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标北京

2015-10-12 11:06草长鹰飞
北京纪事 2015年10期
关键词:牌子奶奶

草长鹰飞

“还是有翅膀好,有翅膀可以飞,可以飞往你心里想去的任何地方。”好多年前的某个秋天,瞧着几只麻雀蹦着走,两手护火儿学大人抽烟的模样,我嘬着那截儿漏气的倭瓜杆儿,倚躺在我家西房的后坡,我跟自己说。风很大,吹得耳朵有点疼。透过爬上坡沿儿凌乱干枯的倭瓜秧,我瞧见几只麻雀蹦着寻草籽,毛一戗一顺。

奶奶说:“麻雀蹦着走,是因为不听大人话,腿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着,鸡不这样。”多粗的绳子才能捆住一个人,那人刚好可以蹦着走,飞起来不觉着沉?我的思考起始于一截燃着发出轻微嘶嘶声的倭瓜秆儿。舌面辣辣,犹如生了口疮。

“小子,吃饭啦……”

奶奶喊我吃饭。声音穿过饭香刺出来,穿透好多条街筒子。

不用爬上房脊看,我也知道,奶奶喊我的时候,嘴里叼着那根被奶奶称作“京八寸”的紫杆儿烟袋。

我奶奶抽烟,用那根紫杆儿烟袋,紫铜烟锅儿,月白玉嘴儿。烟叶是自己种的,大、二门之间的那块空地起了垄,烟就种在垄上,厚厚绿绿的大叶子。

奶奶有一个漂亮的水烟袋,刻着和合二仙。奶奶说那是她的陪嫁。冬日无事,奶奶会叼着烟袋,筛了细细的炉灰,就着灯光眯着眼擦很久。水烟袋被卸成一个个奇怪的零件,擦完再逐一插起来。奶奶说,讲究的擦洗应当用瓦灰——两块瓦对着磨,磨出的面子。

我一直想让奶奶用那个水烟袋抽一回烟给我和妹妹看看。可奶奶指着烟盒里的碎烟叶说那东西抽不成。某个春节,奶奶忽然来了兴致,从厢房里拿出一片很大的烟叶,含了水喷,把烟叶铰成极细的丝,掺了蜂蜜香油和不记得什么牌子的酒还有苹果皮,揉,沏了一小碗白糖水灌入烟筒,当着不肯睡的我和妹妹,真抽了一回,只一回。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很像老猫跟你对望时发出解闷的呼噜。

那是一种表演兼有回忆性质的演示。听奶奶说起她的奶奶,说起烟筒里灌的薄荷水。

没见奶奶如别的大人那样用纸卷烟抽,她总坚持用烟袋。奶奶说卷烟燎嘴有烧撩货味儿。撩货——牛羊鸡猪宰杀,蹄脚下水毛羽内脏发酵后埋入畦垄肥田的一种肥料,味道奇臭。

烟锅儿何时让位于烟卷儿,农业文明最终败走,我确实说不大清楚。想来一定也有个拉锯的过程。叼着传统烟锅儿的我的奶奶,某一天感觉到了工业产品的轻巧与方便,换抽了烟卷儿。那烟锅儿叼在嘴里确实沉,给奶奶劈笤帚篾儿通烟袋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叼过,牙很累。并且,烟油子很烦人,弄在哪儿都不容易洗掉。我见过隔壁常爷爷玩弄一条小蛇,挖了半个绿豆大一坨烟油抹小蛇嘴里,小蛇好似很冷的样子,哆嗦一小阵儿就死了。还有就是熥烟叶,把炕烧得极热,撩开席子烟叶铺在炕头儿熥,满屋子呛味儿令人窒息,两三天不散。

林语堂、唐鲁孙和我爸的老朋友李大爷都是抽烟斗的,很大的一个烟斗撅在嘴外,没一副钢牙抽起来大约会很辛苦。

改抽纸烟的奶奶总是抽那几个牌子,香山、八达岭、墨菊、战斗、金钟、大生产。那几种烟里没有我喜欢的烟盒。因奶奶的缘故,我对战斗烟标上的豆绿色印象很深,还不识字的我听大人们说“战斗”,总以为是“蘸豆”——做花生蘸那样,把烟放豆子里蘸。我不知道紫红色上用白线条繁密地勾勒出菊花的样子为什么叫墨菊,别人也不知道。

