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匪
他说
戴上面具,悲伤便消失在没有记忆的狂欢生涯里。
在那个时候,与之一同消失的,其实不仅仅是悲伤。
你们见不到我,我也亦然。
一
“你不再要点羊干酪和面包吗?”莫伊扎尔问。
正如莫伊扎尔想的那样,旅人摇了摇头。这些人总是如此。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带来那里的尘土和悲伤,在他的门口停下,向他讨一碗水,然后道谢。他们安静,彬彬有礼,却从来都不是好客人。
“那么你是否需要住宿?”出于礼貌,莫伊扎尔继续问道。
“我没有钱可以给你。”旅人笑了,“但是为了回报你的好意,我会为你讲一个故事。”
事情总是这样,莫伊扎尔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些旅人的口袋里没有面包也没有盐,可从来不会没有故事。
“这里不缺故事。”
“啊,我以为这里是需要故事的。”旅人的目光落到了门外。高原的风掠过门前的大道。路上空无一人。
“在你之前,来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客人。”莫伊扎尔嘲弄地望着旅人。他们和你一样自以为是地讲述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并且沾沾自喜地认为这是从未有人经历过的遭遇。也许一开始还是这样。在莫伊扎尔旅店刚开张的那些日子,他的确被旅人和他们的故事迷住了。他的世界随着旅人的脚步而不断延伸、扩充。他的时间因旅人的回忆交缠重叠最后错乱,他的生命因此丰盈、充实。在那段时间里,莫伊扎尔曾经如此相信他会被赋予无限的可能性。在繁星一样难以计数的新故事里获得同样丰富的人生。他贪婪欣喜地听着那些故事,直到第一次听到重复。在那之后就是不断地重复,人们遭遇着同样的事情,然后又同样地跑到这里述说,最可笑的,他们总以为经历了别人未曾经历的事。
这是个让人厌倦、痛恨、疯狂的世界。同样的事情就像天上掉下的轮子碾过一个又一个傻瓜。莫伊扎尔一想起那些人的面孔就想发疯。他们这些人就连长相都很相似……
莫伊扎尔重新把目光移到旅人的脸上。他有那么一点不确定,因为就在他刚才把视线挪开的一刹那,就已经忘记他的模样。这一次,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旅人,要记下他的模样。这是一张普通的面孔,除了没人能记住它以外。
“你长得有些不一样。”莫伊扎尔酸胀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即便这样,他还是说不出旅人眼睛的颜色。
“人们看不见我。”
莫伊扎尔点点头。他想他明白旅人的意思。人们望着他,同时又忘记他,所以,没有人能看见他。高原客栈的主人放下手里的碗,坐了下来。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有些头晕。
“那好吧,陌生人,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在我厌倦之前。”
就这样,隔着长长的餐桌,旅人向莫伊扎尔讲起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高原秋天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这注定是一个不会被打扰的下午。
二
故事从一个女人开始。虽然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我将要向你讲述的故事里真正出现过。她曾经是之前的那个故事的全部,而正是那个故事的结束才宣告了这个故事的开始。
我本来可以像其他男人一样幸福或者不幸,活着然后死去。如果在婚礼那天,她没有忽然离开我的话。那天,她穿着白色的婚纱。我们相对着站在神父面前。教堂很大,潮湿的空气里飘浮着百合的香气。外面在下雨。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那个城市,阴郁多雨,尤其到了那个时候,夏天快到了,天真热,我能看到她鼻尖上的汗珠。在别人的注视下,我想象并且等待着去吮吸它们。
“你愿意吗?”
我有些走神,可还是回答了神父的提问。
“你愿意吗?”神父转而向她发问。
我盯着她。她会答应的。更何况,我的脚正踩在她的裙裾上。
“你愿意吗?”神父又问了一次。她低着头,嘴唇微微开启。就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大地忽然裂开。不是别的大地,就是我们脚下的大地。一道巨大的口子横亘在我和我的新娘中间。不仅是我们这对新人,婚礼上的一切——花童,客人,唱诗班,布道台,鲜花,座位,甚至就连高悬在头顶的十字架都被分成了两半。情况真是乱极了。空气里充满着呛人的硫磺味道,地心深处吹来的风强劲而且滚烫,客人们惊惶失措,一边尖叫一边着魔似的望着脚下的那道裂口。就在这种时候,右边的那个新人,也就是我的新娘,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大地深处。
我伸手抓她,可是大地却在我面前迅速合上,连一道裂缝都没有留下。周围的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闷热的天气,宾客们穿戴整齐地站在教堂参加一场神圣的婚礼。只是百合花的花瓣有些焦黄,还有就是,我的新娘不见了。
人们看着我。但我没有过多理会他们目光里种种复杂的含义。我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研究教堂的地面。你可以认为我是在徒劳地寻找那道裂口曾经存在过的证据,但事实上,我寻找的是一条道路,一条不为他人看见的道路。它与纵容我新娘逃跑的裂口同时出现,却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
它从我的脚下开始,蜿蜒延伸,看不见尽头,然而,毫无疑问,我将踏上这条不知道通向何方的道路,寻找我的新娘。
事情一开始并不是很顺利。由于我认定新娘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所以急于出城。可新娘的父亲却劝我留在城里。他认为新娘一定是在城里的某个角落。“那不过是个小玩笑。生活本身就是个大玩笑。”他举起酒杯,红润明亮的脸庞上充满善意和喜悦。新娘的母亲没有说话。她只是严厉地看着我。这目光在告诉我,我应该对发生的这一切负责——她的女儿,开裂的大地,还有烧焦的百合花。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要这样迫切地离开这个城市的原因之一。最后,我答应他们直到下一个月圆时,我才会放弃在城里的寻找,去更远的地方。他们对这个决定还算满意。临走的时候,他们双双拥抱我,并提醒我他们曾经像亲生父母那样爱过我,所以即使他们的女儿是被魔鬼带走,我也要尽一切可能把她平安带回来。我用同样的真情回应他们,告诉他们我会完成自己的使命,并且永远像他们亲生的孩子那样对待他们。
就这样,我终于摆脱了我的岳父母,急匆匆地向城外走去。
我花了一段时间终于明白自己的状况——我迷路了。曾经熟悉的城市一下子变成了迷宫。我不得不在岔路口费尽心思选择是向右还是向左或者直行,尽管每一次的深思熟虑最后都被证明是错误的。我的的确确是在走,迈动双腿,一点也不敢耽误,可最后只是在原地打转。在那个下午即将结束前,我第四次经过那座布满锈蚀的大桥。在那上面,我背靠着栏杆把她搂在怀里。栏杆很凉,她的嘴唇更凉。
我转身走上桥。尽管这并不是出城的方向。据那个头上长角的家伙自己说,他就是在我上桥的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但我对此毫无察觉。于是,他拍拍我的肩膀。
“为什么?”这个谦逊温和的声音追问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累了。”我说话的口气一定不太礼貌,问话的人有些难堪。
“我这样问你问题惹你心烦了吧。问题就是这样,它惹人心烦,谁都恨它。可人们总爱把它们挂在嘴上,就像男人离不开女人一样。”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一张忧心忡忡的中年人面孔,光秃秃的额头,还有上面一对螺旋卷曲的大角进入我的视野。
我认出了他。恶魔,这个在传说中无恶不作的家伙此刻就在我面前,正一脸真诚地为问了我几个问题而自责。要是我有点幽默感的话就应该开怀大笑。可我没有。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泄愤的对象,可以让我理所当然地恼怒仇恨的对象,可以把这个糟糕又莫名其妙的局面统统怪罪在他身上的对象。
他显然很适合。除了如果打起来我不是他对手这一点外。
“人们都习惯把他们的不幸算到我头上。”恶魔笑了,“可一旦我告诉他们我愿意提供帮助时,就很少有人会拒绝我。你说是这样吗?”
我没有说话,我在计算代价。恶魔不会平白无故地帮助人。但我必须找到我的新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比你自己更知道你。只要我愿意,我会给你你真正需要的。别害怕,你不用交出自己的灵魂。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现在就揭开这座城市的秘密。上钟楼去,你会知道为什么你走不出这座城市,我在那里等你。”说完这些,他就消失了。在他原先站着的那个方向,落日被烧得通红。天空在燃烧,河水在燃烧,而城市仿佛只是火焰里的一个幻影。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是的,我愿意接受他的帮助。
三
那天晚上,为了寻找答案,我手脚并用地顺着螺旋型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终于来到这座城里的制高点——钟楼。俯瞰脚下,眼前的景象疯狂极了!
