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航英
以“绿”为名的城市圈地运动
陈航英
首都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以北约一公里处,几名练习者正在高尔夫球场内优雅地挥杆击球,衬着绿色的青草坪,确实勾勒出了一幅养眼的图景。但仅一网之隔的村子,却是一片断壁残垣、尘土飞扬的景象。
这个高尔夫球场名为“清河湾乡村俱乐部”,村子名为河北村。两者地处北京市中轴线与北五环的交界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南面隔清河与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相望,北面和东面紧邻东升文体公园和东小口森林公园。在环境质量为人诟病的“帝都”,这样的地理位置和周边环境绝对是令人“羡慕嫉妒恨”的。但吊诡的是,河北村村民不但没有因此得到梦寐以求的舒适生活,反而陷入无止境的烦恼中。
北京市自2000年左右开始,在周边环线上建设城市“绿肺”,即首都绿化隔离带,以期改善城市环境。但据相关新闻报道,在北京市规划第一道绿化隔离带时,就有投资方以“以绿养绿”为由,联合起来向北京市政府申请建设高尔夫球场。这些投资方提出,政府养护绿地需要花费资金,但如果建立高尔夫球场的话,不仅保持了绿地的属性,还可以提供税收和就业岗位,这不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吗?这样,北京就出台了“引资建绿”的政策。
在这一政策背景下,首都绿化隔离带上开始出现了第一批高尔夫球场,其中包括万柳、鸿华、北辰、北湖、CBD、华科等。以万柳为例,按照当初的相关规划,目前万柳高尔夫球场所在的海淀六郎庄地区应当全部绿化,建设成为北京市最大的绿色园林区——万柳体育公园。但此刻这个体育公园仍不见踪影,代之出现的是由北京万柳置业集团有限公司、中国新纪元有限公司和中国希格玛有限公司共同投资建立的北京万柳高尔夫俱乐部。该球场由一个18洞球场和9洞的练习场组成,占地面积2700亩。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位于四季青地区的香山国际高尔夫球项目中,在批准之时其本是一个北京绿色休闲体育园项目,但在2006年建设开工建设之后却七十二变成为一个占地2800亩的高尔夫球场。同时,位于朝阳区的鸿华高尔夫球场,也是在当地政府以“建设绿化隔离地区”的名义,强拆周边村庄之后建设而成。无独有偶,2006年清河湾项目也是以升级改造绿化隔离带为湿地公园之名,获得了审批。但在改造完成后,取代湿地公园出现的,却是用铁丝网包裹起来的名为“清河湾乡村俱乐部”的高尔夫球场。该球场开建于2006年,2008年8月8日正式开业,球场共36洞,球场总面积达2700亩。
根据清华大学博士彭剑波的调查,北京市的高尔夫球场已经侵占了大量原本属于公共绿地的绿化隔离带。从新浪高尔夫栏目的数据统计来看,北京市现有登记在录的高尔夫球场59家,其中于2000年之后建立,位于北京五环周边的绿色隔离带之上的就达19家之多。这些涉及原有公共绿地(包括公园、植物园、绿化隔离带等)改建问题的高尔夫球场,占到北京球场总数量的32.2%,此一数据远远高于媒体之前披露的14.29%。而这19家高尔夫球场的占地总面积达到39,591亩(见下表)。按照《北京城市总体规划(1991—2010)》,以五环周边区域为主的第一道绿化隔离带规划总面积约240平方公里,即约360,000亩。因此,仅仅是这19家高尔夫球场的土地面积就占到了这一道绿化隔离带总面积的11%。需要指出的是,11%仍是一个较为保守的数据,因为这里的估算还没有包括高尔夫球场其他配套设施的建筑面积。
“双赢”是没错,但赢的却是资本和地方政府。对于这样的改建、偷建行为,鉴于其巨大的经济利益,相关政府部门也只能默许其合法性,在补缴相关罚款后,听之任之。例如因违规占地被罚款1700多万的清河湾高尔夫球场,就在缴纳完罚款后依旧正常营业。
绿地依旧是绿地,但却是资本和权贵的私人绿地。从下表可以清楚看到,这些高尔夫球场大都由私人公司、企业投资兴建,且都实行封闭的会员制运营方式;而办理一个会籍的费用高达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这一高昂的“入场费”,保证了只有那部分“先富起来的人”才能享受到这一青草绿地,而绝大部分普通百姓只能隔网望草兴叹。“我们哪能进得去,我们也就只能是偶尔巴望下,看看高尔夫球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清河湾高尔夫球场一网之隔的河北村一位村民说道。
藏身在首都绿化隔离带之内的19家高尔夫球场
北京市进行绿化隔离带建设的总目标是“绿色达标、环境优美、秩序良好、经济繁荣、农民致富”。但在我们的走访调查中发现,当这些本该属于大众的公共绿地,被改建为私人高尔夫球场后,周边村民的生活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首先是对周边生态环境的巨大破坏。高尔夫球场建设首当其冲占用了大面积的耕地和林地。在河北村村民的指引下,我们在球场边上清楚地看到一整套人工设计配置的土壤结构:在一层表面黄土之下,就是厚厚的砂石和巨大石块的堆砌。据说这种做法是为了保证球场的硬度、平整度和良好的排水效果。但这对于原本的耕地、林地来说,则是根本不可复原的致命破坏。“以前,这里都是我们马坊大队(河北村)最好的两千多亩耕地”,而万柳高尔夫球场的所在地,正是著名的“京西稻”产区,但现在这将近三百三十公顷的优质耕地已不复存在。
