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浦之恋(外二篇)

2015-09-29 02:47安武林
福建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沙糖桔荔浦花圃

安武林

小城之恋

荔浦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小得像桂林这件衣裳上的一枚纽扣。

桂林山水甲天下,怎么可能没有荔浦的光彩呢?

荔江,是荔浦的母亲河,蜿蜒着从全境通过。

宽宽的,灰白色的河水,但这不是污染。都是频繁的雨水的恶作剧。

每天清晨,都有一些垂钓的人,清一色的男人,悠闲地垂钓。

他们在钓一些小小的鱼,永远长不大的鱼。收获小小的,但是幸福却是满满的。

他们的心很小,从不奢望硕大的鱼。所以,他们的目光很平静,很富足。

还有人在江边的水草中捞虾,一网,几尾小虾;再一网,还是几尾小虾。捞虾人的动作,像北方的农民在夏收之后的原野上捡拾麦穗一样,坚定,深情,从容不迫。

江堤上是马路,晨练的大妈们在晨练。她们和别的地方的大妈们不一样,不疯狂,不张扬,带着几分少女的矜持,带着几分少妇的羞涩。

这里很少能看到肥胖的男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的身材都很精瘦。黝黑的肤色,黝黑的脸蛋,像是太阳不停地用健康的黑色的墨汁涂出来的。

时令的水果比比皆是,多水的荔浦,丰盈的荔浦。

在这里看不清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谈吐,他们的长相,都出奇地相像。

有一首歌很流行——《荔浦之恋》。

从县到乡镇,许多人的车里都在播放。那是一张光盘,光盘里灌制的都是讴歌荔浦山水和人文的歌曲。

那些歌曲似乎是他们的宣言,是他们的人生态度。他们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封闭在这小小的城里。

因为美,因为爱,因为血缘,因为他们是这山水的一部分。

荔浦芋

荔浦的芋头,像桂林的山水一样声名远播。

在荔浦的任何一个饭店吃饭,都少不了一道菜:芋头。

在别处,是梅菜扣肉;在这里,是芋头扣肉。

多年以前,我曾经抱过一个芋头,像抱着一条大鱼。

惊骇。

好像那个芋头快要成精似的。

一望无际的芋头园,绿意盎然。宽大的叶片,像是从荷叶中裁剪下来的一样。

我以为那是荷叶,正要吟“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诗句,旁边的朋友提醒:这是芋头。

那呆头呆脑的芋头,是这些轻盈如仙女一般叶子的果实?

站在马路中间,那两边的芋头田里的芋头叶子,好像要呼啸而来,随时会吞没我,会淹没我。惊惧。

突然,远远地,我看见在密密匝匝的叶子中间,露出一株高粱穗子一样的东西,那么渺小,那么脆弱。

那是一张脸,黑色的脸。裹着塑料布。

那是一个在芋田里劳动的中年妇女。

她笑着,牙齿很白。笑得纯洁无邪。

像童话一样。

像一颗倒长的芋头一样。

沙糖桔

沙糖桔园,一片一片。

在山的那面,还是沙糖桔园。

沙糖桔树,一人多高。叶子墨绿。横成行,竖成排,秩序井然。

这里静悄悄的,只有小河在静静地流淌。

偶尔有几个人在劳动,在悠闲地聊天。

天很低,山很低,古时的诗人在哪里?这里是他们梦想的生活,梦想的乐园。

诗人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在大自然中;诗人所追求的生活方式,在很普通的农人生活里。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种植着沙糖桔。

这里的沙糖桔树像兄弟姐妹一样。

那些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们,也如兄弟姐妹一样吧。

否则,他们怎么好意思面对这些沙糖桔?

那无声的静默中,有各种各样的表情,有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心的人,总能看得见,听得到。

村 庄

在村口,有两棵沧桑的古树。

一棵樟树,一棵榕树,都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

一千五百年的榕树,枝繁叶茂,浓荫蔽日。

一千五百年的樟树,奇形怪状,中心已空,唯有刀片一样,山峰一样的树皮坚硬护卫着支撑着几乎要伸到马路那边的房顶上的枝条。

它们像两个老人,一个仁慈;另一个古怪。一个随和,另一个倔强。

它们是童年的玩伴,人生的挚友。

任何一个走进村庄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两棵古树。

肃然起敬。

如同进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庙宇,任何的杂念都荡然无存。

只有虔诚,虔诚地把心放落在地平线上。参拜,膜拜。

在这里,任何的历史都是苍白的。

树下,有人在下棋;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拉二胡。任何人陌生人走过,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娱乐,他们甚至都不看陌生人一眼。