在我身下,城市一如既往地美丽闪亮。它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它有一切我所熟悉的特质,却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城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并按照这意志生长膨胀。此刻,它就像盛放的花朵。外面的花瓣慢慢打开,露出里面的花瓣,里面花瓣再慢慢打开,又露出新的花瓣。在新的花瓣下面一定还藏着更多更多的花瓣等待盛开。这夜的花朵,它注定要不断绽放,在潮湿温暖的风里,绽放闪亮璀璨的花瓣。只要你认真看,就会发现每一片花瓣都是一座城市,一座我所真正熟悉的城市。不,应该说是一座和我真正熟悉的那座城市一模一样的城市。
而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经过同一座桥,走过同一个屋顶,穿过同一条街道,甚至遇见同一个熟人的原因。
事实上,它们彼此并不相同,它们只是同一花朵上的不同花瓣而已。
在被映得通红的天空下林立着的其他钟楼,那上面是否也站着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他要找回他的新娘,却总也走不出他必须离开的城市。
“现在,你应该相信我的诚意了。”
“我明白了这座城市的秘密。”我纠正了恶魔的话。
恶魔走出阴影来到我的身边,顺着我的目光望向远处。
“你在看那些高塔?”我希望那双淡灰色近乎透明的眼珠能看到一些被我遗漏掉的什么。但他的回答却让我失望。“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你以为还存在另外的你吗?不,不是这样的。一个你,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经够了。”
我们忧郁地对望了一眼。我不知道恶魔为什么忧郁,他看上去总是如此。也许,这个世界已经近乎完美,完美得很快就没有他的栖身之所。
“这城市以前不这样。”
“那时候,你还不悲伤。悲伤会生长,城市也生长,也许,它就是你的悲伤,谁知道呢?”恶魔苦笑着从右角角根抽出两根已经被点燃的烟。他把其中一根递给我。
我望着卷纸上的奇怪花纹有些犹豫。
“抽吧。这是十年前的东西。味道很正。”
我吸了一口,点点头。他说得没错,味道很正,一点都不像是放了十年的烟。“你说过你会帮我。我曾经带着商队穿越沙漠,我不害怕长途旅行,我……”我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眼皮已经重重地合上了,我听见恶魔的脚步声,它们从很远的地方走来。
四
醒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帮我穿衣服。那是一件黑色礼服,有些过于正式,很像人们结婚时穿的衣服。一个几乎全裸的妙龄女郎正费力地抬起我的上半身,几个红鼻子矮人则使劲要把我的大腿塞进礼服的袖子。
“你确定他在这里吗?”
“是啊,是啊,你不是已经摸到他了吗?”
“不,不,他太胖了!鼓鼓囊囊地根本塞不进去。”矮人中的一个抱怨道。
“不,不,是衣服太小了。”另一个反驳道。
“小声点,被针线奶奶听到大家都得玩完。”
“快点,我快没力气了。”女郎在求救。求救声刚传到外面,立刻有一个声音回应道,“见鬼,你们这些人到底在磨蹭什么?”几乎同时,一团火红的身影像风一样撞开大门,推开矮人和女郎,一只手扶住我,另一只手夺过衣服,利索地为我穿戴好,结束了之前的混乱。
“这很难吗?你们不觉得害臊吗?”红发女郎严厉训斥起大家。当她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的时候,我就好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不由浑身哆嗦。红发女郎一定察觉到这一点,因为她立刻就发出警报一样的欢呼,“嘿,他醒了,他醒了。我感觉他在动。”这位女大力士丝毫不顾我还很虚弱的事实,一把抱起我原地转圈。她越转越快,越转兴致越高,直至快乐漫溢她丰满的胸怀,情绪达到沸点,女力士双手一个有力的上抛。就这样,伴随着其他人的尖叫和欢呼,我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发出砰的巨响。
谁也没动。他们纷纷用一种受了惊吓的眼神瞪着我。一直等到我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才从震惊里走出,如梦初醒般地鼓掌喝彩。
“啊,他真的是个天才。”
“完美,无与伦比。”
“说实话,我真嫉妒他。”
“能让我摸摸你吗?”
“看来,你很受欢迎。”一个声音盖过其他赞美声传进我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房间里又多出一个戴礼帽穿西装的中年男人。他长相普通,身材中等,看起来有些疲惫。这样的人,你很容易把他和其他人混同,这也就是说你会觉得他眼熟。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在当时我会觉得他眼熟。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因为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我闭上嘴。既然男人已经抢先把我的问题提出来,那么我能做的就只有闭上嘴听他把话说完。
“不要紧。在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重新来过。你刚来这里很多情况还不熟悉,这段时间就让针线奶奶来照顾你。”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针线奶奶的名字。人们在提起她的时候都显得非常敬畏。从这点看来,她应该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在没有见到她本人之前不能确定这位针线奶奶会比其他这些人更可靠,更会照顾我。也许我应该先见见她再说。
有人在拉扯我的上衣,并且发出含糊不清的指责:“你是我见过最白痴最会糟蹋东西的人!”
我低下头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是什么时候起站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的?更奇怪的是,刚刚还挤得满满当当的房间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其他人是怎么走的?我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看什么?我就是你要见的针线奶奶。”小女孩气鼓鼓地盯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似乎有点斜视,和我说话的时候总看着其他地方。对一个女孩来说,这已经够不幸的了,但更可怕的是在她的脸颊两边还长着两个大肉囊,好像两个装满东西的大口袋,随时都会撑破。而当她说话的时候嘴两边的皮肤就会像青蛙的声囊一样向外鼓出。忽然间对着这么一个面目狰狞的小孩,的确需要一点勇气。
“可你是个小孩。”
小女孩涨红了脸。她把手伸进嘴,气冲冲地从里面掏出以下一系列东西:一团丝线,两圈棉线,三团金线,四团麻线,一大包珠片,一小袋子假宝石,一把铁直尺,一卷皮卷尺,三个白粉笔头,一把大剪刀,十四颗铜扣,二十八颗木扣,七十七颗玻璃珠,四张纸样。随着这些东西被一一拿了出来,针线奶奶脸颊两边的大口袋也随之慢慢缩小,最后消失。现在,她看上去再也不那么让人害怕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当面赞美她微微上翘的嘴角,黑白分明又狡黠迷人的眼睛。是的,她的颧骨有些高,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漂亮女孩。
我张大嘴,瞪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还有一辆小纺车和一个针线包。不过不要紧,它们在里面不影响我开口说话,更不影响我好好教训你这个小混蛋。”她越说越激动,一头金发统统竖了起来。我想这应该和纺车还有针线包无关。
“你竟敢不相信我是针线奶奶!”
“可你还是个孩子。”
“所以他们叫我奶奶。”
“好吧,针线奶奶。”
“但我还是很生气。”
“我真替你难过。”
“这全是因为你,因为你弄破了裤子。这是我给你新做的!”
