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娜+管琼+谭运长
时代背景与文化基因
管琼:在上世纪80、90年代,在广东这块改革开放的热土上,出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文化活动、文化形式,可以说是风起云涌,立于潮头之上的。这些当初还只是尝试、探索,甚至一度被指责、被批判,就连许多当事人心里都没什么底的东西,比如说:流行音乐、音乐茶座、现代舞、欢乐节、电视综艺节目、选美比赛等等,到今天基本上都已经成了中国当代娱乐文化的主流。毫无疑问,对于这些,广东文化人都是可以自豪的,因为广东是先行者与先试者。正如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广东人在消费文化方面也是有幸“先”起来的:先玩起来,先听起来,先跳起来,先美起来,先演起来,总之,是与经济上“杀出一条血路来”一样的敢为人先。当时广东人开始尝试的时候,曾经遭遇到各种批判,说它大众化、娱乐化、港台腔,可到今天再来看看,几乎全国都在“娱乐至死”了,是吧,相比之下广东反而显得刻板了一些。我们都是改革开放时期广东娱乐文化的亲历者或见证人,今天不妨回顾一下:当时这些具有全新面貌的文化实践,是如何出现的?同时,我们也可以进一步地反思一下,与当初那种热火朝天大干文化的气氛相比,今天的广东是不是有点死气沉沉的样子?曾经立于潮头之上的,为什么显得落伍了?还有,以广东为先声的中国当代娱乐文化,是否存在某种先天不足,或致命的弊病?
李丽娜:八、九十年代广东娱乐文化的新探索、新实践,首要的一点,就是在改革开放先行先试的大气侯、大背景下产生的。广东作为经济改革的桥头堡、试验田,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我看过文献资料,上面有一个细节的记录,印象很深:当时习仲勋受命南下主政广东,各种问题非常多。有一天,他在派出所里见到一个逃港的青年,习仲勋问他,这里多好呀,社会主义国家,我们都是主人,干嘛还要往那边去?青年说:那边有饭吃。这个细节让习仲勋深受触动。加上他到各地基层农村调查,极度贫困的现状,老百姓困顿不堪的生活,让他痛下决心,一定要改革。他给中央写信反映情况,每次回北京开会,都是不遗余力地陈述真相。从六、七十年代开始,广东偷渡跑掉的人很多,每天都有几万到几十万人,最严重的时候,还会出现人潮冲卡的现象。当时,在深圳沙头角中英街,到了晚上,这边是黑乎乎的,那边却是灯火通明,一看就是两个世界。这个细节,大概是中央决定让广东成为经济改革先行先试的一个点,鼓励其“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关键。
谭运长:人们常说:历史选择了广东。历史为什么选择广东?当然不是偶然的,它跟广东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历史密切相关。广州自古就是对外的窗口,隋唐以前,阿拉伯、波斯、印度的商船就不断地在这里停靠。唐代的中外贸易盛况空前。通过这条海上丝绸之路,来自印度的佛教首先到达岭南,所以人们说广东是佛教的西来初地。中国禅宗初祖菩提达摩在广东待过,据说三祖也到过这里。所以,后来大名鼎鼎的六祖慧能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我觉得禅宗六祖的出现,可以说是广东人对于中国文化最初的重大贡献。为什么慧能能够说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别人都是“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独有慧能出语惊人?广东人的血管里流的就是这样的血,不怕什么权威,也从不存在僵化的条条框框,他就是敢于另辟蹊径。佛教禅宗实际上解决了一个本土化,平民化的问题,释迦牟尼祖师提出佛就是“觉悟”,觉悟了就成佛了,但是怎样才能觉悟呢?以前的高僧大德们都是讲究修行,面壁十年图破壁,是渐修的过程。但是慧能他提出的是“顿悟”,只要心中有佛,就是佛。这就将高高在上不容易修行得道的佛教平民化了。这是印度佛教在中国的发展。唐代以后,伊斯兰教也进入了岭南,广州侨居的穆斯林人数众多,这里有他们做礼拜的场所,可以进行正常的宗教活动。明末清初,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中国待了很多年,他也是首先在广东登陆的。这是开启西风东渐的关键,他把文艺复兴时期西方的宗教、艺术、建筑、哲学等等,带到中国来了。鸦片战争以后更不用说了,西方文化大举进入中国,也是从广东登陆的。近代很多专家评论,在明清时期商品经济繁荣的背后,实际上就标志着广东文化已经步入全国先进的行列了。特别是,每到文化转型时期的关节点上,广东总能引领时代风气之先。这就是为什么,前面讲到的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当代娱乐文化的新的探索,新的实践,会在广东率先出现。这是由广东文化的内在基因所决定的。为什么广东在近代会出现康有为、梁启超?还有黄遵宪的诗界革命?直到二十世纪初,孙中山所代表的一批有政治理想、有大胸怀的人物,同样在广东出现。历史上广东的思想、文化、艺术发展,实际上都是文化交汇的产物,都是创新出来的。从唐朝的慧能到明朝的陈白沙,广东历史上一些享誉全国的诗人、思想家、学问家,一向如此。清末民初诗界革命的代表人物黄遵宪,在诗学上提出开风气的“吾手写吾心”。岭南画派效仿西洋绘画的写生,提出“折衷中西、融汇古今”,一改延续了两千多年的中国画师古泥古之风。我说这些,总之一句话,就是广东的文化,向来就有“开风气之先”的土壤与基因。
