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街上喊我的名字

2015-10-12 09:49干志芳
海燕 2015年12期
关键词:环城裙子祖母

□干志芳

南南小小年纪就疲惫了,疲惫极了。

或许只是错觉。疲惫一词应该出现在五〇后、六〇后或者七〇后的词典中,落不到她头上。二十来岁的女孩,有大把的岁月供她称心如意地挥霍。可她仍觉得疲惫满满当当地塞在屋里,紧贴住日渐斑驳的墙面,日夜游走。它们看不见摸不着,却使她喘不过气来。南南只想早点找个工作,也暗暗盼望着早点嫁人,过一种空间稍为自由和宽裕的生活。

南南的父母为一家人的大事小情操碎了心,哥哥北北则有女友不分昼夜地陪伴,谁也顾不上南南,他们尽己所能给予她物质上的满足,也确信她的精神世界并不荒芜,自会与其他正常孩子一样有正常成长与生活的通道,无须过多理会。祖母整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有时回头见南南傻傻地陪她看,便道,宝贝,你出去走走吧。

南南便上街。她是不喜欢上街的。街旁林立的不可攀的高楼大厦,街中央奔腾如潮永不息的车流,置身其中茫然无所适从的孤寂感,是她不喜欢的理由。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互相牵着手,互相搂着腰,或者一人挽着另一人的手臂,或者一人勾着另一人的肩……南南无人可牵,可搂,可挽,可勾,也没有物品需要她拎着,背着,挎着,两只手就令人惊异地成了累赘。它们垂在身体两侧随着脚步前行,幅度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放在口袋里,又显得吊儿郎当;如果交叉在腹前或是反背在身后,人们会以为她在演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或六七十年代的老戏!

对行走姿势的困惑,其实是表象,实质是南南没有出门的理由。姑娘大了,父母不再像防贼似的防着毛头小伙,倒是希望她能被那些渐渐长大成人的毛头小伙叫出去走走。可是种种迹像表明,刚刚大学毕业的南南暂时没有需求,也没有被需求。

转变的导火索是无名人的一声呼唤:南南!

彼时祖母看南南倚在沙发上没精打彩,就又催她出去走走。南南打算扶着祖母一起去,却被拒绝了。她吃过晚饭收拾了碗筷,顺从地出门散步。已是夏天,气温慢慢地提升,但路旁绿油油的树,依然宣告着春的情怀。这是南南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了。

正在环城河边低头闷走,忽听有人在不远处喊了她一声,南南!这声音伴随着环城河水的清香冲向她因沉思而封存的感官。夏日傍晚的天空黑得很慢,她抬头张望,没有发现叫了她一声的那个人。随即排除了周围的行人,因为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或背影。她又排除掉骑自行车的,如果骑自行车,必定可以停下来跟她交谈一下;又排除掉小汽车里的人,理由同上。剩下的就是坐公交车的。这个最有可能,因为只有坐公交车才不能随心所欲地歇下来与人攀谈,从而转瞬即逝。那这个人是谁?听声音仿佛很陌生,却似乎又很熟悉。

南南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公交车站。这个叫了她一声的男子是从这个车站上车的吗?可是她没有住这附近的熟人呀。那他是在这附近办事吗?这么晚了,能办什么事!他究竟是谁呢?南南苦思冥想,不得结果。

天暗透了,南南接到祖母的电话,让她回家。祖母只会拨打南南的手机号,南南手把手教了无数次才总算学会了。南南意兴阑珊地往回走。哥哥坐今天的晚班火车出差了,准嫂子也回了娘家,南南赶紧打开电脑,将自己的QQ签名改为:刚才,有谁在路过环城河的时候喊了我一声?快快报上名来!!犹豫了一下,又赶紧删除,在几个QQ群里留言:各位亲,刚才有谁在路过环城河的时候喊了我一声?群友们纷纷起哄,无非是些调侃,男男女女,风风雨雨,谁想说什么都可以,知道南南不会生气,生气也是假生气。调侃过后,南南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她原指望是某个群里的某个人,现在落空,她又寄希望于这个某人目前不在线,当他看到消息,或许会与她单独联系,并以此为由头,渐行渐近,做个天长地久的打算。南南规划着未来,便快乐起来。

