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寒门

2015-10-07 23:16江雁
滇池 2015年8期
关键词:大儿子二胡

江雁

我妈生就一双嫌贫爱富的势利眼,看着女儿一天天成长起来,把女儿嫁入豪门就成了她的头等大事,有那么几年,她成天守在家里不敢出远门,生怕错过了哪一户上门提亲的富贵人家,然而,别说是上门提亲了,就算是邻里之间的是非闲谈,我妈都没能听出来本村本寨或附近村庄里有哪一位少年表示对她女儿有任何好感,眼见得女儿一年一年的长大,我妈瞳孔里的光泽度就一年比一年黯淡。

当我把一名穷得叮当响的毛头小子带到我妈面前时,我以为她会对我的婚姻横加阻拦,没想她对未来的姑爷不但没有半个“不”字,而且还赏识有加,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表情,我妈在一年之内,就给她未来的姑爷织好了五件毛衣,然后,我妈不加掩饰地松了一大口气:终于有个憨小子肯娶她女儿为妻啦。

我妈拿出积攒多年的全部家当,替她女儿置办嫁妆,热热闹闹地把女儿嫁到了李家山脚下的赵氏门中。

从今往后,我平地里多出了一对父母,多出了许多兄弟姐妹和许多表兄弟、表兄妹。

我必须无条件接受这些从天而降的亲朋,以及,一对从天而降的父母。为了区别于我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是为了方便叙述,我称呼这对父母为:咱爹咱娘。

咱爹娘是世代相袭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辈子过着刀耕火种的农耕生活,要不是因为前年胆结石来到玉溪住院治疗,咱爹还从没跨越过我们江川县的门槛一步呢。

这个隐匿在青山脚下的小小村庄,连同这个生机勃勃的家庭一起,给村庄里这一户赵氏人家的大儿子媳妇带来了有别于娘家人“关起门来独自过”的崭新生活,婆家人住在一座才新建好却又没钱装修的大房子里,宽大空旷的院落,种了两棵栗子树,栗子树下鸡鸭成群,满院子乱扑腾,直言不讳地向人讨吃讨喝,大黑狗蹦起来,扑到人身上,扑谁身上就舔谁的脸,春天有燕子绕梁,夏天有摇摆的麦浪,秋天稻谷金黄,冬天有温暖的火塘……人与动植物,在这个 120平米的院落里欣欣向荣地繁殖生长,两位留守老人抱着一丝没有儿孙绕膝的遗憾把农家小院的日子经营得风生水起。

爹娘每日两餐,天天下地干活,节假日也不例外,田地与村庄相隔不远,咱爹干活从不具备坚忍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干农活时候,咱爹就摆出一副“入赘女婿,事不关己”的淡定神态,干活两小时,然后以喝水、吸烟筒为理由,跑回家里捱上半个多小时,把繁重的农活留给咱娘。咱娘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人,一辈子从没跟谁红过脸,也未见过她高声骂谁,在村子里颇有人缘,谁家红事、白事一概少不了咱娘。等村里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咱爹就知道该做晚饭了,他又折回到地里,让咱娘回家做饭,他接着娘的活计不紧不慢地拾掇,挖田、除草、施肥、给农作物浇水……眼见得饭菜快弄好了,咱爹赤脚打胳膊的回家来了,咱娘都还在灶台边忙着,他就倒一碗酒,坐到桌子面前,一边喝酒吃菜,一边等待后炒的小菜端到桌子上来,与咱爹形影不离的那只黑狗饿得嗷嗷叫,他也不管,间或直着脖子对它咆哮:“你给老子滚远些。”黑狗听着主人音色不对,也不跟主人一般见识,照样围着灶台蹿上跳下。