管:你说的是。这么多年来中国文化的发展,其中的关键词,说到底就是,一个是改革,一个是开放。改革是自身文化的创新、发展,开放是外来文化的本土化。没有开放就不能改革,文化交汇是一种必然。广东自古是文化交汇的窗口,这就是它的先天优势。回过头来说八九十年代的娱乐文化,最初是怎样实践的呢?就是模仿,学习从香港、台湾传进来的流行文化。记得当时《光明日报》发文章,很严厉地批评了广东文化的港台化,并由此认为广东是一块文化沙漠,这就是后来许多人说广东文化沙漠的一个根源。其实,今天回过头来看,当时向港台文化的模仿、学习,是一种文化创新的起步。没有开放就没有改革,没有港台文化,就没有今天的中国当代娱乐文化。而近水楼台先得月,对于港台文化的引进、交融,这就是广东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文化市场的培育与管理
李:说起来,文革结束以后,中央对改革开放是有布局的。以前反对资本主义,这里是前沿,搞三线建设,准备打仗,所以很多重工业往后方转移,这里没有建设,60年代台湾还在“反攻大陆”,广东福建都是前线,所以是封闭的。到了1979年前后改革开放,国门打开,香港澳门台湾的娱乐业,电视、流行音乐等等这些东西,都进来了。广东很快就形成了对这一类娱乐文化的市场需求。
谭:你说的这个市场需求,很重要。市场就是文化产品生长的土壤。建立在市场需求上的东西,而不是行政命令使然的,它就发育得相对比较自然,长得比较好。当时,广东吸引了众多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化消费者,“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这就是娱乐文化的土壤。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在国家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大批的农村青年涌到城市,最典型的就是当时的珠三角地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群体:打工者。这是挡都挡不住的潮流,每年春节前后广州火车站的情景,简直可以说是壮观。1982年,路遥的小说《人生》发表,高加林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代表,从农村来到城市。听我们文联的老领导陈中秋介绍,他看小说的时候,热泪盈眶、激动不已,随后就写了一个戏《人生路》,参加了84年广东首届艺术节。高加林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在那个时代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农村青年接受了城市文明与学校教育,有很强烈的个人精神追求,完全不能满足于乡下姑娘的家长里短,刘巧珍与黄亚平是两个世界里的人。高加林一改之前革命文学作品中的类型人物,是一个有痛苦有个人想法的现代农村青年。《人生》的出现,与七十年代末的国家改革开放大背景分不开。八十年代的珠三角打工潮中的打工者,很多就是现实中的高加林。这个人物是立体、丰富、富有人性的,为了改变个人的命运离开农村,他跟刘巧珍、黄亚平之间的故事,实际上都是路遥的自传,陈中秋读得掉眼泪。
管:说到这个市场需求,还离不开80年代全国的文化背景。从80年代初期开始,西方的各种思潮被大量介绍进来,在校的大学生谈论的是个人价值,思想解放,看现代派的戏剧,法国国家艺术展,等等。当时戴厚英的小说《人啊,人》,对于人性的追问,特别轰动。经过关于真理问题的大讨论,青年学生们没有任何思想上的顾忌,大胆接受外来的新东西、新思想,他们较少受到僵化意识形态的影响。但是在社会上,在地方基层,在文化管理部门,却有人对于这种大量涌入的西方思潮有严重的抵触。
谭:思想的交锋是有的。包括对于广东发端的这些新文化,全国都有很多议论,说广东变颜色了,红旗不见了。他们说你这个东西是商业文化、娱乐文化,在思想上不理解。
