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继香
我们并不是偶然遇见
郭继香
每次旅行归来,总想着记下点什么。与其说是游记,不如说是记录彼时彼地的一点小情绪,在有别于日常的情景中,再度体验日常里生发过的欢欣或者忧惧,直至旅行与记录也成为日常的一部分。这次去台湾玩耍归来,回想九晚八日的行程,我更愿意写一写的,是我的同伴我的好友:艾雪。
我们并不是偶然遇见。艾雪与我熟知之前,曾一起练习过瑜伽,但情分止于点头微笑,并无交集。后来,她提到彼时对我的印象,太模糊不清了,断然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如此亲近的好友。而我最初印象里的艾雪是出挑的,精致的妆容,得体的装扮,与周遭明显疏离的神态,对着这样的女子,我常常会生出本能的抗拒,如同,对着温室中生长的明艳娇媚的花,会觉得美,觉得好看,却不会有亲近的意愿,我更喜欢阳光下田野里肆意生长的野花野草,它们粗粝却真实的生命里,有一种令人感动并震撼的力量。然而,机缘巧合,我们还是在一场大酒会走进了彼此,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如同探寻宝藏一般,一次又一次惊叹,一次又一次欣喜。
不得不承认,真正拉近我们的是文字,以及文字背后隐约闪现的性情和思考。我们都是喜欢写一点字的人,对文字,有着出于本能的热爱,这样的爱,等同于热爱美好的食物,美好的衣装,美好的器物,不拔高,不神化,平平常常,捧在心口,却觉得暖。在一个人荒凉而黯哑的生命里,这一丁点的暖,显得弥足珍贵。我想,正是源于对这点暖意的懂得和珍惜,艾雪,渐次敞开了自己。
随后而来的相聚,艾雪不再是前面端坐的朋友,她仿佛成为另外一个人:会解除顾忌放声地大笑,遇到感兴趣的话题会忘情地侃侃而谈,会在纷飞的雪夜里行走时挽紧我的手臂,会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一杯又一杯白酒,会在微醺后,酡红着面庞,故意捎首弄姿,亮出白晃晃细瘦的小腿……我想,我更乐意看到这种情景下的她,这样的时刻里,有天真,也有信任。蔡康永写:“好的人,并不是那么难遇到。难遇到的,是美好而且深爱我们的人。因为深爱,我们才得以享有体会进而理解他们的美好,他们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美好。”
美好且深爱我们的人,是很难遇到啊!交往以来,我发现,即使对着亲近的人,艾雪也几乎不说“爱”这个字,也许这个字对她而言太热烈,太滚烫或者太寻常了。她常常强调的是“距离”。不能太靠近,像刺猬,近则伤,远会冷,适可而止,恰好的温暖。她甚至在大家聊天兴致正浓的时候,拿出小本本记下提醒自己的话:友谊的界限。她常常在喧嚣热闹的时刻出离,突然就一声不吭,眼神空茫,灵魂出窍,你无法知道那样的时候她游走在哪里?或者,干脆离开饭桌茶席,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阳台上,藏在窗帘后,遇到这样的状况,我并不怎么担心,暗想:“她生得这样好看,想怎样就怎样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执,就任她自生自灭吧……她自个儿玩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佛教中有一个故事,说:“不可连续三日在同一棵树下打坐,否则会起贪恋之心。”可是,我们作为芸芸众生里渺小的一个,不伤及他人的小小的贪恋不见得是坏事啊,时时事事清心寡欲,太孤绝太冰冷了。有时候,我们需要一些人事,让自己确信可以拥有的温暖。这次去台湾,在同团叔叔阿姨们购物的间隙,艾雪和我会适时读一读带在包里的书。在一个雨后初晴的上午,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艾雪指着一个句子给我看:“真的爱是不笑的。”那本书,是木心的《素履之往》。我看到,马上就笑了。这是我们的不同。那本书,我也有,是木心作品集中的一本。那套书是艾雪送我的生日礼物。当然,她不会说是礼物,只是静悄悄地把书直接寄到家里,她喜欢这样不肆张扬的表达方式,又平凡又独特。
说说这次旅行吧。
我们不是第一次结伴出去玩,只不过,以前都是和家人一起,很自然地,我们分属于各自的小家庭。这次不一样,整个团队里,我们是彼此唯一熟知的同伴亲友,要同一桌吃饭,同一间房住宿,在同一景观处相互关照。我们的相处,要落实到真真正正的衣食住行上了。出发前,我有点担心她羸弱的身体和疏离的性情,能愉快地完成这次旅行吗?还专门叮嘱她:“感觉自己可能需要什么药,一定要带好啊!我嘛,当然是不需要的。”之后,这句叮嘱成为我的短板,数次被取笑戏谑。这趟旅行,在第四天,我的嗓子就哑掉了,找药吃的时候,她很积极很好心很体贴地说:“全给你,全给你……”而我,很确定她的眉眼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得意。自然,我那点不适,很快复原。我们,也毫发无伤的愉快的结束了旅行。归程中,我当面诚恳地赞美了艾雪:“你,真让人意外啊!不喊累,不嫌烦,能噌得一下托起笨重的行李箱,能和团里的叔叔阿姨友好相处,晕车晕船的时候,为了转移注意力,能轻声歌唱。以后,你就是一个吃苦耐劳、脚踏实地的好姑娘了!”
