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金
苍蝇
文金
关中平原的冬夜漫长而又寂寥。夜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村庄已经进入梦乡,偶尔一句梦呓冒出口,都会被逼人的寒气迅速冻成一坨,重重地跌下来碎裂一地。
刚满二十岁的妮妮趿着一双蒙有白纱的布鞋,独自站在脏兮兮的残雪之上、白晃晃的灯泡之下。她神情麻木地盯着灵堂中央的遗像——胖乎乎的母亲正冲着她笑呢……大地吸走了她脚板的热量,然后用寒气锻造的尖针在她伤冻的脚跟刺了一下,妮妮一个激凌,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长久地失神。
记得母亲去世前,全国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轻盈的雪花压断了北方和南方无数枝丫。妮妮和同学正在南国大学校园的雪地上狂拍乱照,这时接到老家的电话,邻居兰姨说你妈在地里干活昏倒了大夫要打开脑壳动手术没家属签字。妮妮风尘仆仆赶回家,在抢救室门外祈祷了两天两夜。母亲被推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她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
母亲走了,妮妮变得失魂落魄。像所有突失眷亲、过分悲痛的人一样,妮妮无助地挣扎于生活的浅滩,人生的漩涡,情感的黑洞。她的思想一会儿像拦腰砍断的水流上下脱节、茬口清晰,一会儿像脱缰的野马东颠西跑、漫无目的。她的眼睛和耳朵也不听使唤了,一会儿双耳失聪双眼空洞,一会儿又满眼是母亲的身影满耳是母亲的私语。
前几天,她打电话告诉母亲南方下大雪了,母亲说北方也下了,雪大得出不了门。电话线另一头的母亲耳聪目明,和善温良,思维清晰,声音宏亮。可是几天后,母亲就撒手人寰,狠心地把她抛下,一句话不留,说走就走了。妮妮不相信也不甘心母亲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母亲对自己嘘寒问暖二十载,真正离开她时怎么可能只字不留?!所以,她总觉得母亲只是睡着了,一会儿苏醒就会起身拍打棺木……
母亲的祭奠在村庄举行,灵堂及待客的大棚就搭建在村庄街道的正中间。和父亲去世时大同小异——一样的匆匆,一样的礼节,一样的不堪回首。父亲的葬礼已时隔四年,但她仍然历历在目,如同昨天刚刚没有了父亲,今天又失去了母亲,只留下孤零零的自己承受悲痛。
这些天,妮妮以泪洗面,尤其是她作为孤女在灵前跪谢吊唁人们的时候。在农村,老人灵前都有一大群孝子贤孙,户族大的几十人,户族少也常常十余人,最不济也有五六个打硬的儿孙撑门面。如果没有儿子,甚至连扶柩哭灵的侄儿、孙子也悕惶得没有几个,人们就会认为真是一种悲哀。妮妮的祖辈从外地迁移落户到这里,在关中这个庞大的村庄没有多少根基和血亲,加之爷爷辈独子父辈独女,所以妮妮的成长是孤独和寂寞的。妮妮曾对母亲说,如果有个弟弟该多好,母亲说如果国家政策不太严她也就生了,言语里有无奈,也有对缺乏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胆量的遗憾。如果真有个弟弟,妮妮当下至少不会在村里人面前过于突兀和孤单。
妮妮自小就有洁癖,村里人就笑话她投错了胎,应该生在一尘不染的大城市,而不是满地鸡屎猪粪的乡下。好在妮妮学习不错,小学毕业就考上重点初中,此后一直在县城、省城读书。村里人觉得妮妮到了干净的去处,洁癖的毛病就容易忍受了,可这几年,妮妮的洁癖变本加厉,见到苍蝇之类肮脏的小动物甚至过于劳累都会呕吐。
妮妮自知脏腑不佳,随身揣着塑料袋,以便在呕吐时能应一时之需。父亲去世时妮妮吐得翻江倒海,母亲去世后她为此精神高度紧张,好在寒冬滴水成冰,没有发现一只苍蝇。由于过度劳累和悲伤,妮妮每天仍要呕吐两三次。她每顿饭像小猫勉强吞几口,一会儿就吐得一干二净,直至吐出辣辣的灼热胃液。即使如此,妮妮也得挑起母亲病故带给她肉体和精神上的重压,担起本该儿子负责的盛大丧事中诸多事无巨细事情的决断。农村的丧事比喜事还要讲究,年长的老人去世要七日后才能安葬,这更是让妮妮难以消受。放在过去,大家看到妮妮呕吐,都会不无玩笑地戏谑道:“这碎女子一看就不是咱村的人!”意思是说妮妮的娇贵模样,不可能在村里找到婆家,注定要嫁进大城市享清福。可是现在,大家带着怜爱悄悄地在一旁叹息:“苦命的碎女子!”