南南每天晚饭后走进环城河边的实景图,忙着寻觅那个声音。

暑气追随着南南的脚步渐渐浓重。环城河边人头攒动,人人都有自己的欢乐:看水幕电影,溜旱冰,打羽毛球,甚至还有旋转木马、小火车。但这些诱惑不是针对南南的,她一一无视而过。她想到上次被喊了一声的时候,她正在喷泉附近,便再次走到喷泉旁,背朝喷泉和玩闹的孩童,面朝环城路,兀自望着来往的车辆。焦灼的热空气,包裹着天地万物,也似乎包裹着她的一切。不会有人打听她独自懵愣的缘由,她却从未怀疑自己的目的,是为了一种偶遇,为了灿烂青春的盛开做准备!是为了深藏于内心的秘密,找到那个接管的人!

人们三三两两走过,极少有人驻足打探这个将自己站成雕塑的姑娘。他们与她之间没有交集,但她的目光鸟儿般,展翅一一掠过他们的面庞,偶尔会收拢翅膀在夜色中栖息。人太多,她来不及看清每个人,但她想,她站在这里,那个喊了她一声的人,应该一眼就能认出她。

她在人群中碰触到一个略有记忆的面孔。天尚未黑透,能看得清组合成这张俊朗面孔的浓重眉毛、挺直鼻梁,附带个壮实的身坯。乍一眼觉得陌生而有吸引力,便想多瞧几眼,瞧了几眼后又感到熟悉。这男子正揽着个年轻女子的腰眉飞色舞,外人眼中是一副轻狂样,南南却因他好看又略为熟悉的外表而原谅了他的行径。她想不起他来,他却突然拦住她去路,叫道:你是南南吗?

南南心脏别地一记长跳,然后瞬时停滞了。她舒不过气,便结巴道:请问,你,你是哪位啊?

哟,几年不见,说话这么斯文了?男子的眉眼忽收忽放,生动活泼,更勾引得南南意乱情迷。

你是……一个久违的名字在喉口跳跃,却始终蹦不出来。

连我都认不出来,该打!男子举起手作势要拍南南的脑袋,随后那手却滑过南南的发梢,又轻轻掠过南南的背部,最后转移阵地搭回年轻女伴的腰间。暂且饶了你,难怪,谁让我变化这么大呢!我是赵德哥哥啊!

啊,真是赵德哥哥啊,我刚才已经差点要叫出来了。南南高兴地道。一高兴,她就缓过劲来了。

自从老房子拆迁后,咱们大概有十年没见了吧?没想到南南都长成漂亮大姑娘了。

南南脸红了,她认为所有夸她漂亮的话都有很大水分。

赵德拍了拍南南肩膀,真是难得!走走走,赵德哥哥请你喝咖啡去!

一旁的年轻女子看不下去了,嘴撅得老高:赵德,咱不是还有事吗?

啥事?

那不是,那不是我父母在家等我们呢?

哦,你父母?对的,那南南,我以后再请你喝咖啡吧!

南南赶紧道:好的好的,赵德哥哥,我也要回家去了,奶奶等着我呢。

你奶奶身体可好?她那时对我可好了,还说我如果小个五岁的话,要把南南嫁给我呢!赵德眉眼生动,这样生动活泼的眉眼适合放在年轻小伙的脸上,对于他来说,却显得轻佻。南南不知该如何接话,连连道:赵德哥哥,我真的要回去了,真的回去了。

等等,我还没问完呢:你家现在住在哪里?在什么单位上班?

我家就住那个小区……我嘛,今年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

啊?那你可幸亏遇上我了。我自己开了家外贸公司,你可以到我公司上班!

南南眼前一亮:真的?

那还有假?给你名片,明天来找我!你也留个电话给我,万一你丢了我号码,我可以找你。明天一定要来啊,我在公司等你。

南南答应着,目送赵德离去。待他们走出几步,她却大着胆子追上去,问:赵德哥哥,前几天晚上,在这里,你也看到我了,喊了我一声吗?

