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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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重新找一个不需要说话的工作去吧!”几分钟以前,老板对董时光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他便被刚才还是同事的保安赶出来了。玻璃门还没在身后完全关上,雪花就一股一股地飘过来了。董时光看着街对面玻璃橱窗,那温暖的灯光被雪花遮住了。雪花一阵一阵地把灯光遮住,让董时光的眼神显得更加迷离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让董时光浑身发冷。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失业成为家常便饭,只要某个人从办公桌对面把眼光瞟过来,轻轻地说: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此时,董时光便要放下手里正在做的活计,默默地起身离开。是的,到这座城市两年多,他换了许多工作。保安,搬运工,门童,清洁工,甚至是殡葬场当过焚尸炉操作工,他都干过。但是,每一个工作,他都干不长。问题不在于他不敬业,不机灵,而是因为董时光的普通话。那叫什么普通话啊?对于董时光来说,他已经尽可能地让舌头和牙齿密切配
合,严阵以待地让每一个即将从嘴里溜出来的词语向着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所说的普通话靠近。但是,在别人听来,董时光的普通话依然带着浓厚的无量山方言的痕迹。董时光一张嘴,人们都要竖起耳朵,非常专注地去倾听、分辨,才能勉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终于,老板再也忍受不了他的无量山普通话,让他卷起铺盖走人了。
“无量山啊无量山,你给我董时光带来的不是骄傲,而是失业!”面对着飞舞的雪花扑打到脸上的寒冷,董时光再一次在心里高喊。
喊归喊,董时光却只能在心里喊。怀着满腔的无奈,他孤独地走在暮色渐浓的大街上。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工作等着他去千寻万觅呢?他的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人们一个个紧裹着衣服,低头走在各自的行程上。这座城市里纷纷扬扬的大雪,来得比往年还要早,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遥远的无量山。
是的,董时光不止一次想起无量山。他知道,在云南,在他的老家无量山,那里林海莽莽,即使是冬天到来的时候,那里也是满目绿色。尤其是在离董时光的村子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又一片的铺满了山陵、山谷、山洼的茶园。在深冬时节,那些茶园里的樱花树开始开花,满山满坡的冬樱花用那梦幻一样的粉红色,让无量山成为花的海洋。游走在花海里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冬樱花把天地之间的每一个空间都染成了粉红色——抬起头,天空的云朵是粉红色的;低下头,山谷里的晨雾是粉红色的,放眼望去,山脊的线条也是粉红色的;置身于这样的境地里,人们的赞叹也是粉红色的。无量山的冬樱花,让董时光对这座城市的大雪,感到无所适从。
在董时光散步到天元广场之前,他不知道,他的下一份工作是故事匠。
故事匠,嘿嘿,这是一个很绝少有人听说过的工种。董时光又一次失业之后,他一个人灰头灰脸地走在天元广场旁边的小路上,捡来的苹果5旧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刚刚捡到这个旧手机的时候,它曾经响过几次。丢失手机的主人把它拨通,董时光听到一个男人说:这是我的手机,你捡到了,还给我。听这口气,就像董时光捡到这个手机是犯了一个大错,而改正这个滔天罪行,就是把手机乖乖地还回去。于是,董时光果断地把电话掐断了。他下定决心,打死他都不还这个手机。也怪了,那手机的主人,竟然再没打电话过来,甚至连卡号也不要了。这个苹果 5旧手机,就让董时光一直用着。然而,在这座城市里,董时光几乎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身上带个手机,十天半月也没有谁会给这个旧手机打个电话。也就是说,董时光的这个手机,其实跟没有捡没什么两样。它在董时光这里,仅仅充当着手表的功能。偶然,他会掏出来看看时间,然后再揣进衣袋里。此刻,苹果5旧手机响起来的时候,董时光很长时间没有发觉。他一直在天元广场附近晃荡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以做的活计,挣点钱,填饱自己的肚子。苹果 5旧手机的铃声一直在响,在最后几秒钟的时候,董时光才听到,漫不经心地掏出来,滑动那个很少用过的接听图标。
杨彩莲在电话那头骂起来:“董时光,你个死斑鸠,死到哪里去了?”
董时光实在是搞不明白,杨彩莲怎么特别喜欢骂死斑鸠。不管是谁,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一开口,死斑鸠就骂出来了。作为董时光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老乡,听到她那带着无量山浓厚的方言气息的普通话,董时光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温暖。好多年没有回老家去了,听到杨彩莲的声音,仿佛闻到了无量山的原始森林里弥漫着的春茶的味道。是的,这种味道肯定会让董时光感觉到无比亲切的。在无量山深处的南涧县,其实是一个茶叶的海洋。许多茶园隐藏在无量山茫茫林海里,成为普洱茶和沱茶最为重要的原料基地。杨彩莲的声音,是与董时光相同的地方,每次听到这个声音,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无量山的春茶。
听不到董时光出声,杨彩莲又在电话那边骂起来了:你个死斑鸠,给你找了一个工作,你快过来。
“什么?工作?”一听到“工作”二字,董时光就像打了鸡血,马上兴奋起来了。他停住了漫游的脚步,站在原地,两眼放光,把苹果 5旧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我的老板,他一个朋友要找一个故事匠,你个死斑鸠去试试看。”杨彩莲在那边说。
“什么?故事匠?”董时光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杨彩莲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先过来,见了面我再跟你说。”杨彩莲最后还是没忘记在通话的结尾用“死斑鸠”作为句号,然后掐断电话。
董时光一路小跑,赶到杨彩莲打工的那家超市的时候,杨彩莲正在超市的入口处把一堆苹果、巧克力、糖果往那棵缠绕着彩灯的圣诞树上挂。董时光站在她旁边,学着她的样子,专门往树尖上挂那些东西,把低处留给杨彩莲。然后才悄悄地问:“什么工作?你说什么故事匠,我不知道是干什么活的,你好好说说嘛。”
“你这个死斑鸠,有福气了。我老板有一个朋友,是写电影剧本的,也就是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在电视结尾的时候出来的那一串字幕里的编剧。他想叫你给他讲故事,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是从无量山来的,就让我讲无量山里的故事。讲一个故事给一百块钱,有用的故事,编剧就写到他的剧本里去。我不会讲,你这个死斑鸠去吧。”杨彩莲一边踮起脚步往圣诞树上挂东西,一边说话。
“问题是,我不会讲故事呢。”董时光有点犹豫。
“你爹懂个屁不是无量山里有名的故事匠吗?”杨彩莲漫不经心地说。
“二奶奶,我爹叫董国碧,不叫懂个屁。”在无量山里,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把董时光他爹叫成懂个屁。但是,他们一般都不会当着董家人的面这样叫,背地里却无一例外地叫董国碧为懂个屁。杨彩莲虽然比董时光还要小两岁,但是论辈份,却又比他高两辈。在无量山里的时候,董时光跟杨彩莲开玩笑,便按排行和辈份,叫她二奶奶。
“你个死斑鸠,到底去不去?”杨彩莲嗔怒地瞟了他一眼。
“我爹是故事匠,我不是嘛,我怕讲不好这个故事。”董时光还是犹豫。
“怕什么,你爹那些故事,你随便整几个给他们就行了。一百块钱一个故事,换了我,给他们讲三天三夜,挣上几万块,不用在这里为别人挂圣诞树了。你这死斑鸠,摆在眼前的钱不敢挣!”杨彩莲一副老江湖的嘴脸,还真有点像二奶奶的样子。
脚下的那堆东西挂完的时候,董时光也终于下定决心去挣故事匠的钱了。
杨彩莲带着董时光来到超市三楼,收敛起刚才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脸凝重地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上怯生生地敲了两下,正要再敲两下的时候,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男中音:“进来。”
杨彩莲轻轻地推开门,把头伸出去,然后再把董时光拉着,进了门。
“陆总,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董事长。”杨彩莲朝董时光看了看,轻声说。
“董事长?”陆总抬起来头来,一脸迷茫地看了董时光一眼,然后看到杨彩莲。
“不是不是。他叫董时光,我刚才给你介绍的那个会讲故事的人。”杨彩莲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在无量山中的村子里,乡亲们总是喜欢给别人取绰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便顺着董时光的发音,给他也取了一个绰号,叫董事长。
看着浑身不自在的董时光,陆总忍不住笑了起来:“董时光,哈哈,董事长,哈哈哈……”笑了一阵,终于收住了,陆总又换上了他一贯的严肃表情,问:“真会讲故事吗?”