除了土壤破坏之外,还有严重的水资源污染。这一污染与高尔夫球场喷洒的大量杀菌剂、杀虫剂和施用的化肥紧密相关。高尔夫球场是一个单一的生态系统,无法自我维持更新,同时高尔夫运动对于果岭中草坪的质量具有较高要求。因此,在球场草坪的日常维护中,需要大量使用杀菌剂、杀虫剂和化肥。一份高尔夫年度报告披露,一个占地1000亩的18洞高尔夫球场,每月需要施用的氮磷钾混合肥、杀菌剂和杀虫剂至少在13吨,品种则多达50余种。而这些化肥、农药只有不到一半可以被草坪吸收,大部分则会由于土壤良好的排水性能,随雨水流向周边的河流和土壤,或渗透到地下。毋庸置疑,这势必对周边水体和土壤造成极大污染。清河湾高尔夫球场紧邻清河水域,距离清河最近之处,仅仅50米。根据环保组织“绿家园”对清河水质的检测发现,清河下游河水氨氮超标7.7倍,化学需氧量COD超标1.5倍。2014年7月,河北村村民对村里井水进行委托检测后发现,菌落总数超过标准限值9倍,达到900。除此之外,农药的喷洒也对球场周边村庄居民的身体健康造成直接影响。河北村村民向我们指出,现在全村将近五十户人家都有糖尿病患者,河北村已经成为一个“糖尿病村”:“每次球场打农药,那味道就飘过来,闻到了头就痛的不行,还恶心。”在调研中我们也发现,与清河湾高尔夫球场仅一路之隔就有一所小学,正传出朗朗书声。
除了对周边生态环境的污染和破坏,高尔夫球场建设最大的危害,还在于对失地农民日常生活所造成的巨大撕裂。他们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而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偿;更因为家园在被拆迁改造之后没有得到合理的安置。这一切显然与北京市建设绿化隔离带的总目标——“秩序良好、经济繁荣、农民致富”相悖。
除了拾荒者和六郎庄小学之外,如今的六郎庄村早已人去村空,处处透露着满目疮痍的景象。原本要求的绿地整改完善工作似乎并没有启动,到处杂草丛生,甚至有的地方堆满了偷倒的垃圾。据相关新闻报道,在原有集体土地以“绿化”名义被偷偷改建成万柳高尔夫俱乐部之后,由于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偿,六郎庄村民进行了长期信访。2005年,村民就“海淀乡政府将六郎庄村330公顷土地建高尔夫球场”等问题,上访至北京市国土资源局海淀分局。在未得到满意答复后,村民再次信访北京市国土资源局,要求复查万柳体育公园被改建成万柳高尔夫球场的问题。但至今未能得到合理解决。
河北村的情况更为糟糕。自2000年始,全村已经进行两次拆迁、改造,大部分村民已经搬离,但仍有一部分村民,至今没有得到当时承诺的安置房,不得不居住在已经残破不堪、污染严重的旧村之中。每日除了身体上忍受刺鼻的农药味、不达标的饮用水外,更要在精神上承受“网内网外”两个世界差距悬殊的煎熬。据村民介绍,当时协定清河湾高尔夫球场租用河北村约两千亩土地,每年需支付租金500万元,但是这笔租金却没有切实分发到村民手中。这就使得一部分村民在失去土地、房屋后,生活陷入困顿,只能靠出租一些棚屋给拾荒者、清洁工人获取微薄收入以维持生活。村民多次上访希望土地租金可以直接分发到村民手中,住房可以得到相应安置,但至今仍是没有丝毫希望。无处安放的生活成为他们挥之不去的现实梦魇。
面对日益严重的城市环境问题,建立绿化隔离带、提升城市生活环境确实是迫切需要,也是于民有利之事。但如果是以“以绿养绿”为由将绿化隔离带中,至少近11%的面积改建成私人高尔夫球场,那么就不仅仅是一个环境问题,而是一个社会问题了。球场的“绿”不是隔离带的“绿”,它是属于资本与那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的“绿”,是禁止普通大众享有的、私人的“绿”。虽然在“网内”是绿色达标、环境优美,但“网外”则是村民无处安放的生活和脏乱差的居住环境。
“合法占有”城市绿化隔离带、公园、水资源、土地资源的高尔夫球场的建设过程,其实质是资本以绿色为名,实行的一场城市圈地运动。如果以每个球场平均占用2000亩土地计算,那么北京近60个球场直接占用的土地面积就达12万亩。这12万亩土地,不仅是北京周边水资源条件、土壤条件最好的农地、林地,更是对北京生态环境改善起重大作用的绿化隔离带。这也使得这场城市圈地运动,不同于以往单纯的农村圈地运动。它牵涉甚广,包含了因征用农地而直接影响的高尔夫球场周边村民的日常生活与切身利益;同时它更因垄断、侵占共享环境资源而间接影响到每个北京市民,能否获得一个环境友好的生活空间。
这种靠圈占大众共享资源而创建的商品化的高尔夫球场之“绿”,不仅于改善北京城市环境无益,更于普通民众的生活有害。这也再次印证了著名环境活动家尼莫·倍赛(NnimmoBassey)的那句话:“世界上最富有的1%的人口决定,牺牲剩下的99%的人口是尚可接受的。”
(陈航英,香港理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