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诗中的“书生”形象与心态折射

2015-09-29 07:11阮娟
文艺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书生陆游

阮娟

陆游诗中的“书生”形象与心态折射

阮娟

陆游诗中所塑造的自我形象极为丰富,莫砺锋的《陆游诗中的学者自画像》关注到了陆游作为学者的形象,认为“这种形象既有学者的刻苦和严谨,又不乏诗人的活泼和灵动……就其全面性和鲜活性而言,陆游诗中的学者形象也许是整个古典诗歌史上的独特存在。”①读《剑南诗稿》,我们发现,陆游书中展现了一种“书生”形象,这一形象比学者形象更加丰满。

以书生形象切入陆游诗歌,当然不是凭空而来。据“古代文献在线阅读——凡人大传殆知阁藏书”中“陆放翁全集诗集卷”中的检索统计,陆游诗中“书生”共出现103次,除去其中诗题重复及不是以“书生”词聚合的,陆游包含“书生”的诗约100首,这还不包括那些和书生同义的其它代称,并且这些诗散见于陆游不同的创作时期。以陆游存世共九千余首诗来看,“书生”诗所占比例也不算少,通过其后的分析我们还可以知道,陆游对这种书生形象或身份有着主体认知和判断,他诗中出现的“书生”并不全都是一般意义上“读书人”。对这个形象中包裹的东西,既有他赞赏肯定的一面,也有他想拒斥远离的一面,折射出陆游一种复杂的心态,而这种心理,又与具体的时代风潮相关。

一、陆游诗中的各类书生形象

在书生这个统一名词之下,陆游刻画了不同类型的书生形象,他们都属于陆游,又都只反映了他的一面。通过对这些诗歌的阅读分类,从形象上看,这些书生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1.属意功名,穷思报国,豪气万千的书生

这是陆游笔下最富特色,最具生命力的一类书生形象,也是包含了他最深切感情的一类。这类书生反映了陆游的理想情怀,本质上是书生意气和壮士情怀的结合体。陆游在写这类书生时,充满了豪情壮志,很有为对书生的一贯偏见翻案的气势。这类书生的总体特点是:胸怀建功报国之志,以家国苍生为己任,豪迈旷达、勇武刚毅。他们摆脱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标签,大胆地宣扬求功名之愿、报家国之心。《独酌有怀南郑》中言:“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②从历史中寻找依据,证明从戎之书生古已有之,并且书生是很享受战场硝烟的,与那种逃避战争的软弱书生完全不同,充满了豪气。书生也不掩自己的功名之心:“书生亦有功名愿”(《独坐闲咏》),即使年事已高,求功名之心依然不减,“白首功名元未晚,笑人四十叹头颅。”(《独酌有怀南郑》)书生的襟怀也是阔大无比的,“书生所怀未易料,会与君王扫燕赵。”(《城东醉归深夜复呼酒作此诗》),作者在酒醉放怀的时刻,真实抒发了书生纵横天下的胸襟和气度,向世人宣示:不要小看书生。《读陈蕃传》里,他说:“莫笑书生一卷书,虞虞事业正关渠。汉廷若有真王佐,天下何需费扫除。”借咏陈蕃既是呼唤时代真英雄,同时也是对书生的由衷赞颂,书生,一卷书,一副肩,也是能佐朝廷,安天下的。

2.与书为友,以书为乐,寄意山林的书生

陆游是极爱书的,书可以说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样东西,他“曾宦两川,出峡不载一物,尽买蜀书以归”③,莫砺锋《陆游诗中的学者自画像》中对陆游爱读书有详尽刻画,这里不多重复。只略举几例说明他诗中的这类书生形象。“老已为民犹学问,向虽作吏半山林。”(《冬晴稍理旧学有感于怀》)以及“深卧云山万事轻”的绍兴“老书生”都是这类专于学术研究,编纂书籍同时渴羡林泉之乐的形象。《春夏雨阳调适颇有丰岁之望喜而有作》:“野老逢年知饱暖,书生随例得猖狂。雨余天气初清润,曳履长歌出草堂。”这是首田园诗,将书生那种寄意山林,快哉悠然的形象描摹的栩栩如生,鲜活可爱,也是这类的代表。