被陆总嘲笑了一番,董时光脑后那股倔劲爬到了脑门上。于是,他很坚定地说:“当然会讲,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无量山上有名的故事匠。无量山,陆总知道吗?金庸小说里段誉修炼凌波微步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读过金庸的武侠小说,陆总便相信了董时光会讲故事这个事实。
他拿起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拨通了电话说:“钟老师,我给你找了一个讲故事的人,从无量山来的,对对对,就是无量山,金庸小说里段誉修炼凌波微步的那个地方,这个人叫董事长,哦,不对,叫董时光,彝族,云南的无量山,大理下面一个叫南涧县的地方,是的,彝族,小伙子一家几代人都会讲故事。我把他带来见你?好的,晚上见。”
这个城市的夜晚来得比平时要早一些。
不是因为地球突然转得快了,而是因为今天晚上是圣诞节。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城里这些染着各色头发的男女,突然间就对洋人的节日热衷起来。虽然有人在网上不停地叫嚷中国人不信基督就不要过洋节,但是说归说,说完之后,唾沫还没干,照样混入人群中,在Christmas里身不由己地 happy起来了。正因为这样,这座城市里的灯火提前亮了起来,照着董时光站在灯光里,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冷得直哆嗦。
他就站在超市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群,满脸带着节日的喜悦,只有董时光,正在为他的下一份工作而忧心忡忡。隆冬的寒气,顺着他的裤腿里往上蹿,冷得他每一个腿毛都在辣乎乎地痛。
好不容易等到陆总开着他的那辆二手帕萨特在超市门口停下来,董时光赶紧跑过去,脸上堆满了笑,向着车窗边伸过去。陆总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董时光拉开后车门,坐了上去。陆总没回头,看着后视镜里的董时光,淡淡地说:“车门没关好,吃饭了吗?”
“吃了。”董时光赶紧把车门稍微打开一点,再稍微用了点劲,把车门重新关上。车子在街上时快时慢地穿行的时候,董时光才逐渐醒悟过来,刚才陆总那句“吃饭了吗”并非关心他,而是在骂他关车门的时候没用劲。街道两边的灯光用不同的色彩打在董时光的脸上,谁也没有看出来董时光的脸一直是通红的。
陆总的车子在一家夜店站口停下来。董时光紧跟着陆总,在门厅里两排红男绿女一阵“欢迎光临”里摇摇晃晃地往里面走。震耳欲聋的音乐,把董时光的脚步颠得像荷叶上的露珠一样颤颤巍巍的。陆总推开一扇包房的门,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三个打扮得光怪陆离的女人中间。那个男人正端着酒杯,二郎腿高高地翘着,脚尖前面摆满了酒瓶和零食的玻璃茶几。陆总高声叫了声“钟老师”,便冲过去,挤开男人身边那个女人,坐在他的身边。董时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站在门口,呆住了。
钟老师看了看陆总,再看了看董时光,往旁边的沙发指了指,董时光便在那里坐了下去,一个女人,蛇一样游过来,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浓烈的香气,让他头晕目眩。
陆总跟钟老师碰杯,喝光了一大杯啤酒,然后把手往董时光指过来说:“董时光,人送外号董事长,给你讲故事的,来自遥远的,遥远的,遥——远的无量山 !”
钟老师再次看了看董时光,强忍住笑,向他伸出手里的啤酒杯来:“董事长好!”
董时光赶紧双手端起茶几上的一杯啤酒,跟钟老师碰了一下,喝干了。
钟老师招了招手,把董时光叫到他面前,在他与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挤进去,坐下来,然后凑到董时光耳朵旁边,问:“真会讲故事,无量山的故事?”
董时光点了点头,在钟老师耳朵边大声地说:“是的,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无量山上有名的故事匠。”
包房里的音乐一直在以噪音的形式充斥着。董时光担心钟老师听不清楚,不得不几次提高嗓门,大声在钟老师耳边高喊着。但是,钟老师还是听不清楚董时光在说些什么。喊了几遍,董时光便发觉,他的无量山普通话又在作怪了,于是,他一字一句地,尽量让他的无量山普通话更普通一些,把他的情况向钟老师喊了出来。
董时光与钟老师在说话的时候,陆总正在跟旁边一个女人嬉闹。他把一只手搭在女人肩膀上,另一个手却伸到了她的短裙里面去了。女人看到两人说完了话,便窜过来,在董时光旁边坐下,端起一杯啤酒,要跟他喝。董时光推辞着,女人一看是个生货,便取笑他:“哎呀帅哥,怎么还害羞啊,你看你看,脸比我的卫生巾还红!”
听了这话,董时光的脸更红了。
钟老师望着那女人,说,别放肆。
那女人迟疑了片刻,讪讪地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来玩嘛,就是要开心,哥哥们开心了,我们也就开心了。一起开心不是很好吗?”
钟老师沉着脸,说:“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能拿人家取笑。”
女人还不识相,继续说:“出来玩嘛,那么正经干嘛?女人长得漂亮是优势,活得漂亮才是本事。开开心心活着不是很好吗?”
钟老师顿时发火了:“你妈的,都混到当小姐的份上了,还好意思说本事?你给老子滚到一边去!”女人终于知趣了,自己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悄悄地从董时光身边站起来,回到陆总旁边。陆总的手又从她的短裙里伸了进去。
钟老师站起身来,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红色的钞票,丢在桌子上,对董时光说:“走了。”
董时光不知道钟老师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跟着钟老师离开,站了起来,但是没有挪步。陆总见了,马上把手从女人短裙里抽出来,要跟钟老师握别。
钟老师厌恶地看了看他刚才还在女人短裙里乱摸的手,没有要握的意思,开始往包房门口走去。
陆总赶紧向钟老师挥手,又对董时光说:“你去吧,钟老师习惯晚上写作。”
董时光跟着钟老师向外面走,快要走出包房的时候,陆总伸开大臂,把旁边的两个女人往怀里搂过来,高声喊道:“钟老师再见,董事长再见!”
