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译婕(国电科技环保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北京 100039)
1107监仓纪事(短篇小说)
王译婕
(国电科技环保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北京100039)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64X(2015)05-0011-09
(一)
田间从警车上下来。警车车身蓝白色相间,车身两边用英文写着POLICE。
三名警官将田间带进大门一侧的一间房子里,其中一位押解警官与屋子里的一位警官办理交接手续。其它两位和屋里其它的警官互相点燃香烟聊着天儿,看上去他们是非常熟悉的。
田间被安置在一条长木凳子上坐着。他透过警官们的身体间隙往门外张望。这扇大门古色古香,用钢筋焊成的造型有着极其美观的艺术感,是海浪,是椰子树,甚至连田间也看不出是什么花纹儿。大门的东侧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牌子上写着“第一看守所”。田间心想,要是没有这块牌子挂着,一般不知道内情的人,从这里一路过,准认为这片墙里是哪一个高级住宅区。这是新落成的一间看守所,准确启用时间其实不到七个月,在去年的计划工作会议上,和田间一个组讨论的公安局局长和平,还为这间看守所的工程尾子资金呼吁着。他私下还请田间在会上为公安局这项目帮帮腔。
和平说,局里的看守所还是日伪时期日本人留下的,当时,关押的是抗日英雄和爱国志士,小房子又低又潮,有一半平房都快塌掉了。
看守所的警官用手指一勾一勾唤着田间,田间走了过去。这位警官打开手铐,示意田间把上衣脱掉,田间看看他,警官又示意,还是让田间脱了上衣。警官让田间原地转了一个圈。
“有伤吗?”警官问。
“有,是内伤。”田间回答。
“在哪里?”警官一楞,送押的警官有听见田间话的也楞住了。
“在心里。”田间好像不经意。
“哦,慢慢会好的。”警官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安慰田间,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田间穿好了上衣,看守所的另一位警官走进来,让田间拎起装着日用品的塑料袋,跟着他走。
田间跟着警官后面,从一角开着的小门走进了这扇大门。
田间发现,很有艺术气质的大门和围墙里面,原来还有一圈围墙和两扇刷得漆黑漆黑的大铁门。这道大铁门谁在控制,在什么地方控制,田间看不出来,他和警官刚走到铁门跟前,只听见铁门自己吱吜吜地唱着,裂开了一条小缝儿,警官和田间就从这条铁门缝儿走了进去。
这道铁门里面,是看守所的牢仓了。这院儿铺着绿草植被,修剪成团形球状,一排排的。铁门在靠南这面墙的中间,顺着高墙的东面、北面和西面是呈囗字缺一面的二层楼,这就是犯罪嫌疑人们住的牢仓,每一层楼有一间警官的值班室。
从铁门走向牢仓二层楼的路,是用混凝土板块铺成的,路是十字架型,把院子里的草坪隔成了一个“田”字。田间走在警官的身后,俩人谁也不说话,偌大个院子,就是田间和警官,静的要命儿,只有阴阴的潮气在骚扰着他们。走着走着,突然,听见牢仓处有动静,不知哪个牢仓有人喊“新兵来了,看新兵。”接着又有牢仓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田间用眼角向左右瞄,看见每个监仓的窗子后面,有许多人头在晃动。
警官值班室在二楼北区的底层,田间一走进,值班室内的两个警官站起来。胖一些的这位,让警官把田间把塑料袋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带田间进来的哪位警官对同伴说:“东西翻过了,腰带和鞋带都脱下来了。”胖一些的警官听了,就让田间把所有的口袋翻过来,他认真看了看,又认真地把田间身上的衣服用手摸了摸。他让另一位年轻的警官为田间登记。“姓名?”“田间。”“民族?”“汉。”“年龄?”“49。”“什么事儿?”“涉嫌受贿。”“身份证号码?”“办案人员姓名?”田间都一一回答。这时儿,一位中年警官从外面走进来,跟田间从大门外进来的警官叫他都叫他郝所长。郝所长盯着田间说:“哟,这不是田间吗?大名人哟,我说几个月没见着了,果然被抓进来了。”
田间听得出这话儿没有什么恶意,一时就是不知道怎么去回答。
“身体还可以吧?到了这里,心情放平和些,轻松些。”郝所长看出田间有些窘态,又接着说下去。他问警官们登记好了没有,警官们告诉他登记好了,他就让那个胖一点儿的警官,送田间进仓。
胖一些的警官带着田间在长廊里走,长廊的左手是一排带玻璃的窗子,窗子外是草坪,是树丛,是那十字的路。这时阳光射进来了,让人不自觉地往外望去。长廊的右手是牢仓的窗子和仓门。每间牢仓一扇铁门,一扇窗,这面窗没有镶玻璃,是用四根长扁木头方子穿着十根铁锟做成的铁窗,又宽又长,从这里走过去,转头一眼就能把仓里任何地方看得光光透透。每个牢仓的铁门用一把大方锁锁着,门上的方孔窗是用小铁棒相隔,从这里也可以看到牢仓里面的任何一个角落。
胖一些的警官手里拎着一大串儿钥匙,他走一步手里的钥匙就哗啦啦地响着。每走过一间牢仓,都有人从铁窗和铁门的方孔向外瞭望他俩。 有人悄声指点:“田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田间呐。”田间也不去张望他们是谁,只是眯着眼皮跟着警官往前走。胖一些的警官想缓和一下眼前的冷静,边走边偏着头和田间说话。
“其实,我们都认识你,我女儿就是看你的节目长大的。到了这里,别太为难自己,把心情放开一点。”
田间抬起头,看着胖一些警官的大耳朵,认真地回答:“谢谢警官。”
胖一些的警官在一扇仓门前停下了,他用手中的钥匙“咣当当”打开了厚厚的铁仓门,侧身示意田间进去,然后,他自己用有大大的身板挡在了仓门的前面。
“管仓长,这是新的,叫田间,不许打他,要给点照顾。”警官开仓门的时候,仓里的五六个人都站了起来,一齐盯着田间和胖警官。胖一些的警官这是说给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听的。
“放心了,警官,那能打呢?”中年笑眯眯地看着胖一些的警官。
“嗯,好,他住在哪里?”
中年人忙指着床铺上一块三合板和床铺下一个柜子说:“睡这块,睡这块,这个柜子你可以放东西,放东西。”
胖一些的警官看了看床板和柜子里面,对田间说:“你把自己东西收拾收拾一下,看看监规,有什么情况就捺这块。”他用手指着门边的一颗红按纽。
胖一些警官走出仓门,田间听见仓门关上的“咣当”声。胖一些警官又在铁窗前站住了,他告诉田间:“记住,你住的是1107仓。”
田间蹲下身子,把自己随身带来的日用品放进床铺下的铁柜子里,这是他从“双规”基地带来的,也就是三件短袖上衣,一条长裤子,两条大短裤;加上二件背心,三件底裤,还有一包自己吃的药。
管仓的中年人叫一位黑黑矮矮的中年人过来帮田间,田间谢绝了。黑黑的中年人看看管仓的,又退了回去,继续坐在床铺上。
田间收拾好了东西,关上柜子门,坐在指定自己睡觉的床板上,双手抱着自己的两只膝盖。仓里是静静的。
“你下地活动活动吧,没事儿,来回走走。”
管仓的中年人在看书,这时,他抬起头对田间说。
“你们真不打我?”田间盯着中年人看。
“我们不打你呀。”中年人回答。
“听说,进仓的人都要挨打的。”
“哦,这里是新所,没有形成这个规矩,我以前蹲的那个所有这种习惯。没事儿,你下地走走,活动活动。”中年人劝着田间。
田间下地穿上鞋子,在地上走了起来。他看看卫生间,还是很清洁的,最让他惊讶的是,牢仓里面还有一道铁门,这道门是敞开的,田间走出去,外面是一个小天井。天井是用钢筋罩着,钢筋外面是一块菜地,菜地种着白菜和茄子。
小白菜有半尺高,一片绿油油的,有蝴蝶在菜花上飞来飞去,还能见到一两只大大的蜻蜓。茄子秧有一米左右高低,长长胖胖的茄子是紫色的,三三两两地挂在茄子秧子上。
就这几步,让田间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他走回仓里坐在自己的床板上,左望右顾打量起仓子。这是一间有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半是一床通铺,一半是通道。通道两头是两道铁门,一扇门是锁着的,打开了通向走廊,田间刚才就是从这扇门走进来的。一扇是敞开的,它通向小天井,小天井外是菜地,菜地那边是高高的围墙。
仓里通铺的一头是能望见长走廓的铁窗,铁窗外面是长廓的玻璃窗,坐在床铺上一直看过去是院子是高墙,1107仓正好对着的是两扇大大高高的黑色大铁门。通铺的另一头是一块厚厚的大玻璃,玻璃被镶在水泥墙里,玻璃那边就是卫生间。田间心里揣摩在走廊走的人可以从铁窗望见仓里,又能从仓里这块玻璃看见冲凉和方便的人。
1107仓现在有六位嫌疑人住,这还包括田间自己,现在有三位此刻坐在靠近卫生间玻璃的床铺上,一直盯着田间看。另外两位一位是管仓长中年人。一位是胖胖的青年人,他脸上戴了一副黑框子近视眼镜。这两位正坐在自己的床铺前看书。中年人看的是唐宋诗词,青年人看的是一本厚厚的英语教材。
“这里可以读书呀?”田间随手拿起青年人床铺上的一本《三国演义》,不由惊喜地问道。
“可以呀,你大胆地看好了。”中年人和青年人同时放下手中的书,告诉田间。青年人拉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又拽出几本书递给田间,中年人也拿出几本让田间看。
田间翻动着眼前的书,脸上一味喜悦。
