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思维·创新意识·民族精神

2015-10-09 13:24张新科
西部学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生命力史记魅力

摘要:司马迁的《史记》具有永久的魅力与生命力。其魅力在于它深刻而独特的思想,在于它通过三千年历史体现了人性的光辉和我们的民族精神,在于它文本的整体系统结构和强大的艺术力量。正是这些魅力,形成了《史记》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影响力和永恒的生命力。《史记》的生命力也来自于历代读者对它的消费与接受,来自于它世界性的传播与研究。

关键词:《史记》;魅力;生命力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司马迁的《史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座丰碑,也是世界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璨明珠,具有永久的魅力和生命力。这部巨著的魅力和生命力,一方面来自于它自身的新颖性、创造性,另一方面来自于历代读者对它的消费与接受,来自于它的世界性的传播与研究。

一、《史记》内在的魅力

《史记》内在的魅力首先是它思想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思想是一部著作的灵魂。《史记》展现了从黄帝到汉武帝时期三千年的中华民族历史,具有百科全书特点,思想丰富,内涵深刻,鲁迅先生称之为“史家之绝唱”。所谓“绝唱”,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记》不同于一般的史学著作,它突破了传统史书为尊者、亲者、贤者讳的樊篱,以“实录”精神记载历史;突破了传统史书对待下层人物的态度,把游侠商人乃至农民起义领袖写入历史;突破了传统的义利观,既重义,也不轻利,第一个在历史著作中写入经济问题,等等。这些思想的闪光点,就是司马迁自己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具体体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是《史记》创作的主旨和核心,是《史记》内在魅力的关键所在。

“究天人之际”,这是哲学家探讨的问题,司马迁的《史记》以此为出发点,要担当起哲学家的重任,可见其立意高远,思想深邃。《史记》创立纪传体,以人为中心来反映社会历史的变化,形象说明支配历史发展的是人而不是天。《高祖本纪》记载刘邦对自己取得天下原因的分析:“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以吾所以取天下也。”刘邦的一番话,说出了得人者得天下的基本道理。《项羽本纪》记载项羽临死前多次称“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把自己失败的原因归至于天,司马迁批评道:“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司马迁的批评,同样说明一个道理:失去天下的原因不在于天,而在于人。《史记》十二本纪作为全书的核心所体现的正是这种思想,一个王朝的兴与亡,盛与衰,关键在于执政者是否有德,是否顺意民心,是否重用贤才之人。夏桀、殷纣、周厉王、周幽王等就是最典型的反面例证。历史的发展,关键在于人,而且推动历史车轮的不只是帝王将相,还有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物,各种大小官僚、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经学家、说客、策士、刺客、游侠、商贾、卜者、俳优等。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通过伯夷、叔齐的故事大胆地对天道提出质疑:“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尽管《天官书》中也记载了一些天人感应的事情,但从总体上说,《史记》是以人事为中心,强调人在社会历史中的重要作用。一部史书,从哲学的高度来思考问题,探究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原因,无疑具有了非同寻常的魅力。