两个女人把脸埋进陆总怀里,妖声地叫道:“董事长再见,钟老师再见!”
钟老师把董时光带到家里。在他的书房里,钟老师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开始听董时光讲故事。董时光看着书房里满满两书架的书,有些发憷,但他还是很快镇定下来,开始讲在老家的时候,他爹董国碧给寨子里的孩子们讲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哀牢山的一座大山脚下,住着一个大妖魔,它身长八丈,头大如斗,獠牙似尖刀,爪子一尺多长……”
“停停停停,不是说无量山吗,怎么讲起哀牢山来了?你到底会不会讲故事?”董时光刚刚开始的第一个故事才开了个头,就被钟老师打断了,他感觉到眼前的这个董时光可能是个冒牌货。在他眼里,一个有着“董事长”这样一个绰号的土包子,不会讲得出无量山里原汁原味的故事来。
“无量山跟哀牢山离得很近,在我们老家,既有无量山,也有哀牢山。”董时光赶紧解释。
“是吗?那就继续。”钟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身子往身后的书架上靠过去,以一个非常舒适的姿势,开始倾听董时光讲故事。
“……它常在彝族人居住的山寨中兴风作浪,危害百姓,它经常把山寨中漂亮的姑娘抢去做媳妇,而且每天要吃三对活人的眼睛,如达不到它的要求,就会降祸于各村寨,让人们得一种怪病,让人全身腐烂,臭味熏天,使人想死不能,欲活不成。周围的彝族百姓为之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但因为魔王法力强大,众百姓无可奈何,每天只好收拾没有眼睛的尸体或未死的残人,真是目不忍睹……”董时光讲的这个故事,只不过是把他爹董国碧讲的故事讲了一个梗概。他知道,在无量山上,他爹董国碧讲起这个故事来,连说带唱,可以从晚饭后一直讲到深夜。而在董时光这里,由于他平时就不太注意这些在无量山寨子里土得掉渣的故事,只是随意断断续续地听了若干回,也便记住了一些情节。这天晚上,在钟老师的书房里,董时光把他从父亲董国碧那里听到的一些片断串连起来,也便成了一个故事。他一边给钟老师讲故事,一边在心里在想,如果他爹董国碧知道了董时光把这个无量山上最经典的“喏吒王的故事”讲得臭不可闻,肯定会气得胡子乱颤,用他那根长长的旱烟杆抽打董时光的屁股。
故事讲了一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钟老师让董时光再讲一个。董时光就再讲了一个。
钟老师打了一个哈欠,说,第一个还可以,第二个不行。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红色的纸币来,轻飘飘地丢给董时光。
看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纸币,董时光感觉到特别高兴。这是他到这座城市里以来第一次赚到的省心钱。随即,他又感觉到了一丝不快。这天晚上,董时光给钟老师讲了两个故事,却只有拿到一个故事的钱。但是,这种不快,仅仅在他心里存留了几秒钟,还是被愉快覆盖了。毕竟,他找到了一个很轻松的工作。于是,他站起来,向钟老师告别,快步向着他的租住房一路跑去。
跑到半路上,董时光终于想起杨彩莲来了。他掏出那个捡来的苹果 5旧手机,翻出下午的时候杨彩莲打过来的那个号码,回拨过去,告诉她,今天晚上讲了两个故事,拿到了一百块钱。杨彩莲在电话里问:“不是说好一个故事一百块钱吗?怎么减半了?这个死斑鸠!”
董时光说了原因。杨彩莲也觉得,这样还是很划算的,于是简单地安慰了他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在出租房那张简陋的钢丝床上,董时光望着水迹斑驳的天花板,开始在脑海里回想他爹董国碧曾经给他和寨子里的孩子们讲过的故事。这时候,董时光才发现,那些故事,都是零散的,碎片化的,很多细节都记不起来了。它们,就像无量山上的林海,看上去是海浪一样滔滔不绝的一片绿色。但是,他却不能够看清楚其中的一片具体的叶子长成了什么样子。冬夜的寒风呼呼地吹着窗玻璃上的旧报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就在这种轻响中,董时光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董时光改变了昨天晚上那种漫无边际的回想。他集中精力,去回忆一个故事,渐渐地,一个故事成形了。他在心里慢慢地对着天花板轻声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再一遍,感觉差不多了,他才从床上起来,洗了脸,胡乱地把头了用自来水顺了顺,走到街上去买早点。
刚出了楼梯口的门洞,董时光便看见一个人跑进来,跟董时光撞了个满怀。惊愕之中,定下神来,他发现,在自己怀里发出一声尖叫的,竟然就是杨彩莲。
“死斑鸠,你吓死我了!”看到对方是董时光,杨彩莲反而嗔骂起来。然后从身后递过来
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和一杯豆浆。董时光接过来,心里暖哄哄的,觉得这个“二奶奶”还真懂得体贴人的。回到出租房,杨彩莲就闻到了窄窄的房间里浓烈的潮湿味、霉腐味、脚臭味,她以一种很夸张的表情,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动着,走到那扇仅有的窗子面前,吃力地把窗子推开,一缕阳光照进来,然后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看着董时光啃一口包子,喝一口豆浆,吃得像无量山寨子里一头满村觅食的小猪。
杨彩莲一边给董时光整理乱成一团的被子,一边听董时光讲那个等到这天晚上就要给钟老师讲的故事。偶尔,杨彩莲便会插一句话,给董时光的故事补充一些情节,让他的故事显得更加生动一些。说完了故事,杨彩莲在床边上坐下来,望着董时光,问:“今年春节,回去吗?”