“不是我的错,有个红头发的女人,她把我……”
“就是你的错,你应该翻个跟头漂亮地着地,这样裤子就不会弄破。”
“我不会翻跟头。”
“这就是你在这儿要学的。现在你已经上过两堂课。第一,无论在何种情况一定要保持身体平衡。第二……”
“不要弄破裤子。”
“是的!”我们怒目相对,好像马上就要厮打在一起。这时,针线奶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我呢,也毫无理由地跟着笑着。真搞不清楚是什么让我们觉得这么好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是那么的高兴,从来没有过的高兴。我只是想笑。不,应该说我只是忍不住去笑而已。身子是空荡荡的,可以全部用来盛满快乐,这简简单单、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的快乐。我们笑得东倒西歪,互相抱住对方的身体拍打,用肩膀撞来撞去,脑袋直敲床板,直到最后肚皮发胀又抽筋,抽筋又发胀,膝盖软得连团棉花都支撑不起来,一屁股瘫在地上。
“这里,这里,真好玩。”我喘着气宣布道,“针线奶奶,我会一直待在这儿的。”
针线奶奶看着我。“可你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还不知道呢。”
我耸耸肩膀。“管它呢,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足够了。”
“足够了?”她回味着我的回答,“看来你还真是来对了地方。”
在针线奶奶的帮助下,我开始熟悉环境。我了解到我们此刻正坐在一辆大篷车里。虽然感觉不到颠簸,但实际上这辆大篷车正跟着其他十二辆大篷车一起缓缓行驶在尘土滚滚的大路上。这些车以及车上的人或者其他什么,统统属于马戏团。马戏团的团长叫做马戏团团长,就是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中年男人。马戏团团长是个严厉的人,可他知道该去哪里演出可以获得轰动,知道怎么像调教狮子一样调教演员。这是他的特长。除此以外,这里的每个成员都有着特殊的本领。红发女郎,是个驯兽师,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红鼻子矮人们会耍杂技,能一个人同时丢出二十九只盘子并且全部接住;半裸的姑娘懂得和马打交道,只要她愿意,能让公马像母马那样发情。还有那些我没见过的也都一样身怀绝技。我留意到针线奶奶有意避开自己不谈。我觉得对此同样保持沉默是比较明智的做法。于是,我换了一个话题。“为了留在这儿,我想我也应该学点什么本事。”
针线奶奶望着我,不知道是赞许还是责备,接着,她把我拉到镜子面前。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不停地回忆或者梦到那个瞬间。为了摆脱它,我曾经一次次要把那个瞬间转述为文字,但毫无意外地都失败了。总有一些东西被遗漏在文字之外。你无法去捕捉它们。你永远也无法去描述这样一个瞬间。当你——
“我看不见自己!”我凑近镜子去寻找自己的影像,可是除了呼出的热气外,镜子里没有任何能证明我存在的证据。蛋糕黄的沙发,黑色的紧拉着的窗帘,一束新鲜的薰衣草,针线奶奶粉红色的发带以及发带下面的脸蛋,还有正穿在我身上的那件黑色礼服……所有这些,都能在镜子里找到它们的影像。只是没有我。我伸手摸向下巴,粗糙温暖的感觉从手指传递回来。不,我不是鬼魂。虽然连我自个儿都看不见自己,但是最起码,我能摸到自己。
“我看不见自己。”当我再次陈述这个事实的时候,内心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变成一个看不见的人,这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实。考虑到因为拥有这样特殊的体质,我就可以留在马戏团,我就更没有理由觉得难过了。
“你觉得怎么样?”针线奶奶问。
“很好。”我展开没人能看见的笑容。
“见鬼,你真是太适合这里了。”她评价道。
正如针线奶奶说的那样,我对这个新环境表现出惊人的适应性。不需要过渡,不需要调试,不需要做任何一丁点的改变,我几乎是马上就融入其中。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我拜访了每一个成员,从我的那辆大篷车跳到另一辆大篷车,与他们谈笑风生,举杯畅饮,偶尔说那么两句粗话,然后一通狂笑,很快就让他们把我这个看不见的人接受下来,当作马戏团不可缺少的一分子。这一切来得那么顺利,以至于让我产生错觉,觉得这个马戏团仿佛是为我而存在的。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傻念头。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除了针线奶奶。
“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傻念头。马戏团就是马戏团,它一开始就存在。在没有任何人出现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换个说法怎么样?我觉得我就是为了马戏团而生的。我很适应这里的一切。”
“你只是不问问题罢了。”针线奶奶咬断线头,将这件补好的黑色礼服拎在半空,“来试试看。”
“问问题?问什么问题?”我把一只手套进袖子,“关于马戏团的情况,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没有。”针线奶奶摇摇头,把收拾完毕的针线包塞进嘴里。这意味着谈话已经结束。
于是,我开始苦苦思索,希望能想出一些问题来问。但是结果只是徒然让我苦恼。其实,在你不记得曾经拥有什么的时候,又怎么会意识到已经失去它。我决定结束对自己的折磨,不再为那些毫无实际意义的虚无的东西浪费时间。与此同时,我做出第二个决定。我脱下身上的黑礼服,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桌上。这样一来,它就将永远崭新挺括,和刚做好的时候一样,再也不必担心被弄脏蹭破,也就不会让针线奶奶劳神缝补。至于我呢,既然没有人能看见我,那么穿不穿衣服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一定要说有,那么就是不穿衣服会比穿上更加自在,对别人对我都是这样。
来到马戏团后的第三天,车队停下来。团长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们的表演会受到欢迎。于是,大家都下车帮忙牵牲口,搭帐篷,搬行李,除了我之外。
“喂,你搭把手。”针线奶奶冲着我的右边叫道。这很奇怪,虽然她看不见我,但是总能感觉到我在哪儿,而且大部分时间能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别因为人家看不见你就偷懒。”
“等一会儿。”
“等到什么时候?”
“等帐篷搭好了。”
针线奶奶点点头又摇摇头,牵着一头骆驼走了。
她没有问为什么,所以她不会知道我有多害怕。所以,当所有人都在干活的时候,我悄悄坐在一个没有人会打扰的角落,就坐在那里。没有人看见我。
那天晚上我梦见当天发生的事情。车队停下。我从大篷车上下来打算帮忙搭帐篷,一脚踏上无尽苍穹下的土地,没有一点准备,就像踏进陷阱的猎物。我应该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刻,我被头顶上的星空笼罩。稠密的星星发出刺眼的光。光芒纵横交错彼此相连织出一张冰冷的网。我被困在中间。透过网眼,只能望到无限的黑暗。
然而梦没有在那里结束。我没有躲进大篷车,因为在我的后面什么都没有。我仿佛知道自己在哪里。比起对事物的熟悉,这种熟悉的感觉来得更加真切和深刻。我开始行走。行走是原因,行走是结果。我将一直行走下去,这就是我被捕获的原因。
梦境开始清晰,黑暗潮水一般淡去。城市在淡去的黑暗里显现。它的广场,它的堤坝,它带着美丽花墙的楼房。尽管它们仍旧不过是黑暗里的一团暗影,但它们已经在那里。我必须绕过它们,沿着街道行走。我将不得不记起一些什么……
我醒过来,但我并不确定我是否真的醒过来,还是在梦里睁开眼。有人在抚摸我的脸。她的手指柔软冰冷,指尖轻轻滑过,带着记忆。当我试着去看她的面容,一阵风拂过。她合上了我的眼睛。
很远的地方,有歌声传来。我沉沉睡去。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变得非常忙碌。除了保养器械、照料动物、基本练习之外,还要收拾场地,演习彩排。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演出。比起在大篷车里舒适却不免有些单调的生活,在大帐篷穹顶下的日子才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马戏团生涯。我不仅亲眼见识到了我那些朋友们的本领,更重要的是还亲自参与了演出。
在那之前,不要说练习,我甚至不知道上台去做什么。但是,就在第一场演出前一分钟,团长下达了他的命令。“魔术师助手,”他这样称呼我,“你准备一下,第一个节目是你们的。”
我朝四处张望。
“不要看了,说的就是你,看不见的人。”
“可他们看不见我。”我笑了。
“正因为这样,你才能帮上魔术师,充当他的助手。”