要是在大冷的天气里,庄稼都睡觉了,咱爹也晓不得穿上他小儿子孝敬他的保暖内衣和羊皮褂子,他把他自己用七件硬邦邦的中山装一层摞一层地包裹好了,扛着锄头就去了地里……冬天的农家小院,宁静寂寥,鸡鸭都缩在圈里,两头母猪带着它的小崽子躲在草垛子里哼哼,咱娘坐在火塘边,一丝不苟地纳鞋底,咱娘给我做绣花鞋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不到一小时,咱爹回来了,一进院门,把锄头胡乱扔下,就跺着脚大声嚷:“冷死了,冷死了”,搓着一双乌黑僵硬的大手直奔火塘,先跟不死不活的火塘拼一阵命,将稻草、松毛、木柴、烟杆、烂鞋子、破布条,一古脑扔进火塘里,然后就趴在地上使气吹火,一阵一阵的烟雾缭绕,一股一股的灰尘滚滚,咱娘抱着她的针线篮子躲之唯恐不及。大火在咱爹的鼓动下熊熊燃烧起来,他就心满意足地伸出两只手安安静静烤火啦,柴火烧得旺,噼哩啪啦地响,火光慷慨大方地将他整整齐齐叠加起来的七层中山装衣领照亮,这时候如果咱爹和咱娘笑着拉家常,火光就将咱爹一辈子都没洗刷过一次的牙齿照亮。

咱爹有事没事,都爱喝两口,喝过两口之后,把接下来要洗碗喂猪的活儿撂给我娘,他就找个凳子安逸地坐着,翘起沾满泥巴的赤脚,抱起他拉了快一辈子的二胡,咿咿呀呀就拉了起来,这时候咱娘一边洗碗一边和着咱爹的二胡唱起了滇剧《小放羊》,咱娘也不是随时都愿意和着咱爹的音乐唱,有时候,娘就在灶房的火盆边垂着头睡着了,娘的白发苍茫茫地闪着微弱的光亮,咱爹自顾自把《七妹与蛇郎》《小放羊》这两只曲子反复的拉过来,又反复的拉过去,直拉到十五瓦的灯泡被小憩了一阵的娘亲手点亮,在这个家十年啦,我只听见咱爹拉这两支曲子。咱娘说:“十年算什么,我跟他差不多快过完一辈子啦,他就只会拉这两支曲子。”咱爹在一边拉得欢快流畅,怎么会听得见我们娘儿俩说些什么呢。

这个依山而落的小小村庄,出了名的落后贫穷,一进村子,垃圾覆盖的土路旁,苍蝇乱舞,每隔三四户破瓦烂土坯房的人家,就看见眼睛斜着长的;再隔四五户,又有驮背的;再隔五六户,又瞧见扶着墙走路的、光长力气不长个儿的、口水流到胸脯子的、眼神怪异的六根手指头男孩……我与这个村庄赵氏人家的大儿子谈恋爱时,为什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呢?经过深刻反思之后,我得出了一个比较英明的结论:都是一见钟情惹的祸!

仔细考究,这村庄七八十户人家,其中有十多户人家在四代以内,肯定有近亲婚配的家族史!上帝是何等公平呐,他狠着心把一扇门关上的同时,又笑嘻嘻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我荣幸嫁到一户最近四代没有近亲婚配史的人家,偏生这户人家又以贫寒没落而闻名于全村——差点闻名于全县!有时候咱爹在村头的大香樟树下闲坐着捉虱子,村人就说:“王老三,你有本事了,养得两个大学生。”咱爹也听不出来人家是取笑他爱显摆,只管高高昂起他刻意梳理过的头发,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声如洪钟的回答人家:“养得儿子不供书,抵仿养得一窝猪。”

其实他的两个儿子不见得有多出息,没考上公务员,也没干成多大事业,虽然读完了大学,也都在城里打工。现如今在城里打工的人农民遍布全城,偏生这个王老三就是不了解世事是一个什么样的世事!他固执地坚守着一个坚守了多年的骄傲:他生养了两个上过大学的儿子。

前年年底,咱娘去边地小城——河口县照料她临盆的小儿子媳妇,留下这个上门女婿照看庄

稼和家禽,别说是照看庄稼,更别说是照看家禽了,这位上门女婿连照看他自己肠胃的能力都没有,实话说了呗,咱哥弟姐妹的娘,也就是他的娘!咱娘不在家,咱爹就像没娘的孩子那般六神无主了,请他来玉溪住,他又搁不下他那只黑狗。

