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也
1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好像是午后的某个时候,好像是在办公室里,我接过一个电话。
我用了好像这个词。
我之所以用好像这个词,是因为,我始终不能证明这个电话的存在,甚至,我曾经肯定打过这个电话的人,面对我后来的肯定也一脸无辜,满眼流露出廉价的同情,而我却因为这个电话差点进了某种让人闻之色变的专科医院。
我之所以用好像这个词,还因为,午后的某个时候,准确地说,是下午上班之后的时间,而这个时间段里接到类似的电话或者打出类似的电话,是我漫长而无趣的工作过程中的常态。那么,这个时候我可能,或者说我应该接过一个电话,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个电话的可靠性,所以才用了好像这个词。但这个电话好像一定存在过,因为后面要发生的事,都是借这个电话的名义而有。我所不能确定的,只是这个电话响起的具体时间而已。
当然,我还记得,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掌控的事态开始进入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过了这个节点,后面的环节就是闲庭信步了。因此,我特别不愿意在这个节点上被突然出现的事打断,被不期而至的人干扰,我希望天下太平,我祈祷无人办事,我唯愿座式电话永远安静如没有生命的少女,她存在的功能就是装饰我的办公桌。但铃声还是令人不快地响起来。我确实腾不开手,也不想因一个来路模糊的电话误了正事,就歪着头让下巴与肩骨有效夹紧电话,百忙中还抽出时间分别斜了一眼门口和窗外。门口安静如常,窗外也一如往日地昏黄。从七楼的办公室望出去,低矮处,招商引资的成效明明白白,小城四周“蚕豆花儿开呀麦苗香”的景致已成为一个遥远的梦,那些土地上已经永远不会再串豆苗开瓜花了,永远不会再串豆苗开瓜花的土地却迅速长出钢筋水泥构成的群落,这些群落如癌细胞样以人们猝不及防的方式扩散,吞噬了小城几百甚至上千年来积淀的东西,比如炊烟,比如古渡,比如坑坑洼洼的老街,比如早上吵晚上好的邻居。摧生这些建筑的肥料叫红头文件,这些红头文件正是在这幢大楼或是比这幢大楼更高的大楼里批量生产的。许多地方,这些新生的群落正在被贴上一个让人背脊发凉的名字:鬼城。高远处,小城的天空里,曾经在我学生时代的作文里被无数次赞美的洁白美丽的云彩,早就藏进了小巷深处人民照相馆那些老式的胶片里,偶尔出现,已分不出如诗如画的丝丝缕缕和如诉如歌的舒舒卷卷,像一块永远洗不干净的破桌布,在污浊的天空里东抹一下西擦一下,反而让自己和天空都变得更加污秽不堪。于是,小城的天空里永远是朝不像朝暮不似暮,说是白天却不该那么暗,说是夜晚却又不该那么亮,让活在这片天空中的人随时怕兮兮的。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又有些飘忽不定。我想不起是哪个哥们,却清清楚楚地听到对方邀约饭局的时间和地点。
事情有些透出古怪,是通话快结束的时候开始的。
电话的最后,那似曾相识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输了几个数字到我的耳边,像是某种接头暗号,又像是某种文件的开启密码。
一台酒也想吃出间谍的感觉,这哥们真会装神弄鬼!
我瞄一眼电脑显示屏的右下角,这时候,离下班时间还早得很。放下话筒,我继续缩在办公桌后,手捏鼠标,一只眼盯着电脑显示屏,一只眼斜着门口过往的各色人等,一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门口,我就会直接断电黑屏,让人尾巴毛都抓不着一根。
几个月来,我迷上了一款网络游戏。
这款游戏既简单易学又曲折迷人,既关卡重重又程序井然,就像我的机关生涯,虽然充斥着各种卑琐可笑、残忍无情的明争暗斗,但从根本上说并不需要用太多的智商,只要舍得时间,并且懂得适当放弃尊严,你就会一寸一寸地往前拱,而在这一过程中,你浪费的时间和舍弃的尊严,与你得到的好处是成正比例的。在游戏中,我不知不觉间缩短了上班到下班之间的时间距离;点击鼠标,我在别人难以察觉中放弃自尊并在虚拟的时空中满足欲望,这正是这款游戏的迷人之处。我每天玩得兴趣盎然,也玩得小心翼翼。玩得兴趣盎然,是因为我刚学会这款游戏,每天一进办公室,一见显示屏,一握鼠标,对游戏的期盼就让我全身发痒,像是刚刚拿到驾驶证的马路杀手,遇见方形的翘起就想踩上一脚,看见轮形的物件就想转上一把。玩得小心翼翼,是因为办公时间虽然茶过三巡,报翻两遍,还是无公可办或者干脆有公不办。但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在法定工作时间利用公共资源玩游戏,却是明令禁止的俗事和私事,而且,据说,纪委那班哥们的装备近来已是鸟枪换炮十分了得,明查暗访风声日紧,时不时还秀一把先进生产力。几天前的一次规模吓人的会议期间,主席台两侧的大屏幕突然前所未有地插播了长达四十分钟的视频,因为有幸进入视频的都是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会场笑声不断,甚至笑人者嘴还没有合拢,画面中就出现自己。笑声之后,参加会议的人开始感觉形势不妙了。主席台上的五大菩萨表情凝重,一脸悲悯,修行果位最浅的菩萨是纪委书记,自然由他当场宣布了问责处理决定。因为许多人结局悲惨,他读文件的姿态十分官样,并尽量做出一脸无奈的样子以减轻人们对他的仇视。被问责的人或免职或降职,或警告或记过,总之,在视频中出现的人无一幸免。最可怜的是两个临时聘用人员,也不知父母费了多少心思,才让他混进一不小心就会装腔作势的机关,然后又让叔舅姑姨们动用了多少暗器,才为他谋到一个不用费多少心思就可以吃香喝辣的岗位,片刻之间,说没有就没有了,而且,这两个倒霉蛋连哭冤都找不着坟头。
