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家花园”背后的秘密:法国“御医”贝熙业的中国情缘

2015-10-12 10:48张亚斌
北京纪事 2015年10期
关键词:花园法国

张亚斌

2015年6月,纪录片《贝家花园往事》在央视播出后,引起强烈反响。故事主人公便是习近平主席去年访问法国时,称赞的冒着生命危险开辟一条自行车驼峰航线、把宝贵的药品运往中国抗日根据地的法国医生贝熙业。鲜为人知的是,在中国生活41年的他,80岁时与28岁的北京名门小姐吴似丹,因一见钟情而结婚。两年前拍这部纪录片时,吴似丹老人才去世。这对异国情侣的旷世之恋,感人至深!

法国医学博士,在北京成为“御医”

贝熙业1872年出生在法国中部山区新浴堡的一个普通村庄。20岁考入波尔多军医大学,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后,被派往塞内加尔、印度、伊朗和越南,抗击当地的鼠疫与霍乱。1913年他来到中国,任法国公使馆医官。这时他已41岁。

贝熙业擅长外科,到京后不久,他为腰部生疽生命垂危的官员开刀去毒,官员两个月之内就神奇康复了。这在当时依然对西医持怀疑态度的中国达官贵人中轰动一时,贝熙业成为京城上流圈子争相邀请的西医大夫。他的病人中有四位总统,袁世凯、黎元洪、徐世昌、曹锟,被称为“皇帝的医生”。他还结识了当时北京的文化精英——蔡元培、梅兰芳等人。

作为袁世凯的医疗顾问,他获得过袁世凯亲自颁发的三等文虎勋章。这是1912年底设立的一项勋章,专门奖励陆海军功勋卓著的将士,但颁发给外国人则只有大总统才有特权。1916年6月,袁世凯患尿毒症惊惶弥留之际,贝熙业为他进行了最后的手术。

除了担任私人医生,贝熙业还身兼中法两国政府的数个公职。仅北京大学校医一项月薪就达200大洋,再加上诸多顾问、医官、院长、教授的头衔,贝熙业当时一个月的收入合起来少说也有几千大洋。而当时在北京买两进四合院是800大洋,一进四合院是400大洋。

贝熙业为人豪爽,每逢周三,他都会在位于使馆区不远的大甜水井16号的家中举办沙龙,款待中法朋友。沙龙上,美食、茶点、烟酒齐备,宾客少则三五人,多则十几人。

贝家沙龙的常客有:铎尔孟,北洋政府总统和政府外交顾问,法国汉学家,《红楼梦》法文全译本审校者;圣琼·佩斯,受中国文明启发创作出伟大作品《阿纳巴斯》的法国诗人,196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谢阁兰,一生痴迷中国、热爱中国,所有著作关乎中国,因为关于中国的描述而成为法兰西经典作家;李石曾,上世纪中国留学生赴法勤工俭学运动的发起者,创办中法大学,等等,不一而足。沙龙中的中法精英还曾掀起一场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勤工俭学运动。

1923年,贝熙业在北京西山亲自设计建造了一组中西合璧的花园建筑,占地约1平方公里。建筑分为三组,一座欧洲城堡式石楼,五间中式厅堂和餐厅,以及中西合璧的二层楼房和花园。当地人称为“贝家花园”。它对当时使馆区的人来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因为从城里骑马至西山,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

此后,位于城内的周三沙龙逐渐移至贝家花园。西山也逐渐成为中法精英聚会活动的主要地区。

除了达官显贵,医术高明的贝熙业也为普通百姓治病,费用全免。贝家花园山坡上的碉楼原本用来防御,贝熙业将其改建成专为村民治病的诊所。如今,在贝家花园碉楼的底层铁门门楣上,还能看到一幅小石匾镶嵌在墙上,上面是李石曾题写的“济世之医”四个大字。贝熙业当年医治过的病人胡宝善老人告诉记者:“当时我的腿一碰就疼得叫。贝熙业大夫说别嚷,然后让我父亲和我哥哥摁着我,没有麻药,汽油消毒。那个时候物资匮乏呀,他也很困难。他尽其所能,你又不花钱,真感动啊!要不然就没命了。”

1932年,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得到教育部认可成立时,邀请贝熙业出任首任院长。在贝熙业担任院长的6年时间里,震旦大学医学院奠定了在中国医学界的地位。新中国成立后,震旦大学医学院与其他医学院合并为上海第二医学院(今为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新中国医学界数位专家和学科带头人都来自这里。

娶了个比自己小50岁的中国娇妻

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军队占领北平,贝家花园觥筹交错的生活被迫暂停,但贝熙业并没有停止和中国友人的互动。当时抗日根据地药品供给非常困难。中共地下党负责人化装为神父,秘密找到他并请求帮助。由于贝家花园与平西抗日根据地相接,日本兵不敢轻易对法国人进行搜查,因此贝熙业就承担起了秘密运送平西根据地所需药品的任务。

