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峰
悲情的华沙
一个久经摧残的国度,悲情不仅深深置于内心,也常常溢之于外。
每次置身于华沙候机楼大厅,总能嗅出某种硝烟的余味。当配着短枪的女兵(机场军警,这在其他国家极为罕见的)朝你走来,那傲人的双峰竟有金石之音传来,是来自空洞的弹夹还是玉石项链?我疑惑的同时,也为此刻的猜度而自羞。其实也难怪,因为她们的行举实在难以产生威慑,更多的则是诱惑。古往今来,大凡明火执仗的威慑恰是缺乏自信的表现。这种感觉可在华沙许多地方随机寻到。比如你随意去某个大型广场或是著名景点,总能看到一个立马擎刀的武士雕像,在日光辉映下,刀锋吐着炫目的寒光。不知是尚武精神的体现,还是故作强悍之威仪,抑或如同庄稼地里的稻草人?恐怕唯有波兰人自己心知。因为一个懂得藏锋的民族才是真正强大而自信的。当然有时也需适度亮剑。
一提起波兰,烙印最深的自然是“奥斯维辛集中营”了。说它是人间地狱一点也不为过。一个雨后的上午,我们来到了这个阴气逼人的杀人场。当我们走进炼人炉和毒气室,让我自然想起了“辽源死难矿工纪念陵园”。原来东西方德日两大法西斯的暴行是何其相似乃尔。于是忽悟当年肢解德意志以及驻军日本列岛的必要性,也使得“反人类罪”的概念有了具象的诠释。在参观途中恰逢一个日本旅游团,尽管她们友善地和我们打着招呼,我们也大度地予以回应,但心里还是潜滋着一丝警惕。仔细想来这与狭隘无涉,只因东洋那边时有霍霍磨刀之音叩击耳鼓。
还是回到波兰吧。当苏联红军攻入奥斯维辛的那一刻,波兰人该是如何感激涕零。日后修建的“柏林墙”曾给波兰人的心里带来多少慰藉啊!而随着《华沙条约》的签署,再次将波兰置入悲情叙事的首章,好在前面还有一道“柏林墙”。唉,真是世事难料呀,随着苏联解体,《华沙条约》废弃,尤其那道“柏林墙”轰然崩塌,波兰再次暴露在俄德两大国的巨炮射程之内。时局迫使波兰再度作出痛楚的抉择。权衡利弊不得不投入“敌国”北约的怀抱,并连哭带喊地要求将反导系统部署在自己的腹地,如今又呼吁美国大兵入驻。可以设想,一旦有战事爆发,波兰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如此一来,不管波兰各地有多少把劈向苍穹的利刃闪烁着锋芒,也难掩其无奈与虚弱。
多瑙河不蓝
无论是远眺还是近睹,绵延逶迤的多瑙河本色并不蓝,沿途的万千遗迹无不质朴而真实,几乎见不到国内恁多作伪的东西。尤其个别媒体竟有“把文化产业化”的提法,殊不知文化是个缓慢的渐积过程,犹如古玉上的包浆,绝非强酸所能烧成的,生硬地“打造”只能适得其反。因为简而言之,文化一词原来也可以这样表达:“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别人着想的善良。”果如是该如何去把它产业化呢?所以文化只能引导,不可“制造”,犹如多瑙河绝大流泾只需任其自然流淌即可异彩纷呈,至于什么“蓝色多瑙河”之说不过是一种诗性的解读,假如人为地往河里倾注几百吨蓝漆注定会失却本真的魅力。
同是一条河流,当它流经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区域时,水中倒影会呈现出迥异的风情与色彩。有的赏心悦目,有的则令人叹惋。
多瑙河自德国黑林山发源,最后由乌克兰注入黑海。在“两黑”之间流映着无尽的繁华与衰败。它犹如一条贯通欧洲心脏的主动脉,直接关乎附着在整体器官上的每一条心肌。若从高空俯察,竟有20来个国家的血脉与之相通。如果对其水质进行化验,其艺术养分恐怕会高出任何一条巨流。仅近代以来就涌现了恁多天才诗人、天才作家、天才画家与音乐大师,以致无法一一尽述。
在多瑙河两岸镶嵌着一个又一个名冠世界的名城古堡,每一个都以其独特的魅力闪烁着光芒,然而让我萦怀至今的却是捷克的布尔诺。其实我并非留恋它的水色山光与古堡斜阳,而是它养育了一位享誉世界的大作家———米兰昆德拉。记得当年拜读他的代表作之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艺术感染力所震撼或曰慑服。
