄迫切想知道天夏要说什么。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们生来就要面临诸多选择和不顺,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如果我们失去了斗争的精神,就像饿狼被拔去了獠牙,黑熊被斩断了手掌一样,梦想主动注定落空。”天夏解释道。
听了天夏的感慨,大黄沉默良久,说:“谢谢你,天夏,让我明白了许多。”
天夏不去看大黄的眼睛,把头深深埋在怀里。
天夏代替大黄当了技术员,王柱子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嚣张。每次看到天夏到钻台了解生产情况,他甚至表现出一丝害怕和紧张。天夏反而对王柱子礼貌了许多,有时候还能听到天夏真诚地叫一声“师傅”。
尽管如此,王柱子在班里的控制力还是急剧下降。
天夏当了技术员,最开心的就是古枫和杜甫之。在之前与王柱子较量的关键时刻,他们两个始终站在天夏这边,并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对王柱子安排的工作稍有不顺心,就翘着大拇指往身后一顶,斜着眼说:“我们只听天夏的,只要是他安排的我们就干。”王柱子当然不能让天夏来对证,只好作罢。也正因此,他们更加有恃无恐。
可是突然有一天,天夏将古枫和杜甫之臭骂了一顿,这也是他第一次发脾气。他发起脾气来,像内蒙古的大野狼,令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恐惧和绝望。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天夏起身来到值班房查看生产情况。在钻台上,他只看到王柱子一个人直直地站在寒风中操作刹把。王柱子看了天夏一眼,又急速将目光投向前方的仪表盘。
天夏疑惑地推开值班房门,发现杜甫之、古枫和老李正在打扑克。其他人则东倒西歪地躺着睡觉。天夏生气地踢了踢古枫的凳子,古枫回头看他一眼,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又继续喊着出牌。
杜甫之见天夏站着不动,便招呼他坐下来一起玩。天夏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他。
老李察觉到天夏的脸色不太好看,便用烟枪顶了顶杜甫之,然后给古枫使了个眼色。杜甫之心领神会,正要将牌扣下,却被古枫拦住了。古枫阴阳怪气地说:“怎么着?当了技术员就跟我们哥几个划清界限了?”
天夏没有吱声,快速翻看着工程报表。他指着其中一处错误问杜甫之:“杜甫,今天晚上的钻具组合怎么不对?”
杜甫之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嘻嘻哈哈地回道:“咳,报表天天都那样,抄来抄去有啥意思?要不以后就别填了,动手可以,动笔哪能跟你这个秀才比呢?”
天夏冷笑一声说:“那你现在就出去动动手吧,王柱子在外面冻了那么长时间,你们也该出去换换班了吧?”
杜甫之这才听出来天夏的不悦,他觉得自己帮了天夏那么多,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心里感到十分委屈,但是又不敢有怨言。古枫反倒不高兴了,他激动地喊道:“权天夏,你他妈忘恩负义,当初刚来的时候,不是我们帮着你,你能这么快就有今天?刚他妈当上技术员就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了?还学会摆谱了,还过河拆桥。”
杜甫之见势头不对,拉住古枫让他闭嘴。
“行啦,说这些有用吗?各干各的活吧……”老李伸个懒腰往外走。
天夏冷冷地看着他们,心里在想,队长说的话是正确的。一个草原如果没有凶猛的野狼,羚羊就会泛滥成灾,可草原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羚羊,最终草原将会被沙漠替代。所以,王柱子有他存在的意义。
这件事之后,古枫和杜甫之收敛了很多,其他人也见风使舵不敢惹事,班里又恢复到王柱子一手遮天的时候。通过与天夏的几次较量,王柱子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他知道,管理一个班,不仅要靠能力,还要靠智慧。
8
天夏做了技术员之后,就从三水和大鹏的宿舍搬了出去。每天下班之后,大鹏喜欢到其他屋里听别人讲外面的世界。三水就在屋子里安静地画画。
临近春节的一个夜晚。吃过晚饭后,王大鹏照样出去和别人打牌、吹牛,留下三水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夏突然闯了进来。三水见到天夏先是吃惊,后来竟然因他的到来感到暖暖的。自从天夏做了技术员,他便很少到这里来。
天夏拿起桌子上的画,仔细一瞧,才发现这画的正是他们一群人在雪地里捉兔子的情景,还有很多散落在床上的画,都是他们曾经一起经历的故事。
三水见天夏盯着手中的画许久没有反应,就轻轻将画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天夏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问:“你画这些做什么?现在看来,那时候的咱们真傻。”
三水说:“我们经历的事情那么多,总有一些注定要忘记。我把这里的故事记录下来,等以后看到这些画,便能想起这里发生的一切。”
天夏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人,他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还有必要再去怀念吗?如果每个人都因为当下的不如意而对过去念念不忘,生活就会停滞不前。三水,我知道现在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你的梦想是画家,就像我的梦想是建筑师一样。我觉得我是一只鸟,但是我只喜欢在水底飞翔。所以,我们得想办法改变现状。”
三水说:“你向往海底,而我向往天空,是我们的梦想错了吗?”
