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早就向往于“鸡犬之声相闻,人至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古朴的乡村生活。“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渊明翁《归田园居》里的名句,也是从心底爱好着,玩味不置的。这还不是什么遁世思想,有以寄迹山林;实是田野风物,那竹篱茅舍,豆棚瓜架之类,所给予的薰染过深的缘故所致。
在都市里,烟囱,楼厦挤得满满的;处处都是摩托车霓红灯,金与肉的辉映。人们黄昏起床,黎明就寝,昼夜生活压根给它翻了个儿,对守夜司晨的鸡犬之声他们怕很生疏吧。那同古昔战场上长矛盔甲一样,在氯气炮坦克车的队里,怪嫌寒乞的。于今,报晓么,有自鸣钟,有早号,汽笛;防护么,有警察,红头阿三。鸡狗禽兽之裔,还不滚一边去!你看,一更二更敲着梆子过夜的更夫,都躲到僻静的城角落去了呢。
可是,虽说如此,对喔喔的鸡啼,汪汪的犬吠,还是觉得有些亲近。无论在哪里听到,总仿佛遇故知还乡里般情味,这也许是没落的表征吧,对这点没落却是固执着的。你且想想看:秋天,晌午时分,老大的太阳,正煦暖的晒着,温都都的;在乡间,一个小村落里,谁家禾场上秋收后一大堆草垛的顶上,高高站了一只丽花大公鸡,骄傲地昂着头,尾上长长的飘翎招展着,那样洒脱,那样美,映了日光在熠熠闪耀。它摇摇地先兀自向四方眺望一会,忽然伸长了脖颈,“哥嘟嘟”响亮地叫起来了。停一息,听了听什么,“哥嘟嘟……”又叫了一声。紧跟着,村南村北,村东村西,不知有多少雄鸡,百数十个吧,也一齐答了应声;这里喔喔,那里喔喔,远远近近,嚷成一片地闹着。你不神往么?草垛跟前,谁家烂漫天真的孩子,手指点在腮边,红红的脸,都看呆了呢。“咯咯哒,咯咯哒……”你瞧,偏偏那边又来了母鸡生了蛋的呼唤,真叫人高兴!要是太平丰年,家给人足的时候,在这一阵正午的鸡啼声里,你想象不到家家的饭菜香,及那食桌边熙熙和乐的情趣么?
若然有工夫,以袖手旁观态度,看看鸡斗,瞧瞧狗打架,不也有趣么?你看那胜者的趾高气扬,败者的垂头曳尾,就很令人兴感。甚而爱管闲事,以同情心驱策,都想打抱不平。可是我不劝你去学唐明皇:因了喜欢民间清明节的斗鸡戏,便在宫中修了鸡坊,选六军五百小儿,养千数长安雄鸡,来驯扰教饲。那是满可不必的。“软温新剥鸡头肉”,不客气,咱们万岁爷晚年原有点儿荒唐。养狗,而至喂肥了无所事事,去看它赛跑,逗裙边旋风呢,也无卿;酒色财气,鱼鸟狗马之什,成了癖,是都足以使人不争气,堕往泥潭里去的。
要真的像孟尝君的食客,鸡鸣狗盗,也罢了。本来么,鸡叫开关,偏偏夜才三更,不到鸡叫时候,你就学那一声,骗一回塞边鸡,骗一回守关人,有啥关系?总比愁白了头发还过不去关好得多多不是?看来伍员是比较笨的。“绛帻鸡人报晓筹”,《周礼·春官》中就有所谓祭祀夜呼以警百官早起的“鸡人”在。
农家春耕季节,鸡叫头遍长工就起来喂牛。鸡叫三遍就带了犁耙绳索上坡。最怀念:闪灼的星天下,料峭的春风中,鸡啼声里,犬吠声里,那伴了三头耕牛,两只猎狗,一车农具的上坡人啊。咯啰啰的说话,隐约约的人影,犹如梦中。在跟前你不愿同他们一块儿走走么?于我是迷恋着的。还有,除夕夜阑,祠堂前,家人正围绕着发纸马,烧金银锞,放鞭炮的时候,五更鸡啼也一声声繁了起来,那情景又是怎样的静穆、深远呢?很多人童年记忆的网里,对此怕就打着很密的结吧。
鸡鸣的时辰真怪:在夜要欲曙天,在昼要日当午;阴雨也罢,冷暖也罢,到时辰就喔喔地啼了起来。且是那样有尺寸斟酌的。你万物的灵长啊,康德老先生那有名的哲学散步,虽以时间的准确,惹了人的异常叹服,但比之唱晓雄鸡,不是还有点距离么?是不想,想来确够神秘。
有闻鸡起舞的故事,有长鸣鸡的传说。有野鸡群鸣的古磨笄山。朝有“束带待鸡鸣”,野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喂,你锁在都城的朋友,笼里金丝雀与夫架上鹦鹉听够了,何妨于星月夜,驿桥边,胸怀郁悒时候,去听一听那千户万户的鸡鸣犬吠声呢?它是可以给你很多安慰很多鼓舞的。不信,前路茫茫正自踌躇当儿,隐隐的雄鸡啼处,山那畔村舍就不远了。
(选自《吴伯箫文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