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钱玄同
钱玄同貌古,看其照片,有青铜黑土味,不像南方人。钱玄同是浙江湖州人氏,那里人说话娉婷袅袅,十分悦耳。想到钱玄同,脑海立刻冒出梅兰芳的京剧。心想那么个人物说一口吴侬软语,在民国学林倒也独树一帜,真像舞台上改装易容的梅先生。
读来的印象,钱玄同颇痴,愚顽得近乎可爱,虽说是新文学阵营里的斗士,很多地方纯然老夫子。章衣萍《枕上随笔》中写他生平不懂接吻。一日,和几个朋友在周作人家里闲聊,钱问:接吻是男人先伸嘴给女人,还是女人先伸嘴给男人?两口相亲,究竟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座上有客,欣然回答:接吻,有女的将舌头加诸男的口中者,有长吻,有短吻,有热情的吻,有冷淡的吻。钱玄同听了,喟然叹曰:“接吻如此,亦可怕矣。”
钱玄同丝毫不同,分明心异(鲁迅曾戏称钱玄同为金心异),其号疑古倒是说明了他的个性。值得一提的,他虽然是文学革命的功臣,却有勇无谋,话一往深刻里说,就露出过激的浅薄来。钱玄同当年积极主张汉字改革,认为汉字难认、难记、难写,不利于普及教育、发展国语文学和传播科学技术知识,主张废除方块汉字。因此颇有些人看不起他,鲁迅就批评他十分话常说到十二分。
钱玄同说话总是矫枉过正,仍然不改一个浅字或者说书生意气。知道其为人的朋友,大多懒得和他顶真。钱玄同早年认为人到四十就该死,不死也该枪毙。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二日,正当他四十周岁,胡适、刘半农等朋友准备在《语丝》杂志上编一期《钱玄同先生成仁专号》,并且撰写了讣告、挽联、挽诗和悼念文章。专号后来没有编成,胡适不罢休,作了首《亡友钱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纪念歌》开他玩笑。鲁迅后来在《教授杂咏》里也戏谑道:“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
钱玄同是白话文运动的主将,古文家林纾曾作文言小说《荆生》《妖梦》攻击过他。《荆生》篇写三个书生:一为安徽人田其美,影射陈独秀。二为浙江金心异,影射钱玄同。三为狄莫,影射胡适。小说写三个人在陶然亭畔饮酒放谈,骂孔孟,骂古文。“伟丈夫”荆生进来把他们痛打一顿,咆哮说:“尔敢以禽兽之言乱吾清听!”田其美刚打算抗辩,荆生用两个指头按住他的脑袋,如被锥刺,然后用脚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心异近视眼,荆生把他眼镜取下扔了,金则怕死如刺猬。
文白相争的早期,完全是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架势。
中国语音文字学方面,钱玄同有突出贡献:
一、审定国音常用字汇(历时十年,合计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字)。
二、创编白话的国语教科书。
三、起草《第一批简体字表》(计二千三百余字)。
四、提倡世界语。
五、拟定国语罗马字拼音方案。
此外,他执教近三十年,开设过“古音考据沿革”“中国音韵沿革”“说文研究”等课程,为中国语言学界培养了大批英才。这些年民国人物颇受追捧,但钱玄同一直是冷门人物。潜心学问、安贫乐道的学者,事过情迁,就这样默默湮没在洪荒中。
钱玄同属于新文化阵营里的人物,骨子里还是旧派名士。钱玄同口才出众,用普通话讲课,深入浅出,条理清晰。他身材不高,戴着近视眼镜,夏天穿件竹布长衫,腋下夹一个黑皮包,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了高谈阔论的声音。张中行当年在北大听学,曾以口才为标准排名次,胡适第一,钱玄同第二,钱穆第三。
张中行晚年回忆说:“第一次考钱先生这门课,上课钟响后,钱先生走上讲台,仍抱着那个黑色皮书包,考卷和考题发下之后,他打开书包,拿出一叠什么,放在讲桌上,坐在桌前一面看一面写,永远不抬头。我打开考卷,看题四道,正考虑如何答,旁坐一个同学小声说,好歹答三道就可以,反正钱先生不看。临近下课,都交了,果然看见钱先生拿着考卷走进注册科,放下就出来。后来才知道,期考而不阅卷,是钱先生特有的作风,学校也就只好刻个‘及格二字的木戳,一份考卷盖一个,只要曾答卷就及格。”