他在城内和西山的两处宅第成为平西与北平城的秘密交通联络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贝熙业大夫骑自行车运药,载重几十公斤,从城里到妙峰山下,行程数十里。后来他又专门买了雪铁龙小汽车运药。贝熙业大大方方地坐在车里,过关卡时毫无惧色。因为他有日本人签发的汽车通行证,所以哪儿都能去,而且畅通无阻。这些珍贵药品辗转送到白求恩大夫的手术台上。贝熙业甚至还亲自为八路军做过7次手术。

不仅如此,当年为了方便汽车通行,他还参与出资修了北京西郊温泉镇的一座小桥,李石曾先生题写桥名“贝大夫桥”。如今北安河一带的老人大多记得他。贝熙业并不知道多少村民的名字,但他同情农民。他说:“我是个农民,土地已经进入了我的血液,我和土地上的人有着天然的联系。”

抗战胜利后国共交恶。1948年底,通往西山的路被切断,东交民巷的外交使团人心惶惶。法国大使馆要求在华法国人撤走。而此时,贝熙业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春秋他身着长袍大衫,夏天则麻衫布鞋,手摇蒲扇,已经完全是一个地道的老北京。他离不开这里!

贝熙业没有离开中国的另一个原因是基于自己的判断,虽然局势动荡,但贝熙业对新的政权充满信心。共产党的多位领导人,如周恩来、邓小平、陈毅等人,当年都参与赴法勤工俭学,贝熙业曾为他们进行行前的体检,算得上故交。他在给亲友的信中写道:“这里缺医少药,我的病人都离不开我,我的职责让我继续留在这里。”

而此时,贝熙业也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春天。最让人震惊的是,早在1940年,他就与一位20岁的中国女大学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爱情。她叫吴似丹,生于北京富贵之家,毕业于辅仁大学美术系。当时,信奉基督教的吴似丹患上了很严重的肺病,教会将她推介到名医贝熙业处治疗。就这样,两人渐渐对彼此产生了好感。

其间,吴似丹还曾经救过他的命。一天深夜下暴雨,70多岁的贝熙业在院子里不慎摔倒,当时摔得很严重,如果不是及时被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多亏听到动静,吴似丹马上披衣出来查看,将他背到屋内,并细心照顾。就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发现彼此相爱。对许多人来说,那是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爱情,因为他们相差50多岁。当时,吴似丹作画,贝熙业在画上题词,那诗一样的语言令她着迷。有时,两人偶然还用贝熙业的法国相机玩自拍,很多照片保存至今,现在看起来仍显得很浪漫、亲密!

二人的恋爱,遭到贝熙业好友铎尔孟的极力劝阻,他对这种年龄相差巨大的跨国爱情很不看好。其实早在1923年,贝熙业的第一任妻子就生病去世。从那以后,他一直一个人生活,直到遇见冰雪聪颖的吴似丹,才决定“重新开始新生活”。

就这样,经过近10年的接触和交往,1952年,80岁的贝熙业和28岁的北京姑娘吴似丹终于经国家内务部批准领取了结婚证。有趣的是,此前,吴似丹的家人对他们的恋情竟一无所知,直到二人领证后,才知道她要结婚。父母的反应也出现极大反差,父亲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而吴似丹的母亲却无所谓,竟然还按照中国的结婚方式给一对新人做起了被子。或许是因为他们真挚的爱,当时很多人知道的时候并没有感到荒唐或者不适。

然而形势并没有他想象的美好。到了50年代,法国继续承认中华民国,留在北京的法国大使馆已失去了外交地位,贝熙业也失去了教授和校医职务,只能成为一个私人诊所的医生。不少熟人和朋友依然找他看病,北安河一带的村民有了病也照旧来西山贝家花园。

1954年6月,82岁的贝熙业遭遇了更严峻的危机:行医执照被卫生局收回后,他在中国居住的合法性遭受质疑。家里佣人也经常去派出所汇报他们的一举一动,引来警察的调查。他和妻子整天心烦意乱。

一天,两名中国警察来到贝家花园,他们带来一封信,这封信改变了贝熙业的命运。信中只给他两个选择:一个是留在中国,但必须放弃法国国籍;二是在一个月之内离开中国,但他的妻子吴似丹必须留下。

作为军人,贝熙业不愿意放弃法国国籍,说不能够背叛自己的祖国。这年7月,他在给周恩来总理的信中写道:“我把中国当作第二祖国,把中国人当成我的人民,我认为自己配得上作为这个国家的客人。在这里有我全部的财富,全部最宝贵的情感……我希望在乡间与爱我的妻子一起度过残生,不愿意离开。当中国抵抗外国的侵略、我们共同敌人的侵略时,我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日军的检查站,提供药品,治疗共产党战士,给他们做手术,并把他们藏在乡间的房子里。我冒着最大的危险,把城里的情报人员转移出去。我所做的是一位中国爱国者的行为。但是除此之外,我仅仅只是做一位医生应尽的职责,而不管其他任何事情。”

此时,周恩来正在日内瓦参加国际会议,要求法国从越南撤走占领军。那时,法国被称作帝国主义,留在中国的法国人被当作不受欢迎的人。贝熙业无法预测周恩来总理如何批复,只能焦灼地等待。