还有一种嘴上说着归隐,书生只合山林的情况,背后折射的却是作者深重的无奈。如“天下无虞国论深,书生端合老山林。”(《寄陈鲁山二首》),“书生本自安穷处,丰岁何妨乐太平。”(《园中晚兴》)“书生只合卧牛衣”(《昨非》)其中的用词,“端合”、“本自”、“只合”,显示了作者对这种状况的无奈与自嘲。

3.生活在悲、苦、寒酸之中的常态书生

陆游诗中也写了大量的这类书生,他们已没有了抒发豪气的空间,生活留给他们的是温饱、贫穷、病弱等现实问题。尤其是贫穷,陆游一写再写。“一贫自是书生分,忍愧看人却似难。”(《冬初薄霜病躯益健欣然有赋》),将书生处境之尴尬尽数托出。《贫叹》则直言:“老叟年年病,书生世世贫。”陆游当是对书生的困境有切身感受,至少,也亲眼见过不少。因此,他甚至写了“书生饿死寻常事”(《秋思》)与第一类书生相比,这类书生显是可怜。他们纠结于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面对着最基础却无法回避的无奈困境,何言理想与报国。这是陆游笔下写实的书生形象,虽没有之前的潇洒风流韵致,却多了份真实的辛酸,因而也显得真切动人。

4.空有报国志,丹心付东流的书生

如果说上面的书生之痛是切肤之痛的话,这类书生之悲则深沉而厚重,覆载着压抑,万般苦痛却不尽畅快,不得淋漓。这就是陆游笔下那一群胸怀济国志,却只能碌碌度残生而初志死未改的书生形象。这类形象最具艺术感染力,读者常在扼腕中为主人公叹。“书生老报平戎志,有泪如江未敢倾。”(《夜步庭下有感》),寥寥数语,就将那种胸怀大志却报国无门的书生形象勾勒出来了,青春不再,年华已逝却矢志不改,即使有泪还不能像阮籍一样痛哭。这类书生,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双重挤压,在夹缝里勉力而行,有上阵杀敌之心却没有机会,眼见家国分裂却无力改变,痛苦是深重的。陆游多次提到这样一个场景:眼见着国家分裂的书生在无意间看到国家以前的地图,这个场景是撼人的。“书生有泪无挥处,寻见祥符九域图。”(《书叹二首》)被摒弃的书生,在国家已剩半壁时却看见一幅二百年前的疆域全图。同样的感情作者多次表述,“天地何由容丑虏,功名正恐属书生。行年七十初心在,偶展舆图泪自倾。”(《九月二十八日五鼓起坐抽架上书得九域志功名正恐属书生泫然有感》)总之,这类书生都饱含了很深沉的感情,事业上受挫,理想也被摧毁,但是却坚持着书生的一份信念,固守着自己的执著,犹使人不忍猝读。

5.虽有书生名却为作者所不齿的书生

这类书生只知阿谀奉承,却无忠义之心,家国之念,是为作者所不齿与之为伍的一类书生形象。关于这点之后还会有讨论,这里不再详讲。

在陆游的诗中,还有一类特殊的“老书生”形象,也是陆游喜用的一个意象,百余首书生诗中,有11首都是以老书生自称的。这些老书生,或者看透人事沧桑渺然归隐;或者聚学山林以编蠹简为乐;或者自嘲已身感叹时光,都有一种沧桑历尽之感,尘嚣深埋。恰与同时大量写就的“白首书生”形成对比,二者都为年事已高的读书人,前者仿佛无欲无求,安于晚年,后者则矢志不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试举一例:老书生是“袖手东窗初日明,残编未负老书生”(《初晴》),而“白头书生未可轻,不死令君看太平”(《夜坐水次》)。这是饶有趣味的,而这是不是矛盾呢?这里也暂留一伏笔。