当然,长期混迹公门的历练修行,让我心知肚明,这些“不准”和“禁止”,虽然年头不同,却来自相同的机关、相同的文件、相同的版式、相同的字体和字号,感觉上就像是炒了八百遍的冷饭,回炒的人甚至懒得洗刷一下上次炒饭的锅;这些明察和暗访,完全是太监不急皇帝急的格局,是隔墙丢砖头的把戏。即使如是,我还是有些担心,万一高墙内的人功夫平平,或是眼高手低,丢出的砖头恰好砸中我呢?所以,我还是活得小小心心,即使玩点破游戏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说起炒冷饭,我想起了前面提到的那个约酒电话。这时候,我刚刚从游戏中走出来,带着又一次欲望满足的快感,听着机关大楼的过道里此起彼落的关门声,仔细回忆了一遍那个约酒的电话。我还是想不起电话中似曾相识的声音出自哪个哥们,但我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约酒电话最核心的两大要素:饭局的时间,饭局的地点。
电脑离线时,我想起一件事。
上午临出门上班时,妻子作了出差通报,并明确返回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也就是说,今天,我一个人吃 ;今天,我一个人睡。这是一个很好的变化。妻和我都在大机关,都是小人物,大机关里的小人物很少有出差的资格,妻和我之间不管谁有机会出差,都是生活中的大事,都是平静无聊的家庭与感情池塘中丢进的一颗石子,会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甚至,会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所以,当门锁撞击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时,我决定去找这个饭局。
2
我决定去找这个饭局。
我用了找这个字。
其实,找饭局这样的事我经常干。而且,我一直坚定地相信,混机关的人都会干这事。找饭局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饭在那里,但局里没有我,于是要主动积极想方设法靠上去,比如,有的机关自称西瓜实为芝麻,貌似重要实则花瓶,是所谓找会开、找话讲、找酒喝的“三找”机关。基于多年接受的羞耻教育在身上还有些许残留,我一般没脸干这事,再说,好歹也是一个科长吧,这样的身份也用不着我费力巴气地找饭局。另一种情况是饭在那里、局里有我,斗酒在即却不见我,于是,约酒人就骂骂咧咧在电话里摧,我就按电话交待的路线找。当然,大多数时候其实不用找,约酒人地名一报,凑局的人马上就会赶到,有时甚至不用报地名,召集人嘴里嗯嗯哼哼,参加的人就明白该往哪里赶。今天要去的地方听着耳生得很,应该是哪个哥们发现的新去处,所以要找。
电路接通后,我在导航仪上输入地名,输入后我才感到这个地名不但听着耳生,看着也眼生,但从字面上看,应该是郊区农家乐一类的接待场所。我盯了显示屏一会,才狐狐疑疑按下确定键,导航图上竟然已经有这个地方了。我舒一口气,松了手刹,离开机关大院,在一个看不见的美女指示下向目标前进。
事实上,直到现在我都不止记得那个约酒的电话,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电话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清晰到能说出放下手刹时拉杠与上次的细微差别,清晰到记得转动方向盘时感觉方向机似乎有漏油的迹相,清晰到记得那个女人报出的每一条街名,每一个环岛,每一个岔口。听着这女人的声音,我觉得这世界真是莫名其妙,越是身边的人,你越不了解。你身边的人对你一无所知,就如你对身边的人也一无所知一样,同一个机关同一个层面的人更是明处手拉手,暗处脚踢脚。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却对你的去向、目标清清楚楚,实心实意地为你策划方向和路线,巴心巴肝地为你节省时间和油钱。那天,我甚至清晰地记得,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很温柔很真诚地说,你已到达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祝您旅行快乐。
我到了公路的尽头。