1954年10月,82岁的贝熙业不得不在生命的最后时段,离开生活了41年的中国。这天,他准备从天津港登船回国。按当时的规定,夫人吴似丹不能同他一起回国。他只能随身带走一个自己非常喜爱的鸟笼——就像当时真正的北京人一样。眼看就要出海关了,夫妻俩从此将天各一方,没想到就在这种生离死别的紧要关头,吴似丹的妹妹和一个警察送来了周恩来总理写的条子,允许夫人吴似丹跟他一块儿去法国。贝熙业高兴得不得了,立即打开鸟笼,把鸟放了。他们终于可以一起自由地离开了。

在异国,靠卖画将儿子拉扯大

经过多日的海上航行后,夫妻俩回到了法国。贝熙业离开中国时,身上仅被允许带30美元。他有五箱古玩被海关禁止带出境,至今保留在法国大使馆。离开的时候,他带走了手稿、照片、奖章、证书、书信、书籍。此时,因为经济窘迫,贝熙业只能带吴似丹回到奥维涅村庄的沙特拉夫。奥维涅是个山区,村庄只有400多口人,这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一别60多年,曾经辉煌,如今却落得一贫如洗,贝熙业重新回到人生的起点。

为解决生计问题,贝熙业到林中开荒,妻子则帮着种树。吴似丹出身名门,是被伺候惯了的小姐,从没做过农活,但她不得不适应砍柴种地的生活,做真正的农妇。她心疼年老的贝熙业,总要多做一些。夫妻俩建造了一座小木屋来安顿自己,门前一条小河。他们的儿子路易记得,母亲喜欢坐着看远处的山,她觉得那儿很像北京的西山。

尽管生活艰苦,但是贝熙业的心中更惦念着好友的生活。当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准备出版一套《东方文学丛书》,《红楼梦》名列其中。经好心人推荐,贝熙业的好友铎尔孟负责法文版《红楼梦》的校审。这意味着在未来的三年里,他不需要再变卖他的中文书来换取生活费用。这也让贝熙业和吴似丹颇为他感到高兴。

更让夫妻俩兴奋的是,回到法国后的第二年,他们的爱情结晶——儿子路易出生了。83岁的贝熙业高龄得子,喜不自胜,立即写信告诉铎尔孟。铎尔孟很快回信,给孩子起了个汉语名字:小瑞儿。儿子两岁的时候,贝熙业得到一笔拖欠的荣军军官工资,决定去看望好友铎尔孟。那时他总是向妻子念叨:“我要在去世前看到我的老朋友。”

从沙特纳夫到巴黎,需要先乘汽车,再坐火车,路上花费六七个小时。从巴黎到华幽梦没有直达车,还有几公里路程需要步行。后来吴似丹才知道,当时丈夫的右腿病得很重,必须要拄着拐杖才能前行,每走一百来步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片刻。但他坚持要去会见老友,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由于劳累过度,从华幽梦回来不久,贝熙业就病倒了。第二年去世,享年86岁。

那一年是1958年,吴似丹34岁,儿子路易才3岁。当时中国正经历大跃进,吴似丹与北京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困难。有一次电影院放映中国电影,她看到中国的画面,听到中国的音乐,不禁失声痛哭。

在奥维涅这个小村庄,人们看路易这个混血儿的眼光是异样的,同学们都叫他“小毛(泽东)”。所幸,路易聪明,学习成绩优异。他选择跟随父亲脚步,在15岁时考上了海军医科学校,从此离开奥维涅。吴似丹余生都守着他们最后的家,她内向、孤僻,很少与外人来往。贝熙业去世后,她靠卖画和给人打零工补贴家用。她不让儿子学习中文,也很少对他说起那段中国往事。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北京西山脚下尽管还有村民能回忆起贝家花园曾经的主人是个法国洋人,但他到底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是何来历,已经鲜有人知。这段风云历史就这样被逐渐淡忘,只剩废弃的贝家花园隐隐透露着这里曾有不凡的过去。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闲置,门窗用砖块封住,屋内漏雨破败,屋外荒草丛生。

直到2013年5月,贝家花园被北京市列入保护试点,在海淀区政府的主持下修缮一新。央视也要拍一部关于贝熙业及其妻子的纪录片,没想到就在这时从法国传来消息,传奇老人吴似丹女士去世,享年89岁。

2014年4月,习近平主席访问法国时,在一次演讲中,曾称赞贝熙业冒着生命危险开辟一条自行车驼峰航线,把宝贵的药品运往中国抗日根据地。而且还特意接见了他和吴似丹的儿子路易。这时,路易已是巴黎一位著名的心脏病医生。几天后,路易第一次回到西山,走进父母相识相恋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并参加了4集纪录片《贝家花园往事》的拍摄工作。2015年6月2日,《贝家花园往事》在央视纪录频道播出后,人们才了解了这段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在国内引起很大反响。2016年,该片还要在欧洲和美国等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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