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兵
鬼子来了,百姓逃难
七·七事变的枪声震惊了世界,也打破了周边乡村的平静。我家住在桥西十余里的大富庄村,炮声一响,村里便一片叫喊声:“快跑吧,日本鬼子打过来了!”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喊,鸡飞狗叫、乱成一团。过了一会儿,村里又一片平静,原来各家大人都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逃难去。
我父亲不在家,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六人,大哥才12岁,我大姐抱着我,听到我爷爷说:“快走吧!”就匆匆出了院子加入了逃难的人流。
往哪儿去躲啊!出村一看,只有往西进山去。小路崎岖不平,遍山的荆棘野草。妈妈是小脚缠足,平时在家里只是操持家务,更没有出过远门,我们都跟不上了。听爷爷说要到山里投靠亲戚家。天黑了,就坐在山沟里忍受着蚊虫叮咬。
早晨又爬了一个山坡,别的叔婶们早已上了山,我们一家远远落在后面。爷爷站在高坡上,看着远处的硝烟说:“快逃吧!把那个丫头片子扔了。”我大姐也才十一岁,正抱着我往山上爬,抬起头坚决地说:“不,我还要呢!”后来,妈妈说路上草丛里树林中有好些被丢弃的小孩在哭,妈妈也不敢去抱,只能拉扯着我们赶路。
在亲戚家避难了好些天,回到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我二姐和三哥在路上就病倒了,缺医少药的,逃难回来不到半年就先后死去。
后来,我婶婶在逗我玩时常说:“你好命啊!克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真冤枉啊!哪里是我的错,我能活下来也算万幸了。
开封游行
1943年春,二哥和我随妈妈去开封。我是第一次出村。
这火车真大,木头椅子上坐满了人,对面坐着个青年人,靠窗边上坐着两个头戴窄檐帽子、后边有一块布的人。他们腰间系着宽皮带,还挂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们先看着窗外,然后就拿出东西又吃又喝。他们扭过头来,看见我和二哥,大笑一声:“哈,小孩的有!”我妈妈赶紧把我搂在怀里没敢说话。我奇怪地看着他们。
过了一会儿,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个人推开我们冲过去,伸手打了一个人,并指指自己腰间的黑东西,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子,满车厢里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他们俩。旁边一个大人小声告诉我们,“他们是日本人。”
这个日本人抓了一把东西递我面前:“小孩,吃糖的有。”那个日本人朝我瞪眼咧嘴,我害怕极了!我真的见到了日本人。
后来到了开封,天气渐渐凉了,妈妈不让我们出去玩了。这一天二哥下学回来,随便拿了点干粮,对妈妈说“我有事”,就出了家门。
院里的这几个小朋友不听大人的劝告还是出了家门。我们在路灯下玩耍,不知谁说:“你们看,北边有好多人往这边走。”我们按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队伍过来了。前面有两个人举着横幅标语,在灯光下看着有字,但是我们都不认识。队伍过了午朝门往南走,南面是市中心。游行队伍一排四五个人没有说话的,有人在旁边走还吹着哨子。他们真听话,排头过去了,后面还黑压压的,队伍很长,他们在干什么?一会儿只听一声长哨响,队伍都停下来,我们看见队伍中每个人都蹲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划了火柴把手中的灯笼点好,再站起来。从前到后一声不响,每个人手中的灯笼都亮起来了。我在老家过年时看见过灯笼,但是没有这么多,好多种颜色。队伍按指挥继续前进,彩灯晃来晃去,像条光彩的巨龙在前行。突然有人领着喊口号,大家一起跟着高呼:“庆祝双十节,我是中国人,我要爱中国!”我不懂怎么回事,只觉得提着灯笼挺好玩的。
小朋友们跟着跑,路边看的人也越来越多,许多大人也跟着喊口号,还跟着往南走。
突然间“砰砰!”两声枪响,从南面传过来,有人喊:“日本兵开枪了!”这回队伍被冲乱了。我二哥跑到我们跟前,大声对我说:“你们回家去!”然后他又追上了队伍,往南去了。
二哥很晚才回来,他说:“鬼子兵抓走了好几个大学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学校的日本教官