仿佛没米下锅,咱爹饭都不肯做一顿,咱娘不在家的日子里,咱爹全仰仗着村人的朴实憨厚耿直,东家混一口,西家摸一顿,实在不好意思上哪家混了,光是把方便面在沸水里烫了,也能当下酒菜,喝多了还爱逞能。有一回在村里一户人家蹭酒喝,喝多了也不让人送,醉醺醺摸到地里,不小心摔水泥沟里去了,也不告诉他大儿子,硬撑了数天,实在撑不住了,才打电话告诉他小囡。

我家小姑子拽着两个拖鼻涕的孩子去瞧她爹,只见她爹睡在乱哄哄的床上,跟个孩子似的,疼得呜呜呜地哭,哪里起得了床,小姑子赶紧打电话给她大哥大嫂,大哥大嫂硬生生把一大家子人的老祖宗挟持到玉溪,住进了市中医院,各种检查之后,医生最终诊断:左肋骨断裂四根并发胆结石、胆囊炎,胆黄素高得能要了他的老命,必须尽快做胆囊切割手术,医生扬言:手术前先交一万块钱。

这下子麻烦大了!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打工人家,平日里精打细算才能勉强把一日三餐保障了,哪里有一万块钱来交!再说了,咱娘五年前因为眼底红斑裂孔住院治疗,医疗费都还没有赔完呢。这户人家的大儿子媳妇独自坐在中医院住院部楼下的鱼塘边发愁,看着池塘里悠游的鱼,心想:做一条鱼,真好!

在这紧要关头,河口那边又传来噩耗:小叔子家才出生不到二十天的女娃娃,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医治无效而终止了幼小的生命……真是,雪上加霜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这户人家的大儿子表现出持之以恒的懦弱作风,头发都急掉了一大把,也拿不出个主意来。作为这户人家的大儿子媳妇,我觉得身上的担子沉沉的、沉沉的,越来越重。结婚十年,资助小叔子上大学、生养孩子、照顾咱爹咱娘、买房、创业等等等等,我们不但没有存款,而且还欠了银行一大堆钱,亲朋好友们以及认识的人,全都是我们的债主。

小叔子痛失爱女,心怀哀伤;农事缠身的小姑子忙着收包谷,也不能来照料咱爹了,咱娘一个人风尘仆仆从河口赶来,骨瘦如柴的娘提着单薄的行李,立在十月的风中,厚重的碎花夹袄也掩藏不住她的嶙峋身躯。半年不见咱娘,岁月把她摧残得越发消瘦了,再加上刚刚失去亲孙女,娘的白发又平添了许多根。

咱爹的疼痛暂时缓解下来,只等交钱就做手术。我们夫妇打来一大盆热水,默默给爹擦洗身子,不敢给他知道我们的难处,生怕他拔了针头,掉头就走人,筹钱的事情,只能暗箱操作。

躲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电话打到第七个时,终于从朋友、从弟弟那儿借到了八千块钱,医生说,那就先交八千。

缺乏必要的医学常识肯定会迫使一个人轻易地陷入狼狈尴尬的境地,等到我明白“备皮”是什么一回事的时候,我已经毫无退路了,我正在一名小护士的专业指导下配合她给咱爹做手术前的“备皮”。咱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活象一头待宰的羔羊,这架枯萎了的躯体占据着病床的一小片面积,看上去就像被风干的面团,左右肋骨明显地突出来,整齐而又严肃地排列着,犹如两排接受检阅的士兵,暗黑的生殖器官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你不禁想象:它,曾经怎样……人生真是奇妙啊,你完全无法预料,你这一生,还要与什么相见!还会与什么相见!小护士动作麻利,消毒、剃刮、清理,自然得像平时她在编织毛衣。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她和我交流:“刚才你说你是这老人的儿媳妇?”我点头称是,刚才为了恳请这名护士等着咱娘来给咱爹褪下裤子,我言词激烈的告诉她,这种事情不该由我来做,我是他儿子媳妇,咱娘出去洗衣服了。她又说:“从你们家一住进来,我都以为你是他女儿。”接着说:“在我们这里,这是最平常的事情。”她指的是备皮这回事,我心里想的却是:在你们这里,病人都跟标本差不多。

然而眼前这一具动物标本,根本不想躺在这儿任人摆布呀,如果可以,在这样一个阳光妩媚的冬日午后,这位目不识丁的乡村老汉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扛着锄头去种地。

