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波
王仲镛先生(1915—1997),名启琳,又名沛,四川南充人。生前为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尤精于唐代文学与明代文学,出版著作多种。主要有《唐诗纪事校笺》(巴蜀书社1989年初版、中华书局2007年再版)、《升庵诗话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绝句衍义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居易室文史考索》(巴蜀书社2011年版)等,整理古籍《赵熙集》、《借槐庐诗集》。此外还发表了数十篇高质量的学术论文,在学术界引起较大影响。
1915年农历正月初二,王仲镛先生出生在四川南充一个具有进步思想的知识分子家庭。当时的南充民族工业非常发达,而且革命思潮也风起云涌。他的父亲王理丞接受实业救国的思想,一方面自己从事实业经营,一方面把心思放在子女的教育上,想把他们培养成实业家。仲镛先生在南充中学初中毕业后,其父即让他辍学,去重庆报考民族资本家卢作孚创办的民生轮船公司见习生。王仲镛在千余名考生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颇受公司重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年后他辞掉民生轮船公司的工作,到峨眉山中住下来,补习高中各科功课。经过刻苦攻读,于1935年考取华西大学中文系,开始接受正规高等教育。成都本身是一座历史文化深厚的城市,抗日的烽火又将大量的文化精英汇聚在大后方,多所著名院校南迁到成都华西坝,为仲镛先生研读文史提供了良好的机会和环境。名师们严谨的学风和朴实的治学态度对他影响极大,为以后的学术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39年毕业留校担任中文系主任庞石帚先生助教,1945年转任华西大学国学研究所副教授,兼校长办公室秘书。1954年全国院系调整,王仲镛先生调到四川师范学院(今四川师范大学),因为中文系进不去,只好到历史系当讲师。1957年下放西昌一年,返校后到中文系任教,直到1987年退休,先后在四川师范大学工作了四十多年。退休之前才给了一个教授职称,故王仲镛先生戏称之为“赐同进士出身”。
王仲镛先生早年对魏晋六朝文学很感兴趣,大学毕业论文题目即为《〈哀江南赋〉著作年代问题》,四十多年后,该文才在《中华文史论丛》1984第4期发表。这篇文章主要跟陈寅恪先生《读哀江南赋》一文商榷,不同意陈先生考定的作于周武帝宣政元年(578),而提出这篇作品应该是庾信作于周武帝天和前后,即他五十多岁的时候,比陈先生考定的作年提前了将近十年。后来仲镛先生又在《再谈〈哀江南赋〉著作年代》(《中国文学研究》1988年第3期)一文中进一步予以补充,引颜之推《观我生赋》及魏收《为东魏檄梁文》作为旁证,最终将庾信《哀江南赋》的作年确定,解决了这个纷争已久的学术争论。此外,他还发表了《徐庾文学平议》、《读谢朓的宣城诗》等多篇有关探讨六朝文学的文章,后来收入论文集《居易室文史考索》(巴蜀书社2011年版)中。
对唐代诗人杜甫与韩愈,仲镛先生所下工夫较深,发表了一系列的文章,杜诗研究论文主要有《杜甫入蜀之后诗歌中反映的唐代藩镇之祸》(《成都晚报》1962年4月26日)、《杜诗新解质疑》(《草堂》创刊号)、《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是哪时写的》(《草堂》1983年第1期)、《在夔州精心结撰的一组史诗——杜甫〈洞房〉八首浅说》(《草堂》1984年第4期)、《杜甫避家讳和相传涉讳的诗》(《杜甫研究学刊》1992年第2期)、《〈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浅说》(《杜甫诗歌赏析集》,巴蜀书社1993年)、《略说成都杜甫草堂二三事》(《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2期)等。研究韩愈的论文有《评价历史人物应当实事求是——〈重新评价历史人物——试论韩愈其人〉读后》(《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0年第1期)、《韩愈〈陆浑山火〉诗意甄微》(《文史》第二十三辑)、《论韩愈及其文学》(《韩愈诗文名篇赏析》,巴蜀书社1994年版 )等,文章数量虽不多,但都切实地解决了一些具体的问题。