天夏捻一下指头,发出一声脆响,突然兴奋地说:“傻瓜,梦想怎么会错呢。梦想在我心中,永远不会变,没有人可以为我添加新的坐标!这句话也送给你。”
看着天夏自信满满的样子,三水感到一点点自卑,他对自己弱不禁风的样子,以及对生活的妥协,渐渐磨灭掉属于男人的棱角。
天夏见三水不说话了,赶忙换个话题:“三水,公司正在开展漫画大赛,你的画那么好,有没有考虑参加呢?”
“咳,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三水背过身收拾床上的画纸。
天夏调皮地从三水身下抽出一张画,说:“就这张喽,我帮你报名,你就甭管了。”
三水笑一笑,不置可否。
天夏拿着画刚走出屋门,竟然看到王大鹏光着身子与古枫扭打在雪地里,身边还有几个旁观者兴奋地喊着:“打架喽,打架喽……”王大鹏拽着古枫的衣领,跳着将拳头打在古枫的脸上。
古枫个头不高,他试图去抓大鹏的头发,被大鹏灵敏地躲了过去。他又去抓大鹏的身子,可是大鹏没有穿衣服,刚洗完澡的身子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大鹏趁机将古枫摔在雪地上,他一个猛扑骑在古枫身上,双手死死地掐着古枫的脖子,嘴里喊着:“你敢胡说八道,俺就把你的嘴撕烂。”
古枫挣扎着用手去挠大鹏的脸,大鹏将头高高昂起,却看到天夏正站在自己身前。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慢慢将手松开,捡起地上的脸盆,挡住自己的裆部一路小跑钻进了洗澡间。
古枫躺在地上,看着天夏,竟然发出奇怪的笑声。他一边笑一边咳嗽,咳嗽得越厉害,笑得就越放肆。好像这笑声里充满了对天夏的蔑视,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或者是给周围看热闹的人传达着什么。
天夏转身走出两步,古枫爬起来半卧在地上喊了声:“喂!”天夏站定,微微侧脸去听他说什么,他却吹起了口哨,像是对天夏的挑衅。天夏不予理睬,转头走了。
第二天,王大鹏和古枫打架的图片在公司内部疯狂传开,尤其是王大鹏光着身子的照片给队里带来了极坏影响,公司当即派人来调查此事。
听到这个消息,王大鹏一脸茫然。他本想在这里好好工作,争取三年内回老家娶媳妇。如今看来都要泡汤了。天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王大鹏不仅是他的好兄弟,而且还救过他的命。他决定要帮大鹏一次。
可是,临近晚上的时候,古枫鬼鬼祟祟地从后门钻进天夏的屋子。天夏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古枫阴阳怪气地笑着说:“我来当然是请你帮忙。哎,你说公司派人来调查,你会站在哪一边?”
天夏贴近他的耳朵笑着说:“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古枫也不失望,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悠然地拿出手机,翻着里面的照片说:“哎,公司领导来咱们这里一趟也不容易,我顺便再揭发检举一个人,看能不能将功补过喽。”
天夏从古枫诡异的笑声里似乎听出了什么,警觉地问:“你要揭发谁?”
古枫找个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问:“你紧张了?你做什么亏心事这么紧张呢?”
天夏被他这么一问,心里更毛了,毕竟他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他故作镇定地笑着回答:“我能做什么亏心事,反倒是你,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吧。”
古枫说:“是啊,我这次来就是为我的将来讨个说法嘛。等公司来调查的时候,我想你把责任推到大鹏身上,毕竟当天你也在场嘛。”
天夏发出三声短促的笑,说:“让我帮你说话?你有没有搞错啊!”
古枫叹口气,站起身来别有用意地说:“那就算了,本来我想,要是你帮我说话,我就不检举了,看来只好鱼死网破了。”
天夏拦住古枫问:“别他妈拐弯抹角的,有话直说。”
古枫把手机递给他,笑着说:“大黄辞职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陆三水崴脚的那一次,你是不是去过钻台?你以为钻台上没人了,其实我躲在值班室睡觉呢。呃,你看,这照片上鬼鬼祟祟的人是你吧?”