管:经过十年文革,中国老百姓的精神生活是非常贫乏的,所以对文化食粮特别渴求。有一个例子,八十年代初期,画家林墉、苏华从巴基斯坦访问回来,创作了一批异域风情的作品,在人民公园举办画展,展览期间前来观展的人数达到了几十万人。这种情况,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所以在当时,新奇的娱乐一出现,就立即被市民热烈拥抱,电影、电视、影像出版、美术绘画、流行音乐,广东从商业文化这个角度开始突破,带来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全新局面。从这个角度来说,广东给中国当代文化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广东人“先”起了。
李:的确,广东因为人缘、地缘的优势,它最早对外打开了大门,一旦打开,作为普通人大面积感受到的,首先是实用层面的衣食住行、生活娱乐、商业。开放以后,对外交往密切了,外面的文化影响,从小说、书籍、录音带到服装,都大量涌入。生活方式整个发生变化了。比如,当时东方宾馆是第一个国有的宾馆企业,有对外接待的任务。他们到香港考察外面的酒店,客人来了怎么去玩,怎么样消费,就觉得音乐茶座的这个模式很好。当时在广州,客人晚上没有地方去,搞一个音乐茶座,喝喝茶,听听广东的音乐。当时向上面请示,说这个可以,于是就在东方宾馆开了一个音乐茶座,并逐步向市民开放。当时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很火爆。这原本就是让那些来参加广交会的外国商人,在晚上有个娱乐去处,过过夜生活,为了区别西方的夜总会,香港的夜总会,所以我们叫它音乐茶座。没想到,这个音乐茶座,对于流行音乐的出现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当时东方宾馆的音乐茶座,每晚邀请一些演奏员去演出。这些演奏员都是各艺术院团的,他们白天在团里,晚上出来演出,收入也不少。音乐茶座的做法与我们的正规演出形式不同。观众围着小桌子边喝茶边听歌,茶座里演奏的都是来自港澳和海外的流行音乐,或者称为通俗音乐或轻音乐,表演都是拿着话筒,边走边唱,气氛非常轻松。当时还有各种舞会,有在宾馆里办的,也有群众自己开办的,有些就直接是在餐厅、会场里举行。舞厅里一个录音机,或者请几个伴奏的乐手就行了。无论是音乐茶座还是舞会,都是场场爆满。大量的音乐茶座、舞会,又吸引了大批的乐团的演员和乐手,有演出又有收入,所以那个时候,走穴是一个很流行的词。广州各地风靡一时的音乐茶座和舞会、歌舞厅,吸引了歌手乐手,也促进了轻音乐的创作,这个非常重要,对于广州成为当年流行音乐的集中地发源地,起了直接的推动作用。加上文化管理部门乘势组织举办乐队调演,电视广播部门举行轻音乐作品评选,省歌舞剧院组成了第一个轻音乐团,这些都使广州地区的轻音乐创作连续多年领先于全国。像毛宁、杨钰莹这些偶像歌手,从广州唱响全国。当年来广州走穴的歌手乐手,是来自全国各地艺术院团的,专业优秀人才的加盟,让广东的娱乐演出业得到了巨大发展。古人说天时地利人和。前面我们说到,广东娱乐文化“先”发展起来,是有它的历史原因时代背景的,这是天时和地利。人才的到来,就是人的因素了。外来的和本土的音乐人才,加快了广州成为流行音乐的重镇。出歌手歌星,出作品,歌手和作品一经出现,几乎立即就过长江过黄河的。这种由民间自发而起的势头,是后浪推前浪,势不可挡。广东的文化管理部门,倒也是顺应了潮流。
谭:1981年11月17日,以省政府名义颁发的248号文《关于开办舞会、音乐茶座和专业艺术人员参加对外演出录音等活动的暂行规定》,允许举办音乐茶座和组织乐队演出,提出节目要健康,要接受文化部门的指导。但是,舞会只限于为外宾开设营业性舞会,至于文娱场所举办群众联欢舞会,是需要单位来组织包场。另外,对专业艺术人员参加各种对外活动作了规定。应该说,这个文件还是适应了当时群众迫切的文化生活需求的。从根本上说,群众自发自觉而起的这股势头,本来就无人可挡,也就是我们常常说起的,文化市场决定了文化产品的发展。舞会的发展也有个过程,从开始单位包场的群众性舞会,到对外营业性质的舞会。当时流行跳迪斯科,扭来扭去的,很多老同志看了反感,认为不正经。包括一些舞台表演方式也是受到争议,广东的艺术团体到外地演出,被通知只能容许两个人拎着话筒演唱。也有开明的,当时有一位省委领导就说过一句话:党不需要管演员是拎着话筒唱还是站着唱的事。
管:老百姓喜欢风格轻松的演出,大家都是在左的意识形态下,被禁锢得太久,身心都向往自由。想再回到革命腔调的政治环境,是不可能的了。我们都知道一句话:一放就乱,一抓就死。八十年代初,群众强烈的文化精神需求冲破了重重禁区,文化市场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乱象,以舞会上的情况为严重,有抢舞伴的、打群架的,也有三陪女出没等等,被称为靡靡之音的港台音乐歌曲大量进入内地,以邓丽君为代表,几乎是人人会唱。到了1983年前后,中央提出了清除精神污染。这是对开放文化后的第一次整治。
谭:是的,“清除精神污染”,当时很多人很担心,觉得刚冒头的这些东西有危险。面对反对的声音,当时文化厅厅长唐瑜同志在接受《羊城晚报》采访时,表态要坚持政策的一致性,后来报纸以《清除精神污染,办好音乐茶座——省文化厅厅长唐瑜提出要求》为题,发了消息。这让不少人松了口气,说还可以继续办音乐茶座啊。广东人有原则,在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能够坚持正确的方向与做法,这是不容易的。当时,全国都在看广东,看你怎么表态,看你怎么引导。