刹那间,董时光的神色阴沉下来。是的,从无量山出来已经三年多了,每到春节,成千上万的民工潮涌向火车站,在人山人海里挤成了一锅沸水,赶在春节前候鸟一样回到他们的故乡。但是,董时光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董时光的情况跟那些民工不一样,并不是买不到火车票。董时光自信,凭他的力气,即使在火车站,他也能挤开那些比蚂蚁还要多的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冲到售票点的窗口那里去,买上一张通往无量山的火车票。但是,问题就在于,董时光在这座城市里打工,并没有赚到多少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却都是卖力不挣钱的辛苦活,每次领到工钱,付完房租,吃完喝完,口袋里就剩不下多少钱了。如果回到无量山,回到寨子里,他不可能空着手回去,总得给爹娘买点什么,总得给侄儿侄女带点什么吧 !去年春节的时候,他就想回去一趟,但出发之前,他到超市里随便转了一圈,看看货架上那琳琅满目的年货,心里计划着给家里人每人买一样,但是看到那些年货上贴着的小标签,心里吃了一惊,便空手退了出来。回到无量山的念头,就这样打消了。
回去?还是不回去?在董时光面前,确实是一个问题。
“死斑鸠,你已经三年没有回去了,不要家了?”杨彩莲看着沉默的董时光。
“不回去也好,千里迢迢跑一趟,回来以后什么都没有了,一年又白干了。”杨彩莲叹了口气。
“那我也不回去了,我们一起过春节吧,死斑鸠。”杨彩莲望了望董时光,目光闪烁。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午间了。杨彩莲下午要去超市上班,走的时候,董时光隔着杨彩莲长长的头发,在她的肩膀上摸了一下。杨彩莲分明感觉到了,但是她装作没有发觉,在门口稍微停留了一秒钟,等到董时光的手从她的肩膀上悄悄地滑下来,才跨出门外,顺手拉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董时光的出租房里又是一片静悄悄的样子。这对于董时光来说,是一段很难熬的时光。此前,董时光一直都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寻找工作。找到工作以后,他就忙忙碌碌地应付那些做不完的活计,每天都要到很晚才回来,然后倒在床上就很快入睡,几乎没有时间感觉一下这狭窄的房间里的各种难闻的气息。董时光这份故事匠的活,因为钟老师叫他每天晚饭后过去,所以,整个白天,董时光都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干等着夜幕降临,好让他去把钟老师钱包里的一张或者两张红色的钞票赚到自己空荡荡的钱包里,维持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生活。
好不容易等到黄昏时刻,董时光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吃了一碗拉面,然后慢步向着钟老师住的那个小区踱去。走地半路上,董时光突然开窍了——既然是钟老师叫他晚上去讲故事,那么,他完全可以再找一份白天的工作。这样,他就可以赚到两份活的钱,回无量山去看他爹娘的钱,不也就赚到了吗?想到这里,董时光在心里一边骂自己“笨蛋”,一边轻轻地敲打了两下自己的头。懊恼之中,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钟老师家的门前。
这次,钟老师听董时光讲完了故事,还是只有给他一百块钱。
董时光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被钟老师一个手势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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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老师的另一个手势,把董时光从他家里挥了出来,挥到了第二天的大街上。
董时光很早醒来了。天不亮,他就在街边买了两根油条,胡乱啃着,跑到海龙集团大厦门口的街边行道树背后,盯着海龙集团门口的每一个进去的女人。按照钟老师的吩咐,董时光手里不时地拿出口袋里的那张照片,跟每一个走进海龙集团门口的女人对照着。看着海龙集团门口直进去七八十个女人,董时光先是被这些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女人晃花了眼。在无量山的时候,他对寨子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很熟悉,远远地就可以分辨出谁家的婆娘走路左腿长右腿短,谁家的闺女爱穿着一双拖鞋在寨子里四处晃荡,谁家的新媳妇两只奶右高左低。但是,海龙集团门口这些女人,都穿着集团统一的职业装,只有在身材和容貌上有一些细微的区别。要把钟老师给他的照片上的女人从川流不息的上班族中找出来,对于董时光这样一个没见过多少女人的无量山小伙子来说,确实是一件难事。好在董时光眼神好,看着看着,便很快适应过来了,他已经把照片上的女人的特征记得烂熟,然后,死死地盯着出现在门口的每一个女人的上半身看。尤其是那张瓜子脸眉心上的一颗朱砂痣。
大约七点四十分的时候,那个女人终于出现了。
在董时光眼里,那个女人,确实是一个美女。具体美到什么程度,董时光那点口才,根本无法形容。他只能说:苗条、性感、气质。这三个词,还是他所知道的全部用来形容女人的词语了。
钟老师告诉他,这个女人是他妻子,在海龙集团任策划部经理。最近,这个女人老是不归家,回家的时候,也是快要到凌晨一两点的时候,才悄悄地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推门,轻轻地掀开被子,背朝着他,装作很累的样子,很快睡去。其实,他从她的呼吸声里感觉到她根本就没有睡着。于是,钟老师越来越觉得,她可能跟某个男人勾搭上了。钟老师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他有另外一个任务,那就是去跟踪钟老师的妻子,看她跟什么人接触。
看着那个女人进了大厦,董时光从树丛背后站起来,向着大厦门口装模作样地走过去,他想装成在大厦里上班的员工的样子,偷偷地混进大厦里去,看看那个女人究竟在什么样的地方上班。但是,刚走了没几步,他就发现,在大楼里上班的人,都穿着海龙集团统一的职业装和工作服,董时光这身地摊上买来的破西装,根本混不进去。于是,他重新躲回到行道树丛背后,坐下来,寻找进机。
半个小时过去了,行道树叶子上的积雪都被董时光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体温融化成了水,他的脚却被冻得开始有些麻木了。这时候,他终于看到一个人,拉着一辆板车,沿着海龙集团大厦一侧的斜坡,吃力地向着门口爬上去。董时光赶紧跑过去,在板车后面推着,嘴里假装喘着粗气,很累的样子。守在门口的两个保安拦住前面的人,盘查了一番,然后在左肩上的对讲机里说了些什么,手一挥,就放行了。董时光跨进玻璃门的那一刻,后颈上都开始冒汗了。但他更为自己成功地混进了海龙集团大厦而松了一口气。板车进了大厅,接近电梯的时候,董时光乘着电梯快要关上的那一刻,一步跳过去,就进了电梯。乘着电梯上行的片刻,董时光看到了电梯间里一张纸上写着海龙集团各部门的分布图。在那个表格里,他很快找到了策划部的所在。
电梯在第十一层上停了下来,董时光走出电梯,心里嘭嘭狂跳着,轻手轻脚地走在过道里。终于,他看到一间办公室的门口上方伸出一个小铜牌来,上面正写着“策划部”。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当他走到门口,刚把头伸过去,看到里面是一个特别大的空间,一排一排的格子间里,坐满了埋头工作的人。就在这时候,一个人从门里走出来。那是一个女人,把一张白净的脸突然就呈现在董时光面前,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给这个女人让出道来。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这个女人,就是钟老师给他的照片上的女人,也就是钟老师的妻子,他要跟踪的目标。
这个女人微微一怔,便向董时光投来凌厉的目光。董时光赶紧转身,小偷一样仓惶逃离。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董时光来说,可真是难熬啊。他逃出大厦之后,重新回到行道树背后,坐下来,无聊地看着街边匆匆忙忙地走着的人。同时,天真地等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从大厦里出来,跟某个男人在一起,露出马脚。然后他就可以去向钟老师报告结果了。但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头来,就像无量山上的春茶一样被掐掉了。他在内心里狠狠地讥笑这个肤浅的念头说:董时光,你怎么想得这么简单呢?那女人会把男人牵到你面前来,让你看到?真笨!死斑鸠!