“通古今之变”是司马迁历史观的核心,他认为历史总是变化的,盛衰也是自然之理。《史记·平准书》说:“物盛而衰,天地之常数也。”“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物盛而衰,固其变也。”这是司马迁从历史发展中总结出的基本道理。历史总是处在“变”的过程之中,比如从秦末农民起义到刘邦建国八年时间,社会急剧变化,但司马迁却看得清楚:“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1]759陈涉、项羽、刘邦三个人是这段历史变化中的关键人物,他们各自在历史上的贡献是不一样的:陈涉之功在于首先发难,项羽之功在于打败强秦,刘邦之功在于建立汉朝。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以王朝的兴衰更替作为标志,这在十二本纪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并且司马迁表现出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进步的历史观,项羽没有做皇帝,但司马迁认为他曾一度主宰天下,所以破例放入“本纪”中。吕雉没有做女皇,但司马迁认为在惠帝之时她是实际的执政者,所以也破例放入“本纪”而没有给惠帝单独立传。《史记》“十表”中对各个历史阶段进行划分、总结,也是古今之变的重要体现,如《三代世表》起于黄帝,迄西周共和;《十二诸侯年表》起于共和,迄孔子卒;《六国年表》起于周元王元年(前475)迄秦二世灭(前207);《秦楚之际月表》起于陈涉起义(前209),迄刘邦称帝(前201)。这些“表”的起止阶段,都是历史发展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当然,历史的变化主要还是通过人物的活动来体现,不同的人对社会变化产生不同的作用,而且每个人在历史的活动中命运也在发生变化。李斯入秦,由客卿逐渐发展到丞相,达到人臣的极点,此后开始走下坡路,与赵高合流把秦王朝推向反动,最终自己也被腰斩咸阳;陈涉由一个雇农揭竿而起,轰轰烈烈推翻秦王朝,做了陈王,此后逐渐衰落,最终落个悲剧结局。刘邦的一生,经历了泗水亭长、沛公、汉王、汉高祖四个阶段,其个性与人格也随着这些不同的阶段而变化,由一个流氓无赖变为雄才大略的国君;项羽起兵时二十四岁,以暴风骤雨般的力量打败强秦,成为诸侯上将军,由微弱到强大,此后随着实力的增强,成为西楚霸王,达到兴盛的顶点。此后经过鸿门宴、分封诸侯,由盛转衰,最终垓下之围失败而乌江自刎。类似的人物举不胜举。每个个体变化的背后都有深刻的原因,所以司马迁着重从“变”的角度写人,以体现社会历史的变化。“通古今之变”固然是史学家的任务,但司马迁对历史、对人物的认识和分析,超越了一般史学家的眼光,因而也具有独特的魅力。

“成一家之言”的思想,明显受到先秦诸子百家学术思想的影响。司马迁的思想是综合了先秦各家思想之后形成自己独特的一家思想。他以自己的思想选择人物,给人物立传,如陈胜、吴广农民起义,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这与一般史学家把农民起义视为“贼”“寇”大不一样。司马迁还是第一个在历史著作中写入经济问题的史学家,《平准书》详细记载了汉兴以来经济政策的发展变化,并且提出了“物盛而衰”的道理。《货殖列传》专门记载商人发家致富的事迹,强调物质财富的重要性。司马迁敢于对秦代历史作出公允的评价,认为“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1]686当主流舆论指责讥笑秦王朝时,司马迁却独树一帜,强调秦王朝“世异变,成功大”。还应特别注意的是,《史记》一书,创立了民族史传如《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把四周少数民族纳入华夏民族的版图之内,体现大一统思想。司马迁之前,人们的民族观中一直是歧视少数民族,如《诗经》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左传》宣扬“尊王攘夷”,《公羊传》强调“内诸夏而外夷狄”。司马迁突破以往的观念,认为各民族都是黄帝的子孙。司马迁在《五帝本纪》中记述了传说中“五帝”的事迹,他们是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并且说颛顼、帝喾、唐尧、虞舜都是黄帝的子孙。中华民族的历史就从黄帝这里发源,绵绵不断。如《夏本纪》:“禹者,黄帝之玄孙而颛顼之孙也。”《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周本纪》:“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楚世家》:“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越王勾践世家》:“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匈奴列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不仅如此,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生活环境和风俗习惯。如《大宛列传》:“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有蒲陶酒。多善马。有城郭屋室。其属邑大小七十余城,众可数十万。其兵弓矛骑射。……多玉石,河注中国。”《史记》不是简单的历史资料整理,而且不以统治者的思想意志为转移,而是要独立思考社会问题,把史书当作“子书”来写,发表自己的一家之言,正如梁启超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所说:“迁著书最大目的乃在发表司马氏一家之言,与荀况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质正同,不过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发表耳,故仅以近代史的观念读《史记》,非能知《史记》者也。” 这又使它具有了非同寻常的魅力。