李:八十年代,广东对中国娱乐文化产生的重要意义,很大的方面,应该就是文化市场的培育与管理。不仅仅是在于几首流行歌曲,音乐茶座,或者深受群众欢迎的舞会,还有其它方面,比如,东方乐园承办了第一届广东欢乐节,就是一次开创性的文化事件。那是全国第一次由个人策划,以民间艺术为主要内容的节庆文化活动,把旅游文化和文艺文化、商贸文化、饮食文化全部结合在一起。主办单位广东省文化厅、广州市文化局和广东省旅游局,三家在一起做的,就是北方所说的庙会,我们是现代的庙会。这个活动持续了十年,1990年中国旅游局觉得这个不错,把它提升为中国旅游艺术节。那个时候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民间艺术,也引进了美国乡村舞蹈、美国乡村音乐也过来演出。最多一次演员人数达到1300多,35个团队,全国来的。
管:是啊,市场起来了。而对于文化管理部门来说,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如何管理,特别是,市场文化对于正规艺术院团的冲击,是非常大的。只要管理到位,市场的潮流,对于正规的文化艺术,是能带来正面的促进作用。你刚才说到的广东欢乐节,就是一次大规模集中挖掘、抢救民间表演艺术的活动。民间歌舞在40、50年代有过一次整理抢救的过程。当时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提倡。不过这似乎又出现了一个偏向,就是基本上所有的文艺形式都是围绕着政治中心任务,走上了政治挂帅的不归路。
谭:是的,后来就开始“破四旧”了。据说那个年代修公路、盖新房,民间歌舞的形式都被用来表现革命的政治主题。写中心、唱中心、演中心,要写革命文艺,做革命人。所以,当市场起来的时候,就对此有了冲击,甚至反动。到了八十年代初,舞台剧院里面基本上都是各种新鲜轻松的歌舞演出,传统戏曲、民间歌舞的观众越来越少。据陈中秋介绍,1989年,在北京开会,文化部的领导说广东已经没有传统文化了,没有戏了,只有歌舞厅,只有娱乐,专门来广东调研。陈中秋说:我们娱乐业放开了,但是文化厅的精力和钱一直放在支持高雅艺术和民族艺术上,早在1987年,他刚调到省文化厅,下发的第一个文件,就是提出演出补贴。要不然演员都不演出了,交响乐团的都跑歌舞厅了。这是全国第一个给院团演出发补贴的红头文件。
李:这个我可以说是印象深刻。当时我在连南歌舞团,送戏下乡演出就有补贴,当时文化厅给我们的任务是一年80场。演一场每人补贴5块钱。不管团长还是演员,都是5块钱。我们背背包,每个自然村,每个行政村我们都要去到,大队公社都要演。确实是,改革开放以后,广东的文化娱乐业非常发达,演员缺口特别大,全国各地的演员都跑来演出,歌剧演员都往歌舞厅跑,原来在歌舞剧院都是名演员,现在大家都草根了。我们可能是演一场就是五块这么点钱,人家演一场最低都是100块,你说80年代谁不去歌舞厅?
广州:各种新文化缤纷出台
管:现在我们再来回顾一下八十年代激动人心的新文化建设。那时,我们广东这地方,在流行音乐、现代舞、电视综艺节目、现代传媒等各个方面,掀起了一股势不可挡的文化消费热潮,并迅速影响到全国。我们都是当时的亲历者,回忆起来可以说也是格外有感情。
李:1980年,全国第一家音乐茶座在广州东方宾馆推出,立即吸引了全市的年轻人,尽管进入音乐茶座必须有外国护照,本地人是不能进去的,但是风涌而至的人潮团团围住了宾馆的音乐茶座厅。当时,我还没有到东方宾馆工作,但是我听老“东方人”介绍过这种盛况。后来有关部门统计过,在随后的短短一年内,全广州市音乐茶座达到75间,大量的歌手、乐手从广州市各院团以及全国各地的艺术院团流入,广州成为音乐人才集中地,广州也就成为全国流行音乐的第一重镇。
管:当年宋祖英也从湘西来到广州,报考舞蹈演员,被人介绍到南方歌舞团,团长陈翘面试她的时候,觉得她唱得更好,应该去唱歌,南歌主要以舞蹈为主。宋祖英后来在歌唱事业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她当初也是被广东这片火热的土地吸引。那个时候,毛宁、杨钰莹、林萍、甘萍、李春波、高林生、光头李进、陈明等,这些都是从广州唱红全国的名字。
李:1981年,在靠近香港的东莞等地,老百姓家家树起鱼骨天线,收看香港的电视节目,这情况在珠三角其他地方也是相当普遍。当时的省委领导在会上说:既不能搞强迫命令,也不能熟视无睹,要采取积极措施,把自己的电视办好!很快广东电视台根据上面的指示,几个人扛着老土的电视机,住进了东莞某个公社招待所,也架起了鱼骨天线,然后反反复复收看香港无线台的《欢乐今宵》。内地被禁了几十年,老百姓对于娱乐文化的胃口是极度饥渴,一些能看到香港电视的地方,挡都挡不住架鱼骨天线收节目。加上,本土的电视资源很贫乏,可收看的频道只有两个:二频道播放广东电视台的节目,八频道转播中央电视台节目,多为录播的新闻或者教育类内容。稍微轻松的一点的栏目,有《百花园》,以播放歌曲为主。另一个《艺术长廊》,是探讨文艺理论。剩下还有一些播放戏曲的。可以想象,工作一天回到家,再看板着面孔说教的电视,一定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到了1981年,综艺节目《万紫千红》在广东电视台正式播出,刚一开播,即万人空巷,观众人数远远超出中央电视台的收视,被业内称为中央二套。央视的《综艺大观》,便是由此催生的。