汽车停在半山中的一个荒草坪上,再高处,是一所仿古院落。数十级青石板砌成的一条蜿蜒山道,把荒草坪与院子连起来。从下往上看,这新发现的吃喝玩乐之处,很有些扑面而来的气势。锁上车门时,我仿佛听见山上的院中有乌鸦的叫声。
我记得,我没有听错,那确实是乌鸦的叫声。
我已经想不起来有多少年没有听见乌鸦叫了。我才参加工作的时候,小城还保留着依山而建的旧面目,小城的机关大院是一座从土豪手里解放过来的老式院子,由于院子太过阔绰,新来的主人先是不敢修它,相当一个时期内不需修它,后来是不屑修它。直到有一天,小城里的机关和住户像是突然集体发了疯,纷纷挣脱旧城束缚,从站了几千年的山坡一跟斗扎进山间平坝的良田美池,机关大院自然是城市扩张的引领者。从前的机关大院,巨大的花园式建筑群落里古木苍天,每天清晨百鸟争喧,其间就有乌鸦之音;落日余晖中,众鸟归巢时呼朋引伴,其中,乌鸦拖着长音的嚣张交流更是令人唾之唯恐不及。
我不讨厌乌鸦,不相信乌鸦的叫声中会包含多少神秘信息,更不相信乌鸦会是未卜先知的悲剧预言大师。那天,站在悉悉嗦嗦的荒草丛里,在灰扑扑的落日中听到久违了的乌鸦鸣叫,我竟然心生喜意,带着几分惬意、几分期待,沿青石板铺成的山道,走向有乌鸦声萦绕的山中建筑。
顺山攀缘中,我的心理不知不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感觉到了这种微妙而有些令人不安的变化,但并不明白这种变化是从哪里开始的。山道临近,我找到了原因,这一切变化是从我的脚下开始的,是从渐渐感觉到了这条普通山道的与众不同开始的。山道确是由石板铺成,石板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甚至厚薄都不同,这些东西与其说是石板不如说是石片,因为,石片更能准确表述散落在山间的这些建材的集体特点。石板与石板之间的接缝处,或宽或窄,或深或浅,有蔓延四溢的野草,也有伸头探脑的闲花。规则不一的石板、随手偶成的接缝、骄横四溢的野草、小心翼翼的闲花,一切都像是自然天成,看不见人为的布局痕迹,一切又都像是精心设计,看不出花草的闲逸野趣。
乌鸦的叫声再次响起时,我已置身于一个灰扑扑的大院中,院的东南角有两棵说不清年头的老树,虬枝四散,苍郁成盖,绝顶处的几根粗枝间,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少年时代的经验告诉我,那是乌鸦窝。树梢的更高处,就是那只呜哇不停的乌鸦,通体毛色黑亮,偏头侧脑之间,双眼炯炯,一副洞悉世事的模样。
我情不自禁地喝一声彩。喝彩之后,兴犹未尽,又随口念出几句记不得是哪个时代的人写的乌鸦,是诗是词还是曲,更记不得了。
你凭什么肯定它就一定好?
突然响起的话音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一个小伙子站在屋椽下,左手捏一圆锥形的东西,右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菜刀,双臂上上下下地移动着,左右手里的物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惊胆颤。原来他在磨刀。
我迎着他走去。
他仍然站在屋椽下,以一种奇怪的笑脸看着我走近。
你凭什么肯定它就一定好?那不过是一只掌
控不了自己命运的乌鸦罢了。他穿着镶有红边的白衣白裤,系着同样镶有红边的围裙,头上是一顶白色的高筒帽,这一切都准确无误地指向他的身份。那高筒帽大概布料不够坚实,不经意中往下垮时,微微歪向一侧,有一个短暂的时间段里我有些神游不定,我觉得,这顶往下垮塌并微微歪向一侧的高筒帽,与厨师无关,与荒野无关,更像是某种稀有的东西,但我一时之间想不起那个稀有的东西是什么,这让我有些忐忑。走到近处,我发现,屋椽下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高筒帽下的脸庞稚嫩而阳光,眼神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无奈和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我有些吃惊,因为,这样的眼神绝不可能出自一个厨师,这样的气质也绝不是一个普通厨师能有的;他提出关于乌鸦是不是快乐的问题时,嘴角微微上翘,有一丝嘲弄的意味,这使我不敢贸然接他的话,我怕一不小心就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陷入“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的戏论怪圈中。
卡号。
小伙子不再嚯嚯磨刀,目光平视着我,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中似乎有鄙视,又似乎有羡慕,似乎还有怨恨。这些发现让我越加忐忑不安,也让我心生不快。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很清楚他在干什么――拦截,而且拦截的对象是我。
卡号。
小伙子重复了一次,目光依然平视着我,拦截的肢体语言却明显起来。
卡号?这是什么地方?我是朋友约来的,吃一顿饭至于这么复杂吗?