在咱娘精心照料下,咱爹休养到第三个月,身体逐渐康复,脸色也丰隆起来、红润起来,思谋着要回江川老家了,他大儿子却态度强硬地要咱爹咱娘留下来,与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个孝顺的大儿子要亲自看住他爹,不许他抽烟、不许他喝酒,不许他种地,不许他喂鸡……因为喝酒,因为种地,爹给这个原本风雨飘摇的家增添了经济负担,大儿子以此为藉口要挟他,不许他回老家。爹憋屈了!他心怀忧伤,迷失在这座与他无关的城市里,他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望着密集的高楼,望着宽阔的马路,望着车水马龙,找不到任何方向。

也不与他大儿子抗争,咱爹就指责咱娘做的饭菜盐咸盐淡,指责咱娘端去给他吃药的开水不是太烫就是太凉,另外他还指责全城人:为什么要吃早点,我们农村人,只吃两餐,城里人完全在浪费粮食!我知道:咱爹是想念他的一亩三分薄地,想念他的村庄,想念他那只寄养在小囡家里的大黑狗啦,每天对着他的大黑狗亲昵地骂骂咧咧,每天坐在村头的大香樟树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是爹最大的梦想。

咱娘纵容着这个上门女婿的种种不近情理,托熟人在红塔大道的小广场上找到了一份清扫的工作,每天坚持上班,清扫那些退休老头、退休老太太跳广场舞留下的垃圾,顺便收集可回收的废弃物补贴家用。咱娘每天下班回来,还要给我们全家人做晚饭,这个家的大儿子和大儿子媳妇才开始创业,为了更美好的生活,他们每天来去匆匆地奔波着。

有一天,娘从垃圾桶旁边给爹拾来一把二胡,据娘说:“一见到二胡,躺在沙发上的人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咱爹将这把溃不成军——溃不成曲——的二胡敲敲打打,换了全部两根弦,鼓捣了一整天,这把二胡就可以演奏啦,从此以后,我们 40平米的小家,就成了滇剧《小放羊》和花灯《七妹与蛇郎》的演出剧场。

等到我从严酷生活的缝隙里侧耳细听,听到咱爹的二胡旋律里竟然参与了《梅花三弄》《康定情歌》《茉莉花》《走西口》这些歌曲的时候,眼前这位乡村老汉已经进化成一名城市里的园林工人了!在娘的竭力蹿掇下,咱爹成了聂耳路上段从中医院到会堂这片区的园林工,每天提一只垃圾袋,拿一把火钳将人行道上的白色垃圾捡起来、枯枝败叶捡起来。这段路在盛夏时节缅桂花飘香,是一段非常唯美、非常诗意的路,我曾经想在这段路上摆一个书摊,结识各路热爱书籍的英雄好汉,但是城管不让。这段路上的体育馆旁边有一家五金店,这家店主与咱爹有着共同的爱好,他从不吝啬把演奏二胡的精湛技艺传教给咱爹,咱爹演奏二胡的水平,短时期内就突飞猛进,我代表我们一家人,向这家店主致以崇高的敬礼!

骄阳似火的七月,咱爹咆哮着说:这个城市热得就像他用来烤烟的火炉房,他很有必要不穿鞋子上班,于是咱们家的上门女婿就赤着脚在聂耳路两旁高大的缅桂花树下,提着垃圾袋,提着火钳,一边打喷嚏,一边闻着浓郁的缅桂花香,顶着烈日工作了整整一个夏天,也就是在这个夏天,他学会了用二胡拉那首著名的曲子《常回家看看》。

头顶这座城市的霓虹,拖一身疲惫,我挤 1路公交车回家,远远的,就看见我家一楼厨房温暖的灯光,再走近些,二胡的旋律悠扬,还用说吗?咱爹抱着他那把曾经是别人的二胡,用熟练的指法拉那曲《常回家看看》,迎着夜晚凉爽的风,我加快回家的步伐。家,是我停泊的港湾,家,是我憩息的地方!

自从我妈把我当成一瓢水泼出去之后,这瓢水压根儿就不想随波逐流,她用心经营着属于自己的寒门小院,一晃十年,这瓢水不间断地自我净化,终于蜕变成一个真正成熟的女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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