天津出的一个叫海河的牌子,画出一弧挺着长长路灯的桥栏杆儿;官厅的牌子画得就比它好看,最少还有树和旗子;大生产烟上是俩戴帽子的白脸男人,脸一旁有几穗高粱,另一边儿是烟囱;金鹿是青岛产的,我以为青岛一定是个很大的岛,岛上跑跳着烟上画着的那种鹿;上海出的飞马比较好玩儿,一匹大马,没长翅膀跳过一大堆炉子的工厂,哪是飞呀,明明是惊了——我把我的发现说给妹妹听,我妹捂着缺齿的嘴漏风地笑……

小学的时候忽然有了攒烟纸的风气流行。男孩子们拼命搜罗各色烟纸,叠成寸牌摔扇着赌博。“牌”不是那种纸玩的正写,发音为烟。叠法统一,玩儿呢,有两途。其一比数量,你出两个我出5个,我先摔先扇,摔过扇过的归头家;另一种参与人数比较多,三五七八个孩子,每人出一个,比大小,然后摔扇。有嘴儿的礼花比香山大,价贵的大重九比牡丹大,稀有的人参大于凤凰。不知道谁定的规则,确实有规则。现而今烟标市场里,很多旧烟标被装入烟标本册鬻售于市,隔着那层保护膜细看,很多都有当年折叠的痕迹。

可以这么说,好奇是男孩子学抽烟的原始动力。最初吸抽游戏的意味很浓,男人的长大经历了从猴儿到人的过程,这一点在抽烟这件事儿有很浓的案例性。模仿是男孩子预备走进世界的开始。笨拙,笨拙地挑战;兴奋,充满兴奋地冒险。起点呢,大都不高。比如抽烟,没有几个人从真正的烟草开始,大多数如我——倭瓜秧、葱秆儿、麦秸,甚至空纸卷儿。很多小人凑头儿在一起,交流着共享着掀开世界一角的窃喜与秘密。某一天,那些烟草的替代品被真正的烟草站出来呵斥清退,小男人们轰的一声散去了。之后,再次聚在烟草周围,每个人去摆自己在烟草当中清晰的位置,搭建只属于自己的烟草城堡。

我给自己买的第一包香烟是一种叫威力登的牌子,长支白嘴儿,一块零几分。当时我上高中二年级,站在一个叫“十中”的北京郊区的荒凉车站,等后来成了我妻子的女友——那时我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一直都靠写信联系。她下车的时候,抽了两根烟的我还是掩饰不住激动所带来的慌乱与不安,第三支烟划了四五根火柴才点上。天交深秋,很浓的一口烟,散在10月杨树凌飞落叶后面白蓝空旷的天空。

我的第一个烟友是高中的一个同学,现而今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靠写书混饭吃。出了十几本,除了第一本很认真地翻过,其他的,都堆在书柜与窗台的夹角处。我们一起买过好多次烟,50支装——圆纸筒叫大公的烟,劲儿大干呛,我不爱抽。没嘴儿,北京孩子叫“不带把儿”的一块钱左右的红梅、翡翠,那时候有不搭烟卖的了,不过得碰。某一天我俩逃学预备去八大处玩儿,不知怎的走到了首钢东门,看见一个工人在自行车后架上摆块木板码了几盒红梅,一块二一盒,我们凑钱买了一包,八大处没去成,躲在古城地铁进口背风处把一盒烟抽个精光,都醉了。想吐吐不出,胸憋气短,迷糊了有仨钟头。那是我烟抽醉了的唯一一次。我那个哥们儿抽烟有绝的,他能把油笔管儿拧下来当烟嘴儿,一根一根接半个多课桌长的春城烟点着了架着抽,从来没被巡查晚自习的老师逮住过。

