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钱昊平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玲 孙良滋
杜润生一辈子多次当秘书长,在学识和智慧之外,还有能力强、人缘好的优点,特别是善于协调各方关系。
2011年以后,杜润生长期住院,王岐山仍坚持每年去看他,在担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后也是如此。
南方周末记者 钱昊平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玲 孙良滋
没能送杜润生最后一程,是原国家科委副主任吴明瑜心中的一大遗憾。
10月9日清晨5点半,杜润生的女儿致电吴明瑜,说老爷子快不行了,医生估计挺不过早上7点。吴明瑜立即起床,6点半赶到北京医院,但还是晚了,杜润生已于6:20去世,享年102岁。
健在的原中顾委委员又少了一位。这位原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农村政策制定的核心人物之一、农村包产到户政策最重要的推手,上世纪影响深远的五个“一号文件”就是在他的主持下起草的。
由于在推进农村改革进程中的贡献,杜润生被称为“中国农村改革之父”,不过他自己并不认可。2005年他的著作《中国农村体制改革重大决策纪实》出版,他坚决不同意使用上述字眼,但也没做过多解释。
“外公是个低调的人。”杜润生的外孙杜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人晚年也很少提起他的过去。
知识分子“初步红”
杜润生原名杜德,1913年生于山西太谷。新中国成立战争中,就开始从事农村工作,领导所在地区的土地改革和农民运动,先后担任中原局秘书长、华中局秘书长。
杜润生的一生,多次担任过秘书长这一职务,新中国成立后他先是担任中南局秘书长兼中南军政委员会土地改革委员会副主任,在土改中给毛泽东留下了不错的印象。1953年1月,杜润生上调北京,就任新成立的中央农村工作部秘书长,成为邓子恢的助手。
1956年,张劲夫调任中科院党组书记,遂邀请杜润生到中科院工作,担任党组副书记兼秘书长。
杜润生是时任张劲夫秘书的吴明瑜在中科院认识的第一个人,此后五十多年,两人一直保持密切联系。小杜润生17岁的吴明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都知道杜润生一生为农民、农村呼喊,但实际上杜润生也是知识分子的朋友,他在中科院工作了10年,写了很多为知识分子呼喊的文章,也保护了一大批知识分子。
1957年反右斗争开始后,华罗庚等6位科学家签名的《对于有关我们科学体制问题的几点意见》受到批判。为了保护这几位科学家不被当成右派打倒,张劲夫、杜润生商定后,提出了“保护自然科学家”的想法,周恩来、毛泽东先后同意。
具体的文件起草由杜润生负责,1957年9月8日,中共中央批准并发布了《关于自然科学方面反右派斗争的指示》,明确提出日内瓦会议以后回国的科学家一律不参加反右活动,这就有上千位科学家被保护下来了。吴明瑜记得很清楚,当时中科院在北京地区有178位研究人员,由于张劲夫、杜润生的努力,没有一个被打成右派,而同期的北大、人大、清华,每所大学被打成右派的都超过了500人。
反右斗争中,杜润生保护了一批中科院的科学家。随后,他以一个“初步红”的提法,为改变全国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打开小口子。
1961年,中央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后,中科院党组也决定调整政策,纠正大跃进的错误,委托杜润生起草“科学十四条”。杜润生创造性地提出了“初步红”的概念,即大多数的科学工作者是热爱国家、愿意为祖国的科学事业贡献力量的,已经初步红了,“当时谁也不能说自己红透了。”吴明瑜说,这个提法体现了杜润生的政治智慧,得到各方认可。
正是有了“初步红”这一条,才有1962年周恩来、陈毅在广州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这一中科院的文件最终也成了面向全国的文件,由中科院党组和国家科委联合下发。
1966年,“文革”开始,中科院党组准备像反右时一样,也提出一个保护自然科学家的意见,文件仍由杜润生起草,但这次不仅没有保护到科学家,反而将党组班子都搭了进去,说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杜润生也因此成了中科院在“文革”期间被打倒的第一人。
“不说双层经营这句话,是要掉脑袋的”
被打倒12年之后,杜润生在1978年复出,时任国家农委主任王任重看中了杜润生,于是便去国家农委当了副主任。
“他当农委副主任时,也扮演了秘书长角色。”与杜润生交往颇多的《炎黄春秋》杂志副总编徐庆全说,一辈子多次当秘书长,说明他在学识和智慧之外,还有能力强、人缘好的优点,特别是善于协调各方关系。
在讨论包产到户时,也有很多人反对,最后杜润生提出“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概念,有了“责任制”,一些反对他的人也就同意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揭开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序幕,但这次会议制定的《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却是规定“不许”包产到户的。一年后,十一届四中全会正式通过时把“不许”改为“不要”。
1980年9月,中央召开省市区第一书记座谈会,讨论农业生产责任制问题,杜润生起草了预备会的文件草稿,提出“要尊重群众意愿,不禁止自愿选择家庭承包”。但在预备会上,多数人不主张“尊重群众意愿”,只有贵州的池必卿、内蒙古的周惠、辽宁的任仲夷支持这一提法。
杜润生曾告诉徐庆全,为在闭幕之前形成文件,他和胡耀邦、万里商量,在前面加了一段话:集体经济是我国农业向现代化前进的不可动摇的基础,但过去人民公社脱离人民的做法必须改革。现在条件下,群众对集体经济感到满意的,就不要搞包产到户。对集体丧失信心,要求包产到户的,可以包产到户,并在较长时间内保持稳定。最终形成1980年的75号文件。
但群众实践很快就突破了75号文件的规定,包产到户、包干到户迅速蔓延。1981年7月31日,胡耀邦指示万里再产生个农业问题指示,并指定杜润生负责起草文件工作。