听到自己在心里也开始骂自己死斑鸠,董时光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好旁边有一个中年女人从他身边路过,看着董时光一个人独自发笑,以为是个疯子,赶紧躲开了,快步向前走去,最后还不忘回过头来,鄙夷地看了一眼董时光这个乡巴佬。望着那个女人蓬乱的红头发和臃肿的后腰,董时光也兴灾乐祸地笑了。
收回了笑,无聊又涌上了董时光的心头。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开始想家了。
无量山,这时候在这座城市西边,在非常遥远的天空下。虽然,董时光头上面顶着的这个天空跟无量山上面的天空,都是同一片。但是,这个天空也太大太广阔了。三年前,董时光就是顶着这片天,从无量山出来,跟祥云县一个网友在高速路口见面,随便吃了一顿饭,便往大理方向而去。两人加了 QQ好友已经四年多了。从董时光初中三年级开始逃课的时候,他们就在彼此经常去的网吧里,通过一款游戏加了好友,随后,他们就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聊天。初中毕业以后,那个网友一直在祥云县城里游荡着,董时光读完了高中,却只考上了一所野鸡中专,没有心思再花父母的钱去读,也不想回到学校去读“高四”,便出来了。在 QQ上,两人约了去大理打工,但是,两人还没到大理,那网友竟然接到另一个网友的电话,说是这座距离无量山和大理都有着两千多公里的沿海城市里有一份既能赚钱又轻松的活,让他们过去。董时光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跟着网友来了。
等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来到这座城市,董时光才发觉,等待着他们两人的根本不是什么工作,而是一个传销组织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的洗脑课堂。乘着刚刚到来,人们对他还不熟悉的便利,董时光瞅准了一个上厕所的机会,便逃了出来,惊魂未定地走在大街上。接下来的事情,是一个连编小说的作家者觉得特别俗气的巧遇。就在董时光身无分文地流浪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饥肠辘辘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身边一个人用无量山的方言在打电话。他顺着那个声音看过去,竟然发现,不远处那个女仔,竟然是无量山寨子里的杨彩莲,他的“二奶奶”!这“二奶奶”杨彩莲,当初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家里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她不同意,便跑出来了。当时,董时光还在读书,隐隐约约地知道一些情况,具体到了哪里,他便不清楚了。 但是,他乡遇故知,董时光便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的时候抓到了一根稻草。在杨彩莲的帮助下,董时光吃了几天白食,随后便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了他在这座沿海城市打工的生活。
追忆可不是这么简单。在董时光回忆这段经历的过程中,转眼间海龙集团大厦里的员工们下班的时间就到了。大厦门口又出现了三五成群的人,他们一个个行色匆匆,出了大厦便往各自的家里赶。董时光马上紧张起来,两眼死死地盯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每一个人。
钟老师的妻子也出来了。
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一个人。但是,当她走下大厦门口的台阶,却径直向着董时光藏身的这边走来。董时光赶紧低下头,藏在行道树后面。女人似乎没有看到他,隔着行道树,她拉开一辆停在离他只有两米左右的轿车的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隔着行道树,董时光看到开车的是一个男人!
车子发动起来,开始慢慢地滑动,出了大厦门口的小停车场,等待着汇入街上的车流。董时光赶紧拦下一辆出租车,飞快地钻进去,指着那辆车,对司机说:“麻烦你跟着那辆车!”
5
晚上,董时光敲开钟老师家的门的时候,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
这天晚上的故事是讲不成了。董时光的遭遇就是一个最好的故事。他跟踪着钟老师的妻子和那个男人在城里转悠了很长时间,最后才在南郊山脚下一个隐秘的宾馆前面停下来。看到两个人亲热无比地走了进去,董时光终于也相信,钟老师的女人跟这个男人是脱不了干系了。
问题就在于,等到董时光回过神来的时候,出租车早已开走了。他记得,刚下车的时候,他的眼睛只顾着盯着那两个人,在司机的催促下,不知不觉就把打车费付了。司机好像也有别的什么事情,董时光记得,他还跟董时光说过。但是,具体是什么事情,却忘记了。在这个偏僻的地方,除了这个高档宾馆,再没有别的什么人烟了。于是,董时光只好继续在那里盯梢。
两人进了宾馆,董时光却是无所事事。他在路边找一片草地,坐下来,抽烟。抽完烟以后,便往身后躺下去,看着天空中飘荡的云朵,心里空落落的。是的,在这个沿海城市的冬天,难得看到雪后干净的蓝天。那天上的云朵,被蓝蓝的天空映衬着,竟然跟老家无量山上的天空颇有几分相似。他又开始想家了。他想起他爹的腰疼,想起他母亲的风湿病。他还想起,他的弟弟,今年差不多应该读高中二年级了。这个小家伙,从小读书都比董时光好,明年考一所好的大学,估计是没有问题的。想起弟弟,他的心情开始沉重起来。他出来三年,竟然只给家里寄过两次钱。明年弟弟读大学,家里要花很多钱,他当哥哥的应该承担点什么了。
就在天南地北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宾馆里开出来一辆小车,董时光清楚地看到,那辆小车,其实就是钟老师的妻子和她的情人坐的那辆!
车子出了宾馆的大门,加大油门,与董时光擦肩而过,向着城里飞驰而去。
董时光只好沿着来时路,步行回去。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的样子。董时光终于走到了城边,远远地看见几个人站在古城楼墙下围成一团,在聊着什么。董时光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男人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向他走过来,看样子是要借火。董时光下意识地往衣袋里去掏打火机,正要拿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就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眼冒金星的董时光还没来得及发出嚎叫,一阵暴风骤雨似的拳脚就落满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位。疼痛让他呼吸困难,渐渐地产生了快要窒息的感觉。倒在雪地里的董时光强忍着剧烈的疼痛,艰难地转过头来,刚想求饶,便看见一只高帮牛皮鞋在瞬间覆盖在他的右脸上。他的头颅带着整个身体飞了出去,落到一个墙脚下一个雪人身上,雪人轰然倒塌,把董时光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董时光在一片耀眼的白雪里失去了知觉。苏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暗下去了。一场昏迷,让他在雪人里度过了四五个小时的时间。
“你被她发现了,坏了坏了!”钟老师看着浑身脏兮兮的董时光,急得团团转。
“真是个笨蛋。叫你去跟踪她,你却让发现了,你他妈的真是成事不足……”钟老师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赶紧端起书桌上的茶杯,狠狠地喝了一口,指着董时光狠狠地骂道:“败事有余!”
“你老婆跟别人鬼混,她不在理呢,你怎么……”董时光低声争辩,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钟老师就把他的话打断。
“你懂个屁!我家的钱,全部被我妻子拿去做生意了,我如果不找到她十足的证据,我们万一离了婚,我损失就大了!”钟老师依旧暴跳如雷。
听着钟老师说“懂个屁”,在董时光耳朵里,却是他爹董国碧的名字。他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没有表现出来。
“钟老师您别着急,我手机里有他们一起坐车去宾馆开房的照片,你有证据,你可以……”
“你懂个屁!你,懂个,屁!”董时光话还没说完,钟老师又急起来了,他冲到董时光面前,手指差点戳到董时光鼻子上,说:“我手里正在写着的这个剧本,导演就是那个老板的同学,你知道吗?我现在跟他们闹翻了,我已经写
到二十七集的剧本就白写了。”
董时光,还想说点什么,刚要张口,钟老师马上把他打断了,说:“别说了,你懂个屁,你懂个屁,你懂个屁!”
董时光终于忍不住了,也用他的无量山普通话高声吼起来:“你们家的烂事,关我屁事?我不干了,行了吧?”
钟老师无法容忍一个打工仔竟敢在他面前放肆,指着门外歇斯底里地高喊:“滚!”
董时光冷冷地说:“拿钱来。”
钟老师问:“什么钱?”
董时光说:“今天的工钱,还有,我被那些人打晕了,你不能付点补偿费啊?”
钟老师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摔到董时光胸前,说:“滚,马上给老子消失!”