我站在那儿发呆的时候,鼓声急促响起。演出要开始了,不,演出已经开始。
灯光打在场地中央。魔术师孤立无援地站着,周围黑压压一片,无数充满敌意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将要发生并且已被承诺会发生的一切。无论发生什么,那都是新奇的,充满魔力的,和他们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事情。这就是他们来这里的原因。魔术师脱下帽子。他的额头开始冒汗。人们已经睁大眼睛等着看他会从帽子里拿出些什么,也许是兔子,也许是很多块手绢系成的绳子。
“他什么也变不出来。”团长很忧伤。他拉松领带说道,“看台上的那些人会把他给生吞了。”
魔术师把手伸进帽子,然后,他好像是彻底忘了那只手,又或者准备让它一直待在帽子里。这个时候,他本该从帽子里拿出点什么,可他却只是惊恐地望着观众愤怒的脸庞,双脚直打哆嗦。
奇迹发生了。我是说我穿着黑礼服上场了,而观众眼里看到的,是一件黑色礼服大摇大摆地走到聚光灯下,然后从魔术师手中接过帽子,戴在那并不存在的脑袋上。
可怜的魔术师和观众一样目瞪口呆,幸好乐队训练有素。他们演奏起欢快的舞曲,我踩着节拍跳起来。脚步轻盈,舞姿优美。那真是段好舞蹈。观众们疯了。他们热烈地鼓掌,用可以杀死人的热情欢呼。演出成功极了。
毫无疑问,我的第一场演出确立了我在马戏团的地位。从那以后,《魔术师和他会跳舞的上衣》就成为马戏团的固定节目,而且通常很受欢迎。魔术师在失去魔力之后,再次成为马戏团的明星,受到仅次于团长的待遇。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感谢我,甚至还有一点讨厌我。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我还是照样喜欢他,喜欢这里的每个人,喜欢这里的每条狗,每匹马,每只狮子、老虎、大象,甚至秋千、鞭子以及匕首。
穹顶下,人造灯光亮着,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人们嗓门洪亮,脚步轻盈,脸上画着斑斓的油彩,半裸着身体和动物们一起嬉戏,捉弄自己的同伴,做着各种难以想象的高难度动作。任何一个普通的东西,只要到了他们手中,就被赋予新的意义。盘子不再是盘子,而是来回飞舞的蝴蝶,或者是可以吃进肚子的蛋糕,再不然猩猩的帽子,小丑脚下怎么也踩不碎的鬼东西。不只是在演出的时候,即使没有观众,他们也照样这么做。这和演出无关,这就是生活。他们吵吵嚷嚷,在秋千上打架,倒立说话,互相扔飞镖和苹果,用各种高难度动作接吻做爱。他们像大天使一样单纯,易怒,充满力量。你永远看不到他们静下来。直到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他们收拾行装,装卸道具,拆解帐篷,牵领动物,最后纷纷钻进大篷车,蒙头大睡。如果有人中途醒来,他就会去串门,想办法把其他人也吵醒,在有限的空间胡闹上一阵,接着回去继续大睡。这样的日子不会过上很久。很快,旅途结束了。马戏团到了另一个城市。于是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
原谅我,我说的是“他们”。我的口气好像是一个局外人在描述马戏团的生活。不,实际上,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我是那么的轻盈,明亮,以及幸福,和他们一样。
看呐,女骑师又在给最喜爱的种马梳洗。肥皂泡到处乱飞,脏水流得满地都是。她是故意的。她一定察觉到我在旁边,和她的种马一起倾听她的甜言蜜语。这不能算作偷听。当另一个人在说话时,保持安静是有教养的表现。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分辨哪些该听,哪些不该听。
是的,我喜欢陪着女骑师梳洗她的种马,听她对它倾吐心事;还喜欢看人打牌,然后轮流告诉他们每一个人另外三个人的牌;同样也喜欢坐在观众席,一边看演出一边分享他们的棉花糖;更喜欢参加小矮人的秘密会议,然后出其不意踢上他们一脚;最最喜欢的是一头钻进驯马女郎的被窝里,用毛茸茸的胡子去摩擦她的身体。大多数情况下,我就是这样安于做一个本分的“旁观者”,很少会去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引起很大的骚动。只有一次是例外。
那是在台上,周围坐着五百多个观众。可怜的魔术师一定以为我是故意让他出丑。但实际上,我只是喝醉了。当时我们正在台上表演一个叫木乃伊复活的新节目。按计划,魔术师应该从空棺材里变出一具活生生的木乃伊,而那个木乃伊就是我。我起先赤身裸体地躺在棺材里,等到魔术师装模作样地关上盖子上完锁,我得立即找出藏在棺材暗格里的白布条,迅速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等到魔术师一打开盖子,一个木乃伊就会突然从棺材里蹿出,冲向观众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他们倒吸冷气、直打哆嗦并且尖声叫好的?可那天,在表演前我喝了太多的李子酒。我醉醺醺地爬进棺材。没过多久,就打起瞌睡。要不是开棺材的声音把我吵醒,我可能会一直睡下去。我慌忙从暗格里找到布条,可要赶在棺材盖被彻底挪走前完全把自己裹好已经不可能了。我决定开个玩笑。于是,那天的观众有幸欣赏到一次更有创意更骇人的演出。
阴森森的音乐响起,鬼火一样幽蓝的灯光落在烟雾弥漫的舞台中央。棺材盖打开,五条肥大苍白的蛆蠕动着爬出棺材。不久,连接着它们的白色手掌也出现在人们眼前。接着是前臂,最后是整条胳膊。就这样,一条惨白的木乃伊手臂孤零零地重返天日,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它先是向魔术师的方向屈了一下肘关节以示感谢。然后,就立即朝观众席跑去。它的五条“腿”走得如此轻快而富有节奏感,有时还能随着音乐跳出舞步,让人恶心又充满美感。观众席上传来尖叫,然后是掌声。同时,始终傻站在舞台中央的魔术师打了个响指。说不清是前者还是后者起了作用,总之手臂顿住脚步。然后,它的绷带忽然一圈一圈地松开,最后还原成一条普通白色布条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至于那条手臂,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表演结束。几乎所有的观众都站起身,为了寻找原先藏在绷带下面的东西。只有一个孩子例外。他坐在那里,咬着嘴唇,目光落在我站着的地方,微笑着。
从那天起,少年被留在了马戏团。他们让他说故事,不停地说。而他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他用他的故事打动人们。人们都爱他。在他望着他们,然后开始诉说的时候,人们就爱上了他。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我。他看不见我,所以无法诉说我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当他们聚在少年身边等着听故事的时候,我就在他们身旁。午夜,人群散开,只留下少年一个人。我走到他眼前。“我一直都在这里。”我说。
少年没有吃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你能帮我画吗?我总是画不出一张微笑的嘴。它要有香蕉一样的形状,鲜血一样的鲜红,还有眼泪一样的悲伤。我的手一直在抖。”
我接过口红,开始描绘一个微笑。要饱满要鲜红,并且还要悲伤。这不难。你要做的,只是忘记,忘记嘴唇、脸颊。忘记它们的存在。然后用微笑去覆盖那片空白。
“我一直都在这儿,听你的故事。它们像流水一样流过我的身体,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我向后退了几步,端详着那个完美的微笑。
“因为那些都不是你的故事。”
“我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邀请。我的胸口一阵发紧。
少年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空气里游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浮现出细碎的光亮。那光亮在他黑色的眸子里移动,就像光柱里飞舞的浮尘。
少年的嘴唇开启。鲜红的口子陡然豁开。他将要诉说……
我记得他双唇合上的样子,就像两道古老的红漆木门嘎吱一声在我面前关上。那是一个缓慢而长久的过程。左边,时间停止,右边,时间飞转。直至两扇门重新合上,时间的伤口愈合在一起,它又回到了原来的速度。而我们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可以诉说的。
那天晚上,我在后台找到了针线奶奶。我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化妆台前,一边哼着歌晃着双腿打拍子,一边赶制少年的演出服。
“我听见他给你讲的故事了。”我有一些拘谨。自从我成为魔术师助理后,我们就不太说话了。
“很好的故事。”
“他也给其他人讲故事。”
“怎么?”针线奶奶瞧了我一眼。她手里的针线还在飞快地穿梭着。“他没有给你讲吗?”