凌晨时分,空气清新,寒星稀疏。白天消融了一半、被踩得稀泥乱流的地面,被冻得坚如生铁。执事及其乡党忙活了一天都回家了,他们要为明天的下葬作体力上的补充。前半夜,村里人吊唁过了,请的乐人也唱完了戏,曲终人散。两桌打麻将的守夜人坚持到凌晨,被连日的辛苦和彻骨的寒冷搞得萎靡不振,索性一哄而散回家睡觉。所有人都走了。灵前两只长长的红蜡心急火燎地烧尽最后一滴烛泪,只留下铸铁底座在渐渐冷却。摆满桌面的祭品香气散尽,大鱼大肉的汤汁也已凝固。地上那只积满纸灰的青色瓦盆,早熄了火星变得冰凉。为了让灵前的香火彻夜袅袅,妮妮已经在母亲的遗像前续了三次香。
冬夜无比寂静,整个村庄都进入了梦乡。妮妮或许是偌大村庄仅存的睁着眼的活物。她站在租赁来的灵堂中间,一堆大红大绿的装饰物包围着她,这些虚假而又夸张的饰物营造出了悲天悯人的氛围。这种来自外界的烘云托月无疑是成功和有效的,它左右和引导着人的情感走向,使妮妮也不自觉地受到感染。她觉得自己不是站在灵堂,而是躺在母亲的子宫,耳边回响着母亲平稳舒展的心跳;或者是站在硕大无朋的花朵,内心流淌着温暖、安全和自在的情绪。
灵堂是一个华丽的外壳,里面空无一物。它被租赁公司一次次地出租,接纳亲朋好友的吊唁,收集人们珠子般滚落的热泪。只有那张供人瞻仰的遗照在一次次更换。四年前有父亲的照片,四年后是母亲的照片,在这期间还有大量村里村外认识不认识的人的照片。他们的一生被灵堂压缩成了一张薄得不能再薄的黑白照片,朴素到了极致。
灵堂没有棺材。棺材被安置在正屋,并且故意斜放,取“斜躺顺卧”之意,这是对故人的尊敬。于是,宽敞的正屋如同杂乱的人心般古怪,每个经过棺材旁的人都要侧着身子、掂着脚尖才能挤过狭窄的甬道。母亲穿着宽大的玄色老衣,手脚被腰带扎束着;她直挺挺躺着,新打制的棺材散发着浓郁的松木的气息、生漆的气息和香蜡的气息。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执意在父亲的寿材中躺了一会儿。当母亲的寿材做好,妮妮也想在母亲的寿材中躺一会儿,但没人理会她的痴言疯语。现在,她仍想钻进封口的漆黑棺材,与母亲静静地呆上片刻,如同小时候尝试与父母分床而睡,半夜醒来再偷偷钻回母亲温暖的被窝。
妮妮忽然觉得有东西从眼前飞过……当她意识到可能是一只苍蝇时,喉咙猛得发紧,心底泛潮,胃也痉挛起来。她机警地四处寻找,没有找到,于是对自己说:是眼花了,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
妮妮厌恶苍蝇,是从童年开始的。小时候,妮妮像男孩一样是个淘气包,经常被父亲罚站。每次罚站,百无聊赖的父亲就蹲在一旁打苍蝇。农村的苍蝇数不胜数,打不胜打,打死一个飞来一批,打死一批飞来一群。它们成群结队地赴死,前仆后继,这种一无返顾的死法让妮妮心生感动,同时也为其子嗣绵延、叹为观止的生殖力而震憾。妮妮见识过苍蝇顽强不屈的生命力——苍蝇被父亲打成两截,翅膀折断,肠子外露,还在地上剧烈挣扎,扑打着粘在地面的残损身躯原地转圈,半天也不死。父亲以罚站的妮妮为圆心,不遗余力地扑杀这种小小的飞虫,活动的围剿圈随着苍蝇的落脚点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有时苍蝇会落到静止不动的妮妮身上,父亲的蝇拍随之就会重重地落在她的腿、胳膊、脊背。那次,父亲持续扑打一只身手敏捷的苍蝇,久追不得,但最终被歼灭在妮妮的红脸蛋上。妮妮因迎面而来的蝇拍上的恶臭及蝇拍落在脸上的羞辱而大哭起来,父亲却不以为然地狡辩:我又没使劲!还有一次,妮妮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上学,同学们一天都对她指指点点,她起初以为是羡慕她的裙子,直到放学才有人告诉她后背粘着一只被拍成肉酱但足以辨认形象的苍蝇的尸体。这个父亲留给她的杀戮罪证,摧毁了妮妮美好的儿童时代,也不可挽回地埋葬了女儿对父亲的敬重与爱戴。妮妮有时会恶毒地幻想,那些被父亲灭杀的苍蝇会联合起来向父亲复仇——它们联手化为一只黑熊般的巨型苍蝇,以掌作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向父亲。