哦。小伙子像是明白了我的身份,帅气的脸上,原先模糊的表情渐渐清晰起来,也生动起来。这让我很受伤,因为,我分明看见,这小伙子本来复杂的表情迅速变得单纯起来,脸上挂着的,只有鄙视了。先生,这是会所式接待点,只接待会员的预约,认卡不认人,就算是朋友请,他也应该告知你他所持有的卡号呀。噫,你是怎么进来的?进来时你没遇上保安吗?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电话,电话里那故作神秘、一字一顿的报数声音随即清晰地响在耳边。
嗨!你这个杂毛儿子,这个时候才来,还在那里磨角擦痒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报出所谓的卡号,山坡上一道绿树半掩的窗口冒出一个人头,又伸出一只捏着酒瓶的手,排名在后的三个手指散开着,但主要方向是指着我,嘴里还大声嚷嚷着,今天就你稀奇,那点球样就仿个月子婆,你不动,别个也不敢动。十来个人就等你这大半天,菜也等凉了,酒也等冷了。
说来惭愧,我的圈子中,如此粗俗的人并不在少数,而历史的经验不断地证明,这样的时候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的人,一定是酒会饭局的发起者、组织者、埋单者。
拦我的帅小伙望一眼高远处的窗口,脸上还是似笑非笑,不知什么时候,手上多了一张浅黄色的卡片,说,这是你的席卡,上面有宴厅和你的席位。说完,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式,他的笑意冷静而专业,他的动作优雅而大方。
我顺山往上时,分明听见他在后面叽咕着,那是一首真正的唐诗 :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我蓦然回身,静静地站在石阶上,目光追着他闪进厨房的背影。
我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吟咏唐诗了,而且是在一个荒僻的山庄里,在几声冷清的乌鸦叫声中,而且他吟咏的是李商隐。我并不是一直这样昏昏噩噩的混日子淘生活的,学生时代虽然没有“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高远志向,但也对得起父母的血汗钱和国家的慷慨贷款,我的毕业论文曾是那一届毕业生的代表之作,在校刊上全文刊发过。要知道,那份校刊可是全国核心期刊,很多本校的老师奋斗大半辈子,也只会以文摘或是观点选登的形式让自己的名字在这份刊物上露面。我的毕业论文就是以李商隐的创作实绩为例,牛哄哄地吹一通中晚唐诗歌创作的艺术特点和思想走向。今天听到的,正是二十多年前我在论文中选为重点例证的律句《落花》。李商隐的诗作大多哀怨沉郁,缠绵悱恻。实际上,我之前并没有从这位貌似厨师的帅小伙脸上身上,现在也没有从他对这首名诗的句读、音韵处理中看出有多少哀怨,他的咏诵不过是一种肤浅的、随口式的,没有那种让人回思深究的沉郁,也品味不出有多少诗情画意的缠绵悱恻。
但在磨刀声中能花落无痕地吟咏《落花》,足够了。
事实上,对李商隐的认识,绝大多数挟一本大学毕业证书以自重的人也不过停留在“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程度。
他和他的吟咏震住了我,让我恍若入梦。
请客的就是在树荫后的窗口露头骂我的家伙。
在山坡下就能看见他故作姿态恶丧丧的脸色,听得见他装腔作势怒汹汹的骂声,但找起来却不容易。
在山石树木花草间绕行,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山庄的与众不同。一座一座独立的木垛式小楼隐隐约约在老树枯藤之中,间杂奇花异草,连接建筑物之间的山道,与院外的风格和谐一致,但铺筑的石片更显拙朴自然,宛若天成。看似随意设置的指示牌,似乎由枯柴腐木胡乱拼成,细细审视之下才知道,那已是经过无数次工序练就的不朽之身。山道两侧设有宫廷式落地灯,再往里的山石花木中,藏置着与环境完全协调的音响设备,如果不是若有若无的古筝曲在花枝上颤动,你根本发现不了它们的存在。更与众不同的是,小路的每个拐点,都有一姿容妙曼的旗装少女恭立迎候,使来客绝无迷路之虞。这可能让有些人心花怒放,但也迅速地让环境庸俗起来。
最后一个拐角,旗装少女笑盈盈地把我引到半山中一栋原木构筑的小楼里,上楼才发现,原始古朴的外表下,竟然是高端大气的内部装修,质地优良的进口实木地板,精巧迷幻的水晶吊灯,意大利进口的羊皮壁灯,酒柜、餐桌,甚至角落里用于摆放客人小件物品的杌几,都是硬木所制,古典精致,价格绝非常人可以问津的。但,不论是外部的神秘还是内部的奢华,这样的存在出现于一个贫困城市的郊区,都让我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看到我上楼,责斥之声弥漫小楼,主骂人正是在窗前让骂声分花拂叶砸向我的家伙。
一秘 !