“他看不见我。”
“啊,是这样的,他只有在看着你的时候才能为你讲故事,你的故事。”她说着,停下手里的针。
我思索这句话的含义。可它却像蝴蝶一样飞走。
“你记得他为我讲的那个故事吗?一个好故事,不是吗?”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点点头,我记得其中的片断以及结局。
“啊,我得抓紧,快来不及了。帮我个忙,这根线都缠在一起,你来理顺它。”
我接过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线团,挨近她坐下。这情形似曾相识,可是,这样的事情以前没有发生过,今后也不会有。对,是在故事里。少年为针线奶奶讲的故事里,有一个隐形人,他和我一样,挨着一个女孩坐着,为她解开线团。不久以后,他会睡去,不久以后,女孩会离开。再后来,我不记得了。
一个个线结很快占据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全神贯注地顺着线头向上去寻找它的源头,穿过这里,绕过那里,经过复杂曲折的路径,去解开一个结,又一个结。我必须小心不要犯错,不在一个结上打上另一个结。我必须不被迷惑在线的迷宫里不断绕圈子。我必须展开这根丝线,让它回到原来的样子。它应该很长,所以才会如此纠缠在一起。
我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而我的目光仍然紧紧追随……
路很长,有很多岔路。在不远处,它们彼此交会错开,然后与另一条岔路遭遇,然后分离,直到最后已经无法找到原来的道路。不用担心迷路。路两边的煤气灯始终亮着。楼房巨大的阴影横卧在街道上。我沿街走着,在阴影和昏黄的光晕中行进。空气还是那么温暖潮湿。
水汽浸透每个毛孔。于是,有了回忆。
一个男人从临街的店堂走出,带动了门口的风铃。风铃声里,楼上的灯亮了。吵闹声从印花窗帘里传出。隔壁的铸铁阳台上探出一张没有睡醒的脸。脸上的妆几乎掉去大半,而舞会还在几条街外的房间里进行。穿花衬衫的男人们正在演奏乐器。被音乐鼓动的人们跺着地板。楼下的公寓里一桩谋杀案刚刚发生。凶手已经离开。死人躺在沙发上,并不介意天花板的噪音。而在楼下,几个刚刚结束工作的老男人听到飘出窗外的乐声。这勾起了他们仅有的欲望。可附近没有喝酒的地方,他们决定绕远路去河对岸的酒馆。他们经过锈蚀斑斑的大桥,经过依偎栏杆的恋人。恋人们闭上眼睛。女人的嘴唇冰凉。
我记得这个城市,路径如蛛网般遍布的城市。
我也记得她。
城市还在不断复制。它复制的速度远远超过我行走的速度。
我将无数次走过熟悉的走廊,街道,墙角,暗巷,地道,桥洞,铁轨,无数次地走进记忆里的城市。我在你们以为的迷宫里行走。这是我的迷宫。我是它的主人,对它了若指掌。它不过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然而我必须行走,要去寻找那个嘴唇冰凉的女人。除非我能不问问题。
我不知疲倦地迈动步伐,仿佛也从来没有停下来。人们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看不见我。他们理直气壮地活在他们的城市里,活在过去的将来和将来的过去里。他们如此真实,因为他们不需要去寻找谁,也不需要知道城市正在生长,更不需要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存在。
也许,我真的不存在。可问题是地上的确还有我的影子。我本该不问问题,可是我还是看了自己的影子——这是一个两足站立的哺乳动物。人的身体,牛的脑袋。
“嘘。会有点疼。”在梦的外面,有人摁住我的肩膀。
我来不及反抗。疼痛像电流一般涌过身体。我本能地伸手去捂住伤口,却被推向无意识的深渊。在那里连梦都没有。
五
恶魔靠墙坐在地上,手里夹着烟。烟上的花纹和那天晚上的一样。他应该察觉到我已经醒来,但他耷拉着的眼皮始终没有抬起。这给人他已经死去的假象。我坐起身。他仍然没有动弹。也许我应该假装没有看到他头上的两只大角,或者假装那不过是对可笑的道具。要知道这是在马戏团,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也许我应该闭上眼睛,假装从没有醒来。
可是,我已经问了问题。
“没关系,你可以重新考虑。我说过,在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重新来过。”恶魔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他伸出另一只手,向我展示手里拿着的东西,“你可以重新戴上它。”
我捂住脸。
“她呢?”
“你不想要看看我手里拿着的东西吗?”
“我不舒服。”
恶魔走到床边,把那样东西伸到我面前。“不舒服?以前你戴着它的时候也觉得不舒服吗?”
我别过脸。伤口在疼。我的脸在燃烧,被剥离和撕裂的疼痛再次被唤醒。他们从我脸上把它拿走,就像他们曾经悄悄帮我戴上它一样。面具,面具在恶魔的手中闪动着流水样的光泽。凭借这个,你可以把它和周围的空气区分开来,凭借这个,你可以清楚地看见面具用来显示五官的凹凸轮廓。窄而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它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否认。
“戴着它,你就再也不会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有很多人都想拥有这副面具,而我却把它无条件地送给你。我真慷慨。”
“她在哪里?”
“谁?”
“针线奶奶!”我猛地起身,撞开恶魔,离那副面具远远的。要是有点勇气,我真想夺过面具把它摔得粉碎。“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告诉我。我拿她当朋友!可她却和你是同伙,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快告诉我。”
“你看上去更像是害怕失去她,而不是要质问她。”
“胡说八道!”
“你知道在马戏团里,大家都比较敏感。总有人在说这些或者那些。”
“你想说什么?”
“我听到一些谣言,关于你们的,当然只是谣言。他们说你吻了她。在你睡着的时候。”
“胡扯。”我大吼,摇摇晃晃地冲向他,“告诉我,她在哪儿!”
“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只看见你一个人躺在床上,而这个就掉在你脚边。”恶魔耸耸肩,翻过面具按在自己脸上。
针线奶奶走了,就像少年说的那样。在她的故事里,少年一定也提到了我,只是我没能记住那一部分。他的故事还提到了一些东西,这些曾经被我当作梦遗忘掉的,如今被印证真的发生过。还比如她在我来这儿的第一天就为我缝上面具,还比如每个夜晚的歌声:她就坐在这儿,轻轻哼唱,守在我身边。
我要知道这一切。于是我开始问问题。
恶魔没有要隐瞒的意图。他回答了所有问题。将他的答案全部串起,于是有了以下苍白可怜的故事:有一副由恶魔制造可以让人忘记过去的面具,一旦戴上,就很难摘下。因为这是用特殊的针线缝在脸上的特殊面具。有一天,有一个傻瓜因为某种理由戴上了它。由于某种原因自那刻起他成了一个隐身人。没有人看见他和他的悲伤。从此以后,他快乐地生活在面具之下。为了防止面具在睡觉的时候脱落,人们找来一个手巧的女裁缝,一旦发现有脱线的可能,就立即进行缝补。这可能有些疼,但好过硬生生将面具从佩戴者脸上扯下。至于后来女裁缝和傻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人们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忽然有一天,女裁缝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傻瓜。在走之前,她摘下他的面具。
“我还是不明白。我是怎么变成一个隐身人的?这和面具无关,不是吗?”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他到底是谁?他什么都不是。”魔鬼问我,“在其他世界里,你或许会成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可是在我的马戏团,我会让很多事情变得更加简单。于是,像你这样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会成为隐身人。因为现在的你就是你的过去。而你没有过去。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这里你很快乐。”
“我不该待在这儿。你骗了我。我要去找我的新娘。”
恶魔看着我,淡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你装出忙忙碌碌努力寻找的样子,其实是为了逃跑。狡猾的人,你把自己都骗了不是吗?你要逃离城市逃离你的悲伤,我帮你做到了。明白了吗,这是你的选择,你的愿望。而我实现了你的心愿。”
我无力反驳,因为那也是事实。我开始考虑恶魔的建议。重新开始。我是否具备作出同样选择的勇气?我将再次戴上面具,我将再次获得遗忘自己的快乐,我将再次忘记她冰凉的嘴唇。在那个站在塔顶的夜晚,到底是什么让我作出了第一次的选择?
“你可以留在这儿,很快我就会找到新的女裁缝。”
我望着面具。“我应该拿什么来换它?灵魂吗?”
“不,你怎么会去听信那种愚蠢的传说呢?”
我笑了。“没想到你这么慷慨无私。”
“给我你的悲伤。”
“你要它干什么?”
“用它加上蛤蟆的唾液、龙的胆汁就可以做出最毒的毒药。”
我们都明白这是个玩笑,但谁也没笑。我闭紧嘴巴。下面将要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是决定,一个不经过大脑、早就注定的决定。在喊出它之前,谁也不知道它的内容。
“你考虑一下,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办,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恶魔推开大篷车的车门消失在夜色里。
现在是夜晚,又一个夜晚。穹顶之外的世界有它的夜晚。
风夹带着雪花吹开虚掩的门。是冬天。虽然什么也没穿,可我并不觉得冷。我已经习惯赤身裸体去适应气候的变化。在曾经不被看见的日子里,我的身体已经发生了改变。
我意识到自己在朝镜子走去。
这又是一个问题。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很快我就会知道答案。我会看见我自己,还有我的悲伤和伤口。我会长久注视,在它们被遗忘之前。
结尾
说到这儿,旅人忽然沉默下来。他的脸隐现在暮色中,显得安详和真实。
“故事没结束?”莫伊扎尔提醒道。
“我以为你会厌倦。”旅人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我就这样一直注视着镜子。”
“在镜子里你看到什么?”