父亲死亡的方式确实如同迅雷,来不及呼救就结束了。妮妮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父亲牵着家中肥肥壮壮的秦川牛进城出售,这样就能凑够她的学费。父亲一去无回,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一周后,人们在一片茂密的玉米地发现了父亲。警察封锁了乡村通往县城的那段道路,母亲获悉噩耗就昏倒了,妮妮作为家属硬着头皮上前认尸。她跟随戴着蓝色大口罩的警察,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玉米地,在清理出的一堆泥土前,她看到了父亲变形发胀的尸体。她觉得有些不像,就上前仔细辨认脸部,突然,一颗硕大的绿头苍蝇,从父亲未合拢的黑洞洞的口里飞了出来,发出轰炸机一样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
这个细节有些滑稽——就像电视剧里孙悟空从嘴里随便吐出一样小物件,放在手心,然后吹口气说一声“变”,就能生出万千有趣的变化。而父亲吐出来的是一只全身披挂着死亡、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这突然出现的意外,搅乱了妮妮心底的悲伤,她像中魔一般狂呕狂吐,而且从此一见不论何种苍蝇都会条件反射般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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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父亲的日子不堪回首。父亲死时正值盛夏,尸体保存在冰棺,腐烂的面部用白布盖着,张开的嘴巴也想办法合拢了。苍蝇凭借对死亡无比精准的嗅觉判断,很快就密密麻麻集结在冰棺周围。那些天,妮妮简直不敢睁眼,一睁眼全是漫天飞舞的黑色灰色麻色绿色的苍蝇,她就伏在地上呕吐。邻家弟弟看她吐得辛苦,就联合小伙伴们主动承担起了打苍蝇的任务。苍蝇或许吞食了过量鸦片般的死亡气息,一个个丧失了活力,它们安静地落在细绳和铁丝上,细绳和铁丝就像盛夏疯长的丝蔓结满了沉重的黑色瘤子。一蝇拍下去,就会拍死一大疙瘩,另一些受到惊吓的苍蝇在半空稍作盘旋,又会落在原地。因而,绝大多数苍蝇都死在邻居小弟执著的蝇拍之下,那些天,他一口气打断了七只蝇拍。
此前,妮妮只是在心理上讨厌苍蝇,自从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她根深蒂固地形成了对苍蝇生理上的厌恶。一见到苍蝇就呕吐,好似害喜,没有理由,没有征兆。母亲只是觉得妮妮的体质过于敏感和娇弱,没有细想,也没有多问。只有妮妮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愿与人分享这个痛苦的秘密,这个只有父亲和她知道的秘密。
脚跟又被针狠狠戳了一下,妮妮知道冻疮已经既成事实。好些年没有犯冻疮了,这全赖邻居兰姨的一副土验方。小时候,兰姨见她手脚生出又肿又痒的冻疮,就让妮妮妈妈用老萝卜叶煮水给她泡脚,果然奏效。考上气候温暖的南方大学后,她再无冻疮之虞。这次,寒冷的冬季和单薄的鞋子让久违的冻疮卷土重来。
突然,妮妮想起兰姨昨天下午帮厨时,一边烧火一边随口问她:“最近梦到你妈了吗?”
“没有。”妮妮摇摇头。
“也是”,兰姨说,“刚去世的人不给亲人托梦。”
“为什么?”
“怕亲人醒来更伤心!”兰姨觉得妮妮有些少见多怪。“昨晚你妈给我托梦啦。”
“是吗?”妮妮急切地几乎扑进兰姨的怀里。
“看你看你,”兰姨等妮妮稍微冷静下来,才继续讲道,“我梦见啊——我在家门口站着,你妈从我面前走过却没理我。我就奇怪,上前扯住她问‘你去哪?见面也不打个招呼!’她这才看了看我,不说去哪,只是说‘老嫂子’——你妈一直这样叫我——她说‘老嫂子,我求你好好劝劝妮子,她身子弱弱’。我就笑她‘给我说这干啥?你妮子还没从学校回来呢。’我也私心里想,你妈凡事不求人,今天这话还真是稀奇,不像她的做派。但我做梦哩,梦里真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下来呢?快讲啊!”
