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
朱朱的第四部个人诗集《故事》出版于2011年,其主题包含着两个层面的怀旧。一是作为文化共同体的一员对构成经典文本与集体记忆的某些人与事的复写,如《江南共和国》的柳如是,《再记湖心亭》的张岱,《海岛》上的放逐者苏轼,《多伦路》旁的解剖学家鲁迅,等等,是诗人那种故事新编式的写法的延续。朱朱一直致力于此,比如重构《金瓶梅》的那组《清河县》。但我偏爱的却是他自己的故事,在这本诗集中,就是那些散落而又成系列的,以组诗《七岁》为压轴的私志书写。
《七岁》里的一首《喇叭》中有两行诗,写男中音宣告红太阳陨落,一下子勾起作为诗人同龄人的我的记忆:
这消息像泥瓦匠的刮刀
瞬间抹平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
当年我十三岁,至今还记得这个瞬间,带着特定的光线、音波和气味。但朱朱当时七岁,还是攥着玻璃球一心野玩的小孩子。“这消息像泥瓦匠的刮刀/瞬间抹平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这无比精准的描写,是当时的实录,还是事后的悬拟?考虑到《喇叭》这首诗本身寓言式的写法,“镣铐”“监狱”“停摆的刑期”“低垂的头颈就像向日葵折断的茎秆”,以及“那弯垂中蜿蜒向天际的河流/如同空白的五线谱,等待新的填写”,我们相信,作者是将这个特殊的时刻定义为个人生命史与国家政治史两相结合而产生重大意义的转折点。结尾的四行,是由今天的反顾而提升的结果:“我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自己的脚步/已经悄悄迈向了成年之后的自我放逐,/迈向那注定要一生持续的流亡——为了/避免像人质,像幽灵,被重新召唤回喇叭下。”
这是一个典型的案例,证明我们的昨天如何被今天所掌控。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的名言即使缩小到个人范畴也一样成立。我们的怀旧或曰乡愁,往往经过了难以察觉的矫形手术的重整,记忆就像一张褪色的底片,经由删略、增补、局部放大,被赋予原来没有的意义。简单地说,记忆离不开想象。巴拉什在《梦想的诗学》中说得好:
人越走向过去,记忆与想象在心理上的混合就越显得不可分解。假若希望加入诗的存在主义,则必须加强想象与记忆的结合。为此,必须摆脱那种概念特权强加于人的历史性记忆。那在日期的尺度上流动的记忆,没有在回忆的景物中足够停留的记忆,并不是充满活力的记忆。记忆与想象的结合使我们在摆脱了偶然事故的诗的存在主义中,体验到非事件性的情景。更确切地说:我们体验到一种诗的本质主义。在我们同时想象并回忆的梦想中,我们的过去又获得了实体。人类的心灵在秀丽山川之外与世界结成有力的联系。那时,活跃在我们身心中的不是历史的记忆而是宇宙的记忆。(刘自强译本,三联书店1996年版,150-151页)
如果朱朱只是给我们提供了一系列“记忆与想象在心理上的混合”的文本,那我的讨论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事实上,《喇叭》几乎是一个孤例,甚至是一个反例,与《故事》中绝大多数诗如何在对往昔之追寻中把握分寸,刻意或者不经意地减少个人想象的涉入,大异其趣。诗人几乎是在以一种反诗意的写法进行记忆的重构,这种对诗意的违反,足可尊敬地称之为怀旧叙事的伦理操守。
在现代人精神生活中,怀旧是绝对的需要。现代人失去了护佑与遮蔽的旧乡,试图通过历史的暗道回到时间或者空间的过去或彼处,以寻求安息,缓释紧张,检视自身生命之意义何在。在追悼张枣的《隐形人》一诗中,朱朱写道:
中国在变!我们全都在惨烈的迁徙中
视回忆为退化,视怀旧为绝症,
我们蜥蜴般仓促地爬行,恐惧着掉队,
只为所过之处尽皆裂为深渊……而?
你敛翅于欧洲那静滞的屋檐,梦着?