这次出行,选择台湾,于我,是一个情结。在我的想象里,台湾是李安是侯孝贤是杨德昌是蔡明亮是魏德胜是舒国治是蔡康永是小S是余光中是席慕蓉是陈升是罗大佑是张艾嘉是邓丽君是李宗盛是云门舞集是诚品书店是台大夜市是永康街。我也知道,随团旅游,不可能走进我想象中的台湾,即使有机会在街边的小咖啡店坐一坐,也不要幻想舒国治恰好从窗外经过。能踏上那块土地,我已经心怀感激了。不抱希望,自然无失望可言。看,我是个连小梦也不做的人了。艾雪不同,她要看台湾的油桐花。油桐花是这样的花,不经过枯萎,开到最满最美的时候,随风离枝。艾雪想看到它们“五月花落,纷飞似雪”。出发前,她也是忐忑的,随团固定景点的游玩,能看到油桐花吗?还好,刚刚第一天,她尚在询问台湾当地导游关于油桐花的疑惑,一扭头,就在不远的山上发现了它们,山腰处,远远的一片白,山顶是缭绕的云雾,很美,很神奇吧,当时,导游和艾雪,同时惊呼出声来。以后,在我们入住的酒店旁,在行驶的车窗外,数次见到油桐花的身影,遗憾的是,不曾置身于成片的花海中,静待花落衣襟。可凡尘之事如何能事事圆满呢?得失之间,尽量做到轻安喜乐,也很了不得。
关于旅行其他的事宜,就等着艾雪来写吧。以她偏执认真力求完美的个性,或许要等久一点,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再写一点与旅行无关的事。
很久以前,我已经察觉到艾雪近乎倔强的认真。在她那里,好像没有小事,都是需要郑重对待的事。这次出行愈发坐实了这一点。只说出行这几日的装扮,她足足准备了九套衣装,提前搭配妥当,一日一换,她是不是这样想:穿得讲究,也是对自己的温柔。在垦丁的沙滩上,她说应该准备条沙滩裙的,我明明记得两年前她在威海买过沙滩裙,之后从未见她穿过,就打听那条裙子的下落,她说:“挂起来了。”我再问:“穿一次就不再穿,做什么用啊?”她飞快地笑嘻嘻地答:“看呀……”我一下子惊到了,原来,衣服还可以用来看啊?可看她意满志坚的样子,忍不住相信:也许,不为取悦他人,衣服是可以看着看着就让人生出好心情的?还有看她化妆卸妆,真是辛苦。她真情实意地对着我感叹:“你以为保持现在的样子容易吗?费心费力费时间啊!没办法,习惯了。”我有点歆慕又有点同情的点着头。她试图教我一些穿着打扮的常识,我知道,她是希望我的人生能通向一条优雅光滑的路,只是,我太懒了,又疏于此道,况且还有自己认为的重要事情,只好向她表态:“以后,你一个地方换九套衣服,我一套衣服去九个地方。”亦舒写过:“装扮这件事认工本,花得越多,越叫人肃然起敬,好看与否,是另外一个问题。”此刻,我必须献上我的敬意,同时,看着她一日一新的模样,思忖着:生的好看,还肯用心,见到的人,会有额外赚到的欢喜呢。同行同住这几日,差不多是这样的场景:我们同时起床,艾雪紧急梳妆打扮,我呢,拉把椅子靠窗坐好,窗户敞开着,充满着早晨的空气,点一支烟,一杯茶,看看手机上的文字,拍拍窗外的云,吹吹太平洋的风,听听树梢上的鸟声,马路上的车声,时间暂停一会儿。等她要开始吹头发了,我迅速洗脸搽油换衣服,而后,我们就同时精神焕发的去导游处报道了。