谭:《万紫千红》是内地电视节目向香港模仿学习的开始,这很重要,当初中国大陆随着改革开放,都在向外面学习。我们的电视制作是落后的,从设备到观念,都是相当落后的。所以,第一次看到节目主持人不用立正,而是坐在观众中间,像拉家常一样,甚至插科打诨讲笑话,这种完全没有刻板教条的形式,大大打开了我们的眼界。我们几十年来只有政治任务,没有娱乐搞笑。我们的思路都早早被禁锢了。当时广东电视台做过抽样调查,8.5万户观众中,8.3万户都把《万紫千红》选为最爱看的电视栏目之一。1983年后,《万紫千红》从每月播两次,改为每周六晚上黄金时间播出。有关方面做过调查,1986年7月20日晚,《万紫千红》收视率达到95%。
管:再来看看文学与传媒。1979年,《花城》杂志创刊,这是广东省唯一一本大型纯文学期刊,也是全国纯文学期刊中久负盛名的“四大名旦”之一,创刊之初,曾创下76万多份的发行记录。1980年第五期,作家丛维熙的小说《泥泞》发表,比较特别的是,杂志为小说配发了20幅插图,画家是林墉,当时的青年国画家。林墉回忆过这一段往事,当时编辑部派了一个编辑请林墉为小说配图,但是没想到的是,林墉一气画了20幅,交稿时提出要求,必须全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文学刊物配图只是点缀美化版面。但是林墉不一样,他是流着眼泪读完小说的,并且是一口气完成了插图创作,在林墉看来,这些插图根本就是画家呕心沥血的作品。《花城》主编照单全发了,结果那一期的杂志在全国各地引起了巨大反响,文学作品可以这样配上画家精心之作,艺术的感染力倍增。1982年第一期,发表了遇罗锦中篇小说《春天的童话》,引起抢购热潮,一时洛阳纸贵。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一片百废待兴的文化背景之下,《花城》为极度“饥渴”的中国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文学营养大餐,在着力于老作家的重出、新作家的发现之外,同时致力于推介港台及境外的文学作品及最新的文艺思潮,率先为中国文学打开了一扇“南风窗”,显示出解放思想冲破禁区博采广收百花齐放的胸怀,引领风气之先。曾经看到一篇报道,《花城》现任主编朱燕玲在回忆创刊初期时说到一件事:作家高行健寄来他的处女作《寒夜星辰》,这篇作品文体新颖,不太像传统小说。当时的主编李士非在发稿单上写下:难道小说就不能这样写吗?同样诞生在广州的《随笔》,是1979年创刊。这本刊物一直致力于在文化思想界的突破,更多地关注深层的历史、思想、文化的挖掘与思考。它以轻松、随和的笔调,涉及严肃的主题,使随笔这一文体一步一步地深入人心,在全国各地作家学者中引起强烈反响。1980年第二期《随笔》,刊登了施蛰存的《乙夜偶谈》一文。这是73岁的施蛰存重返文坛后的第一篇作品,将这么重要的作品给了《随笔》,可见杂志在施先生心中的地位。
谭:其实,广东的媒体在全国叫得响的不光有《花城》《随笔》。如:到八十年代中期,1985年《南风窗》创刊,它是时事政经类综合刊物,当时期刊依托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通过传播新观念、揭示新趋势、扶持新事物、促进新潮流,迅速成为备受读者和全球主要传媒关注的具有代表性的中国主流期刊之一。1985年《现代人报》在广州创办,高举的大旗就是为中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鸣锣击鼓,为改革和开放推波助澜,为新时代的各路英豪立传树碑。报纸版面编排新颖,不同于其他大报,也有别于追求趣味性、知识性的小报。创办不到半年,发行量就达到30万份。八十年代,《广州日报》在全国率先自断皇粮,自收自支、率先扩版、率先自办发行,每一招都是大改革大创新,每一招都领中国报业改革之先风,深受社会广泛肯定。广东的文化人媒体人,不仅有胆识,有气概,还有足够的办法,使得文化产业走出了全新的路。延续到九十年代,广东的期刊发展势头更加迅猛,各地市都有自己的期刊,《佛山文艺》《江门文艺》《西江文艺》《家庭》《黄金时代》等等,几乎是一本杂志就有几十万份的发行。当时,到广东来取经的办刊人非常多,在他们中流行一句话:“到广东充电,到北京检修”。就是说这里具有鼓舞人干事业的环境,而到北京,就可以让自己少犯错误。