《史记》内在的魅力还来自于司马迁独特的人格魅力。作为史学家,他有严谨的求实精神,做到“不虚美,不隐恶”,真实反映历史;他有创新精神,在史学史上树立了丰碑,使《史记》在思想、体例、艺术等方面具有了新颖性、创造性;他有顽强不屈的斗争精神,在挫折面前不低头;他有忍辱精神,因李陵之祸而遭受奇耻大辱后能以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给自己以精神动力: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2]2732

这样的人格精神,这样的人生体验,使《史记》具有了独特的韵味,深深地打上了司马迁精神的烙印。

《史记》内在魅力还来自于这部著作所体现的人性的光辉和民族精神。传记是人类生命的特殊载体,它对于真善美的歌颂和对假恶丑的揭示,体现了我们民族人性的多个层面,尤其是人性中闪光的部分永远具有不朽的魅力。《史记》中以仁爱著称的国君如尧舜禹之外,商汤、周文王、周武王、汉文帝等等;管仲、鲍叔的真纯友情,廉颇的知错就改,张释之的忠厚善良,汲黯的正直敢言,李广的仁爱士卒,甚至最下层的不知名姓的“漂母”身上也闪耀着人性中善的光芒。每一个个体生命,汇聚成为我们的民族生命,凝聚成为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更进一步来看,《史记》三千年历史中所体现出来的是我们民族积极进取、建功立业的追求精神;是坚韧不拔、战胜挫折的不屈精神;是勇于革新、敢于革命的无畏精神;是忧国、爱国的情怀,是崇尚德义的高尚人格。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曾指出:“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辉,这就是中国的脊梁。”[3]94《史记》所展现的正是我们民族的脊梁,因而具有不朽的魅力。

二、《史记》文本的魅力

《史记》内在的魅力是通过文本体现出来的。《史记》文本从大的方面看,是由五种体例构成。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对这个结构及其作用有明确的交代:“罔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这是一个整体系统,其中本纪作为“科条”是整个系统的最高层次,是全书的纲领;本纪、世家、列传为第一个子系统,从帝王、诸侯及社会各阶层这些不同的人事层面反映历史的变化;“表”与本纪、世家、列传为第二个子系统,本纪、世家、列传所写的人物事迹在大事年表中简洁地反映出来,也就是说,“表”包含了本纪、世家、列传的内容;“书”与本纪、世家、列传为第三个子系统,八书记载典章制度,体现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与人事层面的本纪、世家、列传相结合,立体化地反映社会的全貌。在这个整体系统中,人物是主体。这种体例与结构,是司马迁的创新,突破了以往史书的编纂体例,具有其独特的价值与魅力。

更重要的是,《史记》文本,尤其是本纪、世家、列传,具有文采和情感。《史记》以历史真实为基础,这是它生命力的基础。但司马迁在“实录”基础上写人叙事,施展文学才华,使《史记》成为文史结合的典范,恰似“戴着镣铐跳舞”。明末清初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把《史记》与《水浒传》作对比,指出两者的不同,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

《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却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4]19

《水浒传》是小说,是“因文生事”,可以虚构;《史记》是历史,不能虚构,司马迁却能“以文运事”,在历史真实的前提下进行叙事写人。“以文运事”,首先在于典型性,一个人的一生有许多事迹,司马迁不是记流水账,而是选择典型的事例表现人物的个性。不仅如此,“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5]166在历史真实的前提下进行合理想象,还原历史场景,尽量用人物自己的语言表现其个性。还要善于在相互比较中显出人物个性,乃至于用大量的细节描写、心理描写展现人物个性。这样写出来的人物才具有个性化,正如日本学者斋藤正谦所说:“子长同叙智者,子房有子房风姿,陈平有陈平风姿。同叙勇者,廉颇有廉颇面目,樊哙有樊哙面目。同叙刺客,豫让之与专诸,聂政之于荆轲,才出一语,乃觉口气各不相同。高祖本纪,见宽仁之气动于纸上;项羽本纪,觉喑噁叱咤来薄人。”①“以文运事”还在于人物故事的戏剧性,为了避免叙事的平铺直叙,《史记》往往用激烈的矛盾冲突和波浪起伏的情节以及重要的场面描写来展现事件的发展过程,使传记如波涛汹涌,跌宕起伏。如《项羽本纪》、《廉颇蔺相如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刺客列传》等。

