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甜甜
文化和历史,若只是靠单口相传,总是会存在很多误差,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但好在,总有一些坚硬的东西比如——石头——它们承载了一部分史实,利用自身耐磨的特性,把这些太容易被销毁磨灭和淡忘的历史记录下来,即使是500多年,也让站在它面前的世人依稀可见。
山林秘境,青石古堡。
营盘古堡,是高坡之上不得不说、不得不见的历史遗迹之一。高坡的古堡有32处之多,且形式多样。或是垒于溶洞之中,或是砌于悬崖之处,但最多的还是分布在各村寨的山巅之上。以至于民间有谚语称“高坡高万丈,古屯堡还在顶头上”。
顶头上,群山环抱、绿林古树,一方方用石头堆砌而起的古堡仿若遗世般伫立其中。在这山间的沉沉岁月中,任凭风吹、日照、雨淋、虫爬。大自然怜惜它,给它铺一层青青翠翠的绿苔作被,500余年的时光也就这般晃晃而过了。
500年前,明朝年间,这些驻守在绝地之处的古堡,乃是苗族、布依族的先民御敌之工事。故而古堡一般选两个不同方向建造山门,石拱门对开,两门地势险要,封住山顶独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石门用方整的石块,筑成高2米,宽1米余的拱形。石墙则是环山而绕,循着陡峭的山势,修筑得高高矮矮、厚薄不一,却是自然有序。石头堆砌的墙体,浑然天成,缝隙之间似乎也就成了绝佳的瞭望孔和射击孔,内广外狭,所望极远。堡内更建有可供巡视的石径、将领士兵休息的石屋、石床、石凳、石桌,可惜的是,这些建筑如今已被茂密得略显杂乱的树木遮掩得所见不多。
能够依山顺势地修筑古堡抵御外敌、保卫自己的民族,他们无疑是聪明而勇敢的,而且,他们更是一个不屈不挠、坚忍不拔的民族。
苗族,从上古走来,先后历经了五次大迁徙。从最先居住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在三苗时代又迁移至“汉江平原”,后又因战争等原因,逐渐向南、向西大迁徙,进入西南山区和云贵高原。元明清时期,元朝将中华民族分为四等,把包括苗族在内的南人视为最后一等,民族歧视、打压迫害不断。饱受苦难之中,苗族人民屡次掀起抗暴斗争。
高坡之上的苗族,属东苗十三番,由干巴珠带领。1458年,明王朝天顺二年,饥荒在苗族部落蔓延,在官府的苛刻剥削下,为求生存,干巴珠带领自己的苗族同胞揭竿而起,武装打粮(官府粮食)到了都匀一带。明王朝大为震惊,急诏示湖广、贵州总兵方瑛率兵镇压。据《明史·方瑛传》记载:“东苗干巴猪(珠)等僭号,攻都匀诸位,命瑛与巡抚白圭,合川、糊、云、贵军讨之,克六百余寨,边方悉定。”《明实录》记载,“从天顺三年四月至七月,白圭、方瑛调云贵川三省兵力,从青岩、牛皮箐(今花溪马岭乡境内),谷种(今孟关)、鬼山(今龙里),兵分四路,围剿干巴珠。”
干巴珠带领苗族一方在石门应战,石门地势险要,之所以谓“石门”,也是因为这里曾经有两处山峰岩石,看上去如石头做成的大门,一扇门处悬崖边上,一扇门则据绝壁。
尽管占据优势的地理位置,但这场大战,最终干巴珠被俘牺牲,在明王朝的血腥镇压下,高坡苗族以被斩首1万余级、生擒6000余人的惨况宣告战败。
自此,高坡大门被打开,“汉人进入渐盛”,汉族文化入侵,甚至连姓氏——这个标示着一个人的家族血缘关系的标志和符号——也在高坡苗族渐渐失去其效力。