中年人从塑料凳子上站起来,晃动着坐累了的腰板,对田间说:“你到了这个仓就把自己放松下来,要看书我们俩有书,要说话我们就到天井去说,即来之则安之,快乐着活着吧。”青年人跟着站起来;“我在外面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我喜欢你做的电视节目,喜欢看你一气呵成的散文,你就在这里写,在这里创作,别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就当自己提前退休了。”
“提前退休了?”田间重复这句话,摇头坐下,这句话形容的很有意思。
中年人说:“你,我们都听说了,我们把自己给你介绍介绍。我姓李,是所里指定1107仓管仓的,就是为你们张罗张罗事儿。他姓曹,是个博士生。那三个都是当地人,发黑的那个叫老鬼,其实姓桂,桂花的桂,我们叫脱口了,就变成老鬼了。那两个小伙子,一个姓黄,一个姓李。”
田间冲他们分别点着头,他们也冲他扬了扬手。
开午饭了,田间看看挂在墙高处的小闹钟,时针才是十一点。老李说,看守所开饭都比外面早一个小时。田间刚入仓没有生活日用品。老李借给田间一套碗筷,小曹借给他一个塑料板凳子,说坐着吃不累。老李却说,他是蹲着吃的,这样可以锻炼锻炼腿脚,其他三位是坐在地上吃。
仓里六位是围在一堆吃。老李介绍吃饭的规距。米饭是所里配送的,菜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所里送的,是带汤带菜的汤菜,有时是白菜,有时是茄子,还有时是冬瓜或南瓜,牢仓里的人管这个菜叫“水什”。另一种是监仓里的人自己加的菜。需要加的菜是每周加一次。食堂把可以加的菜单送进来,你根据菜单填单子,食堂当天当顿送进来。
老李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张本周菜谱,说这就是这一周加菜单,田间接过来一看,菜名有十三种,有荤有素,有鸡有鱼,很丰富,贵的是一只鸡七十五元,一个红烧肉二十五元,便宜的是肉炒青菜十元钱。
今天中午是青椒炒肉和红烧肉。送菜的先把这两种菜送进了1107仓,然后才送进米饭和“水什”,今天中午的“水什”是水煮茄子。铁门下面有一个方洞,饭菜就是从这里送进来的。每个牢仓加的菜是由人专门逐仓端过来,仓里的人把自己的塑料盆从铁门下方的洞递出来,送菜人在外面把加的菜倒进你的塑料盆里,再从方洞递进来。
所里配送的饭菜,是用三轮车送到各个仓门口,仓里的人按秩序把自己饭盆从方洞递出去,送饭的人接过递出来的饭盆,按仓里人头,打上人人一盆饭,一盆“水什”。1107仓有加菜,只要六个人的米饭,三个人的“水什”。
老李问田间,自己单独加菜也可以,要是三个人一块加菜,花样可以调剂,他让田间自己随意。田间一直是个有团队意识的人,他对老李说:“李哥,我怎能跑单呢?我和你们合吃,吃什么你定。”
老李把青椒炒肉和红烧肉逐一往田间、小曹和自己的饭碗里分拨着,接着把余下的分给了老鬼、小李和小黄。
老李说:“他们三个家在农村,太穷,没有什么加菜钱。他们帐单上也就是二百多元钱,只能买点牙膏和邮票什么的。我们仓所有的活儿,洗碗啦、洗地啦、收拾床铺、洗衣服啦,让他们仨人全包了,我们这些生活还过得去的就每人加点菜给他们一起吃就行了。”
田间知道老李的意思,马上表态:“这办法好呀,我喜欢。”吃完午饭是睡午觉,按规定,下午二点三十分前,所有人都要起床坐在床铺上。小李是1107仓负责收拾床铺的。他走到天井问老李:“李总,田总还没有行李,午睡怎么办?”“老鬼”、小李和小黄
把老李,小曹和田间,分别称李总、曹总、田总,起因是老李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他们从他这里顺着称呼叫了起来,后来,又进来的其它人,仍旧被他们老总老总的叫着。
老李听小李这么一问,就回到仓里,让老鬼从一个公用柜子里掏出一床毛巾被,拿到天井打一打。他告诉田间,这是出仓人留下的,老鬼已经洗过的,中午先凑合用用,下午再从所里买新的。小曹拿出自己的一只枕头,让田间先用。小曹说,下午购物田间可以先用他帐上的钱,老李说没事的,所里会同意田间赊帐,因为田间不会还不起。
到了下午二点三十分,全仓人都起床了,其实中午只有老李、小曹和小黄睡着了,田间、“老鬼”、小李只是躺在床上翻来翻去。
三点左右,值班警官叫田间出仓,告诉他是提审。警官仍旧是那位胖一些的警官,他给田间戴上手烤。一开始,手太小,田间手骨粗。胖警官一连换了四副铐子才找到一副适合的,田间一再向胖一些的警官抱歉,警官也笑了。
老李和小曹下午为田间购买行李,他们做主为他买了两床毛巾被,一床用来铺一床用来盖,还买了一个枕头,一套盛饭盛菜的饮具。这些饮具都是塑料的,老李想了想,又给田间买了一条毛巾当枕巾,看来所里小卖部时果然愿意给田间记上帐。
晚上,全仓人都睡着了,唯独田间睡不着。田间有个小毛病,换了地方睡觉,头一晚一点睡不着。但是,这个晚上,田间总是脑子里出现警官给自己戴手烤的情景。
田间进看守所前,自己已经被“双规”了七个月,在这段日子里,他什么都想开了。此时,只是在想,自己真的开始体验坐牢的滋味儿了。
(二)
看守所的监仓凌晨五点钟就有人晨练。
1107仓是老李起的最早,他每天五点钟起床,先是在自己的床铺上活动手,再活动活动脚,做上四十多个腑卧撑。然后,老李换上软底胶鞋,在仓里的走道上轻轻地跑来跑去,大约跑上四十分钟,他还要就地蹲下起来立起来,活动上二十分钟。
老李今年五十三岁,是一家证券公司的常务副总。他所在的公司卷进了一起金融诈骗案,老总逃走了,老李被抓进来。他们的案子法院开了一次庭,不过一直没有宣判,老李在几个看守所都羁押过,已经有两年零三个月时间。老李监仓坐久了,对这里的一切都习惯,他一天到晚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总是不紧不慢,有井有序。
1107仓第二位起床早的是田间,他每天五点三十分起床。田间先是坐在床上看老李活动,过五分钟后再下床,按着床铺做腑卧撑,然后再做一套“五禽拳”。田间晨练的时间大致是一个小时。
田间晨练的习惯是进仓后才有的。开始,田间一到这个时间就醒了,躺在床铺上看看老李晨练,有时下床后在仓门前,双手握着仓门上方的铁栏秆静静地看着劳动仓的人在院子里跑步。
老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笑着对田间说:“心里有事,睡不着吧?”田间看看铺上还在睡着的人,回答老李:“想想也没有事儿,就是觉轻,到这时候就醒。”
“睡不着就不要强睡,越强睡就越难受。”老李一边跑步一边和田间说着。“在这里呆着,我是明白了,不能想得太多,想多了,要是钻牛角尖,那是害自己。在这里就是一条,把身体调整好。监仓的生活很单调,但很有规律,不像外面那么躁。我们心平气和地在这里生活,吃喝有规律,活动有规律,很有利于调整身体。”
“你这两年就是这样过来的?”田间问。
“是啊,我天天早上练练身体,下午起床再练练,二年一下来,脾气自己也不急了,将军肚也没有了,小腿子上的肌肉也壮了。”老一边说着,一边让田间看自己很满意的身板。
“告诉你吧,我们被抓的时候,想得也多,头发就是那时候花白的。后来,想开了,我就是锻炼身体,看看书。嘿嘿,在外面我什么时间看过书写过字呀。如今,是又看书又写字,闹得跟文化人似的,自己倒是很充实。”
田间看着墙又看着老李,跟他聊着。
“我看你呀,在外面在机关坐得身体也不是那么硬实,你听哥的,天天别总想那些对你已经没有用的东西,你哥这几年,调整身体,看看书,过几年出去了,有机会再干点别的大事,兄弟,不是有句老话,叫坏事变好事吗?咱们别浪费了这些时间。”
田间本来是个很容易动情的人,他听了老李这番儿很扑实的话,很有感触。他朝老李用力点着头:“大哥,我听你的。”打这时起,田间总是比老李起早二三十分钟,又拾起了丢掉了七、八年的五禽拳法。
牢仓里第三位起床的是小曹,小曹原来喜欢睡懒觉,一觉睡到七点钟规定时间才起身。他看见田间和老李学,每天坚持晨练,他说自己也要开始锻炼了。小曹一米七十的个子,骨头架极壮,就是肚子太大。他喜欢吃红烧肉,他每周让老李加四次红烧肉。老李说小曹的肚皮比他的过去吓人多了。小曹说自己要向李哥学,把自己肚子里的板油也练下去。小曹每天一醒来,主要是在床上练起来又躺下这套动作,他的肚皮实在大,做起来是很吃力的。他有时就把睡在他身边的“老鬼”叫起来,帮他压住两只脚,自己哼哧哼哧地躺下起来,起来躺下,做上三十几个就躺在床铺上,只有喘粗气的份,逗得小李和小黄等人一个劲儿地笑。
每天早上六点二十分左右,仓里通向天井的那扇门被从上面打开了,这扇门每天晚上六点三十分从上面关上。这时,牢仓里的人全部起来了。老李、小曹和田间先后洗脸刷牙。老鬼洗完了,马上洗放在天井里的全部饭盒,准备打早饭。看守所早上给每人提供一盒大米稀粥。老李他们仨人一人加了一只馒头。这里的馒头是很大的,田间只吃一半,另一半给了“老鬼”。
小李负责收拾床铺,他把每个床位的毛巾被叠好,又全部叠在一起,码放的正正的。小黄负责接开水,送开水车来后,他把仓里的大水桶搬到窗子下,送开水的人把水通过漏斗倒进水桶后,小黄再盖上水桶盖,把桶搬回原处。
吃过早餐,所有监仓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八点,是巡仓的时候,1107仓的六位都坐在床铺上,他们两人一排,盘腿而坐。老李和小曹一排,前面是田间与老鬼,再前面是小李和小黄。
警官们除了值班的,全所人员这时从铁门外鱼贯而入,有的还打着伞。他们事先有分工,每一位警官进一个牢仓,看看天井,看看卫生间,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然后就问老李:“有什么事不?”老李立即回答:“没有。”
警官都点着头出去了。老李一听到关仓门的声音,马上说:“监规。”于是,全仓人员一齐背起监规“六做到”和“六不准”。
整个所的牢仓都在背诵监规,声音在全所里此起彼伏的。
巡仓一结束,仓里就自由活动了。每天在这个空档,管教科的郝科长或者当日值班警官,会出现在窗子外面,问问这位问问那位。
“你习惯没有?”