我故作惊喜地呼一声,可能表情过于夸张,不经意中暴露了中午在电话中没有听出他的声音的实际,他一直突兀而立,直到我自觉喝了三杯入席酒,才一起落座。落座后,我发现,座中有男有女,男人我好像都认识,女人似乎不记得是不是见过,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她们的丈夫,她们也不是他们的妻子。摆谱的是,每个座后,都站着一个艳丽的旗装少女,每个少女都与座席之间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少女们左手托着一块雪白的专用餐巾,右手持一双与客人不同的筷子,显然,这些美丽的少女每人只对应服务一位客人。这样的接待规格,我见过,但从未享受过。
同时,我发现,这次饭局没有小老板或是小领导模样的人置身席间。
圈内圈外,说一秘,就是他了。因为他几乎就是我们那个领导的贴身秘书,为区别于四处公开游荡招摇撞骗的秘书长副秘书长们,人们几乎半公开地称他为一秘。一秘其实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否则也不会被异地交流的领导选在身边,但吊诡的是,他凭才学成为一秘,而成为一秘的他从来没有用过一次那些才学,甚至偶而作秀都用不到。作为一秘,正常状态下,他的时间不是他的,他参与我们的聚会或者主动邀约酒会的时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们领导不在他的统治区域,去了更重要的地方,那个地方按规定不能有随员,于是,一秘回归本来面目,他的时间是他的了。猫不在家耗子爬窗台,约酒这样的事,他也就时不时会干一回,但一般会有一个小老板或是小部门的领导叨陪末座,小心翼翼地布菜、上酒、敬烟、续茶,在恰当的时候敬一圈酒,悄悄离席,悄悄埋单,悄悄走人,最后剩下真正的饭局人。饭局的人是基本稳定的,此局与彼局变化极小,参与者大多有点小权,能花点小钱,也就是上三五斤小锅酒、炒几道家常菜的本事,但战线漫长,能从中午吃到下午,从下午吃到深夜。大吃大喝只有一秘这样的人组织的时候才会出现,因为他不操心找理由报发票的事。没有不顺眼的人在场时,酒会饭局就变得很放肆,开局时彬彬有礼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全变得无所顾忌吼爹骂娘,甚至毫不羞耻地相互吹捧,毫无是非地相互对骂,吹捧绝非发自内心而更像戏谑,对骂也不是心存恶意却仅是玩笑,所有的话头都是临时的,所有的喜怒都是即兴的。
一秘不会自己埋单,席上看不出谁会埋单。算一算,也该我请一回客了,再说,我的迟到已惹了众怒,于是,我起身就很牛气地表达了歉意,实则也有为一秘挡刀的意图。
所有夹着菜没有夹着菜的筷子一下子全部指向我,各种不同语气的声音乱成一片:规矩,规矩,不要随意破坏规矩,谁请客谁付账,你充什么大屁股!
一秘也不高兴,但看得出,他的不高兴有几分是装出来的。他先是优雅得体地把每个座后的旗装少女一次性清退出局,才斟满一杯送到我的手中,端起自己的座杯,有些感动地说,你争个球么,割卵子敬神,把神得罪了,自己也干死了,何必呢。为让哥几个喝得安心,吃得放心,我先说明一下,这里只接待会员,认卡不认人,每张卡都是独一无二的,只对应一人,卡就是钱钱就是卡。每客每餐人民币一千八百八十元,不认现金只认卡。
小楼上一时寂然无声。谁敢贸然出声?这可是两万出头的现大洋!
一秘笑起来:噫,瞧瞧你几个这点死样,我干脆一次性说清了,省得你几个想法多。领导去党校学习三个月,作为鼓励奖,留下两张卡,一张吃,一张玩。今天周末,我们先吃后玩,好好轻松一下。
气氛迅速活跃起来,大家先是分析领导去那样层次的学校脱产学习,那是升迁的节奏;接着就看到了一秘的美好前景,又举杯祝愿一番。乱哄哄中,一位厨师来到餐桌,开始现场烹调一道菜,那东西动物不像动物,植物不像植物,但活色生鲜,美味无比。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我注意到,这位年轻帅气的厨师整个操作过程如行云流水,直到众人享用完毕,他才微微躬身退出,脸上始终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退到楼口时,我的眼神被他硬硬地撞了一下,我分明听见一个声音向我撞来:虽然你能读几句乌鸦诗,但也不过如此!
他那顶厨师帽,戴得像学士帽。
席间有人说,是半开玩笑的意味,但一秘撇撇嘴,说,什么学士,人家是正正经经的文学硕士,不然,凭什么一人收你一千八百八十块。
我不经意中发现,一秘的眼中,蓄着浅浅的泪。
一秘也曾戴过硕士帽。
我想起来,这小伙子拦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戴着的不像厨师帽,但那时就是想不起是什么,更何况,山野厨师与文学硕士之间,距离也太过遥远了。
下面的事变得模糊起来,我不记得为什么就突然兴奋起来,举着分酒器频频出击。一个刚做过心脏搭桥术的家伙没收了我的车钥匙,并很友好地警告我,小心哦,你这种敬酒法,是自杀式的。听到这劝说时我还记得高适,还记得这位大唐边塞诗人的诗:人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我装模作样的咏叹,还赢得了一席的喝彩。和我碰杯时,一秘问,你知道清朝时一个知县衙门配备的专职员工有多少吗?我告诉你,轿伕二人,马伕伞伕扇伕各一人,杂役一人,捕快四人。这就是国家编制中一个知县衙门的全部公务员。你知道我的身份吗?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出门我是轿伕马伕,在家我是杂役,天热我是扇伕,下雨我是伞伕,要是有人乱说乱写,我还要客串一回捕快。还一秘,一秘老子个球!你以为老子真的不知道你们是咋个说我的?不就是三条狗嘛,在家是看门狗嘛,随行是哈巴狗嘛,下乡是撵山狗嘛!我之所以是一秘,不过是领导介绍时会得意地说,瞧,我的秘书是硕士。我知
道,一秘醉了,而一秘是很少让自己醉的。我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酒烧着舌头更是一言难发,一秘每说一句,我俩就碰一下杯,以示友好;一秘每吸溜一回鼻子,我就拍一回他的肩,以示理解。敬完第二圈时,我恍恍惚惚看见窗下有个沙发,就努力倒了过去。
最后的记忆是,我的小腿扎扎实实地撞在硬木沙发框上,我还清楚地感觉到,我经历过短暂的疼痛。
电话彩铃把我从醉梦中唤醒。
有一阵我的大脑处在空白状态,彻底清醒过来时,大吃一惊。
我竟然是躺在自己家里,而且,是在主卧室里。
灯是开着的,时间已是夜里十点了。家里很安静,大床上很整洁,床头两只枕头并列着,我直接躺在了平铺的被子上,没躺过的部分平平整整。我继续躺着,视线在天花板上的石膏条花纹间飘来飘去,飘不明白。揉一揉太阳穴,掐一掐眉心,想起来了,妻子上午出门时已经说过要出差,明天下午才会回来。正因为如此,我才放心放胆地去找饭局的。但我是醉卧餐桌旁沙发上的,怎么会在家里醒来?从山里到家里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我还没想明白,电话又响。接通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很愤怒的嗡嗡作响 :你逗我们玩么,还不赶快下楼来。
下楼?