李:再有,广东最早开放的市场,就是从灯光夜市和卖鱼开始,这是最早的市场经济的写照和缩影。以前是国家明码实价,后来开始搞议价,买卖可以讨价还价。广州的区庄灯光夜市、西湖夜市,那个热闹啊。当时为了创作一些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走向富裕的舞蹈,我编了一个舞蹈《回娘家》,回娘家的过程中有一段表现夫妻俩休息时拿出一支汽水来喝那种愉悦的心情,汽水是新鲜稀罕的东西。作品一定要反映时代嘛,所以要有这些情节。1984年,珠影的导演张良拍了一部电影《雅马哈鱼档》,在全国很轰动。电影里的阿龙,就是开鱼档的,这个广州人最熟悉了,所以,电影很有时代性,直接反映了在快速变化的现实生活面前,人的生活观念和价值观念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很强烈的纪实风格,里面又穿插了大量的广州生活情境,有浓郁的广州风味,对北方人了解广州起到了特殊的作用。
管:珠影在1979年拍了《海外赤子》,郑秋枫的一曲《我爱你中国》,全国人民一直唱到今天,成为经典。
李:是的,从电影到电视剧,广东都有值得自豪的东西。广东出品亮相全国的电视剧《虾球传》,是1982年录制的8集电视连续剧,它是根据黄谷柳同名小说改编,这是中国大陆制作的第二部电视连续剧。剧里的主题歌《游子吟》,是成方园唱的,这个剧开创了内地电视剧的收视高峰,也是第一部打进香港、东南亚地区的大陆电视剧,当时有媒体称“粤产电视剧时代”由此到来。1989年的连续剧《公关小姐》,是大陆最早反映改革开放,最早反映女性和女性群体生活的作品,也是一部主旋律电视剧,它既不同于香港电视剧的通俗,也不同于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电视剧的严肃,而是选取了二者之间的“第三条道路”,给当年的全国观众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管:“公关”一词,也成了当年的流行语,很多的高校都开始设公共关系学科,我就有同学,从中文系抽调去主持这个新学科的开发。
谭:再说说现代舞。广州的现代舞团是全国第一家,1992年成立,但是在1986年,杨美琦从美国学习回来就下决心要引进现代舞,找到文化厅厅长唐瑜寻求支持。但是社会上的质疑声也出现了,许多人认为艺术团体已经供过于求,演出市场转淡了,是不是要办这种新团。也有一种声音,西方办现代舞团都是民间性的,我们这里国家来办团,就等于是国家提倡,这合适吗?加上年轻学生不太善于借鉴,搞不好会带来很大麻烦。更重要的是办院团或者现代舞班,都需要财政支持,省里如果没有批文,就无法启动这事。现在大家都认为杨美琦是中国现代舞的先行者,这是当之无愧的,当时如果不是她的执着,这事还真办不下来。最后,1987年,现代舞班在广东舞蹈学校挂牌成立,消息一出,全国各地的舞蹈精英纷纷南下,真是人才荟萃。这事也被国外视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象征,标志着中国现代艺术的起步和发展。
管:现代舞是20世纪初,由反对古典芭蕾而创立,它的思想主要强调以人体的解放与自由追求人性的解放与自由,带有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在艺术创作中,探求奔放的情感表露,艺术带有较强的主观性。我们所熟悉的伊莎多拉·邓肯就是代表人物,她的代表作品“自由之舞”,总体上是属于大的表现主义范畴,和其他表现主义的艺术主张一样,宣扬感觉第一,把直觉看成是认识世界的唯一。这对于长期生活在意识形态下的中国人,缺少对于人性与自我认识的中国人,是一种全新的开启。杨美琦是中国现代舞的先觉者先行者,当然也是广东这片土壤给了她成功的可能性。
李:我觉得特别具有爆炸性的文化事件是当年的选美活动,在八十年代,谁敢提“选美”呀,那可是与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划等号的。广东人他就敢。1988年,中国第一次选美活动就是在广州拉开大幕的,当时的主办方广州电视台举办“美在花城”,据他们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当时广告业的发展太快,但拍摄的手法却太简单、老土,拍拍工厂大门、一本正经的厂长形象等等,广告业急需有新的表现方式,更需要有形象、有气质、有表现力、有内涵的广告模特,所以需要发掘新人;第二,1988年,广州电视台刚刚建台,需要打得响的品牌,叫得出名的节目,电视需要较为普及、娱乐性强的节目,所以“美在花城”也就水到渠成了。听说,当时举办过程中,麻烦不断。比如,部队的不许参加,曹众当时是战歌的,她自身条件好,表现出众,但是因为有这个限制,她只能遗憾退赛了。军人参加选美,这个话题太敏感了。而且从一开始,对“美在花城”的提法就有各种要求,最后确定的是“首届广州地区青年电视广告模特大奖赛”。不管怎么说,广州人的灵活处理,使得这项开先河的中国选美大赛圆满落幕。
谭:广东的文艺演出、文化事业,为什么一开始走得那么顺,我觉得跟市场有关系,尽管在当初人们都有些朦胧,想不清楚,但是有一点,大家是意识到了:要走市场才有发展,国家不可能老是拿钱给你吧。最早文化市场在广东发起,最早文化商品也是广东发起,最早把文化跟市场嫁接起来,也是在广东,我们先行先试,所有的文化产品不能抛开市场。市场经济的开始发端,文化市场是从广东的娱乐消费业开始,比如说音乐茶座买票看歌手,然后搞演唱会。就是开拓文化市场,在开放中加强管理,所以广东孵化了全国很多人才,很多演员一到广东,大开眼界,这个可以这么运作啊。观念的改变对于人才的培养,这个力量你是看不到的。