1981年12月21日,政治局会议讨论通过了《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第一次以中央的名义肯定了包产到户,尊重群众选择。杜润生当场找到了胡耀邦等领导,建议文件能安排在新年的元旦发出,成为新年的1号文件,以便全国、全党重视,当即获得赞同。
此后,杜润生连续牵头制定了4个“一号文件”,其间国家农委于1982年3月2日被撤销,成立了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杜润生任主任,继续主持制定文件。
2003年杜润生90周岁生日时,时任中央农办副主任陈锡文回忆了制定1983年“一号文件”的1个细节,当时杜润生提出了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陈锡文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农民这层是经营,但村集体那层好像不是经营,杜润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小青年啊,不知道厉害,不说双层经营这句话,是要掉脑袋的。”
多年以后,陈锡文觉得,杜润生当时提出双层经营,有着非常深刻的政治和经济方面的考虑。“假如当初要是有人提出,包干到户的结果会长出一大块个人财产的话,农村改革就搞不下去了。”
为“4万亿”上书中央
1989年,杜润生退休。此后几年,他深居简出,很少公开发表见解。
在徐庆全看来,杜润生是个很谨慎的人,形势不明朗时不轻易发表意见。据吴明瑜的了解,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之后,杜润生很高兴,觉得改革大势不改,又开始写文章和参加各种会议,阐述改革主张,这时他已是80岁的老人。
杜润生的发言有个特点,意简言赅,很少做长篇发言。山西省每年春节前后都会在北京举行晋籍和在晋工作过的老同志座谈会,主要是二十多个副部级以上的干部,杜润生身体好时也每年参加,因为资历老,总是被安排第一个发言,但一般两三分钟就结束。
再次进入公众视野,“三农”仍然是杜润生关注的主要问题。2001年,曾“含泪上书”朱镕基的原湖北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李昌平,写出了书稿《我向总理说实话》,由于比较敏感,出版社希望找个权威人士为书作序,建议人选中就有杜润生。
李昌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委托一位朋友找到了杜润生,没想到杜润生欣然同意,作序时还取了个沉重的题目《我们欠农民太多》。他在序中提出,在农民已尽到公民义务的同时,应享有公民权利,“可惜这一点尚未做到”。
耄耋之年后,为了农民利益,杜润生不止一次给领导人写信。2002年制定农村土地承包法时,他听说草案将允许在30年使用期内进行一次或几次调整,便在6月14日给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田纪云写了一封信,认为调整会严重削弱农民对使用权的信心,会让农民觉得中央政策又要变。最终通过的农村土地承包法,没有作出30年内可以调整的规定。
暮年的杜润生最放心不下的两个问题都跟农民有关,第一个是怎样减少农村人口,使农民取得完全的国民待遇,第二个是恢复农会。2007年中共十七大召开时,杜润生受邀列席,会后他在11月30日又上书中央建议恢复农民协会,让农民有合法的代言人,提升话语权。
在杜润生上书中央的建议中,并非完全都是农民问题,2008年,国务院推出“4万亿”投资计划后,杜润生、杜导正等11名老干部又向中央建议,要加强监管,防止资金落入个人口袋,杜润生第一个签名。
通过杜润生的文集和公开活动可以看出,他在1992年以后思考问题的领域更加广泛,不仅关心三农问题,城市化、私营企业、城市病、政治体制改革都在他思考范围之内。
在杜润生看来,经济体制改革没有政治体制改革做保障是做不下去的,他晚年非常关心政治体制改革。他觉得中国必须要过“市场关”和“民主关”。至于实现路径,他用流行一时的“和谐”来作注解,和,“口中有禾”,谐,“皆言”,大家都说话。
“北京的房价不能想办法降一下吗?”
杜润生的外孙杜帆说,老人90岁以后就常对朋友、晚辈们明确交代,他的年纪大了,以后智力有可能会退化,说的话可能不算数。
杜润生说过他健康长寿的秘诀,就是每天一杯酸奶、每天到办公室上班、每天散步45分钟。他女儿杜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父亲97岁的时候还能每天在楼道里做上六七个深蹲,还保持每天上午去办公室的习惯,用半天时间看报纸,直到98岁以后才不去办公室。
当过杜润生秘书的顾宁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人始终对新生事物保持兴趣,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年轻人流行看什么书他也会看。顾宁一就向他推荐过《第三只眼看中国》。95岁时还要外孙教他上网,打算学会就开通自己的微博,但因看不清电脑屏幕,只能遗憾作罢。
杜润生晚年交往的年轻人中,自然也包括他当年的门生王岐山、陈锡文、周其仁、林毅夫等人。2003年杜润生90岁生日时,已在各自领域确立标杆地位的弟子们,在京西宾馆召开了一次中国农村改革座谈会为他祝寿。
原发改委城市和小城镇中心副主任魏唯也是杜润生在农研室时的弟子。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杜的弟子们再忙也会保证一年拜访他两次,一次是春节前,一次是生日前,今年7月他就和陈锡文一起见了老人。
弟子们拜访时带去的最好礼物莫过于向他提供一些信息,3年前魏唯和陈锡文到医院看望杜润生时,已是中农办主任的陈锡文跟老人说了一些专业的信息,并告诉他粮食总产量、农民收入的最新数字,老人很感兴趣。
交往中,杜润生也会向弟子们提出一些问题,外孙杜帆回忆,王岐山任北京市长时有次去家中看望,杜润生就抛出一个问题:“北京的房价这么高,就不能想办法降一下吗?”2011年以后,杜润生长期住院,王岐山仍坚持每年去看他,在担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以后也是如此。
杜润生逝世后,弟子们又在酝酿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怀念他。10月12日,国务院参事刘志仁说,他们正计划出一本提炼杜润生三农思想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