董时光盯着钟老师那部修整得很雅致的络腮须看了两秒钟,知道再在这里纠缠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平静地捡起落到地上的钱,走了。
刚要到电梯门口的时候,电梯开了,出来一个女人,竟然是钟老师的妻子,她看了看鼻青脸肿的董时光,向他刚刚狠狠地拉上的那扇门快步走去。
回到出租房里,董时光给杨彩莲打了一个电话,简单地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二十分钟以后,杨彩莲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看到董时光的脸肿得像个面盆,杨彩莲一边不停地骂着“死斑鸠”,一边烧来开水,把毛巾弄湿了,很小心地给他揩血迹,清理泥污。慌慌张张地弄了一阵,才想起来,电视里捂伤是用冰块的,而不是热毛巾。于是,她又跑到楼下的小店里,跟老板买了两瓶冻成了冰棍的矿泉水,用毛巾包裹着,轻轻地放到董时光肿得像一只大海碗的右脸上。
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董时光终于渐渐地恢复了元气。他从床上坐起来,把衣服脱了,只剩一条旧短裤,一块一块的淤青,布满了董时光的前胸后背和双腿。看着满身伤痕的董时光,杨彩莲心疼得泪流满面,她禁不住把董时光抱在怀里,咒骂起来:“这些死斑鸠,太欺侮人了,我们上法院告他们去!”
被拥在怀里的董时光突然间觉得满心温暖起来。他淡淡地说:“算了,在这个城市里,不比在无量山,我们只是一只命比蚂蚁还贱的小人物,谁都不会在意的。”他只是觉得,故事匠这个工作才干了两天就失去了,怪可惜的。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跟踪的钟老师妻子的事情发生,就凭着他作为无量山故事匠传人的条件,他完全可以把无量山上的故事都讲给钟老师,从而在钟老师那里赚到一大笔可观的收入。唉。
在黑夜里,两个人就这样抱了良久,董时光才把杨彩莲的手拿开,往身后躺了下去。
借着淡淡的灯光,杨彩莲用热水把董时光的身体轻轻地擦了一遍,再用已经融化,但还保持着冰冷的矿泉水捂了一遍。时间,已经是深夜了。董时光疲倦地睡了一夜,在睡梦中,他感觉到杨彩莲头伏在床沿上,硬是在床边坐了一夜。他很想叫她也上床来睡,但是,因为太累了,他竟然没有醒过来,也张不开口说一句话。再说了,一旦这个“二奶奶”睡到他的床上,以后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好说了。他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又不敢。
等到董时光醒来的时候,出租房里已经有阳光从旧窗子里照进来了。看着杨彩莲还在房间里拿着把破拖把在房间里拖来拖去,董时光赶紧问:“几点钟了?你上午不用上班?”
杨彩莲头也不抬,继续拖地,淡淡地说:“不用上班了,超市用工合同到期,过几天还要裁掉一批人,又要重新找工作了。”
董时光走在大街上,向着劳务市场摇摇晃晃地走去。大雪还在下着,冷冷的空气从鼻子里吸进去,进到肺里,让他感觉到很不舒服。他有一种幻觉,仿佛天上飘飘扬扬地舞动着的不是雪,而是一些盐。空气里弥漫着的盐分在他的肺里,让他感觉到一种撕裂的痛。那些家伙下手太狠了,根本没拿他这个从云南无量山里来的乡巴佬当人,下死手,往死里打。董时光快要走到劳务市场的时候,杨彩莲不自觉地用手把他挽着,仿佛是进城来打工的两口子。他没有感觉到异样,随她挽着,一起走进了声音嘲杂的劳务市场。
工作还是不太难找的。最近两年,很多打工仔都赚到了一些钱,回到家乡自己当小老板创业去了。即使没有赚到钱的人,据说家乡的工价也跟外面差不多,还可以随时回家照顾老人小孩子,也就回去了。只有董时光和杨彩莲,像两只失群的孤雁,依然在外面孤零零地飞着。这两个人迟迟没有回去,其实是另有所想的。董时光穷光蛋一个,没有赚到什么钱,不好意思回去。杨彩莲是因为回去以后,她家里就会给她找一个人家,嫁了。她对董时光有那么一点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姑娘,她不好意思自己先提出来,弄成了树缠藤的情况。于是,两个人就留在这座城市里了。
在劳务市场,两人转来转去,碰到要体力活的建筑工地要人,杨彩莲就一个劲地拉着董时光往别处走,说考虑到他正受着伤,不能干重活。遇到招收保姆的活,杨彩莲又说那些服侍人的事情不干。如此再三,一直在劳务市场里晃荡到了临近下午时分,他们才在一家餐馆找到了两份工作。一个在厨房里择菜,一个在餐厅里端盘子跑堂。杨彩莲终于如愿以偿了。两个人在一起打工,可以随时看到对方,干起活来也就成为一种享受了。
但是,在事实上,真正干起活来的时候,却并不是像杨彩莲想象的那样充满乐趣。那是一家很大的餐馆,三层楼,一楼是大餐厅,三十多张桌子,供寻常老百姓消费;二楼是十二间包房,分别用这座城市里的著名风景区和历史古迹取了房间的名字。整个三楼上,只有四个豪华间,每一间旋转餐桌可以坐二十多人,还有配了洗手间和会客室。
刚去上班的那个早上,餐馆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只有零零星星的一些人,在一楼的大餐厅里懒洋洋地吃早点,董时光轻松地就把他们应付了。更多的时候,他就跑到厨房里去帮杨彩莲在厨房里择菜。老餐厅经理看着两个人轻手快脚地工作,觉得很满意,给二人露了一个浅笑,算是对这两个新招来的员工的肯定。中午的时候,客人逐渐多起来,但依然没有把一楼餐厅里的桌子坐满,至少还有一半是空着的,董时光还是把他们轻松地应付了。但是,到了晚上,天刚变暗,客人们就涌入这家餐厅,本层楼全部坐满了用餐的客人,闹哄哄的声音充斥着整个餐厅,仿佛煮沸了的一锅水。董时光在一楼餐厅与厨房出菜口之间来回跑,忙得满头大汗,依然有客人在此起彼伏地催促着。有的客人等急了,开始不耐烦地高声叫骂起来。餐厅经理也陪了笑脸,四处安抚客人,然后转过头来就冲着董时光一顿臭骂。就在董时光在一楼餐厅里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杨彩莲也在厨房里忙得头都抬不起来,按照厨师的安排,她手里的菜刀不停地在切菜,传菜,准备作料,厨师还不停地催促,跟不上的时候,张口就骂。就这样,在两人到餐厅打工的第一天,他们就被餐厅经理骂来骂去。他们觉得,这家餐厅简直就是一个魔窟,源源不绝的饿死鬼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涌进来,很快就把厨房里堆成了小山的蔬菜、米饭、酒水、饮料、作料都消耗了,然后放下一些钞票,离去。深夜,客人们渐渐稀少下来。当最后一伙顾客步履踉跄地离去,收银台清理完最后一笔账,把计算器放回原位,这个餐厅终于安静下来。灯光照着员工们刚刚打扫干净的桌面和地板,他们额头上的汗水慢慢消散到空气里去,经理开着车子回家去了,餐厅里终于只留下堆积成山的那些用过的碗筷、杯水、纸巾、残汁、剩饭。董时光和杨彩莲把这些垃圾全部丢进餐馆后面的那个空旷的院子里,收工。最后一趟公交车冷冷清清地开过来,载着他们的疲惫,往出租房的方向驰去。