“还有药没有?”
“最近提审了没有?”
田间提出来要见自己的律师,要给外面通信。郝科长笑着说:“你现在还不行,要等待起诉了才可以。”田间问:“这什么意思?一逮捕不就是有见律师的权力吗?”郝科长抱歉地说:“还是要问过你的专案人员才行的。”
田间想说一句莫明其妙,转头一想,这事儿和看守所又没有多大关系,就朝郝科长苦笑了一下,离开了窗子。
牢仓的自由活动就是坐在仓里等提审、起诉和审判,这分别是三个程序。1107仓几位程序都不同,老李是审判了还没有宣判,就是坐在牢仓里慢慢地等。小曹,田间是刚刚进入逮捕侦察阶段,这个阶段被提审的次数要多一些。 “老鬼”宣判了有期徒刑,就是同案犯里有的被法庭无罪释放,检察院一直在抗诉。小李进入了宣判阶段,他说刚拿到起诉书,二十天之内就出庭。小黄是羁押在这里的,他还没有被逮捕。1107仓的几位心情比其它仓要平和,平日里很少听到有大声喧哗的,大家都不声不吭地过着每一天。有时心里也不舒服,他们就到天井里去说上一会儿话儿。
老李给仓里每一位仓友都说,这里条件比其它所都好,咱们在这里呆一天,有了刑期就算上一天,要是没有刑期呢,咱们也没有太遭罪,别愁眉苦脸的,没有多大意思。这个仓里的人不是当面奉承老李,都说多亏有了一位好管仓长,诸多事儿经他一点就亮。老李有时也牛逼一把,我蹲了二年多了,容易嘛。
提审的人来提审,事先是没有通知的,他们到了大门外,外面就打电话给值班室,值班的警官就把你唤出仓,给你戴上手烤,让你自己走出铁门。提审室在铁门外,第一道大门内,提审人员都在哪里等待。
所以,牢仓的自由时间就是你自己能干啥就干啥,看书的、看报的、洗衣服的、聊天的,什么都行,没有硬性规定,只要值班警官一喊你的名字,你收拾起身也来得及。
这天,值班警官叫小曹的名字,小曹嘟嚷:“很久没有光顾我了。”他用手推推鼻子上的近视眼镜,问铁门外的警官:“是提审吗?”警官一本正经地说:“先生,是提审。”
小曹穿上一件上衣,放下手中的笔,起身从仓门出去了。小曹看的书没有合上,笔帽没有戴上,他说,去去就回,回来接着,仿佛在仓里学习是正事,被提审只是一种义务。
夏天牢仓有吊扇,但还是热。只要不是出仓门去提审、去放风,坐仓的人一天就是赤膊赤脚,穿个大短裤,即使穿得很少,看书的人背上仍是一层汗珠。有时汗一层层流,这时就要用过水小毛巾抹上几把,有时索性到卫生间脱去短裤冲一下凉水。
老李整天坐在自己床铺前学习,他买了三只小塑料凳子,把它们罗在一起,坐起来位置高一些。他每次学习前又把自己睡的那块五合板拉出来一些,下面用几本书一垫,这样爬上去写字舒服多了。田间说,老李做事有讲究,很用心。老李说,从小就这样,干什么还不能只用傻劲儿,要想想巧门。老李学习两种东西,一种是唐宋诗词;一种是练钢笔字。他从别的仓借来硬笔字帖,每天有一多半时间爬在床前,一笔一划地临着、练着,半年下来,老李的字很长进,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写这么漂亮的字啦。老李近日又做了一个打算,他过去学过三次英语,都半途而废,原因二次是朋友劝止,说你这是没罪找罪受,一次是出差时间太久,课程跟不上了。老李准备这次在监仓里重新学习英语,回去后要让自己的英语水平达到四级。老李说做也真做,昨天就让其它仓的小赵把《新概念英语》第一、二册送了进来。
老李今天又在自己的塑料凳子上垫了一条毛裤,他坐得很稳,一动不动。他自己笑自己,说自己过去学习坐不稳,坐一会儿屁股就像长了刺,左晃右晃的;现在自己逼自己坐稳,咬牙半年下来这不坐得纹丝不动了。老李,小曹和田间一起剃了光头。“老鬼”说,李总坐在那里,最像和尚。老李比你们都稳,背上的汗水也最多,你看汗水在老李背上一会儿就流成一条线儿。坐在老李旁边的是田间,田间顺着话音看看老李的后背,催老李起身去冲个凉。
小曹从提审室回来了。他一进仓马上脱光上衣,去卫生间擦了一把,一屁股坐下来捧起书。
“这次审讯时间短呐?”老李没有抬头,边临摹边问。
“是核实几个数字,我靠,反反复复就是那么点事儿。”小曹盯着书,也没有抬头。
小曹学的是《新规则英语》,这套书有六册。田间是第一次看见有这样的学习方式,比自己死记硬背还要刻苦。小曹是抄书,他把自己要学的书,一遍一遍地往下抄,重要的地方还要多抄几遍。小曹说自己天生的笨,还好笨有笨的方法。他从小学习就是用这个方法,每本书他都要抄一到三遍,第一遍是初知,第二遍是知道,第三遍就是熟了,眼下这套书儿,小曹已经抄了第二遍的第四本。小曹肚子大,他也不怕累,白天一坐也是大半天,晚上还要抄到凌晨一点,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死任务。小曹很怕提审,他认为提审问来问去没什么问题,反而浪费了自己的时间,晚上还得晚点睡觉补回来。
小曹拿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递给田间:“田间,你是文人,给我看看,这些是我半年来自己填的词。”
田间接过来,翻看了几首,很有些韵味儿,田间认真地说:“有些地方略作修改,还真不错哦。”
“我出去想出本集子,请您给我想个名字。”
田间思索了一下,对小曹说:“叫南冠手记,南冠是古代犯人的一种说法。初唐四杰骆宾王有首《在狱咏蝉》是这么写的: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这首咏物抒怀的名作,是骆宾王身为囚徒,狱中闻蝉鸣,更加思念亲友的情意自然流露。”
“对,这首诗前几天我学了,骆宾王以蝉喻人,语义双关,写出了身囹圄有口难辩的遭遇。他诗中“余”字用得妙,它即指蝉又指人,把两者融合一起,准确地表达了诗人希望得到别人理解的心情“。老李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也说出了自己学习这首诗的体会。
小曹听了这两位这么一说,心中一喜,马上合掌说:“好,太好了,就用南冠手记,老子不管坐几天监仓,不管是不是犯人,这都是我人生一次难得的壮丽的体验。”
田间看见小曹拿起日记本,在首页上写了南冠手记四个字。田间说:“坐牢是悲壮的,是壮丽的,也是凄美的,这是一次让人难忘的的人生经历,没什么可痛苦的了。”田间即席念出了自己昨晚想好的一首诗:“忽然/我们在这里集合/这是/一群误入岐路的羔羊/一起走向前面的沼泽/人生/漫漫长长的路/有时/很难抉择/有时/无法避躲/一段儿/是阳光灿烂/鲜花拥簇/一段儿/是烟雨迷漫/泥泞蹉跎/我们/没有人召唤/没有谁相约/在这里/明白了什么是平平淡淡/从容不迫/不经意/我们在这里集合/于是/手拉着手/一起把这片沼泽走过。”
“好,是首好诗。”小曹拍手说好。老李让田间把它写下来送给他一张。田间不好意思了,他说自己还没有修改。
田间很动情地对两位说:“进了1107仓,多亏遇见了你们几
位,让我思维和精神又复苏了,让我感觉到人生这段路不是那么难走,谢谢你们了。”
田间的知心话儿,让老李、小曹很感慨。他们都说,这是大家的缘分,互相支撑着向前走吧。
“老鬼”、小李和小黄,发现仓里这三位有文化又天天看书的大人物,今天有点反常了,这三个人坐在床铺上互相对望着,“老鬼”走下床铺洗碗去了。
田间毕竟是个厅级干部,经历颇多,平时也是做人的思想工作。在“双规”的七个月里,一个人独处一室,把什么后果,什么问题都想透了。进了1107仓,他和这几位住在一个仓,又有许多书看,他的心里更放下了过去的一切牵挂。他接受了1107仓关于他是提前退休一说,也接受了借机会调整身体和好好看书的默认。他给自己订了个规划把中国八大名著重读一遍,把自己氅脚的英语好好修补一下。然后根据自己的刑期,准备攻点律师学科和中医学科,他是想后半生还要好好做些事儿。田间清楚,不论自己判多少年,有了这次经历,是拿不到律师证的,但是他还是要学律师专业知识,他进了仓后知道现在许多人都需要法律援助。他也清楚,医学对人民群众仍然是最需要的,至于为什么选了中医,因为这一点是自己的特殊喜爱。
田间从小曹这里借了《三国演义》,他个子高,坐在床铺前都腰太累,他每天就坐在床铺上看。田间又托老李让小李把《新概念英语》从第三册借给自己,他准备一午看古典文著,下午学习英语。他要等宣判后,定下服刑地点和形式再攻律师专业和中医学。