我在开封五小上学时,教室里的同学很多,三个同学坐在一条很高的长板凳上,脚够不着地,坐上去很不稳,心里害怕。有的同学会不小心摔下来,教室里乱哄哄的。除了上国语、算术课外,学校有时上图画课,没有体育课,只有唱游课就是丢手绢,自己玩两年才学会两个歌“小白菜”和“他的确傻”。
我们的玩具都是自制的,用瓦片磨圆了耍石子跳房子,用废纸剪成条做毽子踢着玩儿。“斗青蛙”也是用纸叠成不同大小的青蛙,对吹斗着玩,俩人对坐同时吹口气,谁的青蛙翻过来,谁就输了。争写“天下太平”是我们最爱玩的,首先在地面上画个田字格,比锤子剪刀布,赢了每次写一笔,先写出天下太平者为胜。抽陀螺是男同学最爱玩的,先找一小段木头,用刀削好,再用玻璃片刮光磨圆。找根棍子拴上绳就可以抽了,如果在上面点个红点、画个圈转起来,就更好看了。后来,大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抽汉奸”。为了改这个名字,我们还挨过罚呢。
不久,在一次全校师生的集会上,校长讲话说:“咱们学校来了日本教官,是来管教你们要听日本人的话,做日本人的良民,见了日本教官要鞠躬。我一看,这就是我们多次见过的那些打人骂人的日本鬼子吗?他个子不高,板着个脸挺凶的。他什么话也不说瞪着眼盯着高年级的学生们。我们低年级的同学都有点害怕。
从此以后,我们上课时,教官在外面转。下课了,他在我们身边转,看看这个瞪瞪那个,活像一只大狼狗。我们怕他就躲着走,他时常骂学生“八格”,还打过几个男孩子,还不许哭,谁哭就死啦死啦地有。
有一天,我们正在上课,下午天气很热,我们前排座位上一个小朋友突然从凳子上摔下来,“咕咚”的响声让大伙吃了一惊。老师赶紧走过去弯下腰要扶他,谁知教室门被推开了,教官进来抢到跟前,口里骂着“八格”,把那同学一把拽了起来。老师跟他比划着学生需要休息的手势,教官扭过头,狠狠地说:“你的八格。”然后冲我们全班同学狠狠地瞪着眼睛,吓得我们不敢吱声。他又用手推了一下那个小同学,才走出教室。
常听到日本人说“八格”,八格是什么意思?老师告诉我们,“八格牙路”是日本人骂人的话“是混蛋”,“米西米西是吃饭”,这个日本教官也是日本鬼子啊!
有一天课后,从一间平房里传出钢鼓的声音。第二天教官训话,他说一句有个翻译官就重复一句,意思是我们学校有乐队,要学习奏日本国歌。以后大家只要听见日本国歌响起,就要立即立正,不分场地不分时间。如果不立正就是对大日本帝国不忠不尊重,就要受罚!
这个乐队实在可恨,他们不分时间经常奏日本国歌。检查的人也不仅仅是教官,教官命令一些高年级学生帮助他检查。有一次,他们冲进厕所,那时的厕所是个大的长方坑,上面放几块木板,很窄。一个小同学还没站稳就被他们打翻在粪坑里。不断有同学因奏日本国歌挨打,许多小朋友都不敢上学了。
这一天,我和一个小朋友坐在地上玩争写“天下太平”,突然乐队奏日本国歌了,我正在写最后一笔,对面小朋友大声叫我:“快站起来,国歌国歌!”我身边正好站着个高年级的同学,他说:“是日本国歌,是丧歌!”我没听清楚,也不明白什么是“丧歌”,我不敢提三哥,因为我三哥死了。后来我问二哥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什么也不懂,叫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又过了很久,他才告诉我,大家把日本国歌叫成他们侵略中国必败的“丧歌”,我这才明白。
冬天,抽汉奸是男同学最爱玩的游戏,比赛着抽一会儿就暖和了。学生们下课了,来到院子里就开始抽汉奸。教官过来了,同学们一边使劲地抽一边说:“叫你当汉奸!叫你当汉奸!”教官看着说:“他的良民不可以抽!”孩子们不理他,“汉奸”跑远了,追着抽回来,逗得同学哈哈大笑。教官说:“八格!”这边抽汉奸的男生跟着说:“呀路。”许多小朋友一齐学着说:“八格牙路是混蛋,米西米西是吃饭。”然后一哄而散,日本教官被气得直瞪眼,也没有办法。
第二天早晨,教官很早就站在我们教室门口,但那几个抽汉奸的同学都没来上学。教官对着我们老师乱七八糟说了一通,然后罚我们全班同学到操场太阳地里静坐,连老师一齐罚。教官问我们那几个孩子住在哪里,我们都说不知道。后来老师换了,那几个同学也再没有来过学校。
1945年8月15日,我们几个同学刚到学校,门口没有了日本教官和站岗的大同学,校园里静悄悄的,我们很奇怪。
走进教室才发现里面坐满了同学,讲台前站着5个高年级大同学,他们让我们进屋坐好,开始领着我们念他们在黑板上写的字: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了。立刻教室里沸腾起来,我们反复念,跳着脚地读。大师姐说:“我们再也不为日本丧歌立正了,再也不怕教官了!”有的同学喊:“ 报仇雪恨去!” 全班同学像炸了窝似的冲出教室向街上跑,叫喊着:日本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