更进一步看,“以文运事”还在于《史记》刻画的人物不是单一的某一方面的性格,而是具有多种性格的完整的人物形象,人物性格具有流动性和复杂性。陈涉,反秦的领袖,也有骄傲、偏狭的一面;刘邦,汉代的开国皇帝,雄才大略与渺小狡诈集于一身;李广,司马迁崇敬的将军,也有打败仗的时候,也有气度狭小的时候。项羽,灭秦的英雄,钱钟书先生结合《史记》中的《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陈丞相世家》《淮阴侯列传》等篇章对于项羽的二重组合性格进行了全面分析,指出:“‘言语呕呕与‘喑噁叱咤,‘恭敬慈爱与‘剽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两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史记》写人物性格,无复综如此者。”[5]275充分揭示了项羽复杂而真实的性格特征。这样的人物,从审美角度看,是一个立体的人物,更具有真实性、生动性和感染力。

“以文运事”还在于《史记》文本多样化的风格,不局限于单一的某一种风格,可以说是魅力四射。宋代马存在评论司马迁的经历与文章风格的关系时说:

子长平生喜游,……今于其书观之,则其生平所尝游者皆在焉。南浮长淮,溯大江,见狂澜惊波,阴风怒号,逆走而横击,故其文奔放而浩漫;望云梦洞庭之波,彭蠡之渚,涵混太虚,呼吸万壑而不见介量,故其文停蓄而渊深;见九嶷之芊绵,巫山之嵯峨,阳台朝云,苍梧暮烟,态度无定,靡蔓绰约,春装如浓,秋饰如薄,故其文妍媚而蔚纡;泛沅渡湘,吊大夫之魂,悼妃子之恨,竹上犹有斑斑,而不知鱼腹之骨尚无恙者乎?故其文感愤而伤激;北过大梁之墟,观楚汉之战场,想见项羽之喑噁,高帝之谩骂。龙跳虎跃,千兵万马,大弓长戟,俱游而齐呼,故其文雄勇猛健,使人心悸而胆栗;世家龙门,念神禹之大功,西使巴蜀,跨剑阁之鸟道,上有摩云之崖,不见斧凿之痕,故其文斩绝峻拔而不可攀跻;讲业齐鲁之都,睹夫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彷徨乎汶阳洙泗之上,故其文典重温雅,有似乎正人君子之容貌。[6]161

这段评论充分体现出《史记》文章的多元化风格。清代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也以“奇”、“高”、“大”、“远”、“疏”、“变”来概括《史记》文章的风格。明清以来的《史记》评点更为细致,涉及到每一篇的结构、主旨、笔法等。如评《孙子吴起列传》:“通篇以‘兵法二字作骨。”(《史记评林》卷六五)《商君列传》:“通篇以‘法字作骨,……血脉何等贯串!”(《史记评林》卷六八)《李将军列传》:“以‘不遇时三字为主。”(陈仁锡《陈评史记》卷一百九)等等。《史记》不仅文章风格多样化,语言也多样化,如历史人物自身的语言富有个性,司马迁的叙述语言生动活泼,每篇的评论语言丰富多彩,并且广泛吸收民间语言,改译先秦的古奥语言。多样风格、多样语言,这些都体现了《史记》的艺术魅力。艺术的魅力是文本外在形式的体现,是作者艺术才能的体现。通过艺术的手段展现深刻的思想内容,《史记》做到了两者的完美结合。明清以来的评点对《史记》艺术魅力的探寻取得了较大成绩,对今人理解《史记》“以文运事”颇有帮助。