所有的房子都是新的,端庄,秀丽,精致,一丝不苟。

这里没有人去远方打工。

这里没有人离开村庄。

不远处的沙糖桔园,就是他们种植的。

每一个人的脸,都是富足的,幸福的,无论大人小孩,都找不到生活的阴影。

也许,这两棵古树,就是他们的守护神吧。

也许,他们就是这两棵古树的子民吧。

这个小小的村庄,是生长在这两棵古树上的一棵幼芽。

年轻,而又古老。

清新,而又沧桑。

氏 族

这个小小的村子里的人,都姓何。

村子不大,他们都血脉相亲。

氏族是一棵大树,他们都是这棵大树上的枝条或者根须。

很多很多年以前,这里只有二百多人。

那一年,日本鬼子进村,他们都逃了。

只有一个人没来得及逃走,被日本鬼子挂在树上,开膛破肚。

心被日本鬼子下了酒。

如果有假如,当年的日本鬼子一定会懊悔,会收敛,不去招惹这个村子里的人。

他们不懂得什么叫氏族。犹如一棵树,被弄出一个伤口,流出来的汁液,是整个大树的汁液。

姓何的人愤怒,震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姓何的村长,卖掉自己家的粮食,买来枪支弹药,组成了自卫队。

他们不再逃避,不再躲避,决心和村子同存亡。

两次,三次……日本鬼子的一次一次的侵略,都以惨重的代价而告终。

几百发的炮弹,炸不毁村子;几百发炮弹,不能让人屈服。

这个小小的村子,还没有很多人知道。全村二百多人,共打死一百四十八名日本鬼子。

一切的言辞都不需要修辞,这些数字便是太阳的万道光芒。

种花老人

每天早晨六点整,对面一层住的老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家门,拐个马蹄形的弯儿,就来到了他家窗台前的小花圃那儿。我打开窗户,正好平视到他的侧影。

老人不老,大约六十多岁吧。结实矮壮的身板,古铜色的皮肤,圆圆的脑袋,短短的头发像被刚刚用割草机打理过的草茬一样,其中间杂着少许的白发。天蓝色的短袖,敞开着。小腿肚子圆滚滚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是长年跋山涉水的药农一样。

他来到他的花圃前,把腰弯成九十度,用探询而又深情的目光打量着花圃里的花儿。那种目光是专注的,用最贴切的词儿叫凝视。他的目光在每一株花草身上都要停留那么一小会儿。因为是侧面,我不能确切看到他眼睛里的目光到底是柔软的,还是火热的,或者是清澈的,或者是宁静的。总之,这些花儿每一株每一天都要沐浴下他的目光。

他是东北人,典型的东北人,但我很少能听到他响亮的具有东北人那种豪爽特点的声音。他说话声音是很低的,好像是怕惊醒了那些熟睡的花儿一样,又有点虚无缥缈的味道。透着点儿软软的感觉。

我第一次注意他,是他开始耕作小小的花圃。那个小小的花圃,比我家的客厅大不了多少,或者,还要小。他在小小的花圃里,种植了大量的月季花。那些土被他收拾得细细的,软软的,没有一粒石子儿,没有一块儿土坷垃,好像是世界上最细腻的沙滩上的沙子一样。为了浇灌方便,他在中间挖了一条一条小小的壕沟。壕沟挖得深浅宽窄一模一样,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一样。在花圃的四周,他扎起了小小的篱笆,还用铁丝缠绕了好几道。我惊叹,这个人不是优秀的菜农,就是种庄稼的好把式。而这个小小的花圃,被他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就像家里的地板一样,一尘不染。

每天的每天,我都会与种花老人相遇。但每次相遇,他都是孤单一人。我想,大约别的人对花没什么感情吧,或者说,没有他爱得那么深刻吧。人远离故乡,总会有无根之感,漂泊之感。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尽管有儿女,但更多的时光需要他独自面对,所以,他种植了这片小小的花圃。

在花圃里,除了主要的花卉月季之外,他还种了很多别的花草。他很讲究花圃的布局,高低错落有致。像最低的鸢尾花,他种在花圃的最外围。如果种在里面,很容易被月季遮挡住。靠在马路的这一边,他还栽了一排小小的花椒树。零星的大芍药,丁香,还有一株高高的移植过来的仙人掌。这种布局,可以抵挡小区里的狗和小孩的侵袭。还有香椿树,野茉莉。最令我惊奇的是,在月季丛中,还有五六棵小桃树,在靠近停车场的那一端,还有一小片茂密的樱桃树。我不知道樱桃树和小桃树是老人移植的还是自己种植的。

在某一个清晨,看到老人正在视察他的那些花儿,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来到老人的花圃前。我问:“哎哟,老人家,这些小桃树是你种的还是移植的?”老人兴致勃勃地说:“是我种的,我吃完桃子,就把桃核埋在土里,它们就长出来了。”我又问:“那么樱桃树呢,也是这么长出来的吗?”老人说:“不不不,我这里没土,从别人那儿挖的,他们吃了樱桃,把樱桃核丢在外面,没想到它们在我这里长出来了。”

趁着老人高兴,我又问了一句:“老人家,你今年有多大?”