以上,对陆游诗中包含的“书生”作了简要分类。但要说明的是,这种分类是基于诗歌内容上的人为人类。事实上,如果从整体着眼,陆游笔下的书生也是统一的,有着其内在逻辑上的联系。第一类书生反映了陆游的理想,第二类某种意义上是第一种在遭受打击后的无奈选择,第三类是实际中书生的生存现状,第四类是第一类书生功名无望,老去的样态,第五类是特殊的一类。

二、陆游对书生身份的否认与体认

第一部分,我们对陆游诗中的书生形象作了初步的了解。陆游写了大量的“书生”诗,但我们却发现,他对书生身份却存在一种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否认。

首先,陆游不仅对于书生身份,他对整个诗人身份都是有自己看法的,朱东润《陆游传》中说:“陆游自己说到不愿意做一位诗人”④陆游在自己诗中的确是直接间接地表达了这种意思。如著名的《读杜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雄。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学杜诗是公认的,但一般都着眼于他学杜诗的形式技巧,尤其是七律写作,但实际上陆游与杜甫真正相通之处却非仅仅局限于诗歌本身,更多的,则在精神上。这首诗表面上是写杜甫空有一腔英雄襟怀却不能实现,只能借诗抒兴,而后世只看到他诗人的一面,陆游很替他惋惜。而这种深沉的“空嗟咨”,绝不是简单的怀人抒情,更多是借咏人而抒己怀,至少也有为惺惺相惜者抱不平的意思,有着陆游自身的情感投射:他不愿意后人只把他当一个诗人一介书生看。

但另一方面,陆游有时,至少是无意识地将自己归入书生之列的。他的多首诗以“书生”自称即是明证,他甚至还有“后身作书生,努力纠此事”的诗,这首《书室杂兴》作于八十三岁高龄,可算是对自己一生身份的确认了。我们结合前面所讲的内容再思考,似乎可以理解为陆游并不是否认自己的书生身份,但是他对“书生”涵义有自己的理解。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之前遭遇的一些矛盾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他所否认的是传统以及世俗观念赋予书生的一些概念化、定势化的判定:包括书生只是埋首故纸堆的腐儒;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闭目文人;以及书生是一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毫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形象。他所宣扬的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的新型的书生形象。具体的说,就是书生意气和壮士情怀的结合体。

首先,理想书生必须包含“忠义”。这是陆游书生观的灵魂和核心。他在《太息》中说:“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可算作是他的一个宣言。忠义内涵具体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其一,即内在修养,要有自己的道德操守,奉行儒家经典。虽然陆游本人思想比较多元,比如他受道教思想影响很深。但是其思想的内核却是儒家思想,这在他的相关诗中也有反映。如《秋夜感遇十首以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为韵》:“唐虞治巍巍,洙泗道益名明。岂知秦汉后,佛老起纵横。诗书虽仅存,韶镬无遗声。书生幸有闻,未死犹力行。”明确表示了书生传诗书礼义的责任和决心,对佛老纵横、诗书沦丧表示了忧虑。在别的诗中他也提到:“洙泗日已远,儒术日已丧。学者称孔墨,为国杂伯王。书生幸有闻,力薄不能倡。”(《杂感十首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为韵》),同样表达了书生传儒学的意思。儒家思想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便又涉及外在的。其二,外在修为,书生不仅要保持一己之清白,同时还要有胸兼天下之志、报国为民之心。正如《秋兴》中的“书生堂上读书罢,欲眠未眠偏断肠。”缘何?因为“中原日月用胡历,幽州老酋著拓黄。”书生思的是“引剑酣歌”,渴望的是“暮角声酣战雨来”书生是忧国忧民的,书生的命运与时代、国家应紧密相连,突出书生意气自纵横的气度。“那知书生狂,自倚心眼大。更思驻潼关,黄河看如带。”(《雨中登安福寺塔》)拥有大志的书生显然心胸也放宽了,气魄也变大了,主人翁的意识大大增强,把很多事情视为己任。这些都是陆游心中理想书生应备的品质。