田间在1107仓头两个月,看书也不断被仓外的人打挠。按规定,检察院的侦察期是两个月,最后还可以加上一个月。这期间,田间被提审了几次,每次都是二小时左右。检察官们把纪委搞出来的案情又详细认真地讯问一遍,有的地方还反复核对了几遍。检察官每次都问田间:“你还有什么案情补充吗?这期间还是你争取从宽的机会。”田间总是认真地回答检察官说:“没有了,什么了都与组织上说清楚了。”检察官问:“你请律师吗?”回答说:“我不请,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一次,检察官告诉说:“你太太帮你请了一位律师。”田间思索了会儿,抬起头对检察官说:“我十几年很多事都不听我太太的,这次就从着她。”检察官说,请律师是你的权力,对你有好处,等起诉开始了,你就可以见律师了。
田间回到仓里,“老鬼”会帮他拧干毛巾递给他擦擦脸。
看守所里有田间很多熟人,有的是过去的同僚,有的是企业界的朋友。他们大部分在劳动仓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三年以下刑期的,所里要下来留所劳动;一种是一审下来要上诉的,边参加劳动边等待。田间的熟人大部分在劳动仓,他们白天可以在所里走动,这些人就抓时间凑到铁窗前,喊着田间的名字,关切地问这问那,有的自己弄点有营养的食物,还会端来让田间享受一些,田间一遇到唤自己名字的仓友,总是要走上前聊几句,有了好吃的就拿出来和全仓分享。老李轻声说:“没事,说话声音小些儿,不谈案情就行了。”
田间恐怕给管仓的添麻烦,老李即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三)
“老鬼”五十一岁,大田间 二岁,是同一年代的人。
“老鬼”没有文化,所有签字的事儿由仓里老李代替。“老鬼”被抓事前,听不懂普通话,也不会说。在法庭上,是给他配了一名乡土翻译。“老鬼”是渔民,还是一名船老大,他在海上,用自己的渔船为广东省的老板运柴油,犯了走私罪。“老鬼”说,他坐了两年仓,最大的收获是能听普通话,也能讲普通话了。他说在过去自己很会讲笑话,是很幽默的一个人。普通话目前说得还不是很好,要不的话他会给大家讲很多笑话,让全仓人快乐快乐。
“老鬼”常年在海上捕鱼,皮肤很黑,四肢很有力。他不喜欢吃猪肉,好吃鱼,尤其是海鱼。每次加菜有鱼的时候,仓里都会让“老鬼”多吃上一条半条的。每到了这个时候,“老鬼”就很兴奋,仿佛看见了好朋友,一边在舌头上分着鱼刺,一边说:“哦,这鱼不好吃了。我们在船上是吃活鱼的,味道新极了。”“哦,今天这鱼盐放早了,煮熟了再放盐嘛!”
“要吃就回船上吃去,谁让你坐牢了?”小李他俩说话经常打嘴仗玩,小李经常抢白“老鬼”。
“就是啰,我老鬼笨蛋啰。”“老鬼”很会自嘲:“我在家经常对孩子说话,让他们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别长大了不学好就去坐牢房了,呵呵,这下子我倒坐牢了,回去见了孩子没有脸了。”说着,自己还在自己脸上拍两下。
“你别说自己坐牢,就说是上语言大学嘛,学的是普通话。”田间插话。
“唉,我都有外孙了,不好意思回家了,阿黄,你在海口给我找个老婆,我就留在海口了。”“老鬼”又在开玩笑。
小李调侃说:“老鬼”是想扔掉乡下的老婆,舍不得离开海口。阿黄是海口人,他说村里有几个女人是寡妇,经常憋不住,他帮助“老鬼”拉拉线。“老鬼”脸上很认真,他问:“真的不?别扯大话哦。”说着,自己还装着很得意的样子,口上吹着口哨。
“老鬼”的饭量大,他和小曹一样,要吃满满的一盒子白米饭。小曹在外面就已经是个大肚皮,“老鬼”是进来1107仓以后,才把肚皮吃的滚圆滚圆的。每顿吃饭,田间嫌自己饭多,就都分给“老鬼”,“老鬼”来者不拒,一大盒饭每次都吃光了。
“老鬼”有了肚子,他就问大家自己像不像当官的。小李说不像,你看田间就没有肚皮。“老鬼”声辩:“田间是文化官,我们乡下的官员都是这样。”“老鬼”一个人跳在地上挺着肚皮走来走去,还是逗我们说他像不像官,他还装成有点文化气质,戴上田间的眼镜。
这时躺在床铺上的几位,都说“老鬼”像一个官样。“老鬼”就问自己像什么官。小曹说像部长,是1107仓的伙食部长。“老鬼”却正儿八经地说:“当书记好,乡下是书记大。老百姓有什么事儿,都找书记,可是书记有时很威风,就是不给老百姓办事。”老李接话茬说:“那你就是书记,叫鬼书记。”
1107仓的人从此就也叫“老鬼”做“书记”,“鬼书记”。
按“老鬼”的现状,他是可以去劳动仓羁押。劳动仓比其他仓要自由的多,劳动仓的人除了每天种菜、扫地、送饭、送水外,还可以在院子里走走逛逛。因为劳动仓的羁押人员都是被判了短期刑期的,走走出出的,有时也缺劳动力,所里和管劳动仓的警官和“老鬼”讲了几次,让他写个申请到劳动仓。
“老鬼”很明确告诉警官,自己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就在1107仓好好呆着。私下里,“老鬼”说他和1107仓很亲,不想离开1107仓。“老鬼”负责饭前饭后洗饮具,老李说他洗的干净。“老鬼”每次洗饭盒是洗三遍,第一遍用水冲洗,第二遍用洗洁精洗,这道是用一块毛巾一点一点擦拭;第三遍再用水好好冲干净。阿黄做这个事儿,仓里人就不放心了,他是用洗洁精洗一洗,冲一冲就行了。最要人命的是,这家伙听不得水响,每次洗碗洗到一半,他会掏出家伙解小手,然后,放进去后接着洗,连手都不洗一下。
“老鬼”一见到这情景儿,就像被野蜜蜂哲了一口,立即跳起来,用手指着小黄的鼻子叫:“你妈妈的,还是海口人呢,怎么这样不卫生,呸呸。”“老鬼”再也不想让小黄来洗碗了。
“老鬼”说普通话还是有些局限,他自己要加上肢体语言比划动作。他每一次和老李,小曹和田间交谈完,总是把两只手放在自己胸前,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很专注地问:“我的普通话你听懂了吗?要不要我再说一次。”他们三个会拍拍“老鬼”黑黑园园的肩膀头,告诉“老鬼”:“说的大大的不错,像个书记水平的干活。我们的你的明白。”这后一句一般是学日本鬼子问老百姓的口吻。“老鬼”也会演戏,马上两只手一摆:“啊,太君,你们的自己说话,我的不明白,你们的对我说话,我的很好的明白。”“老鬼”毕竟和大家为同一时代人,他会唱很多样板戏和老歌曲。他还会跳忠字舞。到洗碗的时候,他总是在卫生间大声地唱。田间对老李说,这“老鬼”好记忆力,有些歌词我都忘了。“老鬼”最喜欢唱“红湖赤卫队”插曲,还有“毛主席派人来,雪山低头把路开。”等等。
田间看书累了,就到天井去,他手握着铁栏栅闭目养神。“老鬼”总会以为田间是在想家,在伤心。他会慢慢地走过来,用手轻轻拍打田间的腰板,细声劝:“田总,不要去想太多伤心的事儿,我们坐牢了,就要快乐一些儿,这样,外面的人知道了也高兴。”“田总哎,我不会说话,我看见你高兴我就高兴,你是大人物,要比我们坚强哦。”田间听了这些话儿,有时心里还真的热,眼睛都潮湿了。
“老鬼”乡下写来信,有时是弟弟写来的,有时是弟弟的女儿写来,自己孩子是个小男孩。弟弟的女儿在信上说:“小禅子一副什么事儿也没有的模样,他说没有什么事儿就不写信了。大伯,你是知道的,小禅子是非常想你的。我清楚他,他是怕给你一写信自己会哭。所以就让我来写吧。”“老鬼”是让仓里人给他念信。他也多次请田间念信。
田间念到小女孩给他伯父写的信,自己都哭了。“老鬼”拍着田间的胳膊,哄着田间:“好了好了,别哭了。”说着自己眼睛上也挂了眼花。“老鬼”马上抹掉自己的泪水,骂着小姪女:“小姑娘,乱写什么,看都把田间惹哭了。”
“老鬼”让田间帮助写回信。“老鬼”说一句,田间写一句。“老鬼”说,我在这里很高兴,也长胖了。你们知道是谁给我念你们写来回信吗?是田间,是那个电视台上总出名字的田间。田间说,“老鬼”这样写好吗?“老鬼”连连说:“好,好,他们一听见就对我放心了。”田间只好按“老鬼”的心思写上了。
当“老鬼”的小姪女又回信时,小女孩给田间写了几句。旁边写道,好心的田间,你给我伯父读信,我们全家都非常感动,你肯定不是坏人,也不是犯罪的人,我们全家相信这一点,你和我伯父出牢的时候,一定跟他到我们村里来,我们等着你们。田间念着信,脸上的笑很复杂。
这天上午,刚刚巡完仓,值班的胖一些警官打开1107仓门,通知老李全体人员出仓,到院子里拔草。院子里的草坪有许多杂草长在草坪上的绒草中间,这帮家伙东一堆,西一块,看上去是不很舒服。所里定期让仓里的人出来拨拨。老李说,这其实是放放风,他交待田间,你不能拨就休息。
