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晓英
中国经济要实现好转必须依托于真正的改革,通过大改革形成真正的大市场,释放中国各类经济主体和资源的活力。所谓的大改革,绝对不是各个部门按照自己的想象进行拼盘式的改革,而要经过一番利益大调整,全面推进结构性改革,否则很难到位。
三联生活周刊:最近一段时间中国出现了很多值得分析的经济现象,比如股市波动、人民币贬值,有关房地产的政策也在放宽。如何理解现阶段的中国经济?
刘元春:中国的经济确实在下滑,但一定要明确的是,这不是中国独有的事情,股市大幅波动、汇率贬值在很多国家都存在,只是中国规模太庞大,关注度比较高。
比如巴西,经济基本上处于萧条状态,股市也早就不行了,原来还有1000多家上市公司,最低的时候只有300多家,这两年货币贬值接近30%。中国经济在下滑,但下滑幅度比新兴经济体要低;股市在波动,从高点5100多点跌下来,中间还出现了过山车似的大起大落,但是跟去年比还是上涨的;汇率贬值呢,实际上这些年人民币一直在升值,前阵子人民币中间价两天累计贬值超过4%,最终贬值大约3.5%。但是像俄罗斯、印度、土耳其、马来西亚、南非这些国家的贬值都很严重,新兴经济体综合贬值超过24%,而中国的有效汇率从去年到今年升值超过10%。所谓的有效汇率,不是盯住美元,而是把其他各个国家对中国的汇率与它的贸易进行加权之后得到的汇率,实际上人民币的有效汇率升值还是挺猛的。这就是我们所讲的思考的一些参照面,如果参照面没有弄好,见到股市波动、经济下滑就恐慌,就不能形成理性的判断。
至于美元加息,这是全球最大的不确定性,是金融危机逆转的一个标志性事件,货币政策常态化会导致全球资本市场出现一些大幅度波动和逆转,这就可能导致新兴资本市场出现大波动。而在这个时间点上,中国又恰恰出现股灾,信心不足,对于资本的异动要有高度的警觉,国家监管层面要高度关注,要放慢资本项目的对外开放,加大对地下钱庄和热钱流动渠道的管控,这是两个有效的渠道。另外很重要的是要增加本国市场的吸引力,提升本国资本市场的信心。
三联生活周刊:既然货币贬值、经济下滑是很多国家都存在的现象,那么,在各国经济共同变化背后的力量是什么?
刘元春:一是大周期的下滑,在经济学里会有一些周期性的现象,比如像房地产周期,叫库兹涅兹周期,20年一个轮回;还有一种周期叫康德拉季耶夫周期,差不多50多年一个轮回,这是跟技术创新有关系的。现在认为这轮危机跟IT技术创新和全球化都有关系,它导致了全球不平衡的出现,资本流动出现异样状况,就会产生问题。
在过去的新技术、新市场的推动下,全球经济出现了虚假的繁荣。一方面表现为美国过度金融化;另一方面,一些产能过度地向新兴经济体转移,而新兴经济体的这些产能又是建立在全球化和全球化泡沫的基础上,那么这个泡沫突然破了,我们就会发现欧美会出现以金融为主题的危机,新兴经济体会出现以产能过剩为主题的危机。
同时各个国家的投资需求、消费需求都在大幅度收缩,原有的一些需求不见了,建立在这些需求上的供给就过剩了,带来的后果是价格下滑、企业倒闭、人们收入水平恶化,从而导致股票市场低迷。但政府又希望能把市场救起来,采取了一些救市政策,导致全球股市与全球基本面脱离。最近纳斯达克指数、道琼斯指数、标普500等都在同步下滑。所以目前的问题,不能够单纯地从一个国家来思考,要从全球的角度来思考。在全球经济萧条、经济分化的格局里,中国问题与世界因素密切相关。
三联生活周刊:从国家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来看,GDP、投资、消费、出口以及货币和价格指数均表明整体状况比较低迷,你对中国目前的特征有怎样的观察?
刘元春:今年低迷的程度和去年相比有一些变化。比如,今年连续两个季度名义GDP增速低于实际GDP增速,这就意味着我们的价格是下跌的,也就是需求不足,如果这种现象持续存在就是萧条,我们在过去20多年里只有三个时段出现过这种现象,一个是1998到2000年,另一个是2009年,然后就是今年。按照以往,GDP实际增速和名义增速发生这种分歧往往是萧条性开启的标志;而投资增速、消费增速都在回落,总需求低迷,总供给也比较疲软,宏观经济整体通缩的压力大幅度上扬,各类绩效指标持续弱化,局部区域出现断崖式的变化,不仅工业利润大幅度下滑,财政增速也出现明显回落,部分县级财政运转困难;除了各类参数在变化,景气指数也持续回落,克强指数已经创五年新低,这里面最重要的两个组成部分,发电量和货运量,一个只有0.22,一个只有4.2,尤其货运量这个参数非常低,这些都是要重点关注的问题。
需要注意的是,中国整体经济出现了分化,但也有向好的一些表现。我们可以看到东北出现塌陷,同时看到沿海和经济转型比较成功的省份情况非常好,我们的传统制造业利润下降很厉害,但是高端制造业、战略性新兴产业的绩效都很好,今年一季度,发改委发布了一个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发展报告,20多个战略性新兴产业增长10.1%,是工业总体增速的5倍,“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战略初见成效,就业也还不错,所以是低迷中孕育着生机,下滑中看到了一些希望,低迷与繁荣、萧条与泡沫是并存的。
三联生活周刊:中国经济下滑,除了与世界因素密切相关,内生性因素有哪些?