还应强调的是,由于司马迁特殊的人生经历,尤其是李陵之祸后,“司马迁特别晓得了人世的艰辛,特别有寒心的地方,也特别有刺心的地方,使他对于人生可以认识得更深一层,使他的精神可以更娟洁、更峻峭、更浓烈、更郁勃,而更缠绵了。”[7]122《史记》带有司马迁深刻的人生体验,因而不是干巴巴的叙事,而是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鲁迅称之为“无韵之离骚”。情感是联系作者与读者的纽带。《史记》将情感渗透在字里行间,处处时时都有司马迁影子的存在。如《管晏列传》中的一段: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1]2131

我们读这样的文字,不难体会到司马迁的感情色彩。当用渗透法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思想时,司马迁就公开站出来,直抒胸臆。如《屈原列传》: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1]2482

抒情诗般的语言,使《史记》具有了很强的情感力量。“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史记》把死的冷冰冰的资料变成活的热乎乎的生命,而强烈的情感引起读者的共鸣,并产生感染力,这就是情感的魅力。正如明代茅坤所说:“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若此者何哉?盖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故也,而固非区区字句之激射者也。”[8]464按照文学理论原理,文学的审美特性,“其最基本的特色就是具有很强的艺术魅力或很强的思想艺术感染力,使人或沉思嗟叹,或心怡神旷,或感激愤悱,或冥思幽想,而又处于被吸引、被驱使的不能自已的状态。”[9]225《史记》的艺术魅力正在于此。

三、《史记》的生命力

由于《史记》具有内在的思想魅力,具有文本的艺术魅力,所以也就具有了很强的生命力,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典范。清人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一说:“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矣。”这是从体例、文本方面肯定《史记》的价值与魅力。清人李景星《史记评议序》说到:

由《史记》以上,为经为传诸子百家,流传虽多,要皆于《史记》括之;由《史记》以下,无论官私记载,其体例之常变,文法之正奇,千变万化,难以悉述,要皆于《史记》启之。②

这是把《史记》放到整个中国文化的长河中肯定其承前启后的地位。可以看出,《史记》的思想魅力、文本魅力多方面影响了后来的中国文化,《史记》具有了永久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存在于各个方面。从史学来说,无论从史学意识、史学目的、史学编纂,还是史学规模、史学语言等,都是开辟了史学的新道路,是中国史学史上的一次革命。后来的“二十四史”“二十五史”等,都是以《史记》开创的纪传体为榜样。以文学来说,《史记》无疑给传记文学树立了标杆,其他的文体如散文、诗歌、小说、戏剧等各种文体都受到《史记》影响。这些形式反过来也使《史记》的生命力延伸,《史记》在其他文体中复活,如中国古典散文,从唐宋古文运动、明代复古运动一直到清代的桐城派,都以《史记》为典范。元杂剧中的“史记戏”,据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统计有180多种,《史记》中的人物在戏剧中得以复活,并有了新的形象和意义。以《史记》中的人物和事情为歌咏对象的“史记诗”,在历代诗人笔下重现,仅赵望秦等编纂的《史记与咏史诗》所收录的就有909位诗人3346题3628首。③就《史记》中所产生的成语来说,大约有三百多条,千百年来,代代相传。另外,由于《史记》具有百科全书的特点,在政治学、经济学、地理学、民族学、军事学、法学、教育学、天文学、医学等领域也具有不朽的魅力。《史记》是智慧的源泉,它所体现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智慧和力量,虽然是历史,但在现实中仍具有它永恒的价值和魅力。政治家从中吸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作为自己治国理政的一面镜子;思想家从中学习司马迁思想的有益成分,以充实自己的头脑;军事家从中学习战争思想和战略战术,以提高自己的军事能力;经济学家、教育家、法学家、医学家、天文学家等,都可以从中吸取自己所需的营养。无论哪个层次的人,都可以从中领悟到做人处世的道理,完善自己的人格,都可以既得到历史的教益,又得到文学的审美感化。这是其他史书无法企及的。