快点快点,大伙都在你家楼下,等着你一起去嚎上一曲呢。大周末的,你一个人缩在家里,有什么球意思啊,快点,快点!
我都快醉死球了,现在还头晕心翻,怕是嚎不动了。我咽了口苦涩的唾沫,觉得天花板还在转,晕乎乎的大脑里还是没有想明白,我是什么时候、怎样离开那个饭局的。再想一想,反正莫名其妙地跟着饭局走、半死不活地回到家也是常事,我也就不再去想了。这个时候出门喝茶唱歌,也是的常有的事,我也不费神去想这个时候去喝茶唱歌的理由。让我发愣的,是电话里那似曾相识的声音中透出的语气,好像是他的到来和我的醉卧没有一丝丝的关系,而这,绝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沟通风格。一人醉众人欢,喝到今天这样的程度,清醒者应该高调炫耀斗酒得胜的欢乐,绝不会开如此冷静、无聊的玩笑。
你是真的在逗我们玩吧!下班时约你,你还屙屎捡着钱一样欢天喜地,现在哥几个到你门下接你又装模作样。这语气倒是我熟悉的,但说的事好像和我没有多大关系,还是让我糊涂。
一秘就是一秘,今晚喝了那么多,竟然一点醉意都听不出来。
你今天咋个是怪哩古董的,那个球老二跟你喝啦?领导在党校学习,快下班时才打电话,说是明天要交结业论文,老子就一直加班到现在,才刚刚发给他呢。累得贼死,要不是下午和你们约过,老子才真个是嚎不动了。快些下来,十分钟前就给你打过电话了,你说你在找一样东西,现在都快二十分钟还不见你下楼。咋个了,是小金库被盗还是私房钱被撬?
他的话让我越加迷糊如在梦中。似乎根本就没有一个古怪的会所,更没有那个只用卡不付钱的饭局;似乎我真是一个人在家里,还神神秘秘地找一样东西?
而且,他们十分钟前还给我打过电话?
他们才是在逗我玩!
长期呆板无聊的机关生活,有时需要一些生动;装腔作势的工作环境,有时需要一些真实。一个熟悉的圈子里人们也会相互逗一逗玩,寻求一种自慰式的快感,玩了也就完了,什么也不会留下。长期混迹机关大院,使我这样年龄朝四奔五的人眼睁睁不该升官的总升官,没有同学网、同乡网、战友网罩着,甚至混了几十年编不成一张领导加秘书式的上下级关系网的老科长,快节奏推进事态发展的方式,也只能是徐九斤一样梦里跳加官了。所以,他们在逗我玩。想清楚了,头清醒了,身轻松了。我笑一笑,翻身起床时,一本书从胸口落到床下,捡起来,是一本版本很有些年头的《李商隐诗选》,繁体,直排,从后往前读,披开的一页,正是我熟悉的《落花》。
我想不起来是从哪里找出这本几乎可称古董的诗集,但我肯定是才翻开书页就醉入梦乡了。
合上书本时,有意往窗下看了一眼,迷离的夜色里,大院中还真停着一辆似曾见过的黑色轿车,雪亮的车灯中,不时闪过虫虫蛾蛾惊恐的飞姿。
我想起来了,一秘的手上,还有一张今天晚上可用的卡。
出门时,我神差鬼使地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赫然发现,我在二十分钟前还真的接过一个隐去号码的电话,通话时间虽然不到一分钟,但确实通过话。或者说,不管我是不是接过电话,但记录显示,我是与一个未知的号码通过话的。
我真的接过一个电话吗?