其次,陆游理想中的书生不仅要心中有沟壑,而且也是要能上阵杀敌的。他们能上马击贼,驰骋疆场。“书生快意请性命,十丈蒲帆百夫举。”(《夜宿阳山矶将晓大雨北风甚劲俄顷行三百余里遂抵燕翅浦》),从题目中我们已经能感受到那种豪情勃发,快意疆场,壮志昂扬的激情。陆游所写大量爱国主义诗歌也曾遭到别人的曲解,清赵翼的《瓯北诗话》中提到:“其时朝廷之上,无不以画疆守盟,息事宁人为上策;而放翁独以复仇雪耻,长篇短咏,寓其悲愤。或疑书生习气,好为大言,借此为做诗地。今阅全集,始知非尽虚矫之气也。”⑤将陆游的豪情视作“书生习气,好为大言”一方面恰巧说明那时一贯对书生习气的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则完全将陆游的理想庸俗化了。孔凡礼、齐治平所编《陆游资料汇编》的前言里,恰有如此之辩:“陆游在他的的诗里,不但表现了对祖国的热爱,对敌人的憎恨,对沦陷区人民的关怀,而且还随时随地流露出投笔从戎,杀敌报国的雄心。他要‘上马击贼’,要‘手枭逆贼清旧京’,甚至到了‘僵卧孤村’的晚年,‘尚思为国戍轮台’这岂是‘好为大言’的‘书生’所能道其只字的!”⑥

由陆游理想中的书生形象设定,我们可以透视陆游性格中存在的书生气和壮士情。陆游本身,就是这二者的结合,他体现了他理想书生的观照。不管陆游对其书生身份或承认或拒斥,我们后人看来,他却首先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是一介书生,并且他的身上确实带了很重的书生气。这书生气不仅是指那种饱读诗书的书卷气,更重要的是一种书生意气自纵横的气质,由此与他的壮士情怀相通统一。书生意气和壮士情怀是陆游性格的双基色,由此导引了他诗歌的内容和风格,成就了一个性格鲜明的诗人。

三、陆游对书生身份的殷忧与心态折射

上面谈到陆游对书生身份的否认,讲了几点原因,主要是基于书生内涵本身。但实际上,还有重要的一点没有提出来,而这一点,或许才是陆游对书生身份持矛盾态度的更为深切的原因,而这个原因,与时代息息相关。

“书生”之谓,即使有软弱而为陆游所不喜的一面,也不至于使他有太大的反感拒斥,可是,陆游诗中确有对书生极尖锐苛刻的批评的,甚至是严重的不满和唾弃。“读尽旧碑成绝倒,书生惟惯谄王公。”(《谒巫山庙两庑碑版甚众皆言神佐禹开峡之功而诋宋玉高唐赋之妄予亦赋诗一首》)表面上,这是对众人只知颂功的不满,暗含的意思也是明显的:书生只会阿谀奉承,颂功谄媚。这种书生的存在,实际上是对“书生”之名的威胁。另一首,《题海首座侠客像》:“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功名不遣斯人了,无奈和戎白面郎。”白面郎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书生,这里的意思,就更明显了,在这里,作者显然把自己定位为能建立平灭胡虏功业的志士,而与那些只知屈膝议和的书生远远间离开了。这就将陆游对书生之谓拒斥的因由之一提出来了:不错,正是“书生”一词在宋代的变质,它已经变得藏污纳垢了,包含了太多陆游不仅不认同,还和他价值观相违背的一些东西。