天夏愣住了,身体里不断冒着冷汗。
古枫看着天夏僵硬的表情,安慰天夏道:“咱俩做个交易吧,你帮我一把,我帮你守住一个秘密。你要知道,你的行为比打架更恶劣。这样的交易很划算的。”
临走前,古枫又贴着天夏耳朵轻声说:“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其实,是我将队长的大黑狗赶到水里淹死的。这只大黑狗害我从窗户摔了下去,它早就该死了。”
天夏怔怔地看着古枫,古枫得意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公司派来的调查小组如期而至。王大鹏和古枫站在大家前面。大鹏深深地把头低下,不敢去看大家。天夏明显感觉到,大鹏的身子微微发抖。看着大鹏的样子,有一种指甲在玻璃上划过的声音回荡在他心里,让他几近抓狂。
张队汇报完打架事件经过后,说:“天夏,你出来把你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况给大家讲一讲,到底是谁在这件事里处于主导位置,这个对处理结果很重要。”
天夏猛然抬头,看到古枫冲他眨眨眼睛。他恍惚地走到队伍前面,沉默不语。三水看到天夏犹豫不决,不肯替大鹏说情,急得直跺脚。张队催天夏赶紧说话,天夏最后小声回答:“王大鹏。”
张队大声喊道:“大点声,谁?”
天夏抬起头绝望地说:“王大鹏。”
队伍顿时沸腾起来,大家对天夏的表现议论纷纷,只有老李不动声色。三水在人群中喊:“天夏,你干什么?你好好想想那天的经过?你再想想啊。”
张队怒视喧哗的队伍,然后又问:“到底是谁?大声告诉大家。”
天夏这次几乎含着眼泪,声音嘶哑,却很有力道地大喊:“王大鹏、王大鹏、王大鹏……”他一连喊了十几遍,直到自己的眼泪哗哗流出来。他低下头小声啜泣着喃喃自语:“你们为什么都逼我,我只是想为公司做一点事情,我只是想快点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有错吗?我说过,我的人生轨迹不容许有任何的偏差,谁都不可以给我添加新的坐标,不可以!你们为什么都来逼我……”
张队知道天夏跟大鹏关系好,让他当面检举大鹏,肯定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他上前拍拍天夏的肩膀安慰道:“天夏,没事,这不是你的错。”天夏听了队长的话,哭得更凶了。
王大鹏从天夏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起初有一些震惊,但是他的表情不再那么严肃,那么紧张。放佛死刑犯突然知道自己将要奔赴刑场一样,反而更加释怀,连日来的恐惧和不安都烟消云散。
他看着天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鼻子,差点笑出来。他所了解的天夏,聪明,刚毅,有理想,有魄力,他一直将天夏作为自己的榜样,他也为能够拥有天夏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骄傲。
这一次,他没有怨天夏。他走过去紧紧搂住天夏的肩膀,说:“天夏,别难过,这都是俺的错,俺不该打架,害得你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堪。俺不怨你,真的,俺打心眼里崇拜你,即使离开井队了,俺还想跟你做兄弟。”
天夏一把将大鹏抱在怀里,三水也跑过去抱住了大鹏。三个人拢在一起,就像他们当初第一天来到井队一样。其他人也被这场景感染了,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原本得意的古枫看到此时此景,心里也莫名地难受。他想上前抱一抱大鹏,最后还是没勇气跨出那一步。
事后,老李告诉天夏,大鹏之所以与古枫打架,是因为古枫在洗澡间说天夏故意往井底扔东西,逼迫大黄辞职。大鹏为了让古枫闭嘴,这才动起手来。
听完老李的话,天夏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远方灰暗的层云,还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落满了雪花,挂着密密麻麻的冰凌,像水晶一样,刺得眼睛生疼。
9
王大鹏离开井队那一天,太阳终于出来了。久违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泥土开始融化,放佛能听到来自地下的淙淙流水声。
送大鹏离开的那辆皮卡车,与来时一样,司机还是那位唱着草原长调的蒙古老人。车子发动后,大鹏与众人挥手道别。刚刚走出不远,车子便陷入松软的泥土里。
天夏跑过去咬着牙使劲儿推着车子,轮胎打滑溅起的泥水和雪水打湿了天夏的裤子,喷到了他的脸上,刺骨的雪水顺着领口流进怀里。
大鹏从窗口探出脑袋喊道:“天夏,你回去吧,回去吧。”
天夏哪里肯听,恨不得一下将车子推走。此时,三水也跑了上来,他与天夏并肩站在一起。其他人见状都跑了过来,大家合力将车子从泥洼里推了出去。皮卡车抖动两下,冒着黑色的烟快速消失在他们视野里。