郝科长走过来,老李站起来请示:“老田刚转过来,身子还很虚,能不能让他休息,我们仓多干一些就行了。”郝所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郝所长对田间说:“老田,你不能干就站着走走,看看哪里杂草多,告诉他们就行了。”田间直起腰对郝所长说:“我自己慢慢干吧,能干多少算多少。”郝所长就叮嘱他:“悠着点,别把手划破了。”
拔草用了四十分钟,郝所长命令大家回仓了,他要换另几个仓的人出来。田间果真把左手中手指划个口子,流了不少血。郝所长让警官找来创口贴给田间。郝所长责怪田间:“就是不听指挥,让你别干你偏要干,让你小心别划伤手,你就偏划出血,什么意思嘛?”郝所长是海军出身,为人豪爽,让他责怪几句,大家都笑着,田间一个劲儿说:“批评的好,对不起,对不起。”
回到仓里,老李让田间用口把伤口上的血吸净再包创口贴。“老鬼”说手指三天不要沾水为好。田间说冲凉怎么办?小黄走过来说,我来帮你解决。“老鬼”骂小黄滚一边去,小流氓。
这几天,小黄有些坐立不安,话说得有一搭没一搭,有的活儿做得也不利索,常常小便还忘记冲水,老是让老李训他。小曹说,小黄啊,你怎么变成了老太太尿壶天天挨刺没够。小黄这时候才吞吞吐吐告诉仓里人,他老婆前几天预产期,他不知道生了没有,这几天,自己一直心神不定的。仓里人一听是这样,就不再挑剔小黄什么了,只是怪他这样的好事儿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大家。小李子说:“要我我也急,老婆生仔生女都不知道。可惜呀,我的老婆还不知道在哪呢?”
小黄说:“生儿子,这是一定的,我事先去检查了。”大家都笑小黄有时聪明,有时又糊涂了。“老鬼”笑小黄是聪明过度,敲诈中巴司机,还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一家店门口连续敲诈三次,这不是吃顺口了,想当然吗?
仓里人笑归笑,老李还是把小黄这事告诉了郝科长。郝科长站在窗前,把小黄叫到跟前,郝所长问他是那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小黄一一回答了。
郝所长松了一口气,对小黄说:“你也别坐立不安,家里有妈妈、妹妹,他们会帮你照顾你老婆的。我又不能批准你回家,你是临时羁押人员,我们作不了主。你写一封信慰问一下,让她给报个平安就好了。”
小黄说,信,几天前写了,让老婆一生下孩子就写信告诉他一声,只是这信是写给住在别的村的姑姑。郝所长问为什么不直接写给你老婆?小黄喃喃不语。郝所长让他快说,小黄这才说出原因,他说怕寄到村里,让村里人知道自己关进了看守所里。
郝所长用手指着小黄,笑着说:“糊涂,你以为村里不知道吗?办案人员早去了,他们要了解你的前科。”小黄急了,我没有前科呀!,郝所长说,这是程序,没有也得去调查,你快重新写一封直接给你家里。
郝所长走了,1107仓的人都笑小黄,我靠,真是聪明过度了。小李说小黄难怪为了五百元就坐牢。小黄回击小李:“你比我才多多少钱?你不是也坐牢,你比我聪明?”小李逗着小黄:“我就是比你聪明,要不要我出仓后背着你去看看嫂子和大公子。”
小李才二十二岁。一天晚上,他和一个小伙伴骑摩托车去火车站上玩,看见车站堆着几堆化肥,他们俩就迅速搬走了几袋。他们把化肥卖了二千多元钱,几天里两个人又都花掉了。一周前,法庭当场判小李子和他的伙伴犯有盗窃罪,鉴于是初犯又主动投案自首,判处罚款处理,如果十天内两人不上诉就可以回家了。小李子当天从法庭一回来,就自言自语:“谁上诉,谁上诉,上诉是大笨蛋。”当时,小黄也嘲笑他:“我靠,乐傻X了。”
小李这几天是有些乐,刚进仓的时候,他估计自己一定要判个半年一年的,这是盗窃铁路物质呐。他对仓里人讲自己还没有结婚,不像小黄有了老婆,老婆又怀了孕,该办的人生大事全办了。自己是一朵没开的花,以后谁又要这朵有了疤的花呢?他常常坐在天井的地上,拉着“老鬼”问,自己一年出牢后,“老鬼”也正好出牢,能不能去三亚跟“老鬼”上船出海捕鱼,等拧了钱就去越南,到那边找个老婆过日子。
法庭宣判结果一念出来。小李觉得自己腿软,他说不是吓的,
是高兴的,没想到人高兴的时候腿也会软。小李说,他从法庭走出来的时候,家里人、村里人都叫他,他听见了就是脑子嗡嗡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向乡亲们挥了挥手。
小李在村里,在家里是很听话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两个听话的孩子像让鬼使似的。钱花了后,有人一查案,他们又主动跑到派出所投了案。
小李在出仓回家了,他只穿了一身干净的短袖上衣和长裤,其余的东西全留下了。他对老李说,留给以后来仓的人吧。小李这十天过得高兴,也有点失落感。他对大家说,有点舍不得大家,他不知道以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能见到每一位。他每天都把每一位的床铺收拾得格外仔细,把六个铺床用的线毯拉的又平又直,临走这天早上,小李把所有行李收得比什么时候都有棱有角。
小李说,家里很穷,他出去后没有钱拿来给大家加菜,只是从心里企盼大家都有个好结果。走的时候,小李问小黄,要不要让他去家里看看,这是诚心诚意的话。小黄忙说,咱们哥们谁不相信谁?不用去,去看了也无法告诉我结果。走的时候,小李同每一个人握手话别,老李叮嘱他回家后学好,别再胡来。小曹让他多看看书学点本领,二十二岁太年轻了。“老鬼”开玩笑说:“明年来接我出牢,我带你去捕鱼。”小黄就是再三说,不用去他家啦。
小李没有和田间告别,田间被提审了。小李让“老鬼”代替自己向田间致意,他说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
小李出他时,仓里人都从窗口和仓门洞里看他,他一直没有回头,一直就这样走出了铁门。
(四)
那天,田间从提审室回到1107仓的时候,小李恐怕在去市区的汽车上。小李的家和看守所正好是市区的东西两个大角上。当时有人来接小李,小李正坐在接他的车上,恍如在做一场梦。
老鬼替小李向田间作告别,请田间出牢后去小李家作客。田间回过头,从窗子向大铁门处看,好像小李在哪里等着他。田间问老李,没有叮嘱他回去一定学好?老李告诉田间说过了好几遍。
全仓的人都看得出来,田间这次提审回来不如以往。以往一进仓就是笑眯眯的。他说提审室与仓里就是不同,提审室要严肃对待;仓里的生活要微笑相待。这一次,田间脸上很悲伤,眼圈是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田间去卫生间洗脸。大家从玻璃里看见他是在轻轻地洗眼睛。田间从卫生间走出来,没有往仓里走,而是走进天井。
小曹站起来,走到天井去看,发现田间用湿毛巾捂住自己的脸儿,身子一动也不动,像一根笔直的木桩。
“怎么了?能说说吗?说了会好一些。”小曹轻轻地问。他上次接了儿子的电话,也是在天井偷偷流泪。当时泪水就是控制不住,田间也是这样劝着问着。
“我被他们开除了。”田间把脸从毛巾里放出来,他没有看小曹,而是盯着天井外的草地。
“什么,你才知道吗?”小曹对田间的回答有一些不理解。
“不是,我一戴上手铐子,我就清楚了。今天,是办案人员第一次告诉我,他们毕竟是代表组织呀。”
“算了,开除就开除吧,你是个文化人,是个有才华的人,他们不要你,社会要你,为社会你同样发挥自己的激情。”小曹是个民主党派人士,他不知道怎么劝田间这个问题。
“我也知道这个理,就是心痛,真的好痛。”田间又用毛巾捂住自己脸。
“真的,会这么痛?”小曹真的不明白。
“嗯,我一生就是追求这个,就是为她工作,现在一下子扔掉了我,我好痛。”田间说这就是捂着脸说的,他可能真的难过了。
过了一会儿,田间又移动出自己的脸,望着菜地念出了自己刚刚想好的一首诗:让我离开你/真的好难好难/因为/我呱呱落地的时候/我的父辈/我的家族/就把你刻在了我的心田/从此/不管路上多少坎坷/多少雷鸣电闪/我跟着你走/从没有皱过眉头/从没有任何抱怨/不让我爱你/真的/好难好难/因为离开了你/我的心脏/我的血液/不知道去何处用什么东西/替换/有人说/你已经去遨游神州了/有人说/你是他们的专用权/我仍旧/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四处把你寻找/四处把你呼唤/真的哟/不让我爱你好难好难。
不知道什么时间,老李站在了旁边。他听了田间的即席诗很受感动。他们是问自己:“等我被开除的时候,是不是也怎么痛?”