我记得,这个问题曾让我在黑乎乎的楼道里有过短暂的停留。
睁开眼时,天亮了,这回我是应该躺在自家的床上。
但我却觉得有些不对头。
灰扑扑的阳光落在被子上。这是我发现的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阳光不可能跑到我的被子上,因为我记得十分清楚,昨天夜里被酒友逼走时,为了应对频繁光顾小区的梁上君子,我特意拉上了窗帘,还有意让床头灯长明着,整出家里有人的样子。但现在两层窗帘都是拉开的,我还在床上,谁来拉的?被子上的阳光还没有想明白,我在枕上转动的脑袋接触到一样柔滑的东西,那竟然是妻子的睡衣,这是我发现的第二个不对劲的地方。我几乎被这个诡异的发现吓坏了。因为我记得清清楚楚,妻子昨天一早就出差了,说好要今天下午才回家,昨天下半夜从那个仙境什么宫的娱乐场所回来时,家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上床时,我记得我很惬意地把另一只枕头扔向脚头起,由于用力过度,那枕头还直接滑落到了地板上,我并没有捡起它的打算,也没有
捡起它的行为。而现在,那枕头就在我的头边,
粉色的睡衣胡乱地扔在上面。
我的头一点一点地大起来。
妻子推开门,伸头对我说,起床了,起床了!今天是周末,姑娘要回来,陪我去买菜,那大学里也不知搞些什么名堂,姑娘每次打电话都说不好吃。姑娘是我和妻子这二十多年里唯一能对人直着腰说话的成就,姑娘读大学,每一次回家都是妻子的节日。我把妻子刚才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每一处停顿都在脑子中回放了一遍,她的话里话外,没有发现让我不安的感情倾向。
或许,因为女儿要回来,妻子提前回家了。
想到这种可能,我的头一点一点地缩向正常状态。
你昨晚几点回来?
坐到餐桌上,接过筷子时,我问。妻子咬一口馒头,很奇怪地望着我。
你昨天不是出差嘛,怎么提前回来了。
妻子停止了牙齿磨动,对我瞪大眼睛,说,你做什么大头梦?我不喝酒、不打牌、不漂亮,年轻时候都不有人带我出差,现在人老珠黄,白头发都藏不住了,哪个憨头日脑的还会带我出差!昨天晚上我不是一直在家,早早就关门闭户伺候大老爷你睡觉嘛。
我也没有出门?
我尽量稳住呼吸,控制语音,把握语速,但我分明感觉到背脊骨冷嗖嗖的,头又一点一点地大起来。
你一个小小的老科长,放屁都不带一丝丝油星气,有多少门可出?这回,妻子的话里成分复杂,有几分怨气,也有几分无奈;有几分同情,也有几分嘲弄。
我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惶恐中。
我早就没有和妻子争长论短的习惯了。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说话阴阳怪气很正常。生活的时空中,每一个节点、每一个阶段都会在她们的身上留下尘埃,这些尘埃让她们尖酸刻薄,让她们牢骚满腹。这个时候的女人爱发泄不满,但已不屑于弄虚作假,我的妻子就是这样,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不会骗我。到这个年龄,我和她之间早已没有了设计一点小骗局来娱乐生活的情趣,我们变得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难有喜怒哀乐爱欲恨。
认定她不会骗我的后果很严重。
我想把昨天午后某个时候到现在这十几个小时之间发生的事想清楚。那个电话有吗?那个会所有吗?那个仙境什么宫的场所有吗?如果有,妻子为什么那样说?如果没有,我为什么记得那样清楚?这十几个小时之间在我身上心上留下的不是一条叙事线索,不是一个故事大纲,而是细节丰富、情节流畅、势态完整的故事!这故事要是假的,那也假得太真实了,假得太自然了,假得太恐怖了!
我必须证明它。
按照回忆,我悄悄拉起裤脚,小腿上肉少处果然泛着一片青瘀。摸一摸,疼还在。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在那个神秘而奢侈的会所里,在硬木沙发上扎扎实实地撞了一下,当时就留下了这片瘀青 !我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趁妻子去厨房时,在上衣口袋里果然摸出了一张粉色的名片,我迅速地把它揉成一团,悄悄按进了垃圾桶的底层,让污浊的残汤剩菜彻底裹住它。我清楚地记得,这是昨夜在那个仙境什么宫的包房里,一个娇滴滴的风尘女子强塞给我的,为了表示真情实意,她还在众人的哄笑中亲自在名片上吻了一个腥红的唇印。
我目瞪口呆。
悄悄盖住青瘀,藏起疼痛,我在妻子面前使了好大的暗劲才不至于脸色失常。这十几个小时,到底发生多少怪哩古董的事?