等其他人都散去了,三水一把抓住天夏的衣领,将他摁倒在地上,高高举起的拳头使劲儿砸向天夏。就在快要碰到天夏时,三水急促地收住了拳头。他泪眼蒙蒙地望着天夏,一句话也不说。天夏也红着眼睛望着他,同样什么都不说。
两天后,队长在班前会上兴冲冲地宣布:“天夏,前段时间你参加公司的漫画大赛,得了第一名。我可听说,公司团委对你很感兴趣,希望将你调到团委工作。你愿意不?”听到这个消息,天夏的脑袋立刻大了一圈。他将三水的画报上去,但是忘记写名字了,公司误以为这幅画是他的。
天夏看了三水一眼,立马向队长纠正道:“队长,其实这画……”
没等天夏说完,三水便接着说道:“其实天夏这幅画是咱们钻井生活的真实写照。大家在一起像兄弟一样,有困难一起扛,有责任一起担。蓝蓝的天空,雪白的大地,简单的我们,无忧的欢笑,还有狂奔的兔子……这是我们的故事,属于我们的故事。”
莫名其妙地听完三水的话,张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大手一挥说:“天夏,你考虑考虑吧。好了,大家都散会吧。”
大家离开后,天夏叫住三水,解释道:“那幅画是你的,我当时忘记写你的名字了,是公司搞错了。我现在去找队长说明情况。”
三水拦住天夏,安静地说:“天夏,不要去了。这样也好,画在我手里就只是一幅画,可是在你手里却能给你带来改变。既然我不能挖掘它的价值,就送给你吧。它应该属于你。”
天夏低声说:“对不起,三水。”
三水淡淡一笑,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有你追逐梦想的权利。相反,我很敬佩你对梦想不离不弃的精神,也许是你感动了我,重新唤起了我对画画的热情。我想好了,这里终究不属于我,我的梦想应该在天涯海角,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角落。”
天夏问道:“你要离开井队吗?”
三水望着窗外说:“是啊,我为了生活放弃了梦想,可是我并不开心。就像你说的,你是一只鸟,却向往海底的生活。而我,是一只鱼,却向往天空的广袤。我们的生活多数情况下都是错位的,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错误的事,而我们生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将这些错位的元素像积木拼图一样,重新进行整合,拼凑出我们想要的图案。”
听了三水的话,天夏豁然开朗。他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们都是放风筝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也好,目的也罢,不知疲倦地在风中奔跑。我以为只要握住风筝的线,风筝就还会在手中,却不知道,追得太紧,风筝也会有断线的那一天。放梦想和放风筝是一样的道理,也许是我追得太紧了,以至于伤害了风筝和线。”
三水“噗嗤”笑出声来,他看着天夏说:“我们这是怎么了,竟然在这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大鹏要是在的话,一定会摇着头说听不懂。”
提到大鹏,天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三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拍了拍天夏的肩膀,说:“天夏,大鹏临走前,其实,给你留了一张便条,现在交给你吧。不过,我希望你明天再看,好吗?”天夏看到三水认真的样子,便点头答应了他。
第二天,天夏像往常一样巡井。来到钻台时,王柱子告诉他,陆三水今天一大早便离开井队了。天夏想要去追,王柱子叫住他说:“你追不上了,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
天夏落寞地回到宿舍,这才想起昨天三水给他的便条。他打开便条看到两段话,上面一段是大鹏歪歪扭扭的字迹:
天夏,你是俺见过的最有学问,最有魄力的人,俺跟着你不后悔。以后再相见,俺还给你打兔子。你说你想去更大的平台实现更大的梦想,俺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是俺都记住了。俺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更大的舞台。
下面一段应该是三水后来写给天夏的:
天夏,你说你是鸟,却偏偏向往大海;我说我是鱼,却偏偏向往天空。今日的离别不是因为逃离,而是因为你让我重新燃起了追梦的希望。此时的我已经在路上了,在追逐梦想的路上了。愿你做一只飞翔在水底的鸟。
读完信,天夏把自己关在屋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拿出公司的调令,眼泪悄悄滴在纸上,像一朵花一样绚丽绽放。
◎贺敬佳,1988年3月出生,毕业于东北石油大学英语专业,现居天津。大学起开始文学创作,《遗忘的角落》《明媚落花》等多部短篇小说曾发表在榕树下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