赵德歪起头,双眼上下左右轮了一圈:前几天,哪天?应该是的吧。我经常来环城河边走走,我觉得这里是城区最美的地方。我人头熟,几乎有半个城区的人我都认识,或者他们认识我。有时候,这事挺烦的,出去一趟,得不断地跟人打招呼。在这环城河边也一样,不断有人跟我打招呼,或者我不断地跟人打招呼。喊了你一声?应该是的吧,我记不起是哪天了。

对于这个问题,正确的回答应该是:是或者不是。赵德讲了一大通,却没给出明确答案,南南心里作了否定。

赵德问,怎么了?见南南摇头,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那明天别忘了来啊!

听到赵德的名字,祖母来了精神: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小伙子?唉,要是他小五岁,我肯定要把你嫁给他。

南南打断祖母的痴心枉想:他现在开了家公司。

哦,做大老板了。

他说,让我去他公司工作呢。南南把名片递给祖母,祖母将这小纸片翻过来倒过去,瞧不出个所以然。南南想起祖母不识字,就将名片收回来,认认真真地看。

阿弥陀佛,这小伙子真是个好心肠的人呢。祖母忘性大了,却依然记得那个叫赵德的小伙子。她说,那个小伙子长得可真精神,整个台门,整个弄堂,整条街都没这样长得让人喜欢的小伙子。她那时多盼望南南快点长大啊,免得别人抢走了他。可是那一片老房子一拆,众多的邻居就如一盘不小心撞落的棋子,骨碌碌地不知散到什么地方去了。有几个偶尔会碰上,但像祖母这样的高龄,怕是没什么机会再相聚了。

那赵德有老婆了吧?祖母念叨,忽然想起这件重要的事。

肯定有了啊,人家都四十岁了,还能没老婆?南南不情愿地回答。

唉呀,唉呀,真的可惜来,真的可惜来!祖母拍着床板。她记忆的触角伸回到很多年前。她说赵德从小就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经常帮她倒垃圾什么的。他脑瓜子灵光,手脚也利索,见父母用水要走不少路去台门尽头的老井抬或者挑,便找来四个小弹子轮、两根长木条和一块大木板,三下两下做成一辆简易平板车,每天用这车载着两个洋铁桶去打水。有天他高兴了,在平板车上放张竹靠椅,邀请台门里的老人轮流坐上去,推着他们在台门里转圈,乐坏了那些老头老太。

你上次不是说你不肯上,他非得扯你上去坐吗?

那是我胆小呢,我怕摔着。

那你以前不是说过他经常打架,不学好吗?

啊呀,男小孩哪有不打架的。

那你以前不是说他很笨,成绩很差吗?

成绩好有什么用啊,你看他现在不是开公司发大财了吗?

那你以前……

宝贝,你今天像个小老太婆,那么多的以前,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是会变的。

南南笑出声来。她喜欢跟祖母抬抬杠,这是她们之间保持亲密融洽关系的法宝。奶奶,你真势利,现在他发财了,你就说他好话了?要是他是小瘪三,你还会说,要是他小五岁怎么怎么样吗?

祖母咧嘴笑了。

南南被电脑上清脆的“嘀嘀”声吸引过去。她看到有人很突兀地给她发了个消息:那天,在环城河边叫了你一声的人,是我!这人并不在南南的好友名单中,而是来自高中同学群,但她盯着显示屏,想不起他是谁。大概猜出了南南的疑惑,那人又发了个消息:我是刘小齐啊!

刘小齐!这个名字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南南还是瞬间忆起了一个中等个子戴副眼镜沉默寡言的男生。那个环城河的夜晚,在人声嘈杂中高声喊了她一声的竟然是他?南南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她怀疑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不全!而且喊的还是“南南”这样的昵称!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南南对刘小齐的谎言十分恼火。

见南南不吭声,他举了个佐证:那天晚上,你穿的是条红裙子对吧?