在杨彩莲的出租房里,她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诉苦:“刚刚开始做第一天,就这么累,真不知道那些死斑鸠同事们是怎么干过来的。”
董时光也是累得够呛。但他却说:“要不,老板为什么一直在招工呢?工资不低,还管两顿饭,受得了累的人,才留下来的。”
“还去吗?太累了!”杨彩莲有些迟疑。
“怎么不去,那么高的工资!”董时光平静地说:“赶紧挣点钱,回家去看看。”
聊了一阵,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钟,董时光准备回自己的出租房,杨彩莲拉住他的手,说:“别过去了,把两间房子退掉一间吧。”
董时光就没有回去了。深夜,在黑暗里,董时光一直没有睡着。窄窄的单人床,让两个人紧紧地挤在一起。董时光听着杨彩莲平缓的呼吸声,把手伸出去,揽了她的腰。杨彩莲微微地动了一下,没有作声。于是,董时光的手就顺着她的腰往上面慢慢地摸索过去,快要探过杨彩莲的胸前的时候,杨彩莲的胳膊突然把他的手夹住了,董时光的手就停在了那里,伸过去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过了好一阵,杨彩莲的胳膊渐渐松开了,董时光的手终于握到了一团温暖的东西。又过了一阵,杨彩莲往董时光怀里靠了靠,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董时光的另一只手伸向杨彩莲的腹部,杨彩莲使劲地把那只手拉出来说:“别乱动!”董时光不敢再动了,两个人开始平静地睡去。
第二天,还是上午清闲,中午开始繁忙起来。到了晚上的时候,客人又源源不断地涌进餐馆里来。三楼餐厅又忙碌起来了。这时候,餐厅经理来来回回地在餐厅与厨房之间跑着,到餐厅的时候,依然是满脸笑容,回到厨房,就开始骂那些手忙脚乱的员工。尤其是董时光,一直被经理骂着,仿佛在骂一个倒霉的龟孙子。大约到了七点钟,餐厅到了最忙碌的时候,客人在不停地催,董时光一路小跑着上菜,但还是跟不上趟,出菜口的柜台上,摆满了已经做好的菜,但是因为只有董时光一个人在跑堂,菜全部积压在了那个宽敞的案板上。最后,经理急得失去理智,瞅着董时光的屁股,抬腿就踹了一脚,把董时光踹得差点跌倒在地上,然后看也不看他,就跑出去安抚餐厅里靠近窗子边上的那一桌染着各种颜色、纹着纹身的小年轻去了。
那一伙小年轻满嘴脏话,向着经理纷纷开骂,他们点的菜,如果再不端上来,他们恐怕就要砸了这个餐厅了。经理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说好话,让他们“再等一分钟,菜马上到!”其中一个小弟模样的混混指着经理,正在开骂,他的愤怒的目光从经理脸上移过去,突然变成了一种惊
讶的声音,不说话了。随后,一直在沸腾着的餐厅突然安静了下来,经理不知道他身后发生了什么,赶紧转过身去,随后也惊呆了。
董时光端着三个餐盘正向着他走来!
不!也不完全是端——董时光的两手各端着一个餐盘,头上还顶着一个餐盘。每个餐盘里,还放着三样菜,也就是说,董时光这一趟,一下子端了九道菜出来!整个餐厅里用餐的人都停下了筷子,看着董时光。他不紧不慢地来到经理面前的这张餐桌边,站定了,稍微向右一侧身,把右手里的餐盘放到餐桌上,再往左一侧身,把左手里的餐盘放到餐桌上,然后双手伸向头顶,把头上的餐盘也放到了餐桌上。等他把三个餐盘里的菜全部摆到桌子上,收好餐盘转过身来,准备往厨房里走去的时候——
餐厅里顿时响起了雷动的掌声!
等到董时光再次从厨房里出来,出现在餐厅与厨房之间的那道小门的时候,掌声又响起来了。人们在赞叹声里注视着董时光的身影,看着三个大餐盘稳稳地停在他的手上、头上,看着他稳步走向另一桌正在等候的客人。刚刚从惊讶里醒悟过来的经理,赶紧跑过去,把董时光的餐盘一个一个接过来,放到餐桌上,摆好每一道菜,然后让董时光收了餐盘,在掌声里回到厨房。
一楼餐厅里此起彼伏的掌声,引来了二楼、三楼用餐的客人们的好奇,都陆陆续续地来看热闹。很快,整个餐厅里都知道餐馆里有一个奇人了。人们都在围观,把掌声和喝彩送给董时光。这一天晚上,董时光成了餐厅里所有人关注的对象。这个餐厅,原本只是这座沿海城市里最为普通的餐厅,现在,竟然成了一个绝技伴餐的场所了。
终于,又到了餐馆打烊的时候。员工们都渐渐散去,餐厅老板和经理留下来了。
他们把董时光请到经理办公室里,给董时光提了双倍工资,叫他给二楼、三楼的包房里送菜。
这时候,董时光只提了一个要求:让杨彩莲给他打下手,摆菜,也是双倍工资。
经理有点迟疑,但是老板却一口答应了。
7
回到出租房,杨彩莲兴奋不已,董时光神情
平静。“死斑鸠,你怎么还会这个?” “跳菜,你都不知道?我们无量山老家的传
统习俗。”“在南涧老家的时候,我听说过,也见过,只是不知道你这死斑鸠也会!”
“在老家的无量山里,很多人都会这个的。你知道高宏章吗?整个南涧县表演跳菜最有名的那个?我一个表哥是他家邻居,经常看高宏章表演跳菜,他跟高宏章学了几招,我又跟表哥学了几招,虽然不是很厉害,但在这里,在外行面前,足够了!”
“那你昨天怎么不使出这一招?今天还让经理踢了一脚!”
“本来不想这样做的,在这城市里,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喜欢。经理一脚踢过来,看看案板上摆了那么多菜,我也急了,就使出这一招来了。没办法。”
“看来,如果经理不踢你,你还要隐瞒着?”
“是啊,我也是逼急了。”
“你这死班鸠!”
“你才是呢。”
“你是,你是死斑鸠!”
“……”
“别,别乱动。”
“……”
“别急嘛,我说你别乱动,听到了吗?”
“……”
“再动我跟你急了啊!”