“然后,”兰姨说,“没有然后了。你妈说完这句,我就醒了。”
妮妮有些失望。她是多么想念母亲啊,可是母亲……宁愿托梦给邻居却不给自己托梦。妮妮一遍遍地在心里念叨着母亲的话:“老嫂子,我求你好好劝劝妮子,她身子弱弱!”妮妮对母亲太了解了,她断定这句话是母亲说出的!因为“身子弱弱”是母亲对妮妮生理性呕吐的独创性表述,而且这句话只在母女俩之间使用,外人不得而知。母亲说“好好劝劝妮子”,是想让她想开些,不要为了过分的洁癖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母亲曾不无担扰地谈起她的洁癖,以及对她学业、就业及其婚姻方面可能存在的影响。妮妮总是用一句“车到山前必有路”来搪塞这个不愿正视的话题。母亲不止一次给她讲苍蝇的生活及其习性,母亲说苍蝇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粘满病菌,它也有干净的一面,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用手脚臭美、梳洗……母亲识字不多,为了在知识贫瘠的乡下获取苍蝇的丰富知识,肯定付出了大量不为人知的艰辛。粗枝大叶的妮妮除了一味回避母亲的话题,却从没有体谅和思考过母亲的良苦用心。
从妮妮读第一本书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每一册课本都异口同声地宣讲着世界的客观存在,并且是一副千篇一律无所不知的无神论腔调。妮妮不信鬼神。但听了兰姨的梦话有些动摇,她觉得母亲在试图通过梦境跨越时空与她对话!悲伤让她变成了一个有条件的机会主义有神论者。她急切地追问兰姨,怎样才能梦到母亲?怎样才能和母亲对话?怎样才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看到妮妮突然如此痴迷,兰姨有些不放心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便打起官腔,“梦都是假的,当不得真。”
“兰姨,您一定知道如何托梦!”妮妮肯定地说,并且画蛇添足地补充道:“就像治疗我的冻疮。”
兰姨被妮妮的话逗笑了。兰姨想了想说:“我听过一个简单的方法,心诚才会灵验。”
“我信!我信!”妮妮坚定地说。
兰姨的方法简便易行,把想给母亲说的话写在麻纸上(白纸不行)焚化,母亲就能收到。
夜深人静,鬼神相通。为了方便写字,妮妮将整张麻纸裁成书本大小。裁切时手一滑,小刀划伤左手食指流出了血。她顾不上包扎,给伤口蘸了点唾沫,随手撕下一角麻纸按上去止血。妮妮跪在灵前,像虾米一样伏身地上,用铅笔在麻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妈妈,我想你,你想我吗?”
点燃麻纸。火光由暗渐亮映照着妮妮清秀的字迹,火舌围拢过来春蚕般咀嚼着粗糙的纤维,火苗托起并超度着纸张蔚蓝色的灵魂。文字消失了,麻纸也卷曲一团变成焦黑的灰烬。轻飘飘的纸灰好似有人凭空抓取,忽地腾空而上,飞冲灵堂。与此同时,母亲也好似露出了会意的笑容。当面前是无法逾越、隔开尘世的音容笑貌的死亡之海时,你不妨转过身来,或许能觅到轻易抵达的小径。妮妮就是这样绕过死神布设的层层障碍,将信息送达到了目的地。
母亲倘若能“收”到,为什么不多“说”几句?于是,妮妮在第二张麻纸写道:“妈妈,为什么不给我托梦?”她继续写:“晚上让我做个好梦吧!”
想到晚上就能梦见母亲,妮妮有许多话要说,她激动得身子微微发抖。
“你在我身边吗?”她一边迅速地写,一边焚化,好似母亲正站在对面,她要用文字书写追上口口交流的节拍,“怎么才能感觉到你在跟前?”
“你能暗示吗?”她试探着询问。她觉得阴阳相隔必定有许多无法超越的禁忌,所以继续写道:“你不能显灵,但总有办法让我感觉到吧!”
“你有神通吗?”
“会不会变化?”在目前的情形下,让母亲变化必须要有充分的可能性。没有可能实现的假设本身就不真诚。
“你变成小动物吧?”她想了想写道,并进一步例举,“比如老鼠,蚂蚁,蚊子,或者……”她想到了苍蝇。在冰天雪地的寒夜凭空出现老鼠、蚂蚁尚有可能,可是出现夏虫似乎仍是痴人说梦,但她还是补充道:“苍蝇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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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哪儿呢?”她停下笔思考,然后继续在另一张麻纸上写道:“出现在附近,能让我看到。”
“要证明,”妮妮向母亲叮咛,“你就在身边!”