刘元春:第一,我们讲到前期的刺激政策。凡药三分毒,肯定有后遗症。2008年金融危机,我们所采取的过度刺激政策就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加剧了经济的扭曲。比如说,地方投融资平台如雨后春笋大规模出现,银行贷款增长迅猛,原来我们的贷款总量也就是25万亿元,但是到2011年、2012年,达到了50万亿,现在已经达到80万亿;因为刺激政策,我们在2009年、2010年,M2增速达到30%,货币供应太多,导致债务被累积起来;我们对一些落后企业、大产业的救助,导致一些落后产能进一步放量,产能过剩问题更加严重。当然,产能过剩最重要的原因是世界性的需求下滑。原来我们的出口增速20%多,现在负增长;原来我们的外贸顺差占GDP的比重最高达到10%左右,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3%;我们的制造业原来是50%用于出口的,现出口一下子少了差不多1/5,少增长1/5。这个窟窿谁来填?所以我们经常用内需填外需,这个转型很痛苦。
第二,中国自身的一些经济增长的基本面也发生了变化,人口红利、工业化红利和制度红利出现了拐点。我们的经济人口在2011年达到最高点,有10.2亿经济人口,此后逐年下降,招工成本会出现大幅上扬,人口红利开始衰减。其次是工业化红利,2012年、2013年,我们第一产业占GDP的比重达到10%,第二产业占GDP比重少于第三产业,标志着中国已经开始从工业化社会向后工业化社会行进,工业化实际上已经达到很高的状态,中国制造业的生产产能、覆盖面很难像以往那样继续膨胀,而工业化是推动经济增长的一个很重要的发动机,我们一般认为,从工业化向后工业化转变是越增越慢的。同时我们还会看到制度红利,以市场化和国际化为背景的一种大开放、大改革形成的制度上资源配置的优势已经耗尽了,全要素生产率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大幅下降就是标志。另外,改革进行到现在,形成了一个新权贵阶层,他们利用政府权力和市场,特别是利用资本市场的一些新工具,获取大量的资金,他们不是资源配置的促进者,而往往是市场秩序的扰乱者。
因此,上一轮经济增长的基本因素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增长所依托的一些因素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环境问题、资源问题,已经成为非常严峻的问题,中国增长的基本面因素加上政策面因素再加上国际上的因素,导致目前出现的这样一种艰难期。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艰难期要持续多久?
刘元春:我们认为现在还不是底部,我们预计GDP增速将在今年3~4季度短暂探底反弹,因为稳增长的加码,持续出台的11个领域的投资方案会起到一些效果,但是这个成效的持续性和对国民经济的带动作用还是难以改变周期性力量,也不能解决深层次的问题,所以我们认为这个反弹可能不会那么强劲,也不会那么持久,之后出现进一步的回落,再之后才会出现坚实的触底反弹、开始复苏。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刘元春:我们认为这是由世界经济的周期、房地产的周期、中国债务周期、库存周期、新产业培育周期以及政治经济周期决定的。
按照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目前所有机构的预测,世界经济增长的常态化要到2016年以后了,今年原来预测世界经济增速3.1%,最近把世界经济的增速回调到2.8%,这是一个很大的调整,新兴经济体在今年是超乎异常地衰,对中国的影响很大,因为中国的出口里面35.6%集中在新兴经济体。第二,从房地产周期的调整模式来讲,销售参数虽然已经触底,但投资参数的触底应该在四季度左右,因此,房地产投资和房地产景气整体回升应该在2016年中期。第三,中国的宏观债务经过2014到2016年的去杠杆,宏观的债转股、债务置换、资产证券化以及企业债务率明年会逐步下调,明年下半年,财务困局可能会得到一些缓解。第四,从目前周期状况来看,我们推算2016年一到二季度是库存回调的一个点,把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再考虑目前相对价格指标的变化、新产业的增长以及新增长极的培育,中国结构调整最艰难期在2016年,2017年新格局雏形将全面形成,新产业在未来几年应该还会发展得很好。
按照目前改革部署的周期,2016年是全面深化的一年,2017年差不多是这一轮收尾的一年,2018年新一届政府又开始了,从改革部署来讲是如此,因此我们认为2016年比较艰难,2017年比较向好。
三联生活周刊:那应该采取哪些措施度过这个艰难期?中国经济好转要依托哪些因素?