午睡的时候,仓里没有谁睡着。
小曹欠着身子问田间:“今天提审没有说说你的案情?”田间说:“说了,估计半个月就起诉了,还是按受贿罪。”
“受贿罪是利用职权索取他人财物,是利用职权收人财物为他人提供好处。你拿的是自己哥们的零花钱和利是,他们又没有叫你办什么事儿,你也没有帮人家什么忙呐。”小曹为田间查过有关条款。
田间盯着小曹,手一摆:“这又怎么样?他们是我的部下,我拿他们的钱花,总是错的。”
“你可以翻供,反正都是孤本证词。”
“没有用。折腾来折腾去,太累人,于心不忍哪。”
小曹坐起来看田间,他感觉到田间可能下定决心了。田间告诉他:“党籍都拿去了,就是没了事出牢,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悲壮一些,我一个人去走这段沼泽地就是了。”
“田间,你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唉,一辈子就是这么一点执着了,以后就是散兵孤勇了,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了。”
老李、小曹对视了一下,他们感觉到田间还是陷在自己被人家开除的苦恼中。小曹躺下去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瞅着屋顶,心里揣摸:“田间这七八月够进步了,一直心平气和的,怎么就是过不了这一关呢?看来,这个信念的东西,真是能控制一个人的神经和血液。”他又望望身边的田间,他发现田间和老李都看屋顶。
下午,有点阴天、阵风。
值班警官打开了1107仓门。警官是一个年青人,据说是去年从警校毕业分配来的。他交待老李带着全仓人去院子里拨杂草。老李在走廊里看见郝科长,他在郝科长面前说了几句。郝所长跟着1107仓的人走到了院子。他让田间不用拨草,让田间在院子里散步,田间想干多少是多少。郝所长寻思,田间有些不好意思,就让田间回到走廊,让他守值班室里的电话,交待他听见电话玲声响,马上通知附近的警官。田间知道这是关照自己,也就不好推卸,乖乖地站到值班室外面的走廊上,认真听着电话玲声响。
回仓后,老李请田间把中午那首诗再念出来,他要记下来。田间背诵了那首诗,他做了一些修改,起名叫《让我不爱你,真的好难》。
小曹也要抄下来,他想留个记念。
查仓了,查仓和巡仓不同。巡仓是一位警官在进仓里四处看看就关门了。查仓是几个警官一齐进仓,把柜子里的东西要拿出来进行检查,有违禁物品一律没收,还要讲清来源。“老鬼”说,这个所查仓是文明的,他在县里看守所呆过一段时间,那里查仓是武警士兵。他们“噼噼呯呯”跑进来,让你们都靠墙蹲着,把双手放在头的后面,不许回头,不许说话。有一次查仓,他们还让“老鬼”他们脱了裤子靠墙站着。
这次到1107仓查仓的是两个警官,有一位据说是管后勤的。他俩一进仓,就低声讲:“查仓,先到天井去站好。”仓里人在走到仓后面的天井,警官让他们站好了,把身上的口袋翻出来,警官们逐一检查。警官走到田间跟前,问他怎么不动?田间说没有口袋。
警官叫小黄进仓,把十二个柜子里面的东西全拿出来,他们逐一看。管后勤的警官查的很认真,他把田间的药盒都打开看一看,把床上的书都翻翻,看夹着什么东西没有。管后勤警官查“老鬼”柜子时出现了状况,他看见有四包红塔山香烟,他知道这决不是所里卖给仓里的,警官大声问:“这是谁的红塔山?”
“老鬼”走上前回答:“是我抽的。”
“从哪里来的,谁带来的。”
“老鬼”不回答。
“说,快说。”管后勤的警官追着问。
“是我,是我给他的。”老李走了过来。
“是你的?你怎么拿进来的?”管后勤的警官认出是管仓的,他还是追问。
老李一声不吭。
“你有家人接见吗?”
“有。”
“烟是怎么带进仓的?”
老李还是一声不吭。
“你们谁知道?告诉我。”
全仓没人回答。
走廊里,在1107仓的门外,窗外站着很多警官,他们都往仓里看。
管后勤的警官上火了,他大声问:“老李,你回答我,这烟是怎么带进仓的?”老李还不说,也不看他。
“嘿,还真像个共产党员。”窗外有警官说俏皮话。
管后勤的警官见问不出了,就把四包烟一拿,对老李说:“不说,我就把烟没收了。”
仓里依然是沉默。
警官们都走了,仓里每个人都往自己柜子收拾翻乱的东西。
小曹在叠衣服,他突然问一句,是说给大家听的:“警官刚才说咱们真像共党员,他是什么?”
“是国民党。”小黄嘴快。
“去你的,国民党下台了,有用不?”“老鬼”回击了小黄一句。
田间收拾了东西,关上柜子门,慢声慢气地说:“现在有个说法,凡是在案子中坚决不认的,他们都私下说,这才像共产党,凡是认了的,他们一面高兴,一面骂你是软骨头。”
“田总,你当时认了,他们笑你软骨头没有?”又是小黄会问这种话。
“他们不会当面笑话我,我也不想对组织隐瞒那点事儿。我对他们讲了。我说,不管你们最终怎么说我,我认了就是。反正打起仗来,我先自杀好啦,因为我在自己人面前都杠不住,骨头太软。”田间已经学会调侃自己。
小曹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他问田间:“在战争年代,贵党的叛徒,是不是都因为讲了真话?”
“是,在那时候讲真话是革命的叛徒,讲假话的是好同志。对敌人讲假话是策略,是艺术。”田间忘了自己被开除的茬。
“那么现在?现在在办案人员面前呢?”