看到灵前有母亲生前最爱吃的红烧肉,她写道:“如果你能飞,就可以落在祭桌的肉片上。”
她觉得时间期限也很必要,否则无限期等下去,总会有一只不带任何使命的蛾子、老鼠之类闯进视野,败坏这种神圣交流的成果。她写道:“不能等太久,太久就不好判别了!”
“只有很短的时间,才能验证你的存在!”她试探地问,“三分钟?”
“或许太短,那就五分钟吧!”
她顿了顿,好似与商贩讨价还价似地下定了决心:“好,按六分钟,再长就不准啦!”
她看看表说:“现在凌晨两点十分,说好六分钟,两点十六分结束!”
焚化完最后一张写字的麻纸,妮妮一动不动地跪在灵前,睁大双眼竖起双耳,虔诚地等待着母亲来自幽冥世界的暗示。
不到一分钟就灵验了。一只苍蝇!不知是不是刚才恍惚飞过的那只,但此刻出现已经是奇迹了!她也惊讶于自己竟然没有呕吐,放在以前早就发作啦!这只苍蝇不大,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它在灵前摆满饭菜的祭桌盘旋了一圈,像个无头苍蝇径直飞向妮妮。妮妮觉得它或许就是母亲的特使,带来了口信,因而静止不动,唯恐惊飞了它。它竟然大胆地落在了妮妮的左手,然后爬向被刀割伤的食指。它在粘着麻纸的部位焦急地来回走动。她猜测着它的意图,是不是闻到了新鲜血液的气息?为了一探究竟,她轻抬中指,用指尖蹭开麻纸,露出小小的创口。妮妮的动作再轻缓,对于近在咫尺的苍蝇肯定不啻于晴天霹雳,它却聋子般纹丝不动。是极度的寒冷令它体力不支,还是饥饿让它头昏眼花——它宁愿被捻死而放弃逃离?苍蝇迅速向创口挪过去,用细小的口器在创伤面来回吸吮。多脏啊,会感染的!妮妮耳边有人提醒她,她充耳不闻,反倒兴致勃勃地看着,心里还美滋滋的。
过了三四十秒,苍蝇才飞起,落在祭献的红烧肉上,几秒后又在其他几样菜品上作了片刻停留。之后就永远消失了。妮妮看看表,两点十四分,苍蝇出现了三分钟。到了两点十六分,妮妮又等了几分钟,仍然没有任何踪影才终止。
虽然它先落在她的伤口,而不是肉片,但它确确实实在祈祷后迅速出现,并且出现在了该出现的地方。为了衬托这种出现概率的微乎其微,它在此前和此后都踪影全无。没有什么比事实更令她信服——它无疑是母亲的化身!
可它为什么要先落在她的手指?妮妮思量:“如果我是母亲,我是那只苍蝇会怎么做?”母亲如果活着,同时看到馋人的饭食和她受伤的手指,肯定会先把她的手拉进怀里仔细瞧,然后问长问短。伤口即使结痂,母亲也会心疼地抚摸,狠不能用舌头舔舐。母亲就是这样,当她只能变化成苍蝇时,明明知道女儿不认识她的化身,对她的化身也极度厌恶,她仍然冒着随时被拍成肉酱的危险给女儿疗治!母亲的爱,令她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妮妮的心堤崩塌了,她在母亲灵前失声痛哭。这就是爱了她一生的母亲,这就是用生命吸吮她伤口的母亲,这就是对她牵肠挂肚难以释怀的母亲!就像这只灵通的苍蝇,它超越了写在麻纸上冰冷的指令,只听令于真情实感而心无旁鹜。
妮妮长久地哭泣,冬天的夜晚空旷而又孤寂。她哭累了,竟然跪在灵前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伏在地上,一个胖乎乎的陌生中年妇女像一团轻雾来到面前,蹲下,抬起妮妮的左手,仔细地看她的伤口,然后把伤口移植到了自己的手上。妮妮的手完好如初。妮妮在梦中已经开始怀疑这就是个梦,她故意不揭穿这以假乱真的感受,好让这个妇女轻得像羽毛一样的手,在她抬起的手臂上多停留一会儿,或者最好永远不再离开。
◎文金,原名刘峰,陕西周至人,生于七十年代。出版散文集《拘谨的思索》《旁之边兮》,长篇报告文学集《包家山纪事》等。系陕西省交通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陕西省职工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现供职于陕西交通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