刘元春:我们在短期里采取一定的举措,如对于一些高端产业的扶持、对于一些小微企业的扶持,比如说现在提到打造双赢企业。国家对于这样一些的战略举措还是比较恰当的。
中国经济要实现好转必须依托于真正的改革,通过大改革形成真正的大市场,释放中国各类经济主体和资源的活力。所谓的大改革绝对不是各个部门按照自己的想象进行拼盘式的改革,而要经过一番利益大调整,全面推进结构性改革,否则很难到位。
首先,政府要进行自我改革,建设法治政府,通过反腐倡廉,给真正改革的力量赋予改革的权力和能力,为各方面政策的实施铺平道路。政府功能要重新定位,这就需要财税体系的根本性改革,从去年到今年推进了很多财税体系的改革,实际上很不顺畅,如果地方政府的经济利益没有根本性的重构,行为模式也很难改变。
其次,政府要进行全面的重新定位,约束自我权力,为市场腾出空间,重构市场秩序,真正强化市场选择,减少对落后企业的救助。对一些绩效很差的企业,在增强社会安全网的基础上,要义无反顾地加速出局,淘汰过剩产能,没有死一批倒一批,就不能生一批,所以说腾笼换鸟,不杀一批,怎么腾得动?不可能让所有企业都平稳度过这场大经济调整和大危机的冲击,一个不落地都转过去,这是转不动的,包括金融主题的改革也很重要。
第三就是社会改革,比如公共服务建设、社保体系建设。部分地区落后企业又出现了工人下岗的现象,这就需要政府做好基础社保,加强社保托底。收入分配改革也是很重要的一块,现在整体方案还都没出,“十八大”虽然已经把一些改革方案罗列出来了。但综合性的改革,顶层设计的改革绝对不是各个部门按照自己的想象,所进行拼盘式的这种改革。所以随着我们整个第一步的反腐倡廉、利益结构的重构、中央权威的塑造、改革共识的凝聚,那么下一步,重点改什么、怎么改、顺序是什么、改革的核心是什么、哪些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的改革,这都需要重新梳理。
在大改革的过程中,经济与社会、经济与政治的平衡是决策者要面临的关键的问题。比如经济下滑,到底滑的底部是什么?我们有没有一定的社会勇气和政治勇气,接受一些经济进一步回落?如果没有这种远见,判断错了,就有可能导致短期救助过度,导致中期进一步扭曲,改革越来越退出。目前,很多人认为改革应该让步于稳增长,这种判断问题就很大,不能为了短期数字增长停止改革。中国经济本身是有空间、厚度和韧劲的,也有一定的回旋余地,不是那么脆弱的,中国的市场还是很庞大的,内部循环也能支撑经济实现一定的增长速度。如果能看到这一点,一些改革的推进就可能更干脆一些。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院长刘元春
三联生活周刊:全局性改革现在是否已经开始?
刘元春:上一轮国企改革布局是从1995年开始,全面实施是在1998年,大量的国有企业转不动了,开始进行全面改革改制。经过1998到2001年这一轮大的制度调整,才真正实现了2001年之后的增长奇迹。所以新一轮的国企改革虽然从“十八大”开始规划,各个地方也出台了改革方案,但是真正全面实施有可能到明后年。我们会看到,整个市场出现分化,国有企业出现分化,整体绩效出现下滑,从而导致很多传统的利益集团的利益基础被削弱,这样一来,改起来会更快、更彻底、更到位。
当然,改革时点是要选择的,如果传统利益集团的势力在经济下滑过程中还没有得到消解,贸然进行改革举措,而没有研究大改革的逻辑关系、先后顺序、技巧,效果也不会很好。在改革方面也要认清时点,把握机遇,不是简单的往前冲。对于大改革的期盼不能太简单化,更不能太理想化,这必定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会有曲折和反复。大破大立,不破不立,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看,最近几个月股票市场的巨大波动不一定就是坏事情,利益集团的势力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消解,为彻底的、全面的改革带来了一些机遇。将很多问题暴露出来,之后才能够真正解决。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大改革进行顺利,中国经济会呈现怎样的结构变化?
刘元春:第三产业作为拉动经济的主体,工业驱动转换为第三产业驱动,消费和投资会取代投资和出口,成为需求拉动最主要的两驾马车,由于工资成本的上涨,很多高端产业的盈利空间会密集上扬。
实际上,这一格局已经开始出现了,但这种结构会随着世界经济的变化出现一定反复性,也会随着新的产业革命的不确定性而出现比较大的波动。对于未来中国经济的结构,我们只有一些模糊的方向,而没有一些精确的规划。如果把很多人猜测或想象的结构作为战略目标,做精准性的调整和方案,反而会使中国在处理这种结构调整的风险和不确定过程中处于狼狈的地位。这也是一定要注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