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把父亲从医院接出来之后,他经常在傍晚时,推着父亲的轮椅去附近的小公园看一泓湖水,不时停下来替父亲擦擦嘴边的涎,温言细语:“冷不冷?要不要喝水?”
来探病的朋友吃了一惊:“你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他也没想过会这样。他在家里赖到二十九,日子过得生机勃勃,也恋爱也上班也交友,夏夜是小龙虾,世界杯是啤酒。动不动和父母吵架,不吵不行呀。父亲节俭,保鲜袋用过再用,一揭开,西瓜上全是鱼腥气;又天真,看到电视上“只要888元”的广告,就打算打电话,被他一顿埋怨,讪讪地又咳嗽又揉鼻子;这么老大了,父亲仍然会没事翻他的抽屉杂物,他没好气吼:“翻什么翻!”
那天正吃着饭,突然间,父亲的筷子直抖,上面的菜哗哗洒了半桌子。他抬头不耐烦,看见父亲口角歪斜,脸色如灰,缓缓地倒下去。天崩地裂,日子一下子变成:ICU、缴费单、陪床……还要挣扎着去上班。
由不得他想什么,开始是买成人失禁品,眼看要生褥疮,于是家里的旧床单全成了尿布。每天带回家,洗衣机轰轰不休,他倒头就着;洗衣机一停,他霍地站起来晾尿布,挂出去好几米,迎风招展。洁癖不治而愈,曾经文艺青年的小矫情,不知几时会卷土重来,但至少现在,他是一个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狼吞虎咽,见任何床就能呼呼睡着的人。
突然没有拖延症了。现在他对领导千恩万谢:这年头,老板能容下一个家里有病号的年轻人频频请假,容易吗?就在病房的走廊上,他一边工作,一边不时看一眼吊瓶。曾经天天抱怨“没有整块时间”,现在时间零散到以分秒计,他倒觉得绰绰有余。
父亲一场病,拖了一年多,他始终身兼多职,还偷空狠狠见过几个天使投资人,谈他多年的创业梦。父亲状态平稳后,他去递辞职信,再不开始,梦便永远是梦。他不想“子欲养而亲不待”,也不想“徒有梦而身不由己”。前上司拍拍他肩膀:“我看好你,孝顺的人,无事不成。”
孝顺这个词,又熟悉又古怪,第一次放在他身上,他很不好意思,于是认认真真想:什么是孝顺。原来孝顺不仅仅是儿女对父母的爱、依赖与安全感,是把爱化为具体,是不论多疲倦还是站直,让老去的父母有个依靠;是不计前因后果的付出,是不能回避不能逃避的责任,不能大喊一声“老子不干了”就撂挑子。你做的每个决定,都是父母晚年的一滴水一粒米,也是你的毕生心安。
爱之修为,从对父母之爱开始。孝顺,常会令人一夜长大。
(薛钢摘自《辽沈晚报》2015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