“看到了你眼中的我。”旅人吐出一口气,“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恶魔回来。但他没有。那天晚上,马戏团起火了。帐篷,彩旗,飘带,衣服,都化为火焰。天空明亮极了。有火星落到大篷车上,于是所有的车也被点燃。我和其他人一起下了车。我们站在火焰中仰望明亮的天空。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我决定离开,就像针线奶奶那样独自离开。没有人察觉。”
“沿着河岸笔直走,拐进第二个巷子,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街道。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穹顶已被烧成灰烬。头顶上的天空属于城市,那个仍旧不断生长复制的城市。我将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就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做的那样。就算是马戏团大篷车,也没能帮助我逃离这些城市……”
莫伊扎尔没能听清后面的话。旅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微弱得好像呼吸一样,最后就真的只剩下旅人的鼾声。“他一定太累了。”莫伊扎尔起身为旅人准备好房间。那不是一间很舒适的房间,但至少有张床。莫伊扎尔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感慨过了。不过那天他决定破个例。
第二天,当莫伊扎尔准备唤醒旅人的时候,发觉他已经死了。尽管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莫伊扎尔固执地认为旅人死得非常安详。他按照高原人埋葬客人的规矩将旅人的头割下,埋在河的上游一处向南的地方,而尸首留作别的用处。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都会想起这个看不见的客人,想起他的故事。莫伊扎尔自以为故事是在他客栈里的那张破床上结束的。但他错了。
他不知道旅人曾经在半夜被一些声音惊醒。旅人睁开眼,他看见了她。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曾经依偎在一起。那时她的嘴唇冰凉。
旅人也想起了那个说故事的少年。在那天,尽管少年看不见他,却还是诉说了他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他和她拥抱在一起。
她说
一
我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女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故事一开始,我便出现在那里,然后从那里离开。我并不知道将要去向哪里。我没有问。带我走的人因此欢喜我。
一直以来,苏先生(也就是我父亲,在我住的那个地方,人们习惯这么称呼像我父亲这样有派头的绅士)的大女儿都以安静著称。在苏先生的社交圈子里,只要提到我,人们都会用同样的开场白来结束这一话题。“哦,对的,我记得那个小姑娘。她生出来的时候就不哭也不笑,现在也这样。”
要证明这一点有些困难。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后的第七天死在了充满百合花糜烂香气的房间。我无从询问。至于带我长大的乳娘,她带大了我们家族整整三代十八个孩子,早已经无法分清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就像分不清豆蔻和肉桂一样。因此,我出生到记事起的那段空白,无人能填补。
只是我确信在我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一定有什么悄悄发生过。就在织锦缎窗帘后面,核桃木床下面,走廊上壁画的背面,酒窖潮湿的角落里,或者其他地方。
我很自然地成为一个安静的孩子,不哭,不笑,几乎不说话,没有脚步声,好像是大屋里的一片移动的影子。而有时候,在仆人的嘴里,我甚至成了我母亲的鬼魂。父亲加快脚步迈进第二桩婚姻。即便在当时,我也能理解他的感受。
我的父亲,他怕我。
“我会给你找一个妈妈。这屋子太大太安静,这对你有害。”父亲在我耳旁低语。
像以往那样,我瞪着空中的某一处。那时候我三岁,不知礼仪规范,不明白原来淑女说话的时候目光要下垂。
婚礼破除了静寂魔咒。从此,这所房子就被声音充满。门忽然被打开又被合上,银茶匙轻敲中国瓷,井水顺着水管流经整个屋子,肉类被烤得滋滋地冒油,人们并肩走过,衣服窸窣摩擦,像涟漪一样悄然扩散开来的低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永不停息的呼吸声。
而在父亲的房间里,每天晚上都有一场舞会。从那里传来热烈粗野的喊叫,是我从来没听见过,也不可能想象的喊叫,犹如咆哮,犹如低吼,犹如呢喃,令人恐惧又着迷。我无法入睡,整夜盯着墙上的壁毯。那上面,牦牛毛编织成的丛林,阴郁森冷,随吼声而变幻光影。
没多久,红出生了。婴儿的嘹亮哭声淹没了屋子里细碎的声响。看得出来,父亲很高兴。虽然同样是个女儿,但毕竟是一个会哭会笑的女儿。红,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代替母亲成为她房间的主人。之前不允许随意进出的房间如今成了屋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我没有太难过,如果有,也只是为那些消失的阴影难过。起初父亲企图让我亲近红,希望红能让我改变,但红的母亲强烈反对。她害怕我会影响到红,她想尽办法将我安置到离红最远的那个角落。到最后他们总算意识到这两种努力都是徒劳。我不会改变,也不会对这个屋子里的人有任何影响。我不属于他们。当他们明白这一点,我们就都自由了。
我一如既往地和阴影、静寂为伍,尽管它们一日少过一日,最后剩下的那些统统退缩到我的房间。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而在夜晚我照旧聆听丛林的声音,为它散发的热气着迷,在氤氲水汽中神思恍惚。就这样过了十年。
十三岁生日,父亲为我举办了个隆重的宴会。
“你知道吗,一个女孩子长到十三岁,就代表她已经是个小女人了。”他微笑着,轻轻抚摸我的脸,目光望向他处。
我点点头,郑重其事,却不明白小女人到底代表什么。
父亲邀请了很多人来。那真是一场盛大的宴会。枝形吊灯下,人影晃动。客厅显得拥挤不堪,就连过道都站满客人。我站在父亲旁边,被一一介绍给客人。
看,这就是苏先生的女儿。她美丽而安静,她颈项雪白细长,眼睛漆黑明亮。她的嫁妆足够丰厚。
几个比我稍大些的男孩被安排来到我身边。他们一脸严肃地与我握手对我说话。他们没有对我的沉默感到诧异。显然,早在宴会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告知一些关于我的情况,而现在发生的,都不过是预演的又一场翻版。
“几年后,你会和我们中间的一个结婚。”一个男孩凑到我的耳边说道。
这是一句额外的台词,显然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中。我朝他看去。
“假如没有最喜欢的,那总会有一个最不讨厌吧。”他别过脸,发出短促的笑声。等到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时,笑容倏地消失。他深深吸了口气,“你真安静。”他说。
你真安静,他说。
我张开双唇。尖叫声无法抵达那里。没有任何声音抵达。
“苏。”父亲一把拦住转身要跑的我。
我双眼紧闭,缩成一团,任由他把我抱回床上。
“苏?”父亲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把手贴在我的脸颊。我不得不抬起头去看他。他看起来,还好一些。这一定不是真的。这一切全不是真的。
“没事吧?”他问。
我摇摇头,疲惫不堪地重新合上眼睛。是的,我已经不再害怕。我知道我已经疯了。
父亲逗留了一小会儿,重新回到楼下。
楼下的宴会还在继续。舞曲一首接着一首。华美的乐声好像闪亮的丝绸从楼下一路铺展,延伸至窗外夜色,随风飘扬。它们如此遥远,无法触及。
因为,丛林已经包围了我。它不再是壁毯上的图案,不再是。
植物破土而出,从墙壁和地板里长出枝叶,它们和它们的阴影迅速填满空间,构筑起一道黑色的坚实壁垒将我困住。隔着眼帘,还能感觉它的压迫。吼声听起来比以往更充满对血的渴望,而且,更近了。这是另一种歌声。时候到了。
“生日快乐,苏。”
我睁开眼睛。丛林的黑暗幻象褪去。吼声也随之消失。月光从窗外银粉般洒下,乐声轻轻飘进半明半暗的屋子。他站在月光里,并不像真实存在。
“你应该记得我,十三年对于我们而言并不是很久。”
他挪步走到床边,悄无声息。瘦削苍白的面孔自斗篷帽下探出。他的眼睛漆黑闪亮,没有温度没有神情,除了永恒寂寥的光亮,便只剩下虚无,就像——死一样。与那样一双眼睛对视并不愉快。可我没有移开视线。
与此同时,他也在观察着我。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能看见我所见的景象。
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床上拖下。“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紧闭双眼拒绝回答。
他摇晃我的身体,无情而坚决。“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被迫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窗台前,面前放着一盆香蜂草。月光下,香蜂草不再是夏天该有的模样。心形的叶子一片片枯黄,蜷曲,纷纷掉落,迅速凋零干净。