“……”
“别……别……”
8
又一个傍晚到来的时候,餐馆三楼上一个包房里,一伙人在交头接耳,谈着什么事情。最后一个人落座以后,靠近门边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对站在身边的满脸堆着笑坐候着贵客的经理说,可以开餐了。经理马上拿出对讲机,说:三楼贵宾厅可以开餐上菜了!于是大家都等着菜肴摆上来,宾主双方也在这餐桌上谈成一桩生意。
这时候,突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洪亮的歌声:
哥一个来妹呀妹一个,一家一个唱呀唱玩来哥唱一个是呀是一个,妹凑一个是呀是一双爱玩小妹说给你,好是好玩呢,就是害呀害呀害羞羞
大家被这歌声吸引住了。在这座沿海城市里,谁都没有听到过这充满了乡里气息的民歌。他们一个个都侧过身来,循着歌声,向着门外看去。
这时候,又一阵清脆的歌声唱起来:
树上喜鹊双呀双双叫,你我姊妹双呀双双来。只要哥心合呀合妹意,搭你成双也呀也得呢。爱玩小哥说给你,好是好玩呢,就是害呀害呀害羞羞。
进来的人不是服务员,而是杨彩莲,她手里挥舞着一根彩色的绸巾,一边跳动着无量山上的舞步,一边唱着无量山上的小调。
杨彩莲唱完一段,董时光出场了。他两手各端着一个餐盘,头顶着一个餐盘,也迈着无量山上的舞步,沉稳地迈进包房的门。这时候,包房里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一个个都盯着董时光,他一边走,一边唱:
既然听得这呀这番话,和你姊妹做呀做得成。要做姊妹先呀先回话,阿哥好算登呀登科日。爱玩小妹说给你,好是好玩呢,就是害呀害呀害羞羞。
唱完这一段,杨彩莲已经把董时光的餐盘一个一个地接下来,把餐盘里的菜一道一道地摆放到餐桌上。然后,两人跳着轻快的舞步,出去了。包房里的人们一个个都开始兴奋起来,等着后面的几道菜上场。
过了几分钟,歌声又在门外响起来了,大家听到董时光在外面声音高亢地唱道:
石榴花开叶呀叶子青,问你阿哥给呀给真心。
真心你说真呀真心话,实意才找实呀实意人。
爱玩小妹说给你,
好是好玩呢,就是害呀害呀害羞羞。
董时光跨进包房的时候,更让人吃惊的景象出现了:董时光这回是上的菜更多——手里各端着两个大瓷盘,头上顶着一瓶酒,嘴里咬着一张小木桌的边沿,小木桌上摆着四道菜。他每走一步都是稳稳的,每走一步,还可以看得出舞蹈的旋律来。
包房里的人们都站起来,为董时光鼓掌喝彩,有的掏出手机,围着董时光,不停地拍照。
这时候,杨彩莲最后唱道:
妹唱调子哥呀哥来应,哥吹芦笙妹呀妹来和。
哥弹弦子妹呀妹来唱,潇洒快活一呀一辈子。
爱玩小妹说给你,
好是好玩呢,就是害呀害呀害羞羞。
这首无量山民歌的曲调其实并不复杂,仅仅由两句基本的旋律构成。等杨彩莲唱最后一段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听熟悉了,一个个跟着她唱“好是好玩呢,就是害呀害呀害羞羞”。临到离开包房的时候,一个领导模样的人从餐桌主席的位置上站起来,非要敬董时光一杯,董时光开始的时候在推辞,但是看到那个人一直在很诚意地请他喝,实在推辞不过,他只好接过杯子,浅浅地喝了一口。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掏出钱包,抽出两张红色的钞票,塞向董时光的手。董时光很坚决地把钞票推了回去,向着众人微微弯了一下腰,离开了包房。
这顿晚餐,那伙人似乎吃得很满意,一个个红光满面的,笑眯眯地离开了餐馆。
结账的时候,董时光分明看见,经理多收了他们五百元的“少数民族特色伴餐费”。
如此这般,董时光用无量山老家的跳菜表演,给二楼的包房里上了七套菜,给三房的包房里上了四套菜。这家餐馆利用董时光的少数民族特色伴餐表演,增加了至少五千元的营业收入。老板更是乐得合不上嘴,看到董时光就笑呵呵的。
也许,我的叙述到这里可以结束了。是的,故事讲到这里,董时光和杨彩莲在这座沿海城市里有了一个圆满的归宿,应该可以像许多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了。
但是,且慢——
就在董时光和杨彩莲满心欢喜地往来于餐馆和出租房之间,一天接一天的忙碌着的时候,其中的某一天,董时光照旧用无量山老家的跳菜表演给三楼上一间包房里送菜,杨彩莲也正唱着她最动的人“好是好玩呢,就是害呀害呀害羞羞”,突然——
一个客人在董时光走近他的时候,突然站了起来:董时光头上顶着的一盘鲍鱼就往他左肩上滑落,打翻了他左手上的餐盘。董时光惊慌之中赶紧本能地用右手去扶左手上的餐盘,右手也失守了!
转瞬之间,所有的餐盘都落到地上,热气腾腾的汤汤水水把董时光浑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就像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一样,五彩斑斓地呆在那里。
溅起来的汤汁还落到了一个客人的身上,飞到他后颈窝里,烫得他顿时尖叫起来。包房里顿时乱将起来,那些顾客纷纷指责董时光技术不过关,伤到了客人。随后,便有人高声咒骂起来。经理闻声赶过来,看到包房里呆若木鸡的董时光和杨彩莲,正要发火,再一眼看到客人们,似乎都有些眼熟,他便镇定下来,跑过去向客人们鞠躬道歉,陪笑脸说好话。然后,转过身给董时光和杨彩莲吼道:“赶快给我滚!”
杨彩莲赶紧拉着董时光的手“滚”回了厨房。两人站在那里,就像两个犯错的小学生,垂头丧气地低着头,偶尔抬起头来互相看一眼,胆战心跳地等待着经理来处罚二人。过了几分钟,经理倒是没有出现,却发现楼上的服务小姐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叫道:“隔壁那家餐馆雇了一伙人来闹事,把三楼上的房间都砸了!经理叫你们带上家伙,去打架!”
大家正疑惑之间,不知一个领班身上的对讲机里果然发出了经理尖厉的叫声:“厨房里的兄弟们,到三楼来打死他们!”
伙计们一个个磨磨蹭蹭地找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拿在手里,正要往楼上去,厨房门就被猛地撞开了。一个人飞了进来,四脚朝天地在地板上滑出了好远——是经理!
转瞬之间,紧跟着又冲进来几个壮汉,把伙计们吓得四处逃散。壮汉们却并不追打他们,专门朝着厨房里的陈设猛打猛砸。又是一个转瞬之间,厨房里就只剩下一片狼藉了。
二人一阵抱头鼠窜之后,乘乱逃了出来,回到了出租房。正在惊魂未定的时候,董时光的手机响了起来。鼓了几回勇气,他接通了那个陌生的电话,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电话里用一种柔和的声音说:“是董师傅吗?”
“请问你是哪位?”董时光战战兢兢地问。
“我们想请你到我们酒楼来,给我们表演跳菜,工资八千元一个月。”
董时光的脑袋里顿时响起了一种嗡嗡的声音。他鸣鸣地回应着电话里那个男人的每一句话,内心里弥漫着一种恐惧。
电话挂断了,董时光呆坐在杨彩莲的床上,一动不动。
半晌之后,董时光回过神来,望着杨彩莲,说:“走吧,我们回去。”
“回哪里去?我们已经回来了,睡觉吧!”杨彩莲担心地看着董时光,以为他被吓坏了脑子。
“回家,回无量山去,今年这个春节在无量山过。”董时光望着窗外,淡淡地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又下起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地在那个小小的窗口时隐时现,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雪花,仿佛一阵叹息,冷、轻,无声无息。这时候,董时光看到一朵硕大的雪花飘落。它扑打在向外推开的窗子上,一半粘在生铁铸成的窗棂上,剩余的半朵雪花,正要继续向下坠落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便在风里飘飘扬扬地向着街上飘去。街上横吹过来一阵风,它很快就飘过街角,不见了。
“回去,没钱,怎么办?”杨彩莲问。
董时光依然看着半朵雪花消失的街角,没有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