南南记不起来。那个夜晚镌刻于她内心的除了激动,其他的外在形态应该都忘了。红裙子?也许是的吧,她有几条红裙子,那天晚上穿的,或许真是其中的一条。她是应该信了刘小齐?可是不信又如何,那样一个看上去忠厚老实的男生,为什么要骗她呢?骗她又有什么好处?可如果是真话,南南可算是失望,失望透顶了!为什么是他呐!为什么不是别人呐!

是的吧——南南没精打采地在键盘上摁出这几个字。

你家住在环城河附近的吧?

是的。

嗯,我想如果住在别的地方,不会大老远地赶过来的。

是的。

我家也住在城南,不过是在二环线过去了,离环城河有段距离了,所以我不太去那边的。

哦。

对了,你今年毕业了吗?

是的。

那工作找到了吗?

没。

哦,那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工作?

不知道。南南打完这三个字,重重地拍了下键盘,喊道:好烦!

祖母在里间问出来:怎么了?

没什么!南南喊道。她眼泪却快流下来了。

那边的人大概终于意识到了南南的冷淡,说了句“88”就下线了。

南南的父母都在一家超市打工,这时夜班回来了。南南的祖母迫不及待地将好消息告诉儿子儿媳。南南母亲疲倦的身体顿时像装了弹簧,在屋里乱转,她喜滋滋地道,赵德这人倒真不错呢,肯帮人。他从小就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那你准备准备,明天赶紧去,省得他反悔。

好吧。南南懒懒地走进卧室,她倚在床头,渐渐冷静下来。赵德这人,靠谱吗?在她二十几岁的人生经历中,做事靠谱的人,绝不是赵德那样的,比如她的父亲,她的哥哥,她的老师同学中的某一些。赵德这个年纪了,还与年轻女人勾肩搭背,那女人是他的老婆,还是情人?如果是他老婆,他肯定离过婚,如果是他情人,那他肯定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那么让她去他公司上班,这话也就十分可疑了。南南有点泄气,但转而一想,如果他确有诚意,瞧他的样子应该是好说话的,有个好说话的老板,上班应该不会太恐怖,那也挺好的……这些问题,车轱辘般,在南南脑中反反复复地辗过来辗过去,终于辗到她熬不住了,合上了眼睛。在沉入睡眠前,她眼睛扫了圈暗沉沉的墙壁,心道,明天还是去吧,就当碰碰运气。

一夜未睡安稳,南南早上在镜子前站立的时间就长了点。她的上眼皮有些浮肿,眼白那挂了些血丝,像痛哭过一番。她对自己很不满意。

母亲急着上厕所,挤进去一屁股坐在马桶上,见女儿盯着镜子一动不动,便道,要不要去买个口红?你的嘴唇太苍白了。

南南再凑近镜子一瞧,真的,她的双唇几乎没有血色,整张脸黯淡无光,她泄气道:我今天不去了。

为啥不去?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

可我现在不想去了。

现在?是不是因为我说你嘴唇苍白?那买个口红就行了。

不是不是,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你这孩子,怎能说不去就不去?去吧去吧,难得碰上赵德这个好人。现在工作多难找啊,我和你爸又没钱又没靠山,要想给你找个好工作不容易,你那么稚嫩,靠你自己找工作就更不可能了。

可我今天真不想去。

是不是怕他说话不算?那这样吧,我跟单位请个假,陪你去。他看在老邻居面子上,肯定没问题的。

不想去就不想去!南南气鼓鼓地走出卫生间。她恨自己,眼睛这么红肿,脸色这么难看!

母亲不敢强拧女儿的意志,担着心走了。南南回到卫生间继续观察自己。突然镜中出现一张苍老的脸,吓了她一跳。原来祖母正探进头来,疑惑地望着孙女。南南朝她笑笑,她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呢。

南南笑了。她知道祖母想说什么。祖母常向旁人感叹自己一夜没睡,似乎就是为自己优良的睡眠质量感到歉意。只不过南南常被祖母如雷的鼾声惊醒。奶奶,那你一夜没睡在想什么呢?

