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文清
“夔一足”的故事从战国末开始发酵,到东汉就成为大家经常引为谈说的话题。
夔最早记载大约是《尚书·舜典》,舜帝指派官职,命禹作司空,居百官之首;命弃(后稷)作司徒,掌播种教化;命皋陶作理官,掌司法邢政;命垂作共工掌百工;命伯益掌山泽等,遂又命夔作“典乐”,掌理诗乐,并以此“教胄子”,要求他做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随后还对夔表达了自己对音乐的理解:“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对于帝舜的任命,众大臣大都叩头任命,或略作谦让,但夔答应的很痛快,有点当仁不让的意思:“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他说:呵!我当击磬敲磬,率领百兽起舞。
《尚书》并没有关于“夔一足”相关的信息,初露端倪的是《山海经·大荒东经》里的一段记载,这里夔为一足之怪兽: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黄帝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庄子·秋水》就用到这个神话,文中一足之夔替多足之蚿操心,觉得一足行动尚不好操控何况千足乎?神话往往有比史话有更古老的渊源,故《山海经》和《尚书》这两则故事对比就可做神话历史化的例子,神话里(黄)帝以夔之皮做鼓,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史话里(舜)帝以夔作乐官,以音声教化天下,历史“化”的痕迹还是很明显的。
上述两个说法都很古老,所以,似乎到战国末期,两个说法就纠缠在一起,集中成了“夔一足”的问题。《韩非子·外储说》记录了当时流传的两种说法,其一曰: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对曰:“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恶心,人多不说喜也。虽然,其所以得免于人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独此一,足矣。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审而是,固足矣。”
孔子解释说:夔不是传说中的一只脚,而是说他脾气秉性不好,“忿戾恶心”,不招人待见。但他有个大优点,就是“信”。一个人有此德行,足矣,脾气心眼儿差点儿就可以不计较了。这是从德行角度来解释。又引一说曰:
哀公问于孔子曰:“吾闻夔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一足?彼其无他异,而独通于声。尧曰:‘夔一而足矣。使为乐正。”故君子曰: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这里讲到夔无他能,而“独通于声”,故尧(非舜)命其做乐正。管理音乐的官员,当然要精通乐声,有此才能,足矣。这是从才能方面来解释。
而《吕氏春秋·察传》里记载又有变化:
鲁哀公问于孔子:“乐正夔一足,信乎?”孔子曰:“昔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而进之,舜以为乐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欲益求于人,舜曰:“……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
这里讲到舜命夔作乐正,工作做得很出色,“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似乎觉得不满足,打算再找其他人来,但舜认为夔做得很好,有他这一位高人就“足矣”。
上面三种记载虽都否定了夔不是一只脚,但对“夔一足”的本义却有不同的解释。到东汉时,想必关于“夔一足”的说法五花八门,“夔一足”甚至成了以讹传讹虚妄之言的代名词。应劭和王充都曾拿它说事儿。应劭《风俗通义·正失》:
孔子曰:“众善焉,必察之;众恶焉,必察之。”孟轲云:“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传言失指,图景失形。众口铄金,积毁消骨,久矣其患之也。是故乐正后夔有一足之论,晋……易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纠其谬曰正失也。
王充《论衡·书虚》则将“夔一足”作为重要例证以批驳当时流行的虚妄之言。他说,有些传书说齐桓公朝会诸侯时竟然“背负妇人”,何其淫乱无礼。又有说事后管仲赶紧解释说桓公背上有疮,女人伏在背上是为了治愈毒疮,大家相信管仲,这才不生气造反了。王充批评说,这是胡说,哪有这种治疮的法子,当时参加朝会的那么多人,保不齐有懂医术的,蒙的了谁呢?没准适得其反,更引起大家反感。背女人的说法其实都是以讹传讹来的,因为说《尚书》者曾言周公居摄,“负扆南面而朝诸侯”,户牖之间曰“扆”,是面朝南的座位。背靠屏风,面朝南坐,屏风在人身后。齐桓公接受诸侯朝拜的时候,也许是面朝南坐着,女人在他身后站着,于是社会上流传,就说他背上背着个女人。这就像“夔一足、宋丁公凿井得一人之语也”。接着他就解释这两个常被人讹传的说法。唐虞时夔为大夫,性知音乐,调声悲善,故人曰:“调乐如夔一足矣。”讹传却成“夔一足”。王充还进一步进行逻辑推理:当年舜让伯夷做秩宗,伯夷要让给夔、龙,一只脚的残疾人,行动不便,坐着弄弄音乐或看看大门也就罢了,怎么能做秩宗,这相当于卿,是不能让残疾人做的,可见是瞎说。“宋丁公凿井得一人”是说宋丁公自家没挖井时,常去人家打水,每天需一个劳力,自家挖井后取水方便省力,算下来相当于得到一个人的劳力,这就讹传成了“凿井得一人”。
可见,到了东汉,“夔一足”有了基本定论,但论说者也都知道,围绕着这个话题曾有奇谈怪说,是要摈弃的。古人津津乐道于“夔一足”的故事,是真的想辨析出历史的真相来。而在我看来,真相也许不止一个,津津乐道本身就已是历史真相了。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