我挣扎着别过脸。
“不,还没结束。”他把我按回到香蜂草前。
就在这个时候,新芽冒出枝头,纷纷展开,长成肥大鲜美的叶子。在叶与叶间,淡白色的小花打开花瓣,香蜂草恢复到之前生机盎然的模样。只是这模样并没有维持太久,花瓣落下,叶子枯黄,死亡的征兆重新爬上枝头。
“你看到了,是吗?活着的在死去,存在的在消亡。所有漫长缓慢的过程都在你面前骤然加快进程。世界在你眼前朽坏衰亡分崩离析,当然还有再生和重建。这就是你刚才在客厅看到的,也是你此时看到的,也将是你今后一直会看到的。对你而言,再也没有静止的事物。时间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它带走一切。你所见的无不随着河水漂走。他们只是你眼里的瞬间,无论死去还是活着。”
“我看见人们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我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描述当时客厅里看到的情景。
“那是他们的未来。”
我点点头。我们沉默下来。
这是真正的静默,连同内心深处也一片沉寂,听不到任何回音。
我扶着墙壁慢慢回到床上,扫视四周。房间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不同,然而每次看过去都会有一些细微不易察觉的变化。房子的影像因此显得不再那么清晰,倒好像是被轻风吹皱的湖面倒影。
我感到晕眩,伸手揉搓眼睛,希望能揉去那不存在的灰尘。
“用不着多久你就会习惯。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你会需要这样一双眼睛。有一天你会取代我,成为我。”
“成为你?”我放下手朝他看。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打量,却没有多大的收获。我看到的还是那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瘦男人。
“作为继任者。”男人补充道。
这不可能。我是苏先生的女儿。等我长大后,会穿上洁白的婚纱,嫁给那些男孩中的一个,成为他的孩子的母亲。这就是我的一生。就算我寡言少语,眼睛有问题,也绝不会成为谁的继任者。
我没有辩驳。像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我垂下目光。
“当你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就立下契约。我会带走你,在某一天。之后你将成为我。不过不是现在。”男人微微一顿,继续面无表情地宣布,“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跟我走。只有那样,我才能把你带走。”
不会跟你走的。我在心里说。
“不用着急,那一天会来的。”他像是在回答我。
“为什么是我?”我终于再次开口说话。
“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他薄如刀锋的嘴唇向外展开。那个几乎无法辨别的微笑是我当晚见到的最后景象。没有任何预兆地,困顿席卷而来。我合上眼帘,将时间的洪流挡在外面。
第二天,屋子笼罩在欢宴后的倦怠中,显得比以往安静一些。晚饭的时候,仆人发现父亲最爱的两只鹦鹉惨死在猫爪之下。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没有人发觉我有些异样。
二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生命中有好多时光,就好像是一部小说的过渡片断,不值得去讲述。真正聪明的说书人知道怎样迅速掠过这些乏味的情节,进入高潮。他们会用一些老套但有效的词……
——比如?
——四年后。
四年后,我已经习惯了用这样一双眼睛去看待世界,并且学会凭借其他感觉器官来弥补视力上的偏差,尽量合乎情理地去应对真实世界。为了掩饰略嫌迟缓笨拙的反应,我声称自己的视力迅速衰退。这个消息在父亲看来简直雪上加霜,对于我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可以远离人群的好托辞。除了一日三餐,我几乎终日待在楼上的房间里。
“你应该多下楼晒晒太阳,就是因为一直待在那么暗的房间,才把你的眼睛搞坏的。我早说过那间房间光线不好,不能让你住那儿。”只要一下楼,老乳娘就会抓住机会对我唠叨。要不是她太老爬不动楼梯,她会每天闯进我的房间对我说个不停的。
我笑着从她身边绕开,坐在餐桌前。
“我说,苏小姐。”乳娘拖着老迈的身体跟了过来。
“先吃饭吧。”父亲打断她。
“老爷请您让我好好说说苏小姐。”
父亲看起来很不快。可是乳娘太老了,老得已经忘了察言观色,忘了害怕。她快死了。三年前,我便见到她的尸体。她躺在幽暗的地下,庞大的身躯成为各种爬行生物的巢穴和食物。
父亲呵斥了乳娘。乳娘被不情愿地带下去。
餐厅里出奇的静。我们都望着父亲。他平时是不会那样训斥人的。
“您是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宣布?”红照例是第一个出声的人。
“这周五,会有人来拜访我们。”父亲顿了一下,“确切地说,是来拜访你,苏。”
四年后,我被安排遇见他,那个将要成为我丈夫的男人。
我向他走去。当时他正在和父亲聊天,谦卑恭敬。忽然,谈话中断了,静默在空气里散发着香气。我继续前行,穿过长长的客厅,来到房间的另一头。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到身上,我感到一丝暖意。
“这是苏。”父亲向他介绍道。
他从沙发上站起,走向我,又止住脚步。他的视线带着日光的温度轻轻拂过我的肌肤。他在看我。我也有些想知道他的模样。我面对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无法看见他此时的容貌。在我眼里所见的是另一个男子,是湍急的时间河水送来的影像。
他神采飞扬,深深地注视前方,像被点燃一样发出幸福的光亮。连同在他周围浮游的尘埃都被镀上澄净的光彩。那一刻,就好像是夏夜里的飞蛾,怀着无害的好奇心,我忽然很想靠近眼前这个眼角下垂看上去无比温柔的男子。
差一点,我就忘了这并非就是此刻的他。
“苏,这是杨。白叔叔的长子。”父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苏小姐,你好。”他说。
“你好。”我点点头,像个盲人一样被他略微颤抖的声音引向沙发。我缓缓坐在父亲身旁。窗外紫藤花的花影洒落在茶几上。不知道这是相隔几年后春天里的花影?那个时候坐在这里的又会是谁?我大概是走神了。没有发觉父亲已经走开。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你真安静。”他说。
你真安静。我的微笑春雪般化开在那四个字里。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用同样微妙的语气。“我们见过?”我问。
“是的,四年前在你的生日晚会上。”
是的,四年前,我们曾经见过,在那个时候我便见到今时今日的他——薄花呢浅色西装下温良又快乐的半大孩子。我记得他皮肤白皙,鼻尖有些发红蜕皮,似乎是被晒伤的样子。
“时间过得真快,回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一样。”他忽然加上这样一句。
他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带着暗藏的苦涩,我似乎又回到那个充满香蜂草香味的夜晚。我们各自变回原先的模样。在那时,时间对我而言,是和别人一样看不见的暗流。它缓缓流逝,仅此而已。
虽然仍旧沉默不语,而此时,沉默已经成为另一种诉说方式。
我点点头,再为他倒上馥郁的红茶,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于是他开始讲起他如何陪同他父亲去沙漠采购香料,在途中的奇妙遭遇以及在商队里听到的各种传奇故事。他说得很有趣。只是我并没有在听。
他停下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故事是不是很乏味?”
“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觉得是在透过我看向更远处。”
他又说对了。只是他不可能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就在他向我描述沙漠上的紫红色叶子是如何在夜晚灿灿发光时,我看见他身穿礼服挽着他的新娘轻轻掠过教堂大理石的走道。
新娘很美,有着和我一样蜜色的长发。她转过头,我看见她的容颜……
这是大家都满意的结局,我想。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先不把这个结局告诉我未来的丈夫。
没多久,双方父母就聚在一起商定婚礼的各项事宜。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婚期很快就被定在三个月后的某天。据说那是一个好日子。
“你爱那个人?”红坐在我的床上。蓝绸裙被撩到膝盖上,两条腿慢慢晃动着。
“爱一个人就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就像我们的父母那样吗?我听说他和他的父亲经常去沙漠旅行。那么,以后你也会骑上骆驼到很遥远的地方去。”
我挑出一张唱片放在转台上,摇动曲柄。低沉沙哑的歌声从留声机巨大的花蕊处涌出。我们仿佛置身于灼热干燥充满沙尘的空气之中,并化身为空气感受琴弦的激昂振动。
“好奇怪的音乐。那个人送的?”红问。
“嗯。”
“那么,你爱他吗?”