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与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是两部研究唐诗必备的参考书,重要性不言而喻。对《唐才子传》一书的整理,先后有舒宝璋校注《唐才子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周本淳《唐才子传校正》(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孙映逵《唐才子传校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中华书局1987年版)、李立朴《唐才子传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周绍良《唐才子传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版)等多种,但学界对《唐诗纪事》的校勘整理投入不够。有鉴于此,仲镛先生从70年代末期开始整理《唐诗纪事》,历时十余年,终于完成了一百五十万字的《唐诗纪事校笺》,由巴蜀书社1989年出版,精装两巨册。他之所以撰写《唐诗纪事校笺》,一方面是该著自问世以来,数百年间尚未出现经过整理比较完善的本子,另一方面是出于对编者的偏爱,因计有功是宋代邛州安仁人,即今四川大邑县安仁镇人,出于对蜀中先贤的敬重以及对地方文献的重视,才集中精力撰写了这部巨著。
计有功在编撰《唐诗纪事》时,因为身处西川,典籍缺乏,加上他长期宦游在外精力有限,未能复核所引唐诗,且他生前没能看到此书的刊行,故其稿本存在缺陷。传世的《唐诗纪事》明清诸种刻本,在诗篇的校订方面也有问题。仲镛先生所作的校笺首先是对该书材料的证误,既包括计有功本人的手误,也包括后世刻本校改版刻之误,只有先找出错误才能后改正,使之达到完善。证误的关键在于考订计氏所援引资料的准确与否,通过普查各条文字的出处,弄清《唐诗纪事》的撰写经过以及材料构成,进一步解决单纯依靠版本校勘不能解决的问题。《唐诗纪事》由纪事和录诗两部分组成,《校笺》一书不仅对纪事部分广泛征引相关正史、杂史、方志、笔记、小说进行笺证,而且对录诗部分仔细复核有关总集、别集、类书,从中发现问题进而设法解决。在版本选择上,以明嘉靖洪楩刻本为底本,参以明清各本以及尤袤《全唐诗话》,吸收各本之优长及近现代学者的研究成果。在使用各种版本的过程中,将目光放在计氏引书的来源上,做到力求征引原书,以此作为校勘订正的依据。这样做不仅恢复了《唐诗纪事》诗人本传的大体面目,而且改正了历代版本所出现的缺文、倒文、脱误、错简等讹误,做到了精心校理,尽可能地恢复文字的原貌,为唐诗研究提供定本。《校笺》中的校记近万条,数量惊人,是作者呕心沥血的见证,也是该书质量的保证,洋洋大观令人叹服。
《唐诗纪事校笺》的学术贡献还在于笺证,这部分同样体现了仲镛先生的深厚学识,极具学术价值。笺证对《唐诗纪事》的纪事和录诗做了详尽的考证,主要涉及诗人小传文字脱衍与句意阙失的校正,对诗人生平事迹真实可信性的考证,对诗篇文字的厘正,作者张冠李戴的辨正,脱简讹误的考订等等,内容丰富,辨析有力,最大程度还原该书文字的真实原貌。例如《唐诗纪事》卷十一所列赵彦伯即史无其人,《校笺》援引《文苑英华》诸书所考,当为赵彦昭之误。《全唐诗》沿袭计氏之误立赵彦伯条,所收四首诗,其中三首为赵彦昭诗,一首为李峤诗。同卷徐坚条所录《送张说巡边因制》诗有“累相承开地”一句,用《史记》卷五五《留侯世家》典故,传本讹“开地”为“开池”,毛晋不谙其典故,臆改为“累相承安世”。