望着妻子灵巧翻动的嘴唇,我拿不准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梦中。
出门。妻子锁门。
买菜,妻子吵价。
回家,我亲自开锁。
我记得妻子说过,女儿今天回来,必须去买些她喜欢吃的菜。我记得跟妻子一起出门,去菜市场的路上,妻子和三个人打过招呼,向一个人陪过笑脸,打招呼的三人我一个都不认识,陪笑脸的那个小女人是她的领导,她们甚至还站在路边的梧桐树下聊了一会。我远远地站在一边有心无意地瞄了几次,但见说话时两人都一脸肃然,像是东街撞死人西巷火烧房的样子,以至于从那时到菜市场妻子都戚然无语,直到买菜时才发声吵价。我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包括妻子往菜篮子里多揪了一根小葱,多抓了一只辣椒。
我提着妻子连买带吵的成果,在菜市场出口处,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后面跟着一个挑担者,显然是菜市场的大买主。相互让路时,他突然就笑起来,直直地看着我,说,你好,你就是昨天会读几句乌鸦诗的那位先生吧?他那年轻帅气的脸和似笑非笑的表情,使我着魔一样钉在了原地,直到妻子一边小声喝斥一边推拉拖搡,我才发觉,我的身前身后已经挡了很多人的道。
回家后,我直奔主卧室,我看见,大床上,两个枕头很暧昧地并列着,一个枕头上还随手放着一件粉色的睡衣。
我确定,今天我在家,并且起床了。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妻子把刚买的菜拿到我的面前挑挑捡捡,我进一步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身与心都一下子慵懒起来,想躺下时,却在长沙发上两个坐垫之间的缝隙里抠出一本书来,这竟然是本出版时间比我的出生年代还早的《李商隐诗选》,繁体,直排,从后往前读,随手翻开处,正是那首我烂熟于心的《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诗章的每一个字优雅地顺着舌尖流到浅蓝色的地板上,溅出梦幻一样的韵律,随之而起的,是新一波的糊涂以及糊涂之后的不安,直到难以抑制的巨大恐惧开始在全身游动。因为,这首诗的夹页处,是一张浅蓝色的席卡,席卡上有明确的宴席、位次,而诡异的是,我翻来覆去都找不到这次吃喝的时间和地点,但席卡上的油污却新鲜显目,就像是妻子不小心刚刚才溅上去的。
在我持续的恐惧不安中,电话响了。接通时,对方的声音让我开始趋于平静,这正是昨天午后在办公室听到的那个声音,本来昨天中午只是似曾相识的声音,因为昨夜的疯狂而熟悉起来,这一刻听到,竟然让我感觉着莫名其妙的亲切,我有一种将要得救的感觉。
但随后的通话,却将我推进了更加惶恐的深渊。
这几天我们没有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吧?
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
还有,这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去歌舞厅娱乐过吧?
问到这个地步,虽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还是凭着直觉几乎不假思索地阐明了观点:没有,没有!没有吃喝也没有娱乐!
听到我的回答,电话那边期期艾艾的声音明朗起来,没有啊,没有那就没有了。
我彻底白痴了。请了客别人不认账自己还高兴,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很有脸面又特别要脸面的人。
还有,那个,那个,我是说那个卡的事也没有吧?
卡?什么卡?
哦,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了,没有就肯定没有了,是我说错了,你说是吧。周末愉快!
其实,关于卡的反问才说出口,关于卡的疑惑就如烟如霾地裹住了我。实质上,这也是关于昨天他的约酒电话到今天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之间十几个小时的疑惑。但人言如箭入耳难拔,我也不好意思把昨夜的事向他求证一遍,更何况,刚才我已经说过没有了,如果再贸然问出口,那才是难题本身。他说再见时一定是带着笑声的,但在电话里听来十分勉强。迟迟疑疑抖抖索索地挂断电话,我有一种虚脱临身的感觉,手机湿漉漉地沾满了我的汗水。
你们说些什么怪哩古董的事呀。妻子已经捡完菜,却捏了两只鸡蛋和一个瓷碗,又回到客厅,站在我面前,把一只鸡蛋打进碗里,似乎想一下,又把另一只鸡蛋打进碗里,一边麻利地搅动一边监听我的通话。装作无意中拿起我的手机,装作无意中听到我的通话,这是妻子不多的爱好之一。近几年来,妻子的这个爱好已经修练得相当专业。大概觉得吃早餐时关于小小的老科长的话伤到了我,妻子把几件事捆在一起,站在客厅当中,面对着魂不附体的我发表了重要讲话,讲话一半是传统的教训语势,一半算得是安慰,虽然整个演讲时间不到两分钟,但我敢肯定,不论对世事的洞悉还是对丈夫的悲悯,不论法律的层面还是道德的高度,不论感情的真挚还是信息的丰富,这都是妻子讲话的上乘之作:说给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出去瞎吃滥造,不管单位的钱还是私人的钱,总归都是血汗积累出来的。权小利少也不是什么坏事,位高权重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刚才在街上听人家说,昨天下午,我们那个领导被省检察院从党校直接喊去了,各式各样的会员卡就搜出了一大堆,单单卡的价值就上百万呢,怕是出不来了。
我能重复并确认妻子说过的话,但有三个问题如蛇一样紧紧缠着我,一是妻子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二是我真的听到妻子说这样的话吗?第三个问题至关重要,这事真的发生过吗?
我无法用一个不能确定的存在去确认与之有关联的存在是否存在。
我彻底崩溃了。
你昨天晚上到底在不在家?
我今天早上到底去没去买菜?
我们现在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突然站起身,挥舞着那本从后往前读的旧诗集,朝妻子声嘶力竭地哀嚎。
咣当 !
一只漂亮的瓷碗毫无征兆地落到浅蓝色的地板上,四溅的碎片裹着被搅混了的鸡蛋液体稀里糊涂,如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每一片都清晰可认,又每一片都诡异难识。
妻子大张着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