我想很多问题:赵德小伙子会不会真的愿意让我们南南去上班?南南去上班后万一做错了事他会不会骂?我想跟他说说,有事好好说,不要骂你,你脸皮子薄,骂了会哭的。

南南大笑,她说,奶奶,我知道你最疼我了,告诉你吧,我也一夜没睡,我既想早点找到工作,可又怕真的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上班。

小姑娘,你想得太多了吧,那你以后怎么和别人谈对象、结婚呢?再说,那个赵德小伙子你是熟悉的。

可他不一定会要我的。

他敢不要你,我去找他算账!

南南哈哈大笑。

祖母看了看南南穿的裙子,返身走进卧室,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个小物件,用一块不知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蓝格子手帕包得方方整整。她抖抖簌簌地打开,却是一叠十元、二十元面额的纸币。南南才想起这是祖母的钱包。这蓝格子手帕从南南记事起就是祖母的钱包了,眼看着将伴随祖母的余生。去年南南过意不去,在学校旁的小店买了个款样老老的钱包送她,她欢喜了好几天,最后却转送给儿媳了,她说自己基本不用钱,拿着这个是浪费。

南南,这些钱拿去买件新衣服,你娘太粗心了,姑娘大了,都不知道给你打扮打扮。祖母将钱塞到南南手中。

南南鼻子一酸,她抓住祖母的双手,将手帕和钱合在祖母的掌心,奶奶,我自己有钱呢,你这钱自己用吧。

年轻人用钱的地方多,我老了,有钱都不知道怎么用了。拿去吧!

南南一个上午没出门。她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该干些什么。祖母让她看会电视,她就坐到沙发上。不一会又起身到房间,从小小的书柜中抽出一本书看,十多分钟过去,书也没有被翻页。她又到卫生间,又恼又恨地望着自己缺憾重重的脸。

还没到午饭时间,母亲却回来了。她拼命地摁门铃,南南打开门,才知母亲双手捧着一个大纸箱,似乎十分吃力。她接过箱子,听见母亲在说,你嘴唇那么苍白,肯定是像我一样贫血,刚好我们超市有红枣在搞促销,我买了一箱,你赶紧煮一小碗吃吃。南南将箱子放到地上,用祖母递过来的剪刀开了封,红枣好闻的浅香立即扑入她鼻中。母亲站在玄关处,鞋子也没脱,说是要马上赶回去上班。南南望着母亲两鬓散乱的发丝,轻声问道,妈,你中饭吃过了吗?

母亲边往外走边道,还没,等下买盒超市里的快餐吃吃算了……差点忘了,给你!她停住脚步,从衣兜里掏出管包装简单的口红递给南南,又转身走了。

南南没要祖母的钱。下午,她到银行取出自己读大学时积攒的钱,去一家中档的品牌服装专卖店买了条雪纺裙子。趁母亲还没回家,南南将新买的裙子换上,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母亲是个节俭的人,除了在吃上花点心思,对穿衣打扮从不上心,也十分反感别人天天变着花样换衣服穿,在这样的家教下,南南的衣着也简朴至极,明明一个大学生,却如初中生般天天穿运动服,少有的几条裙子也粗布粗衫的。她听家境优裕的同学讲起,一件上衣或一条裙子就需几百上千元,更不敢再妄想。这次狠狠心将这价值三百元的裙子买下,又愧疚又兴奋,知道逃不过母亲一顿骂,但望着镜中的自己,兴奋抑住了愧疚。祖母也笑眯眯地不断夸赞:我们家南南真漂亮。南南自知谈不上漂亮,而且一位年迈的祖母对孙女的评价总会离现实较远,但身上的这条雪纺裙,花纹繁复而不俗艳,将南南一张小脸衬得花蕊般好看,换了任何女孩都会满心欢喜。

咱南南穿着这一身去,赵德小伙子肯定一眼就相中了。

奶奶,你别乱说,什么叫相中啊!