这就是红,我的妹妹,如果你不回答,那便会一直问下去。我苦笑着把印有沙漠图案的唱片套放回原处。
“那么,你爱他吗?”这不是红的声音。干涩如沙。
我僵硬地转过身。
他就站在红的身旁。红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上课去。”我对红说。
“为什么只有我得去学校听那些该死的废话?”红嘟囔着穿好鞋,跳下床,“可现在还早,今天下午是史先生讲课,他每次都迟到。”
我做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半推半拉地把她送出房间,缓缓合上门。
即使背对着他,我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我,仿佛很早就站在这里,也许自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不,也许他一直就在这儿,他就是房子里那些捉摸不定的阴影,不,他远比这幢房子这院落等我眼中见到的一切都更加古老。他是谁?
我费尽力气,转向那双虚无得可以吸尽满天星光的漆黑双眸。
“那么,你爱他吗?”
他并不想要我的答案。他要的只是嘲弄我。他的眼睛直直看进我荒芜的内心。那是连杂草都没有的荒野,贫瘠得只剩下自我存在作为认知界限的内心世界。在那里,没有能感受欢喜和悲哀的土壤,也没有因他人而欢喜和悲伤的田地。
“我会嫁给他。”
“你会成为我。”
“我亲眼看见我嫁给他。”
“很快,你也会亲眼看到你成为我。”
我吸了口气。“无论看到什么,我都不会跟你走。”我一字一顿地回答他。那声音沉静陌生,仿佛并不是出自我的身体。
“你会看到的,很快。”
我们不再说话。正午的阳光把房间照得晃眼而陌生。
卖杂货小贩的吆喝声从对面弄堂传来,轮船汽笛声穿过充满金属光泽的天空抵达这里,树上的蝉声一阵比一阵紧凑。
“痛吗?”不知什么时候,他来到我的身后轻轻摩娑起我的脖子。顺着皮肤下的蓝色静脉,他的指尖以近乎优雅的姿态滑动着。
难以言喻的感觉从颈部蔓延。轻微的麻痹过后,我一把推开他,冲向阳台。身体抵在铁铸的栏杆上,却怎么也止不住颤抖。血腥气扑面而来,如血色黏稠的潮水,浓重得令人作呕。
我感到疼痛,就在刚刚被他指尖滑过的地方。伸手去摸,红色弄脏了我的手。
“你流血了。”男人说。
血弄脏了我的手。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我看到自己体内的鲜血。它红得耀眼。
我看见它,因此瞎了双眼。
黑暗突如其来。
我听见男人在说话。他在说什么?话语毫无意义地在炙热的阳光下蒸发。
顺着脖子,我的手指犹疑着一点点往上攀摸,在应该是伤口的地方停住,透过柔软的皮肤能感到鼓起的血管,却没有遭遇到预期的湿润和温热,没有鲜血流出。
然而疼痛还在,新鲜持续仿佛永远不会终止。当我用力去压那看不见的伤口时,疼痛也并没有随之加剧或者减弱。这疼痛,顽固独立,不受任何影响,仿佛独自存在于我的体内,与这世界毫无干系,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和节奏如此存在着。
没有鲜血流出。我凑近手指寻找弄瞎我眼睛的鲜红。尽管那样做毫无意义。
疼痛总是来得缓慢。
黑暗中,男人如此说道。
在我昏倒时他便是这样说的。但那并不是全部。还有一些字句为黑暗隐藏。没有关系。有足够的时间。
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傍晚,管家在阳台上找到不省人事的我。医生很快被叫来。诊断的结果是中暑。
他没有看见我的伤口。其他人也一样。他们看见我,却没有看见我的伤口和疼痛。
虽然没有流血,没有破损,但针刺般的苦楚,犹如黑暗里细碎的光,犹如只有我能看见的荆棘王冠,无时不刻地提醒我那个男人曾经来过。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医生问。
我温顺地垂下眼帘。
“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再给她开些滋补身体的药。”我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听着医生和父亲低声交谈,独自和脖子上微妙却真实的疼痛做伴。
疼痛总是来得缓慢。男人的话回响在耳边。我的嘴角漾开一丝微笑。不,我不相信他的话。
无论疼痛因何而起,我都不会再感到疼痛,就像我不会成为他的继任者那样肯定。
无论他是谁。
我会成为杨的新娘。我的眼睛从来没有欺骗过我。
三
——这故事有漏洞。婚礼在三个月后进行。而你只能看到几年后发生的事情。
——你忘了一种可能性。也许,婚礼没能如期进行。事实上,这事真的发生了。
婚礼前的一个月,杨去了沙漠。这是他父亲对他的考验。他将独自一人带领商队前往荒无人烟的沙漠深处,然后带着一桶桶的香料返回。他走得很急,甚至没来得及道别。父亲对我说,那是为了赶上婚礼。
杨走后没多久,战争爆发了。
和平关系就好像皮肤上渐渐长熟的疖子,日渐紧张却靠一方不断让步勉强维系着,直到忽然破溃,流出恶臭的脓液。脓液的名字就叫做战争。
海那边的遥远国度派来军队攻打我们的城市。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守军仍然决定战斗下去。城外的难民纷纷涌进城,在任何可以落脚的地方安下家。
这些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我试图通过上面的文字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但是帮助不大。随着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就不太看得到报纸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鲜花,舞会,蛋糕。很快,餐桌上连牛奶和鸡蛋都不太能看到了。
一个星期后,敌人切断城内最后一条供给线,彻底封锁这座城市。城内陷入了物资紧缺的慌乱中。日子变得一天比一天艰难。枪声也一天比一天近。尽管每个人都在谈论时势,可是谁也无法清楚了解目前的战况到底如何。传言借助恐惧、希望、绝望和愤怒拍打着巨大的双翼,在人们头顶飞过,留下片刻即逝的阴影。
整个城市在爆炸声中摇摇欲坠。警报声枪声不分白昼黑夜地从外面传来。屋里却格外安静。父亲遣走了大部分的仆人。留下的人们则活得像幽灵,陷入天鹅绒窗帘和烛光的静寂昏暗中,低声细语,蹑手蹑脚。
节衣缩食并没有给我们造成太大的困扰,红甚至喜欢上这样的日子。她对发生的事情感到新鲜好奇。她有着不寻常的好奇心,总是问个不停,即使对死亡她也充满好奇。如果没有仆人阻拦,恐怕她早就跑进敌占区,仅仅是为了亲眼看看敌寇的模样。
而我,安于眼下的清净。没有人顾得上理会我。我因此享受到不被打扰的静谧生活,几乎整日不出自己的房间。全因为战争。我竟然荒谬地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宁静,好像沉潜在激流下的古老化石,对正在发生的灾难无动于衷。眼下的这些,我很早就经历过,用我的眼睛看到人们正在或者将要承受的恐怖和苦难。同时,我也在经历着,用我的眼睛看到劫难后继续下去的生活。
还有什么可以令人动容?我无所畏惧无所牵挂。
除了那疼痛,它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只是恐惧带来的幻觉,很快就会消失。相反,它真实存在,逐日加剧,好在它远远不到痛彻心扉的地步。疼痛,它是我的伙伴,和我一样沉默不语,谁也不伤害。
每天,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借助微弱的烛光望着丛林壁毯。只要看着它,便可以忘记时间,忘记发生在这个世界以及我身上的一切。我一如既往地对它着迷。没有外界的干扰,我更加无所顾忌。无法说清我到底看见什么,或者无法记起我曾经看见了什么。
偶尔,我也会想起杨,我的丈夫。他侥幸逃过战争。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来找我。我们会在充满百合香气的教堂里宣誓永不分离。那会是多久之后的事情?只希望用不了太久。我等得有些厌倦,而且开始记不住他的模样。
也许真的是我的厌倦招来了灾难和死亡。
那一天,防空警报声格外刺耳凄厉。
“苏,他们疯了,他们要把这里都炸平。”红忽然冲进房间,冲我喊道,“我们得进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