《校笺》征引《文苑英华》以及明本《张说之文集》,证明“开地”不误,接着又以诠释事典为佐证,用“五世相韩”事说明张良家世显赫,放在张说身上具有比况意义,毛晋校刻“开池字疑”的疑问一扫而光。卷三韩王元嘉条,原书引《新唐书》卷七九《高祖诸子传》,误将孟利贞评元嘉儿子的话放在韩王头上,《校笺》不仅指出了《唐诗纪事》据引的原书,而且复核原书,从而纠正计氏疏漏之处,善于发现内证与外证,使资料臻于完善。像这样广参群籍,不仅“务求其是”还要“力求其善”的例证在书中比比皆是。如卷二十六王之涣条、卷四十王公亮条皆从《曲石精庐藏唐墓志》找到第一手材料,对王之涣、王公亮生平事迹做了考订。卷二十一辨析袁州为李嘉佑官阶而非籍贯,卷二十六李穆条下甄辨误入严维寄刘长卿诗,卷四许敬宗条下引贵阳陈氏《灵峰草堂丛书》影刻唐写本《翰林学士集》残诗,笺证许敬宗《七夕赋咏》另一个改写本,等等,显示出仲镛先生锲而不舍、精益求精的治学态度。材料的广博运用、方法的多样化,考证的细密严整,解决了很多旧校刻本中的问题。
《唐诗纪事校笺》一书曾多次重印,取得了较好的学术声誉,著名学者程千帆、裴斐、白敦仁、王定璋等先生都写过书评,高度评价该书的学术价值。2007年,《唐诗纪事校笺》由中华书局列入《中国文学研究典籍丛刊》再版,平装八册,再一次显示出该书的学术生命力。
对明代著名学者、诗人杨慎诗话著作的笺证,仲镛先生也倾注了大量心血。他曾发表过《杨升庵和明七子》(《光明日报》1989年9月11日)、《杨慎杜诗学述评》(《草堂》1982年第1期)、《杨慎论李白述评》(《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1期)等文章,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探讨杨慎的文学思想。他研究杨慎诗话的专著有两部,分别是《绝句衍义笺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升庵诗话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在杨慎的诗学著述中,唐诗是他特别关注的一个方面,尤其是绝句。杨慎在任职翰林院修撰期间撰写的《绝句衍义》四卷,代表了他对唐代绝句的看法,对研究其诗学思想具有重要参考价值。然而此书流传稀少,一般读者见不到,王仲镛先生与其子王大厚老师(巴蜀书社资深编审)合作笺注《绝句衍义》。《笺注》以明代曼山馆刻本为底本,参照《乐府诗集》、《文苑英华》、《唐诗纪事》、《唐五十家诗集》、《万首唐人绝句》等总集以及大量唐诗别集,精心校勘笺注。在文字校勘方面,《笺注》纠正了杨慎原书中大量的错误,尤其是作者与篇名方面的错误。例如卷一崔涂《读庾信集》,原题作者“唐·卢中”,但《才调集》卷七载此诗题为崔涂所作,《笺注》从洪迈《万首唐人绝句》七绝卷三十八崔涂诗后署“芦中”二字,考知当为崔涂在江南时所作诗集名,杨慎不察,以为是作者名。卷四王涣《惆怅词》,原题作者“王之涣”,《笺注》征引《才调集》卷七改正。卷四《玉蕊花》,原题何兆作,《笺注》征引《唐诗纪事》卷四十六、《分门纂类唐歌诗》草木鱼虫类卷四等书考知此诗作者应为严休复,并据以改正。卷一录王昌龄《长信秋词》,诗题实为《西宫秋怨》,《笺注》引《唐诗品汇》卷四十七及《万首唐人绝句》卷十七予以笺证。对于作者和诗题不能确考者,笺注者则存疑待考,显示出严谨的治学态度。在笺注方面,主要对诗中的人名、地名、职官、典故依据史书简要注释,适当加以疏解,以便读者阅读。
《升庵诗话笺证》是仲镛先生用力颇勤的另一部著作。《升庵诗话》又名《乐府诗话》,十二卷,是杨慎流寓云南以后撰写的诗学著作,主要对历代诗人品评及诗歌品鉴,主张写诗向前朝诗歌学习,尤其是向六朝、三唐诗歌学习。论诗主张清新、天然,推崇王维、韦应物,注重诗歌的“言外之意”与“含蓄蕴藉”,强调诗必有出处。论诗除了总结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外,还旁征博引,疏证得失,其考订词章韵律、用字得失较为精当。但该书为杨慎贬谪云南后所写,无典籍可稽查,论述惟凭腹笥,以致所引诗文的篇名、作者,甚至内容难免有疏失之处。