《史记》之所以具有生命力,还在于它作为一条文化链,有传播者,有接受者,有研究者,历代不绝,乃至于形成一门学问——“史记学”。④这门学问的形成过程,就是《史记》生命力延伸的过程。汉魏六朝是《史记》的传播和初步研究时期。由于《史记》思想的独特性,被视为“谤书”,其传播受到很大限制,直到东汉中后期才得以较广泛的传播。魏晋以后,随着思想界的变化以及史学的发展,《史记》逐渐受到人们的重视。唐代奠定了《史记》在史学史和文学史上的双重地位。本时期,由于史学地位的提高,尤其是“正史”地位之尊,使《史记》在史学史上备受尊崇,纪传体成为修史之宗。唐代掀起的古文运动,举起了向《史记》文章学习的旗帜,使《史记》所蕴藏的丰富的文学价值得到空前未有的认识。宋代《史记》开评论《史记》的风气,或论史事,或评人物,或谈文章,有褒有贬,不宗一派。而且由于统治者对修史的重视,加之印刷术的发明,大量刊刻印行《史记》,为人们研读《史记》提供了方便。宋人也注重学习《史记》的作文之法,欧阳修、曾巩、王安石、“三苏”等人提倡学习《史记》,并身体力行,取得了可喜成果。元代人的主要贡献在于把《史记》中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搬上戏曲舞台,进行广泛的宣传,拓宽了《史记》传播的范围。这些剧目的流传,反过来又扩大了《史记》的影响。明代是《史记》评论的兴盛期。印刷技术的提高,给刻印《史记》提供了有利条件。尤其是文学复古运动的出现,《史记》的声价随之提高,评点《史记》取得了较大成就,凌稚隆的《史记评林》具有代表性。⑤清代是“史记学”的高潮期。据统计,研究《史记》并有文章著作的学者达300多人,考证与评论并举,前代所提出的许多问题,如班马异同问题、《史记》与小说的关系问题、《史记》论赞问题,等等,得到进一步深入。近现代是“史记学”的转折期,伴随着时代的转型,《史记》研究出现新的思想观念、新的研究方法。当代是“史记学”的大盛期。《史记》研究发生了质的变化,所取得的成果大大超过历代的成果总和。研究领域不断扩大,研究问题逐步深入,研究方法日益改进。港澳台地区的《史记》普及和研究也取得可喜成绩,尤其是台湾地区的《史记》研究,在资料运用和研究方法都有独特之处,某些成果可与大陆互为补充。⑥从汉魏六朝时期开始直到今天,历代的传播、评论、接受、研究,显示出《史记》的不朽魅力和永久的生命力。可以说,读者的阅读消费与接受,是《史记》生命力延伸的重要因素。从历时性看,从汉代开始,经唐宋元明清直至今天,《史记》传播的范围愈来愈宽广,接受的群体愈来愈扩大,接受的途径、形式也愈来愈多样化。从共时性来看,它包括普通读者阅读欣赏《史记》的“审美效果史”、评论家对《史记》的“意义阐释史”、文学家、史学家对《史记》学习而进行创作的“经典影响史”等。这些方面,共同促进了《史记》文化价值的不断增加。