出校门实习的时候我的烟瘾已经很大,可钱不多。所以当带我的师傅问我会不会抽烟的时候我撒了谎。时间一长,总是受不了。然后抽空当往工厂里的荒凉地儿钻,摸出4毛6一盒不带把儿的春城烟恶补,最少两支,晕晕的,看枯草上的刀螂籽在风中一晃一晃。至今我还以为没过滤嘴儿的春城是世界上最香最好抽的烟,梦里梦到过好几次,每次梦都有故友重逢的欣喜。可惜,停产了。

随着收入的增加,北京市面上流行的香烟大约我都抽过一圈儿。金键、长乐、高乐、玉兰、五朵金花、威龙、都宝、恭贺新禧、长支软包的希尔顿、良友、登喜路、骆驼、七星,还有后来出的中南海。第一次抽软包红中南海,下着小雨,从书店钻出来,憋得够呛,小商店里买了一包,唉哟,那个香啊,超旷柔和的逸香合着雨水浸透肺腑,远处柳树上的叶子绿得闪亮。

我的一个小伴儿家境不忒好,初中都没上完就参加了工作。我捏着奶奶给我的20斤粮票给他送去,刚从鸡场起完鸡粪的他顶着三五根鸡毛,笑着掏出一包揉搓得比爷爷样儿还爷爷样儿的佳佳乐。捏一根儿还能看出烟形儿的给我,自己抽一根,舌尖儿舔舔,点了,捏着烟屁股,猛嘬。小半根儿进了肚,扬颐舒颈,向天狠喷一口,抽得那叫浑圆享受。

北京卷烟厂生产的品牌,喜以古建命名。八达岭、大钟寺、天坛、玉带桥、石舫、龙潭、北海、回音壁、卢沟桥、知春亭、香山、唐花坞都曾做过烟牌子。这些建筑散布在北京,几百上千年间随着北京沉沉浮浮。一旦变成香烟品牌,便被人们揣进兜里夹在指间吞吐流芳。

奇怪的是大前门这个很能代表北京特色的标志性建筑,并不出在北京。这个品牌是英美烟草公司于民国5年(1916)在上海创建的,与老刀、哈德门、三炮台同属一辈人。后来,公司发展一分为三,上海、青岛、天津都有生产。“大人物吸‘大前门落落大方”是它当时的广告语。公私合营之后,太原、哈尔滨、沈阳、营口、南京、徐州、合肥、蚌埠、芜湖、郑州、许昌、安阳、开封、漯河、常德、咸阳,甚至远在西南的重庆、成都的地方烟厂先后都生产过。这个建筑的名声,随着香烟品牌的流转远播全国。

我曾经因病戒过一段时间烟,3个月的光景。忘了因为什么事儿,某一天与一个喜欢摄影的哥哥坐后海品酒闲聊,身旁飘过一股异香,扭项回头,是后桌一哥们儿惬意地吞云吐雾,抽的牌子是中南海。实在忍不住,讨了一棵。于是复吸到现在。

我没给自己找过吸烟的理由,很多当年学吸烟的小伴儿都戒了烟。我也想过戒——我老婆帮我想的,我儿子们偶尔也帮。

有人吸高档烟,烟成了商场上的道具帮助成就自己。

有人吸自己喜欢的牌子,烟成了天赐愉悦,成了支撑苦难孤独的朋友。

有人吸随意一个牌子,是烟就成,借着辛辣涩苦定型一个姿势,填充空寂打发无聊。

仅就吸烟这件小事来说,大家从一个源头走来,走着走着,分了岔儿,迈入不同归宿。不管曾经吸过不再吸的,也不管从始至终想戒、屡戒不成扭捏还抽的,以及根本不过脑子理直气壮举支若侣的,想想那些曾经陪伴我们的烟牌子——还在的,已经没有的——发生在这座大城中不经意间流逝的旧事。一边是味道熟悉的老朋友,一边是微光乍露的清凉的地平线,每个人,都会被无形间摊薄,总有被撕扯出窟窿的痛感。

而这一切,与某种暗流的生命有关,与这座城有关,与永不回来的童年有关——就像奶奶揽着我,给我讲述她老人家幼小时候给自己奶奶擦拭水烟袋,走神儿,瞬露即逝,少女般的幸福羞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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