“哼,说不清楚了。可能只能像老李刚才那样,沉默是金。”田间也只有这样回答。
“像我?我刚才能回答吗?我一说出来,谁都糟糕。所以,警官只能拿着烟走人了。”老李如是说。
“那我就断顿了。”“老鬼”担心自己没烟抽。小曹让他放心,说星期二购物时,给他买一条红梅烟。红梅烟是所里出售的。
1107仓的人心里都明白,第一看守所管理是很人文的。这里的警官大部分对羁押人员都是微笑,没看见那位是冷言冷语。这里的巡仓也是走在和你平行的走廊里,不像其他所是踩在仓顶上,你只能看见警官的皮鞋底。老李、“老鬼”都说,这里伙房也清洁,饭菜弄的干净。在这样的环境里坐牢,已经是一种享福了。
又过了几天,小黄家里来信了,他一会儿拿出来看看,一会儿又看看。他老婆让他放心,说自己和孩子都平安。小黄有了家信,精神好多了,不再像那几天要死不活的。小李出仓后,他接手叠行李,小黄就是心灵手不快,几天里巡仓的警官都批评1107仓行李叠的不方正,让老李很没有面子。
小曹要转所,他从提审室一回来,就收拾东西。他告诉仓里人,办案人员说,他的案子省厅不准备抓了,要返回市局去处理。
田间分析,这样好哇,省厅不抓,说明案子变轻变小了,市局就酌情处理吧。
老李见小曹没有东西装行李和书,就把自己的蛇皮包腾出来送给他。仓里其他人七手八下帮小曹收拾。
小曹和仓里人依依不舍。
他走出仓的时候,在窗子外面还大声说:“1107仓的弟兄们,我忘不了你们”。
小曹走了,他给老李留下了自己的《英汉词典》,让老李一定坚持写下去。他希望田间在牢仓别闲坐着,得创作一些老百姓爱看的电视剧和纪录片。
中秋节这一天,值班警官是胖一些的那位,他走过来对老李和田间说:“小曹来看你们了,送来了不少书。还给你们仓加了一千元菜金。
他们听了很高兴,为小曹出去了高兴。大家向铁门那里长望,渴望能见到小曹那胖胖乎乎的模样。
田间说:“1107仓啊,你是我们人生的一个驿站,是一个中转站,一个加油站,我们不喜欢你,而又很难忘却你。”
(五)
小曹走了,他获得了自由。
小曹的学习方式留在了1107仓,老李每天是也抄书,他把《新概念英语》每一课都抄上三遍,他说这个办法好。过去,老李一遇到记不住的长单词,翻来复去,总在那打转转,有时都心灰意冷。用了小曹这种办法,一下子弄不顺的地方,先走过去,过一段时间,第二遍再攻它。田间也常用这个方式,田间自己过去是靠记忆,现在一边抄单词一边背,效果蛮佳的。
在牢仓里,用抄书来进行学习,还有一个好的地方,就是一笔一划抄书,能静心静气,还练了字。
1107仓的人抄书方式学习,从铁窗传到了整个牢仓。其他仓的人走过这里,都向1107仓里看一看。有些人走到这里,嘴里还嘲笑:“嘿,上大学呢,出去还有文凭吗?”“累不累,提审少了?”1107仓装作听不见。在这里,没法去制闲气,一般是装聋作哑。时间一长,说嘲笑话的人不再说了,再路过1107仓只是看看他们爬在床铺上抄书学习的样子,摇摇头,有一副我学不来的神色。
抄书是把所里卖的信纸一张分八面,写得密密麻麻,小字写得小却工整。一张信纸写完了他们就撕掉丢进垃圾桶里。抄书最费的是圆珠笔芯,十公分长的笔芯,一般二天半就用完了。1107仓人买笔芯是十支、二十支的买。购物的人也是一位短期的犯人,他已经
习惯了,每到十天,半个月就来窗前叫一声:“买笔芯啦。”老李把自己换下来的圆珠笔芯都留下来,说为自己学习劲头留个纪念。田间怀疑这种笔芯是劳改场生产的,是不是质量不过关,过去自己也写东西,从来没发现这么费过。老李就调侃:“您那时候有人帮助换,再加上也没有这么心静,用这么多。”田间拿着刚换下来的空笔芯,想想老兄刚才说的话,摇摇头,觉得有道理。
1107仓订了当地日报、参考消息。这两份报纸一个季度一百多块钱,老李、小曹、田间抢着订。小曹这一出牢,田间就主动把这个季度的报纸订了下来。小黄每天就是等开庭,他拿着报纸翻着看,现在看细了,他连广告都琢磨。“老鬼”每次拿着田间换下来的废笔芯,会歪着头乐,心里想,他们这不会是比赛吧?
小曹一走,仓里空多了。所里又给1107仓加“新兵”。先来的是一个“杀人犯”。这位是福建人,瘦瘦高高,上身穿着一件花衣服,下身是一条白裤子,脚上一双人字型拖鞋。
杀人犯进仓也有些发呆,不知道仓里什么情景,他已经带来了替换衣服,这应该是在刑警队羁押时就让他备好的。警官让他先去卫生间冲凉。等他一进卫生间,警官晃着钥匙圈对仓里人讲:“注意,这个新兵是个杀人犯,一个人杀六个。”
“啊,杀人犯,,杀六个。”整个仓惊了,有人偷偷去看杀人犯的屁股和后背。
“死了几个?”老李问警官。
“可能是两个,不过,他不知道。你们提高警惕,晚上派人盯着点。今天晚上你们说话别把案情漏出去,别叫他受刺激。”
“受刺激会怎样?”小黄能些紧张。
“他自杀啰,他想不开再杀我们啰。”“老鬼”实话实说。
老李、田间盯着警官看,警官笑着说:“也没有那么严重。”
老李马上接着话:“死我不怕,要是田间出了事儿,动静就大了。再说,他发作起来,我们四个也难控制他。”
警官呷呷嘴,琢磨一下觉得有道理,他说,你们先做好准备,我向上边反映反映。说着关上仓门,走回值班室了。
杀人犯从卫生间出来了,他穿着干净的衣服,回答着仓里人的问话。
“什么事儿?”
“打架,用刀捅了人。”
“几个?”
“五、六个吧。”
“严重不?”
“有一、二个流了很多血。”
“什么原因?”老李又问,他们想摸摸这小子的承受力。
“我们在码头为小饭店拉客,他们几个是一伙的,欺负我一个人,我一气就拿个水果刀冲上去了。”
“小饭店是你自己的?”
“不是,是别人的,我打工。”
老李说:“为别人生意,这么拼不值啊。”
“是不值,就是一口气冲上来了,也没有想那么多。”
田间在一旁听着,感觉这人还有些承受力,思想现在也清醒。小黄在旁边说:“是不是新港,那里我呆过,人杂又乱,什么人都藏在那里。”田间说;“我知道,是社会很暗的一个死角。”
吃晚饭间,老李边给杀人犯分加的菜,边告诉他,多吃点,好好睡一觉,到了牢里,什么都是空的,就是养好身体,蓄足精神。这位连连说是,大口大口嚼着米饭。他在喝“水杂”汤的时候,突然问:“你们还打我吗?”1107仓的人笑了。小黄逗他:“还想打?”
“我是没有力气了,再说进仓找打是规矩,我不会反抗。”
小黄告诉他:“放心吧,这个仓不打人的。”
“哦。”
过了一会儿,杀人犯有些伤感。自己像是自言自语:“那个女的肯定活不成了,我捅了她六刀,麻烦了。”
听了他的话,1107仓又惊住了,这家伙心里自己很有数嗳。
要睡觉了,老李重新安排床位,让他靠近谁好呢?就在老李为难的时刻,仓门开了。胖一些的警官来换班,他走进了1107仓,胖一些的警官问:“谁是新来的?”
“是我。”刚来的站起来。
“拿着行李跟我换仓。”
胖一些的警官从仓门回过身来,对1107仓的人说:“做好准备,我会再带来一个。”
这位杀人的叫什么?1107仓谁也没去问,最后也没有知道。小黄整天坐在铁窗,嘴多耳朵尖。第二天,小黄在吃午饭时告诉大家,那个女孩被捅了六刀,昨天就死了,名字叫阿霞,十七岁。下午日报一进仓,报上证明了这些,这个人叫“小福建。”
胖一些的警官,当晚为1107仓带来的人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姓白,小白一进仓,就乖乖地站在墙根下,一动不动。老李让小黄带他冲凉,问他吃晚饭没有?
小白说刚刚进所,还没有吃东西,老李让他先冲凉,一会儿吃两包方便面。
小白穿个小短裤从卫生间出来,仓里人看见他背上,腿上青一处,紫一处,问:“这是怎么啦,挨打了。”
“不是,是自己撞的。”
“撞的,瞎说吧?你自己能撞到这里吗?”小黄拉开自己的上衣,让小白看。
“我不敢说是打的,他们拷问我一天一夜。我脸都肿了。”小白轻轻揉着自己的腿。晚上,小白一伸腿,嘴里哼哼直叫。
说来也巧。第二天上边给每个坐仓人一张表格,上面写的是违法侦查调查表,上面有,是否被诱供,是否被拷打,是否不让吃喝休息等等。
小白和小黄拿着表,在仓里一旁啼啼咕咕半天,最后来问老李:“李总,我们能真写吗?”
“真写什么呢?”
“刑警打人。”
“胡扯,你是自己撞的。”
“哦……明白了。”
小白是东北人,来这边工作有七、八年,他在一家仓库区工作。他说自己和班上的伙伴看见电信系统存在库里的手机很新颖,就每人随手摸了几部藏起来。刑警队怀疑其他仓库丢的贷物和他们都有关,一定要扩大战果。小白和伙伴说啥也不承认,把刑警累得骂他们是“白胡兰”、“王胡兰”。最后,只好带他们去队里卫生间洗洗,以“职务侵占”投进仓。
田间想想,自己就笑。如今办案的是什么心态呢?自己真的逗趣玩呢?还是潜意识地有一种自己调侃的因素在里面呢?