万古愁,错失了这部离乱的史诗。
这是现代中国人在“一生持续的流亡”中所面临的困境。回忆是功能退化的表现,怀旧是被时代进步所裹挟的我们的绝症。但回忆能够让我们去向何处呢,如果那个简陋粗糙的旧乡并不能使我们重获护佑与遮蔽?要知道,作为审美的怀旧的过程,总是伴随着些许神秘,美妙的惆怅,和甜蜜的忧伤。从华兹华斯的崇尚自然,到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两百年来的西方诗学与哲学都有一种怀旧的乌托邦冲动,在去魅的当代世界中对于昔日与旧乡进行施魅。本质上,怀旧者所怀之旧,其实是一种新的旧。
朱朱的怀旧叙事反其道而行之,是对浪漫主义和存在主义将过去理想化的一种颠覆。《故事》中的《后院?》是一个静态的、几乎无事的文本,却是诗人的抒情策略与叙事伦理的高度浓缩:
通常会有一把断柄的扫帚,一把褪色的油纸伞,几只空瘪的油漆桶,铅丝圈;也会有大家伙,譬如梳妆台或木橱之类的老家具,橱门用胶布粘着,镜面已经破碎了,抽屉把手上缠着尼龙绳。在蒙上泥垢的露天自来水池里,堆积着成捆的旧杂志和报纸。
以一个娴熟于绘画艺术批评的眼光,诗人的笔触按照本来的面目呈现了记忆中后院的全部细节:断柄、褪色、空瘪、破碎,诸如此类的形容,表明主体毫无美化过去的企图。哪怕接下去,诗人描写那长进一只歪倒在地上的土黄色陶罐里的野花,也很难认定他打算赋予这一意象某种象征意味。“如果一棵有姿态的树开始蓬乱起来,恍若野生”,也许终于是意味着什么了吧?不,“也许是意味着,这家中最近有一个老人去世了。”
这真是绝情忍性的写作姿态,恰如其分,不给多一点点。诗人的怀旧力避滥情,他说:
这就是后院,一个处在记忆和遗忘之间的地带,一个使情感得以回旋的余地。我们会将那些失去了用处、又难以丢弃的东西存放在这里,直到它们风化、腐烂,自行消解,被雨水冲洗,为泥土接收。总之,我们自己的目光很少到达这里,而它本身常年处于阴影之中,只在午后的一个短促时段里,阳光会掠过,好像一位母亲来到孤儿院的栅栏边,默默地伫望着,然后转身离去。
对于诗人来说,怀旧只不过是目光偶尔留驻于往昔。记忆的后院“是一个情感得以回旋的余地”,“余地”用得好,是已经退让到无可再退的表达,“回”字也恰到好处,“旋”字则稍稍有点儿夸饰,不很符合朱朱的一贯作风,因为他很少追求语句的外在冲击力,总是将戏剧化降到最低限度。他是那样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那些满布着的“伤感的倒刺”:
“拉萨”这个地名意味着远方和神迹
而拉萨路如同死蜈蚣般僵卧在城区的旧地图;(《拉萨路》)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一书中,专章论述了审美个人主义与怀旧伦理学。她说,伦理学不应只是说什么道德典范和人物的行为准则,它提供某种专门的光学,聚焦于言语与行动之间的关系,强调讲故事的方式。她用纳博科夫的例子,严格区别了敏感与感伤。敏感是分离具体感受与记忆、现成的形象、陈词滥调和种种象征,感伤则把温情和痛苦化为现成的姿态,而接受现成的思想和情感组成的世界便导致媚俗和庸俗(poshilost)。
朱朱是敏感的,几乎过于敏感,而与感伤无缘。我曾经说过,朱朱过去的诗都太干净了。这是指张桃洲在分析朱朱诗歌的特定风格时概括过的,“一种精细、冷峻的形体,克制、准确的表述,凝练、结实的节奏”,“词句细节的缜密搭配、语气分寸感的悉心调控”,也就是说,我所谓干净,是指怎么写,而非写什么。在《故事》中,我注意到,他偏爱凌乱与破碎的意象,甚至绝不规避污秽和脏:“就像乡村池塘边的鸭子/面对着粼粼的波光梳理肮脏的羽毛”(《岁暮读诗》),“又像积雪被泼出去的残茶化开了/一个越来越深的脓口”(《拉萨路》),“他那份苍老就变成了从磨刀石上/冲走的、带铁锈味的污水”(《故事》)。在我看来,朱朱诗中精确呈现的污渍和锈迹,是诗人有意识地消解甚至破坏那种怀旧的甜蜜之感:
在斜坡旁那条静脉曲张的巷子中
在脏盘子般摞叠在一起的旧公寓楼的
底层小院里,生活仿佛从零开始:
稀少的家具和床边歪倒的空酒瓶,
重现了一个单身汉的家。(《拉萨路》)
每件事物都是它们应该是的样子,
清晰,夺目,闪动着光亮的尊严,
甚至大楼侧面的一道污渍,
甚至围拢在垃圾袋口的苍蝇……
仿佛都来自永恒的笔触。(《好天气》)
“生活仿佛从零开始”,“每件事物都是它们应该是的样子”,朱朱讲述的故事,其场域都属于一个慢于它外面的世界的小地方,或一个被剔除了神经的蛀牙般存在的旧街区,既牵扯不上政治的宏大叙事,也孕育不了个人的伟大传奇。诗人从没有想过要把空洞、平庸、琐碎的过去虚拟为个人不凡未来的龙兴之地,恰恰相反,零等于零,空洞就是空洞。比如《小镇》,同《后院》一样,是一个在别处输得精光的赌徒可以在此获得永生般的小憩的地方:
所以你不能惊吓它。不要炫耀
你的经历和远方的奇妙,也别玩
那套降低了嗓门述说乡愁的旧把戏,
你尽可一言不发……(《小镇》)
这就是我所说的朱朱的怀旧叙事所坚持的操守,反诗意,反戏剧化,反浪漫主义。诺瓦利斯在《断片》中说:“在我看来,把普遍的东西赋予更高的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秘的外衣,使熟知的东西恢复未知的尊严,使有限的东西重归无限,这就是浪漫化。”这种浪漫化的叙事冲动我们并不鲜见。举一个例子。在北岛、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所收的三十位著名作家所写的回忆文字里,那个十年被描写成既是文化的禁锁、荒芜甚至浩劫的时期,却也是新文化的萌发、繁殖、积聚、壮大以及爆发的时期。“八十年代开花,九十年代结果,甚么事都酝酿在七十年代。”在这种集体的怀旧叙事中,那些个标题就已经纷纷向我们透露了个中消息:“诗样年华”“宁静的地平线”“阳光与暴风雨的回忆”“明暗交错的时光”“黎明前的跃动”“骊歌清酒忆旧时”……昨天就这样在文字中生动地复活,如一曲曲青春无悔的高分贝宣叙调。
也许朱朱不够幸运,没赶上那么好的七十年代,但我觉得在他审慎的写作中,给我们提示了另外一种可能,更靠得住的可能,也许可以说是雨果之外的福楼拜的可能,正如他在《拉萨路》一诗中所道出的:
你向我们展示每个人活在命运给他的故事
和他想要给自己的故事之间的落差,
这落差才是真正的故事,此外都是俗套……
(责任编辑:张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