杉坪苗寨,是高坡苗族一个分支的独立单位,历史久远,祖先宋麻宋过,来自于宋代的“黑羊大箐”(今贵阳),在高坡地区先居开花(今摆龙村),后移扁壳谷(格棒),再迁茶冲(三岔河),最后定居蒋呆(今杉坪)。
这个有着1651人口的族群与高坡地区的其他苗族一样,操同一种语言,穿着同一种服饰,有同一种习俗:子女生长取名都是用父子连名,即父亲名字的前一个字,用作儿女名字的后一个字,代代相传。
石门一役后,中曹谢氏土司(人称谢大户)随军入驻半坡设衙,分治高坡、云顶、甲定等,不过土司也深感“夷俗犷悍,难于控摄”,纷纷向朝廷禀报,要求对苗族赐姓置籍,当时黔省情况一致,纷乱难管。弘治十七年正月,贵州都御史刘洪才针对贵州苗族无姓无氏,不便管理的具体情况,特意上书朝廷说:“所属土、苗族类渐蕃,混处无别,乞以百家姓编为号,赐之汉姓。”此后多年,杉坪苗族终被赐姓罗。
现在的杉坪寨,能顺着这一逻辑口诵出最远的祖宗名字的人都已垂垂老矣,他们能诵出十七八代的祖宗名字。在高坡,能口诵出最长祖宗名字的,当属克里村的老人们,他们可追溯到三几十代以前的老人名字。
历经500多年的汉苗文化融合,在如今年轻一代的苗族眼中,原来古老的姓氏变得并不那么重要了,甚至认为能有一个简单易记的单姓也是不错的。他们或许能从老一辈的口中知晓一些先辈事迹的细枝末节,但仅限于知道,然后又将这些细枝末节修剪得更微小脆弱。因为文化和历史,若只是靠单口相传,总是会存在很多误差,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得模糊不清。但好在,总有一些坚硬的东西——比如石头——它们承载了一部分史实,利用自身耐磨的特性,把这些太容易被销毁磨灭和淡忘的历史记录下来,即使是500多年,也让站在它面前的世人依稀可见。
这就是高坡乡之上石门寨后山上的二屯岩摩崖。石门一役之后20年,明弘治年间,明王朝在此刻下“永镇边夷”4个大字。而今,这座摩崖作为明朝官兵镇压“贵州东苗”的历史证物,受到政府的保护。
摩岩形成于1500年,“永镇边夷”4个大字镌刻在距地面3米余的巨石上,字径30厘米,颜体楷书,双钩刻法,横款式,笔法流畅,字迹清晰。“永镇边夷”4字左右下方分别刻有“弘治庚申”和“洪边兵临”8字,坚行排列,字径5厘米。
二屯岩摩崖在清道光《贵阳府志》和民国《贵州通志·金石志》中均有记载。《贵阳府志》载曰:“贵阳城南中曹司半坡寨二屯岩石壁上镌有‘永镇边夷四字,径三尺余,左右有‘宏治康申、洪边帅临八字。”此记载将字径30厘米误记为三尺余,另将“弘”错写为“宏”,又将“兵临”二字误记为“帅临”。《贵州通志》载,“二屯岩在贵阳城南七十余里,为赴高坡场之大道所经,岩上四字尚清晰,自远可望。”而未记载“弘治庚申”和“洪边兵临”8字。近年来出版的《贵阳市志·文物志》一书中将“永镇边夷”的“夷”字错载为“永镇边隅”,把字径写成“一尺二寸见方”。
在史志中出现这样的错误实为一件憾事,但正如我们无法掩盖错误、无法改变血腥的历史一样,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将这些错误之处加以标识指正,以史为鉴,避免重蹈覆辙。
如今,苗族人民所受的苦难已然结束,古堡之上再没有苗族先祖反抗的身姿,石壁上的“永镇边夷”4个大字也不再具备明王朝的震慑之力。古堡、摩崖,甚至那些更多我们未发现的历史遗迹,却仍然以它坚硬的姿态,诉说着这个民族古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