小白几次写信给他女朋友,警官都给退回来,警官说信里有涉及案情的语言。小白找了个当地女孩,两人同居三、四年,马上要结婚了。小白把自己拿的手机,当礼物给了女朋友,当时他没有说是拿库房里的存放品,此时小白急于让女朋友了解真情。
小白把信拿给田间看,问怎么才能说清楚。田间看了看小白写的三封信内容,告诉他写的太啰嗦。让小白就写上我被关在那里了,是因为随手拿了库里别人存放的手机。让她别挂念,问题不是
太严重,抓紧送几件换洗衣服就行了。
小白没有带任何东西进仓。1107仓把小李走时留下的东西送给小白用。
小白穿小李的衣服挺合适,他俩身材差不多,都属“小细条”。
这天值班警官叫田间出仓。警官在走廊对田间说,不用戴手拷了。你去铁门旁边的值班室去见检察院公诉处的人,他们给你送起诉书。田间径直去了,检察院送来的是《委托辩护人通知书》。来者是个通信员性质的人。他轻声对田间说:“你可以请律师,见律师了。”
下午,值班警官又叫田间出仓,这回告诉他是律师接见。田间在院子里边走边想。“律师,我没有请律师啊?”
律师接见室在提审室对面,它们中间是所里警官用的蓝球场。大门值班室的保安员,把田间领到了律师接见室。这里有四间接见室,在四号房里,田间看见里面坐着一位女的。田间和这位女的被厚厚的玻璃隔着。这位女人示意田间拿起玻璃窗旁边的一部白色电话。
“你是田间?我叫林霞。我是你的律师。”
“我是田间,对不起,我还没有请律师,正在考虑。”
“噢,我说漏了,我是你太太替你请的律师。”女律师在对面玻璃上向田间出示田间太太的委托书。
“噢,林律师,我谢谢您,拜托了。”
“不必客气,这次我们是认识一下,过几天,你的起诉意见书下达后,我们再好好谈。你身体还挺得住吗?有什么话儿需要转达你家里?”
林律师告诉田间,她早就听说过田间,也看过他写的书,她会尽力帮助田间的。
1107仓这两个月每天有项娱乐活动,老李说是为了照顾“老鬼”的。“老鬼”喜欢玩“拖拉机”,1107仓决定每天晚饭后,从六点三十分至九点钟打“拖拉机”,到了九点,开始晚上学习。
打“拖拉机”分两方,老李与“老鬼”;田间开始与小曹;小曹玩了几天出仓,田间与小黄搭对。
后来,田间觉得打“拖拉机”气氛太紧张,就让给了小白。
“拖拉机,”让1107仓晚上欢笑阵阵,“老鬼”也喜气洋洋。
(六)
中秋节到了,所里给坐牢仓的人发月饼。月饼是所里第一把手带人逐仓逐仓送进来的。月饼是一个人两块,一块是莲蓉馅、一块是五仁馅的,月饼盒是红色的,上面烫金图案是嫦娥正舒张着长袖,奔向冷冷清清的月亮。盒上的月亮又白大圆,怎么看都没有桂花、刚哥哥和小白兔子。
所里发的月饼,来自公安厅机关服务中心。田间判断这是公安厅食堂做的,去年,他在那里吃过,这种月饼非常干净。
田间不喜欢甜食,他把自己的两块给了仓里,让大家分着吃。赵总是东湖大酒店老板,他从劳动仓送来几块月饼,田间也给了大家。购物的小赵给老李送来了一个广西柚子,晚上,老李让“老鬼”剥开,让全仓人分上一块。
今年中秋节,这里天阴的很,整个所里看见的是云厚,看不见一丝月儿。田间这段时间,心里很轻松,还能随着“老鬼”哼上几句样板戏。
田间九、十个月没有和家人有联络了。现在能通过律师与家里问安,他还是非常兴奋的。妻子给他送了几本书和几套长袖衣服,林律师让所里警官把东西按规定逐一检查后发给了田间。
田间对仓里人讲,让他最安心的是妻子这十个月挺住了,爹娘和老岳父身体都很好。上大学的儿子很理解自己,说他要在外面安心地等老爹回去。1107仓的人都为田间高兴。十个月才和家里有联系,谁都为田间高兴。吃中午饭的时候,全仓人举着饭碗互相撞击着。
在田间还打“拖拉机”的时候,有一天,警官又送进来一位坐仓的,这位个子高高的,和田间差不多,身板很挺拔、很匀称,看上去也像军人出身。老李交待小黄先安排让这人冲凉。老李边抓牌边问警官,新来的吃晚饭没有?警官说,这是一个副局级待遇的家伙,可能是渎职罪嫌疑。警官告诉老李,所里已经叫伙食把晚上剩下的饭菜打来了。
这位新来的冲完凉,从带进来的塑料袋子里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上,然后走过来看大家打牌。田间眼角瞄了新来的几眼,发觉很面熟,一下就想不起来是谁。
还是新来的脑袋好使,他一下子认出田间。他“哎呀”一声,马上立正给田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首长好,我向您报到。”
田间这才一下子认出来了这是老金,老金是在陆军某部当过作战参谋,他的顶头上司是田间的一位同乡。老金现在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法人代表。
田间让小黄接手打牌。
老陈握着田间的手,仔细端祥着:“首长你吃苦了,身体好不?”
“还好,你怎么了?”
“单位两千万人民币,我批准从工商行转存到了农行,这笔钱丢了,我又没有及时报案。”
“哦。”监规是不准谈案情的,田间也不便追问。为什么转行?为什么不及时报案?
“首长,外面关于你的传闻太多,有的说你的案情很大,有的说你是有人政治上加害你,也有的说你是牺牲品。”
“案子没有多大,以后就知道了。关于是不是有人加害我,我还不知道。唉,现在都变成什么了,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所里的仓友们也在这么说我的事儿。老陈,你出去后,帮助我查查。”
“好了,别管他们这些了,我能见到你心里非常高兴,也放心了,你白发长得好多啊。”
“呀,你就别看了,你怎么这么憔悴?”
“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了,快撑不住了。”
田间一看老金这模样,心里边猜出了几分。他对老李讲,是不是安排老陈的床铺,让他先睡觉。老李听后马上同意,他立即给老陈定了床板,发给了老陈一些旧毛巾被和旧毛毯之类的日用品。
田间帮助老陈一起铺床。田间对老陈解释:“这些毯子是以前出仓人放下的,都经过洗洒的。你先用一晚上,明天再填购物单,用新的毛巾被和枕头。”
老金睡小曹睡过的床铺,这块床板靠着田间。老金躺下后,拉着田间的手说不上几句话,很快就睡着了。田间没有一下子抽出手,他静静地守在老金身旁,当听到老金呼呼了,他才轻手把手从老金手里抽开。
老金是当地人,他进了1107仓,让“老鬼”和小黄很开心。老陈白天要等突击提审,什么也做不下去。他就坐在床板上和“老鬼”、小黄两人聊天。后来,老李就提倡老陈组织“老鬼”、小黄、小白打牌。
他们也是打“拖拉机”,老陈与小黄;“老鬼”与小白。他们
上午一局,下午一局,“老鬼”变得白天也过得快乐多了。老陈也乐得像个小孩子。
老陈隔三差五提审,有时是刚刚开饭,提审人员就来提审他。一次,下午四点出去,第二天下午四点才回仓。老陈痛苦不堪,他对仓里人说:“受不了了,他们是车轮战术,我心一横,他们说什么我就认了,真是受不了了。”
小黄说:“那你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了。”
老陈大拳一挥:“管他真的假的,反正是在共产党面前,过两天再翻过来就是了。”
老陈偷偷地对田间说:“这里的警官很负责任,对这种长时间一次提审已经干预几次了,他听见了这里领导的责问声。”
老陈后来也转所了。老陈和大家分手时,悄悄地说:“他昨天提审翻供了,他们要换个地方才行。这里对他们干预太多。”
老陈在仓门停住了,他回头看着大家,泪花变成水流下来了。他对田间说:“首长,你自己保重,以后我会找你的。”他诚实对老李说:“我真感谢你,也感谢1107仓的所有人,我记住你们,要是有机会回来,我申请还来1107仓。”
又过了段时间,田间被开庭审判,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田间是在一次冷雨天上鼓马山劳改场的。老李和“老鬼”继续等待在1107仓,他们等待二审和最后判决。小黄和小白是春节后开庭,他们准备也去鼓马山找田间。
后来,老李在看守所羁押了几年,法庭判了几年,他回去后,小曹专门去看他,两人在一张床上住了几晚,老李老婆非常理解他们的情意,他们用手机给又在海上开船的“老鬼”联系,“老鬼”光着脚在船板上,一边喊一边跳,大声用普通话叫:“来喽,来吃海鱼喽!”受老李之托,小曹专程飞来鼓马山看了田间他们。
老李、小曹、田间、老鬼、老金和小李、阿黄、小白他们陆续离开了1107仓,1107仓依然还在,它陆续进来一些人,又陆续走了一些人,像田间说的,它像个人生驿站。
作者简介:王译婕,女,32岁,笔名:小沫,大学本科,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方向:戏剧-文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