一天里规定的行程结束,我们自行出门找好玩的地方,或者看看花草树木,或者吃吃当地蔬果小食,还碰巧去到了诚品书店。有一晚,周遭实在太荒凉了,无处可去,我们早早洗漱完毕,各自爬在床上读书。猛抬头,发现素颜的艾雪戴着一副圆圆的,厚厚的,边框黑黢黢的眼镜,我惊讶地问:“咦,怎么还戴眼镜啊?”方知道她有很深的近视。继续读书,忍不住侧身瞧她一眼,“呵呵,眼镜好圆啊!”再读一会书,再瞧一眼,“呵呵,镜片好厚啊!”过一会儿,再瞧一眼,“呵呵,镜框好黑啊……哈哈哈……”我终于爆发着大声笑出来,太好玩了,那一刻,她的模样完全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有种一本正经的呆傻,那一刻,仿佛时光逆转,离奇而怪异。后来,旅行临近结束,根据此行的经验总结,艾雪清点以后出门所需准备的物品,其中一项是换眼镜。我私下嘀咕:别换啊别换啊,这副圆圆厚厚的黑眼镜,让我看到她的少女时代。这种情结,像我们一起读过的小说《微妙》的结尾:马库斯和娜塔莉玩捉迷藏的游戏,马库斯一边找,一边想象着娜塔莉也许藏身过的所有角落,他穿越娜塔莉的成长岁月,迈过了娜塔莉曾经痛苦的所在,也迈过了娜塔莉将来会去的所有地方。一边四处迈过,一边想象着她年老的模样,不禁心动感怀。是啊,年少时,我们无缘参与彼此的成长,彼此还是陌生的存在,所幸,我们还可以想象和期待将来。
我们有个四个人的读书会,每期选一本书,阅读喜欢的章节,分享阅读后的心得,当然,读书后期会自然过渡到喝酒聊天的程序上。有一次,聊到生老病死的事,说:万一得了老年痴呆,要求对方做些什么呢?有人要求读书,有人要求鲜花,有人要喝咖啡不要白开水,有人要黑啤还需德国的。当时,我是有些感动的,我们就这样放心的将彼此的将来联系在一起,像俞心樵的诗句:“此刻,我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之中,回忆着未来你我之间要发生的一切。”类似的感动,另外一次是在高雄的诚品书店,艾雪和我挑选送给好友的礼物,她边挑边叮嘱我:“以后出门给我带礼物,要歌剧的原碟就好啊!”我斜着眼睛瞧她一眼,嗔怪着说:“有这样要礼物的人吗?人还在眼前呢。”然后,偷偷地窃笑起来。
这次游玩的时候,艾雪拍了很多花的照片,几日前,她把那些照片发在自己的空间里,并写出了每一朵花的名字。我了解仅仅靠图片查找一朵花一棵树的名字,繁琐与不确定,更何况,那些花生长在温暖潮湿的台湾,形状体态都是夸大后的样子。她不厌其烦,说:“费了好几天劲,不过查出来很快乐哦。”在我看来,一个生命,有了名字,就有了某种确认,并藉此获得生命的尊严。希望那些花能感知她的用心,并感激她们之间的相遇。
此刻,写下艾雪和我发生过的这些琐碎细小的事,于旁人或许无足轻重,但对我,对我们,却是重大的,它们是靠采蜜一样的方式得到的美好。摄影师山本昌南说:“我活着,每一天。感受着所有的细节和琐碎,并且尝试将它们置于欣赏的位置。也许,这就是我生活的美学。”
堆雪 绘画
责任编辑:代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