这里,我们就由此出发简单探讨一下在宋代,究竟“书生”包涵了怎样的时代内涵,这些内涵又是怎样影响着陆游对“书生”之谓的态度与忧虑的。

封建朝代,统治者为了稳定社会,必定要笼络知识分子,但纵观历朝历代,有宋一代的知识分子地位之高,是颇受后世文人之羡的。唐任伍《论宋代知识分子的地位》论述了宋代知识分子地位被抬高的原因、对文人礼遇的具体表现以及其所带来的后果等等⑦。我们就重点来看看这些礼遇的一些表现和这后果。

宋代知识分子除享受太祖誓碑中“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⑧的特权外,还得到了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居庙堂定国策安天下的平台:宋代为防武官专权,大兴科举选封士人,文人参政机会大大增加。蔡襄《国论要目十二事》提到“任材”方面:“今世用人,大率以文词进: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臣,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虽有武臣,盖仅有也。”⑨另外,他们还享有丰厚的俸禄,与前朝相比,无论是俸禄的数量、种类皆有了逾倍之增。如此,在政治上的后果可能是冗官冗费,国力不济等等。我们要重点关注的是知识分子所得如此优待对文人之名、文人心态究竟有着怎样的冲击。

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进行了解。南戏著名剧目《琵琶记》的前身是宋代戏文《赵贞女蔡二郎》,其中记载了蔡二郎贪恋功名利禄,抛妻弃母致使神天震怒被暴雷劈死的故事,据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说:“类似这种题材,在宋代说话、鼓词、诸宫调、杂剧等民间伎艺中,还有《王魁负桂英》、《陈叔文三负心》、《王宗道负心》等。这表明书生负心婚变现象在当时相当普遍,书生贪心弃旧、攀龙附凤的行为尤其受到市民阶层的关注。”⑩对此陆游还专门有诗评论,该诗名为《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可知蔡中郎负心故事流传甚广,但我们如果着眼于第三句,仔细品评似乎作者还有委婉心曲流露其间。

戏文是一个侧面,但可以使我们看到宋代文人道德败坏的可能。一方面,宋代出现了大量安于现状、沉溺党争、大肆贪墨、气节败坏之徒;另一方面,却出现了以黄庭坚为代表的理想人格:宁守节而弃从俗,傲岸不屈,坚直自守。“君子士大夫立于世道之风波,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夺其大节”⑪。这二者其实是有内在关联的,正是大量前者的出现才使得后者愈加以更严格的节操示人,以求不同流合污。而这种现象的大量存在使得一般文人书生的心态更加复杂,一方面,他们也有报国杀敌之心,拳拳为民之志,但是又害怕自己的忠诚不得昭显,尤为矛盾。我们具体来看陆游。

在去南郑途中,经过广安时,陆游写了一首悼念张庭坚的诗《过广安吊张才叔谏议》,最后一句是“叹息知人真未易,流芳遗臭尽书生。”这话即使是今天看来也是惊心动魄的,放之在陆游的心境里,滋味更是难言了。忠贞不渝又刚直不阿的谏臣书生张才叔固然是流芳后世了,可是那些遗臭万年如蔡京之流者可也顶着所谓的“书生”之名。书生之名下,已是藏污纳垢了,所以陆游陷入了如何识人和如何自我识别的双重痛苦之中。这种矛盾纠葛在诗中有大量的反映。“书生事业期千载,得丧从来未易评。”(《九月二十三夜小儿方读书而油尽口占此诗示之》)“书生事业绝堪悲,横得虚名毁亦随。”(《有感》)“少日沉迷汗简青,如今毁誉两冥冥。书生弄笔如何信,只合花前醉不醒。”(《醉吟》)从这些句子里我们能约略体会到陆游当时的心境,一向为自己所信赖,觉得是一种身份的明证、操守之体现的清白之词如今却变的如此多义,使陆游不得不对一些顶着书生之名的人表示怀疑,因此叹息知人未易。这在他其他的诗作中也有大量的表现,如著名的《题十八学士图》:“但余一恨到千载,高阳缪公来窜名。老奸得志国几丧,李氏诛徙连孤婴。向令亟念履霜戒,危乱安得存句萌。众贤一佞祸尚尔,掩卷涕泪临风横。”《唐宋诗醇》评这首诗曰:“自古知人不易,一经指出,便为炯戒。此诗之有关政治者;笔亦劲直无比。”⑫陆游有此感,整个社会当然也会有这种怀疑,因此陆游又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那就是:我也是有着书生之名的人,既然书生里有遗臭万年者,那么我又如何自清,让世人明白我的赤胆忠心呢?许多这类诗作表达了他的殷忧。如“一片孤愁只自知”,“后生谁记当年事”等。正是从这个角度,陆游有时极力地否认自己的书生身份,并且塑造了自己心中理想的书生形象,以期与“伪书生”们隔开。