相中到他厂子里干活啊。祖母笑道。

南南望着祖母,确定她没有调侃的意图,是自己想多了。

南南,这衣服太艳了,花里胡哨的,也太轻浮了些。早上南南换上新裙子准备出门,却被母亲唤住了。她着急地道,我觉得你还是穿那件红色连衣裙吧,有领有袖的,正统一点,去找工作是要这样子才行。说着,手脚麻利地扑进南南与祖母共同的卧室,从拥挤的衣柜中翻出已略泛白的红裙。

这裙子太旧了。

旧有什么关系?衣服只要干净整洁就行了。

南南长长呼出一口气,她不再争辩,飞快地脱掉新裙,换上睡衣,打开电视机,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

怎么了怎么了?母亲摸不着头脑。

南南还是一声不吭。不说话表明她生气到了极点。她不明白母亲不到五十岁,为何对她的了解与宽容还不如八十岁的老祖母?她难道不去街上看看,这年头谁还会穿着件泛白的款式陈旧的连衣裙去找工作?

母亲上班去了,祖母劝南南赶紧到赵德那儿去。南南不动,她想,如果赵德有诚意,他应该打个电话来问问我昨天为啥没去。她懒懒地打开电脑,登录QQ,发现刘小齐已经等着她。他发了很多条消息,但南南不去看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不断地发同一串字符:那天,在环城河边喊了我一声的人,真的是你?

还没有人投案自首吗?刘小齐问,除了我?

究竟是不是你?

是我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

我想知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就是我吗?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其实我认为,你希望是谁,就是谁。或者,你认为是谁,就是谁!

哪有这样的事!

蒋南,你纠结过头了。

刘小齐,你热心过头了。

屏幕上一时无语。高中三年,差不多有五百个白天吧,他们隔着三四张桌子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呼吸着相同的二氧化碳和氧气,却大概只说过十来句话,也不过“刘小齐,你的作业该交了”、“蒋南,老师让我叫你去一趟”之类毫无感情色彩的语句。现在在网上竟然一下深入到彼此内心了。南南想,自己确实纠结过头了,那喊了她一声的人,有那么重要吗?重要过她生活中的其他一切?

南南终于没有去找赵德。她早早掐灭自己的梦想,期待自己另一个可能的未来。但她由此养成了饭后去环城河溜一圈的习惯,有时候独自一人,偶尔会“巧遇”刘小齐。有一次,还遇到了赵德。

赵德哥哥!这次是南南先发制人。他转身见她,笑起来,右手很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唉哟,是南南,又碰到你了!

南南点点头,挪开身,赵德的手自然地从她肩上掉下。她看看赵德身边的女人,不是上次的那一位了。她想说些什么,却又失去了说的勇气。

赵德将南南介绍给女伴,又笑道,南南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虽然不抱希望了,南南还是想着赵德能想起他上次的承诺,可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提。他在南南肩上轻轻拍了拍,道个别,揽着新女伴的腰走了。

南南,你在这干吗呢?

南南惊出一身冷汗。来了来了,那人终于来了!那个令她无数次激动,无数次妄想,又无数次失望的声音的主人终于重新出现了。她的眼泪差点流出来,也不敢答应,只是木在原地。

有人拍了拍她后脑勺,看什么呢?

南南猛地回头,是哥哥!她脑中乱成一团,呆呆地望着哥哥和未来嫂子。

我这妹妹,越来越傻了。北北笑着对女友说。

哥哥!南南如梦初醒,她大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哥哥!

怎么了怎么了?北北从未见妹妹这副神情,他打了个寒颤。

哥哥,那天晚上,在这里,你是不是喊了我一声?

哪天晚上?

那天,就是那天,就是,就是,唉呀,我也记不清哪天晚上了!

傻妹妹,你是不是生病了?北北伸手摸摸南南的额,未来嫂子体贴地搂住了她的腰。

生什么病呀!南南气愤地挣脱开,我就是问问你那天晚上有没有在这里看到我,然后喊了我一声,这事你也说不上来,反倒说我生病了。

南南,不是我说不上来,而是,在今晚之前,我从来没有在这里碰到过你,怎么可能喊了你一声!再说,谁喊了你一声,这事,真有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南南扭过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她气愤地流下了泪,又赶紧用手背抹去,她怕自己的泪水滴落到环城河中,再辨不清青春流逝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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