“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起初对这句名言不甚解悟,随着阅历增加,似乎从中悟出一二真谛:其实人类总是在煞有介事地思考着,以为寻到了世间的终极真理,于是以某种私欲为核心,以私利为半径延展各自的主张。而上帝不会直接介入人类探寻真理的历程,人类若想突破宿命只能靠人类自己。近来我窃想上帝与人类间的契约恐怕早已不复存在,抑或压根就没有达成与签署。而人类一直在自我欺骗中过活,却不敢正视其精神格次尚处于初级阶段,于是便打出各色的旗帜来掩饰原始的私欲,而道德高地仍旧是杂草丛生的。这不仅仅是哲学家的悲哀,也是人类共同的悲哀。我们向上的触觉远未角化,且生长缓慢,何时能比肩珠峰也许得在千年万年之后。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反省,节制欲望,滋生敬畏,涵养心性,磨砺精神锋锐,再通过现代医学的办法植入遗传基因,以期一点点完善我们的人格框架,慢慢生出普世向善的羽翼,才有可能接近端坐在天堂的上帝。如果米兰昆德拉能读到这些文字,但愿他不要发笑,因为这不是思考之果,而是敝人的一种直觉。
在布尔诺期间竟无法去拜谒他的故居,甚为遗憾。好在上帝之手无处不在,总会在种种不确定的情态下给你意外的助力。意外的收获总是美丽的。就在我们快要结束东欧之旅的头一天,竟在布拉格的一个狭窄而绵长的小巷里,不经意间踱入了卡夫卡当过学徒的小屋。呜呼,一个不到十平方米的陋室竟然走出一位足可比肩珠峰的大文豪。一时间除了惊叹就剩错愕。比之他的老乡米兰昆德拉,他把关注上帝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世事,于是才有了他的巨著《变形记》。就时下而言,一个扭曲畸生的五大洲何时才能得以匡正,反正靠什么“再平衡”之类的注定会加剧失衡。届时上帝一定会笑得岔气不可。
告别捷克本土,在飞机上鸟瞰,这个中小等级的国度仅在现当代就出现两位世界顶级的作家,而我们的文坛虽也有貌似巍峨之象,却罕有高峰,除了文化认同方面的因素,我们究竟差在哪呢?飞机攀上一万米高空,似乎看到上帝犹在发笑。我再度陷入一片茫然。远处的多瑙河依旧流光溢彩,渐呈蔚蓝。
上帝很满意
早就听说北欧四国是个全球福利保障最好且最宜人居之地。当真正涉足这片毗邻北极之地时,却没有游历天堂那般的感觉。半个来月几乎都是在潮湿阴冷中度过的,偶尔享受瞬时的光照简直有些奢侈。
人在北欧,虽说肌肤饱受阴冷侵袭,但内心也有炽热的时候。比如听说丹麦等国将在小学开设汉语,委实让我精神大振,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看吧,假以时日,“英雨”与“汉风”注定会交织互动弥漫全球。有人说芬兰就是当年被大汉雄风吹到北欧的,而今天的汉风却是以苏暖的温馨抚入万千异国心灵,以致包容互鉴,相得益彰。随着汉风的日益强劲,如若追根溯源,我们会愈发体认改革开放实乃前无古人之举!
抵达奥地利那天,女儿电嘱:一定要去维也纳音乐之都看看“金色大厅”,我“奉旨”而行。原来它纵不到50米,横不过20米,高不过18米。如果里面没有那些美轮美奂的壁画做装饰,窃想中国的任何一个土豪都能建得起。然而它却驰名,何以至此?哦,原来从人家那里行进的尽是些天才的大师,难怪人们感叹:艺术之树常青。
在北欧寻访时,结识一位姓修的地导兼翻译,是个美丽的山东籍姑娘。她芬兰大学毕业,现居瑞典,在一家旅游公司专门负责接待来自中国的高端团队。从她身上分明显现作为一个年轻华人的那份从容与自信。每当谈起当今华人在异国他乡如何受到尊重,她总是高高地扬起马尾辫且笑靥如花。我想绝非仅仅因她个人学贯中西吧。
临别时她拿出一份制式表格,让我们为她十几天的工作写个评语,并强调这对她本人十分重要。采风团成员一阵交口称赞,推举我来主笔。我欣然领命。哦,她姓修,又是女孩,稍加思索挥笔写道:“修女般的虔诚服务,上帝很满意。”
女孩看罢有些喜出望外,声言这是她四五年来收到的最为精当、最富诗意的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