《史记》的魅力和生命力还在于它的世界性。据史书记载,《史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传播到了朝鲜半岛。《北史·高丽传》记载,唐以前“三史”传到高丽。《旧唐书·高丽传》说高丽“俗爱书籍”,“其书有《五经》,及《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阳秋》、《玉篇》、《字统》、《字林》,又有《文选》,尤爱重之。”《史记》传入日本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据覃启勋考证,“《史记》是在公元600年至604年之间由第一批遣隋史始传日本的”,明清之际,是《史记》东传日本的黄金时代。[10]《史记》传入日本后,对日本的政治、文化等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日本,各种形式的《史记》抄本、刻本,或选本,或全本,数量在百种以上,《史记》的传播和普及程度是非常广泛的。其研究成果也颇为突出,尤其是在资料整理方面甚至超过我们国内,如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池田芦洲、池田英雄《史记研究书目解题》等,都是代表性著作。据有关资料,《史记》在18世纪传到俄国, 2010年,由越特金和其子花40年功夫翻译的《史记》俄文出版,标志着《史记》全书第一个欧洲语言译本的问世。《史记》在欧美其它各国也有程度不同的传播。在法国,汉学家沙畹(1865-1918)曾翻译《史记》,而且是第一部西洋《史记》翻译,共五本。沙畹去世后,他的学生康德谟(Max kaltenmar)在1969年把沙畹留下的三卷世家和他自己翻译的两卷,编成第六本。⑦美国自19世纪40年代开始关注《史记》,1840年出版的《中国丛报》开始有介绍司马迁的文章。20世纪以来,译介《史记》取得较大成绩,华兹生(Burton Watson)教授从1950年至1993年,将《史记》130卷中的80卷翻译成了英文。倪豪士(William H. Nienhuaser)教授计划翻译整部《史记》,拟出版九卷,截至目前完成五卷。在英国,翻译《史记》较有代表性的是1994年雷蒙·道森(Raymond Dawson)《司马迁史记》,它作为“世界经典系列丛书”之一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19世纪中期,奥地利汉学家先驱菲茨迈耶把《史记》24卷翻译成德文,这是最早的德文译介,此后,德国慕尼黑大学海尼诗(Erich Haenisch)等人,对《史记》都有部分翻译。其他国家如丹麦、匈牙利等也有《史记》译本。对于这些情况,美国汉学家倪豪士曾撰文介绍。⑧近年来,国内学者吴原元、李秀英等对西方《史记》译介情况有较多的关注。⑨总体来看,《史记》从东亚到欧洲,传播范围逐步扩大。尤其是1956年司马迁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后,世界范围内研究《史记》的人也越来越多,成为“史记学”重要的组成部分。中国的一部史书,已经超越了国界,进入世界视野,成为全世界的文化代表,足以显示出它的影响力和生命力。

总之,《史记》是一部思精体大的著作。《史记》的思想、精神、体制、艺术深深地影响中国文化。即使今天,司马迁家乡还保留着许多习俗以纪念司马迁,说明司马迁与《史记》的生命力是永久的。我们相信,《史记》以其独特的魅力将会走向永恒的时间和无穷的空间。

附记:依据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的说法,今年是史圣司马迁诞辰2160周年,谨以此文作为对这位伟大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的纪念。

注释:

①(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史记文章》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②李景星:《史记评议·自序》,见《四史评议》,岳麓书社1986年版。

③赵望秦、蔡丹等:《史记与咏史诗》,三秦出版社2012年版。

④张新科《史记学概论》一书曾对“史记学”有较全面的概括总结,可参考。商务印书馆2003年出版。

⑤关于明代《史记》评点的成就,可参阅张新科《史记文学经典化的重要途径——以明代评点为例》一文,载《文史哲》2014年第3期。

⑥关于历代《史记》研究情况,可参阅张新科、俞樟华《史记研究史略》一书,三秦出版社1990年出版。

⑦⑧(美)倪豪士:《一百年史记翻译(1895-1995)》,载袁仲一等主编《司马迁与史记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出版。

⑨吴原元:《百年来美国学者的史记研究述略》,载《史学集刊》2012年第4期;李秀英:《史记在西方:译介与研究》,载《外语教学与研究》2006年第4期。

参考文献:

[1]司马迁.史记[M].中华书局,1959.

[2]班固.汉书[M].中华书局,1962.

[3]鲁迅.且介亭杂文[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4]林乾主编.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三卷)[M].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

[5]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M].中华书局,1979.

[6]凌稚隆.史记评林[M].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

[7]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8]茅坤.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一)[M]//续修四库全书(第133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9]敏泽,党圣元.文学价值论[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

[10]覃启勋.史记在日本[J].文史知识,1988(12).

作者简介:张新科,男,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杨立民)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过程及其意义”(13BZW040);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外史记文学研究资料整理与研究”(13&ZD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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