李:旅游也是的,办锦绣中华旅游景点,最早是他们主动来文艺院团,来要求去演出的。他们也来我们东方乐园学习,学习我们怎么运营,怎么搞节庆,怎么把旅游业和文化业相结合。我还亲自接待过他们。
谭:东方乐园这种经贸、旅游、演出一体的模式,启发了很多的旅游业。演员白天就是服务员,晚上就演出,收入又高又省人力,这种市场的模式对全国影响很大。
李:东方乐园学迪士尼的巡游,节约劳动力,一到巡游的点,所有的员工除了守机器的,都会集合在一起,穿上服装巡游,然后再回到各自的岗位。另一方面,向内挖掘,1986年,省里开始做广东欢乐节。这里有一个背景,当时中央对外来文化、西方思潮的大肆进入有所警觉,提出要保护传统文化,省里在这个关键点上,决定举办广东欢乐节,借此抢救和挖掘我们消失20多年的传统文化,结合旅游,让老百姓有一个正能量的文化消费。这年12月24日至次年1月2日,广东首届欢乐节在东方乐园隆重开幕。各种风采迥异、多姿多彩的民间艺术令城里人耳目一新,前后9天,进园观众达44万人次。《南方日报》和《广东年鉴》评它是1987年广东十大新闻之一;省政府同意今后每年举办一次。欢乐节参演队伍大,所需经费多。开始时设想通过市场运作解决经费,由省文化厅、市旅游局各拨5万元,余额由企业也就是东方乐园承担。开创了一个企业运作的新模式。
谭:将传统民间艺术文化与旅游商业结合,这个模式是受到国外的启发,所以眼界很有关系,广州在这方面起了一个先行先试的作用。中国人是很实在的,我有很好的想法,行不行得通,到广州一看,成,我也回去跟着干。广州干得不行,我打退堂鼓。所以试点的作用就是示范的作用。
先天不足与致命弊病
管:八十年代的广东意气风发,站在改革开放的潮头,应了那句话,敢立潮头。我们回顾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重温了广东人创造的第一和无数的经典。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现状,却似乎有些差强人意。热闹一阵子后,逐渐地消散,北上的,回乡的,最明显的是广州当年的流行音乐人才,包括歌手、乐手、创作者,纷纷北上发展,此地空留一片云。为什么,我们总会问,为什么人才留不住?为什么今天的广东比起其它城市,在开放程度、行为勇气、视野宽度上,都有某种无力感?难道,广东只有打江山的激情,而缺少精耕细作的持久?
谭:这大概也是一种规律,该学的学过了,该搬的搬过了,演唱会一茬一茬演过了。完了怎么办,靠拿来主义,靠简单的借鉴已经不解决问题了。八十年代向外国学习,现在没有榜样学了。原料加工贴牌生产搞过了,三来一补搞过了,自主创新就没有那么容易,哪个领域都是一样的,我觉得这是普遍性的问题。
李:还有就是市场的问题。文化娱乐业,包括香港也好,外国也好,都是以娱乐业为主,娱乐业肯定走市场。广东的市场已经挖掘完了,肯定要北上继续找市场,没有市场的商业运作不可能发展。一个浪头起来,它要向周边散开。所以说流行文化都是各领风骚三五天。
管: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你在广东再牛都是一个地方歌手,你一定要跑到北京,上了中央电视台,才能够变成全国歌手。作家也是这样的,地方的作家,刊物也是这样的。我们的文化中心主义还是挺严重的,地方就是地方的,北京就是全国的。
谭:因为人才集中在那里,辐射力不一样。广东算不错了,能够一度引领全国的潮流,现在都说“北上广”,广州最起码算是一个大家心目中的次中心了。
李:我觉得有一个现象,八九十年代,广东各项事业都蒸蒸日上,因为有了来自全国的人才,到现在,好像许多方面慢下来,迟钝了,创作跟不上,创新也缺乏,同样是因为人才。艺术人才都北上了,回流了,有的时候找一个好编剧都找不到。
管:今天广东的创新精神、文化创造力在减退,可能也跟广东人过于务实有关。大家基本衣食无忧了,小康了。你看今天,广东整个文化艺术界,表面看上去好像很热闹,一个舞剧《沙湾往事》,获这个奖那个奖,可是里面的主创全是外请的。一个《喜羊羊与灰太狼》多少多少票房,其实我们就是提供资金而已。我们整个的文学创作,就是原创的东西不多。虽然现在提倡资源共享,但是培养本土人才还是需要的。
谭:能否出人才,需要一个宽松的环境。广东人务实,讲究实际,这是好的,但是太实了,太急功近利,很难成大家,难成大学问。现在的机制、体制有问题,人们说大知识分子都是退休状态,衣食无忧,能静心地看书,思考问题,很自由,没有行政任务。
管:是啊,我接触过一些功成名就的,稍微有了资历,斗志就减弱了,工作热情也减退了,80年代的激情好像过去了,今天这个时代是小康社会,好像各方面的斗志都在递减,是不是这个也是跟我们思想越来越趋于保守,有了既得利益有关系。对我们今天文艺界的这种现象,真的需要做一些深入的反思。