老人说:“六十二!”

我不知道老人家心里怎么想,反正我心里先乐了。我想,我这副尊容,看起来要比他沧桑多了,还喊人家老人家。我估计,他心里比我还要乐的。

我心里有很多疑惑,比如说,老人家种花的手艺是怎么来的?他的身份是什么?什么地方人?等等。尽管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冒昧地问很多问题总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我还是忍不住,弄清了他的身份,他是吉林人,过去是搞肉食加工的。他们单位有花圃,全是他自己打理的。

顺着花圃,花圃外的栅栏,就到了这座楼的墙壁面前。那里种满了茂盛的爬墙虎。楼有六层高,爬墙虎已经越过了第二层,正向第三层爬去。我问老人:“这也是你种的吗?”老人说:“是的!”算上这直角的两边,种花老人花圃的面积,大约有一分多地了。

每天清晨,种花老人都像要举行仪式一样,视察他的花圃。而我,每天都要远远地打量这个老人。不知何故,每每看到种花老人,我的心里就感到格外清澈,格外宁静,好像灵魂和肉体都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洗浴。

种一株小小的乡愁

在我的窗台前,种下了一株小小的薄荷。薄荷不小,已经和我的膝盖一样高了。开着花,蛋青色的小花。那种浓烈的薄荷香,在空气中弥漫着。

这种薄荷,是我从另一个窗台前,经过主人许可,移植在我的窗台前的。

我发现它时,莫名地惊喜。薄荷,薄荷,我又看到你了。

我想起了家乡的小河边,到处都生长着的薄荷。郁郁葱葱,芳香四溢。它们都是野生的,喜欢湿润的土地,喜欢水,喜欢依水而生。

当我在酷暑难当的夏天去地里干活的时候,爷爷总会给我几片薄荷,让我带在身上。那圆圆的、白色的薄荷药片,嗅着,就会有一种浓烈的凉意直冲鼻孔,那种香味让人神清气爽,格外清醒和精神。

我不知道,那小小的药片,需要多少薄荷草才能生产出来。我想那种野生的薄荷,采集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呀。

我喜欢去小河边打猪草,喜欢嗅那种心旷神怡的味道。我能知道的植物的香味,差不多都是花朵散发出来的,而薄荷草的香味,却是叶子散发出来的。虽然它很普通,在小河边随处可见,但它在我眼里却是神奇的。

很可惜,岁月匆匆,小河消失了,那些薄荷草也无影无踪了。回到家乡,到处都是城镇化的楼房。说不清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高兴。童年的一切痕迹,都悄然消失了。只有陌生感,惶惑感紧紧地缠绕着我。

很多年后,在京城参加一个女作家的作品研讨会,我发现她的作品中有一处细节,说她童年种植了一株薄荷。我很诧异,薄荷可以种植吗?也许,南方和北方不同,也许是怕人笑话,我始终没有问那个女作家:薄荷是可以种植的吗?作为从乡下走出来的我,如果这是一个可怕的常识性的问题的话,我若不知,那会贻笑大方的。

我开始在我的窗台前种植花草,凤仙花,鬼子姜,艾蒿,大芍药花,香椿树。我发现邻居窗台前,有一丛一丛的薄荷,高高低低的薄荷,像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一样,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它像是宝塔型的。主干直线生长,到一定程度,那些叶柄和主干草茎的交界处,又会分蘖出新的小薄荷草,宛若枝型的烛台一样。当那一个一个新的薄荷草分蘖出来以后,薄荷草就像小小的树了。而主干的挺拔,也就显现不出来了。

我疑惑问邻居:“这是你种的吗?”

邻居得意地说:“当然,是我种的,我看你种花草,你要是喜欢,你就随便挖吧!”

我终于明白了,薄荷是可以种植的。童年的经验,或者视野所限,或者知识所限,总不能得以检验和修正。看来,固执己见,会错得很惨。

我把这株小小的薄荷,种植在我的窗台前了。那些清晰的叶脉,像是一条条小路。如果无限放大,那就是通向故乡的小路,那就是通向故乡小河的小路。

那不起眼的薄荷花,像是小小的乡愁。细细碎碎,然而又凝结在一起。像是无言的凝视,又像是无言的牵挂。

责任编辑 小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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