且《升庵诗话》自问世以来无善本,《升庵文集》、《升庵外集》、《丹铅总录》、《函海》各本所收,无论是卷次还是条目均有异同,其字句之讹,各本皆然。王仲镛先生花了数年工夫始完成《升庵诗话笺证》的撰写,并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问世后受到学术界好评。《笺证》以明焦竑所编《升庵外集》十二卷本为主,其卷数及个别重出条目,从《函海》本改定。卷中有一事而分两载两条者,则删而并之,共得诗话五百九十条。《函海》本《诗话补遗》二卷,除重复实得二十八条。全书共六百一十八条。其“笺证内容,极为广泛,其重点盖欲对于升庵诗学之滥觞,立言之宗旨,试作探究。于其传涉多优,亦尽力寻检群籍,考核异同。对其记忆失误,考论偶疏,或臆为改窜者,则略为指明。或有众议纷纭,事乖情理者,亦稍加评论,以明是非”(《升庵诗话笺证前言》)。作者对《升庵诗话》中的疏漏之处,复核原书进行笺证,逐一改正错误,有功于学林。
二十年后,仲镛先生哲嗣王大厚老师在《升庵诗话笺证》的基础上,重新修订增补,完成《升庵诗话新笺证》,由中华书局2008年列入《中国文学研究典籍丛刊》出版。《新笺证》分三册,九十万字,代表了《升庵诗话》整理研究的新水平。父子二人的学术著作能同时收入《中国文学研究典籍丛刊》出版,这在当今学术界较为罕见。
对四川地方文献的整理始终是仲镛先生学术关注的重点,他曾参与过林思进、庞石帚著作的编辑,还计划过陈寿《巴蜀耆旧传》的辑佚和《巴蜀文粹》的编纂。他晚年的精力基本上花在编纂《赵熙集》和编校《借槐庐诗集》上,先后完成了这两部书的整理与出版。赵熙字尧生,号香宋,四川荣县人,清光绪十八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转官监察御史。民国后退居荣县,修志讲学外,以读书吟咏为事,为蜀中五老七贤之一,诗书画三绝,世称“晚清第一词人”。赵熙一生勤于著述,但除了《香宋词》及纂修的《荣县志》在生前刊刻外,其他著作俱未刻行。王仲镛先生与友人王文才、赵元凯、赵念君共同发起编纂《赵熙集》,并由他担任主编。《赵熙集》由《香宋诗集》八卷、《香宋词》三卷、《香宋文录》三卷组成,附录王仲镛先生撰写的《赵熙年谱》,成为目前最齐备的赵熙诗文全集。该集的编纂因得到赵氏家藏手稿,加上编者中的赵元凯、赵念君二位先生为赵熙哲嗣,使得本书在内容上有质量保证,成为研究赵熙的重要参考书。
编校曹经沅遗稿《借槐庐诗集》,更具有一些悲壮的色彩。曹经沅原字宝融,后字蘅,四川绵竹人,民国时期曾在安徽、江西、贵州等多地任要职,曾主编《国闻周报》副刊《采风录》,刊登南北各省古典诗词第一流之创作,著名学者卢冀野称之为“近代诗坛的维系者”。《借槐卢诗集》四卷,原稿由曹氏昆仲提供,乃为曹氏弟子曾学孔录写,原稿已经在“文革”中下落不明。而曾学孔抄录之时,已经下在狱中,风险之大,故所用之纸既破碎,而且仓皇之中字迹潦草,错漏连篇,几不可卒读,曾学孔在录完遗稿后就死在狱中。后来几经周转,此稿由曹氏昆仲投请著名诗人黄穉荃先生编订,黄氏以年老体病推荐了仲镛先生。王先生拿到遗稿,感于留存之难及曾君之义,义不容辞地完成了《借槐卢诗集》的编校,并由巴蜀书社1997年出版,完成了黄穉荃先生的重托,尽到了一个学者应有的职责。
在整理蜀中典籍的同时,仲镛先生还抽出时间来撰写了不少鉴赏文字,收入各种赏析集中。他的鉴赏文字与众不同,注重考订文本,在此基础上展开分析,故显得稳重、平实,读后令人难忘。例如他为《百家唐宋诗新话》所撰写的十篇文章,其中有八篇都是从文字校勘入手,先弄清楚版本,厘定错误,再进行赏析。这种严谨的学风始终贯穿他的著述中,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除了学术研究外,仲镛先生还擅长创作旧体诗词,平生为诗不下千首,但多已散失,后人从剩稿残笺中辑出数十首,编成《梅荪诗词辑存》附于《居易室文史考索》书后,从中可以窥见作者才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作为被人尊敬的一代学者,王仲镛先生的学术著作及其学术成就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