为免自己的一片丹心、一腔热血藏于污垢,为免自己的心迹、襟怀和志向无人知晓,陆游终于找到了聊以自慰的途径,那就是写诗。“我死骨即朽,青史亦无名。此诗倘不做,丹心尚谁明?”(《春夜读书感怀》)明确表达了这种思想,他写诗以明志,留存记录的意识是非常明显的。《上元夜作》表达了类似的意思,“书生盖棺事未定,论著倘存终见录。”较之上一句的担忧,这里显然多了一份自信,像是对“伪书生”的宣示也像是给自己的安慰。

所以,陆游对书生身份的一度否认以及对它新的理解,既有陆游本身性格的原因,也有他对传统书生内涵的不满,而更深层次的内在心理原因,则在于对“伪书生”内涵的拒斥。

“书生”之谓,在陆游的身份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方面,陆游想拒绝其中一些他不认同的因素,另一方面,他又想拥有其中的一些内质,或者说他又无法完全摆脱这个身份,所以他的心态是矛盾痛苦的,但是从某个角度说,陆游的意愿又是清晰可辨的。一个小小的称号,背后却包含了陆游对生活的态度、对自己价值观的设定、对人生的体悟等等,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

陆游的担忧也许是不无道理的,在他百年之后,果然有了关于他是否“变节”的讨论,《南园记》引起的种种曾沸沸扬扬⑬,《宋史·陆游传》最后说:“朱熹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盖有先见之明焉。”⑭而他,确乎是在用自己的诗文作无声之辩,恰如娄谦所言:“可见公道愈久愈彰,虽史传亦不得而主,况悠悠之志乘出于一二无识之手,何足贵乎?”⑮这是后话。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430079)】

①莫砺锋《陆游诗中的学者自画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3年第2期。

②本文中所引陆游诗原文均引自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③于北山《陆游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0—41页。

④朱东润《陆游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⑤赵翼《瓯北诗话》,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78页。

⑥孔凡礼、齐治平《陆游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页。

⑦唐任伍《论宋代知识分子的地位》,《松辽学刊》1987年第2期。

⑧转引自曾枣庄、吴洪泽《宋代编年史》1,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页。

⑨赵汝愚编《宋朝诸臣奏议》卷148,《总义门总义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5页。

⑩袁行霈、莫砺锋、黄天骥《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40页。

⑪黄庭坚《黄庭坚全集》中,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25页。

⑫爱新觉罗·弘历编《唐宋诗醇》下,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61页。

⑬关于陆游“晚节”问题具体可参见白敦仁《关于陆游的所谓“晚节”问题》、艾思《关于陆游“晚节”问题的论争评述》等相关研究文章。

⑭转引自陈耀东,王小义编《陆游谈艺录》,浙江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

⑮娄谦《北埜闲钞》卷四,引自孔凡礼,齐治平《陆游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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