李:现在回头看,我觉得广东最缺乏的还是文化精英人才。说是说培养、造就,但是我看不到有哪些精英在支撑广东文化,所以我们比不过别人,湖南都比不过,安徽也比我们好。其实我觉得文化这个东西,关键是要有领军的人才,能引领一种思潮,引领一个社会的进步。文化精英太缺乏了,没有办法,你就没有地位的。按说,文化精英不是培养、造就出来的,而是在一个适宜的文化土壤上自然而然成长的。但是,我们这里的环境,似乎并不怎么重视这类人才。以前说要星星,也要月亮。我们有一些星星,但是缺少月亮一样的领导人物。
谭:广东当初开风气之先,是有新鲜感的。现在新鲜的东西都玩完了。现在没有了,全国都一样了。我们最初就是借鉴、模仿,这是第一过程,是必然的,是初级阶段的。到了高级阶段的文化该是什么样子呢?文化也要转型升级,这就暴露出我们的先天不足了。刚才讲到的,就是人才不足,或者说留不住人才,这是我们文化里头的第一个先天不足。你看我们历史上的大人物,包括康有为、梁启超,都是要离开广东,到更加中心的地方去,才成为大师的。我们文化里头还有另一大先天不足,就是理论准备不足。说到底也是因为太务实了,会做,但不会说,没有理论根基,缺乏必要的反思与总结,以前有句话,说广东人“会生孩子不会取名字”。这在文化的初级阶段似乎没问题,反正就是做,做出来就有意义。可到需要转型升级的时候,缺乏理论创新,只有实践创新,那就远远不够了。其实广东当年的新文化实践,曾经是引起了一些理论思考的。比如当时还在省委宣传部任职的刘斯奋,针对社会上的各种争议,曾经组织过关于文艺批评标准的讨论。他写的《朝阳文化,盛世传统,巨人精神》,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的理论成果。可惜的是,这种对广东改革开放初期新文化实践的理论研究,在广东完全没有形成应有的体系。“会生孩子不会取名字”,也是挺致命的。
管:人才不足,理论不足,说到底,就是在我们的文化里不重视学养,不喜欢日积月累的修为。包括前面讲到的六祖慧能,讲顿悟,不重渐修,一方面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可我觉得,从一个真正的文化工作者应该有的态度而言,却有点“懒汉哲学”的嫌疑了。顿悟什么的,对于慧能这样的天才人物,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可在我们今天,大多数人距离天才、大师差得太远。对于芸芸众生中这些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来说,个人修为是首要的。儒家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有的一切,修身是第一位的。但是今天的人,似乎越来越没有耐心,没有耐心读书,没有耐心静坐,没有耐心听别人说话,这是一个大问题。
李:是啊,今天的物质发展,已经使我们不必为衣食住行担忧了,至少已经解决温饱问题,基本上算是小康了,可以不那么焦虑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本尽可以提供给大家比较宽松的、从容的文化氛围,然后做想做的事情。在这个基础上,有人咬定青山不放松,做一些百年之后能够留下来的艺术,我觉得应该也是挺欣慰的。但是,由于我们文化里你们说的那种先天不足,到了应该更加沉潜的时候,我们就明显乏力了。回过头来看,对于广东对于中国当代娱乐文化的影响,我们也不要拔高它的作用。开风气之先是毫无疑问的,可是,由于先天不足,一是多为模仿,缺乏真正有力量、有深度的创造;二是基本上没有深入的理论反思和总结。结果,这些“广东制造”的娱乐文化,成为中国当代娱乐文化的主流,广东文化的致命的弊病,今天成为全国的弊病了。我们看今天娱乐文化的现实,表面的热闹之外,有多少具有真正的创造价值的东西?比如今天在各大电视台走红的真人秀电视综艺节目,基本上都是买别人的版权,很少有自己的东西,这和当年广东人模仿香港无线的“欢乐今宵”所搞的“万紫千红”节目,又有多大的进步呢?不同的,大概只在于花钱买别人的,这比不花钱偷别人的,的确是要算是一种进步了。
管:还有一点,就是:广东的娱乐文化创造,是在当时那种一切以经济为中心的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带有那个时代的历史局限性。比如说,娱乐至上,毕竟是格调不算高。其实,就算是文化消费,也是可以追求品位与格调,创造出精品的,但在那个时代,这方面却是很大的缺憾了。然而到了今天,受此影响的全国性的娱乐文化,将这种格调不高的东西推到更加离谱的程度,以至于“娱乐至死”。这算不算是“广东制造”的某种罪过呢?
谭:这个,我们似乎也不必过于苛求了。其实广东的作用,就是开风气之先。包括梁启超,也是说“但开风气不为师”。开风气的,必然有许多不成熟,甚至是致命的东西,可是你硬要将开风气的人当成自己的老师,将他不成熟与弊病也学去,而且推到极端,这当然不是开风气的人的罪过了。广东辛亥革命之后艺术有很多的创新,就是开风气之先,包括摄影、岭南画派等等,引领了全国文化艺术的潮流。改革开放以后,广东又是先行一步,当了一回带头大哥,这就算不错了。带头是很不容易的。
(本文若干资料来源于对陈中秋、杨献庭的采访,以及唐瑜《前沿文化纪事》,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