钱玄同这套无为而治的方法,到燕大时行不通了。燕大由美国人主事,人家较真,说按照学校规定,不改试卷扣发薪金。钱玄同一听,把钞票和试卷一起退回,附信说:“薪金全数奉还,判卷恕不从命。”
学生上钱玄同的课,来去自由,爱来不来,悉听尊便。上课时,钱玄同从不看看学生有无缺席,笔在点名簿上一竖到底,算是该到的全到了。
钱玄同为人随和,与学生称兄道弟,写信每称对方为先生,说先生只是男性的通称,犹英文的Mr。有学生起了误会,说钱先生不认他为弟子,是摒之门墙之外的意思,钱玄同后来只得改口了。
钱玄同怕狗,每次去刘半农家,倘或看见那条小黑狗在门前蹲点,必定等刘家孩子把狗引走,才敢进门。黑狗,可谓其一生最惧之物也。
钱玄同书法好,棱角磨圆了,像扬州八怪里的金农,秀润富态。这样一个人,只活了五十二岁,真可惜。
王 力
民国文体家,两个人未曾深入,一个俞平伯先生,一个王力先生。此二人后来热衷学术,没能在文章之路上走远。这是中国学术的幸运,也是中国文章的损失。
文体家是天赋,有前世注定的意思,学问家差不多可以修,有今生努力的味道。文体家是天才,学问家是大才。朱光潜给梁实秋写信说:“大作《雅舍小品》对于文学的贡献在翻译莎士比亚之上。”言下之意是说翻译工作他人可代,《雅舍小品》则非你莫属。
王力身上有些名士风度,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政治不感兴趣。俞平伯先生童心未泯,给人感觉不够认真。王力正相反,在学问路子上,锱铢必较。俞是出世的,王是入世的。俞平伯活得像个艺术家,王力更像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文学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王力写过一篇《与青年同志们谈写信》的随笔。文中,感慨十年动乱,相当多的青年人在“读书无用论”的毒害之下,不懂得认真学习和正确运用语言文字,写信常常闹笑话。后来这篇文章选入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我念书时学过。现在想起来,还记得文章写得苦口婆心,一片谆谆教诲。
现在人知道王力,基本是其语言学家的身份,忘了文章好手的面目。胡兰成早年有才子相,晚年骨肉棱角淡了,柔了,现出学者风范。人的相貌会被身份左右,徐志摩是典型的诗人样子,郁达夫一副小说家派头,齐白石天生一张中国水墨之脸,梅兰芳天生一张中国戏剧之脸,徐悲鸿长出了西洋画的味道,于右任则有草书风范,晚年李叔同一派高僧气度。有记者采访王力,后来在报道中说他“目光温和,笑容亲切,举止安详,表现出一个渊博的学者的优雅风度”。见过一些王力的照片,有学者气质,总是身着深蓝色中山装,有时候还会在左胸口袋处插一支钢笔。
拙作《衣饭书》前言写过这样一段话:
中国文章的羽翼下蜷伏着几只小鸟,一只水墨之鸟,一只青铜器之鸟,一只版画之鸟,一只梅鹤之鸟。不是说没有其他的鸟,只是不在中国文章的羽翼下,它们在草地上散步,它们是浮世绘之鸟,油画之鸟,教堂之鸟,城堡之鸟……王力的散文正是青铜器之鸟,其古意,有旧家具的木纹之美,如今回过头看那本《龙虫并雕斋琐语》,不能说多好,但毕竟是中国文章的产物,亲近之心还是有的。
王力最初的工作是小学教员,一个月拿三五十个铜钱,吃饭都不够。日子虽过得艰难,王力却表现出极强的能力,学友见他年轻有为,集资送其到上海念大学。一九二六年,王力考入清华,在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门下。赵元任当时在清华讲语言学,王力毕业后留学法国,奠定了终身学术方向。
王力的看家本领是研究文言文,对中国古汉语有独到的领悟能力。他的书法和旧体诗在那一代人中算出类拔萃的。他所处的年代,中国传统文化被西方侵蚀,结果他一身好中文就显出古典的不凡。
抗战时期,王力开始在报纸上写一点小品文。旧学功底好,又懂外语,下笔成文,自有别人不及处,一出手很受欢迎。王力的文章谈及古今中外,从饮食男女到琴棋书画,从山川草木到花鸟虫鱼,写出了青铜器的古泽与青花瓷的清丽,在古典的堂奥间左右逢源,干净简洁,飘然出尘,潇洒入世。后来这些文章结集出版,成了一册《龙虫并雕斋琐语》。因为这本书,文学史谈到白话散文,常常把王力尊为一家。
王力的散文,说好是因为有特色,才华横溢,那些文字在中国古典一脉河水中浸润已久。说可惜是没有继续文章之路,文白交织有些拗口,用典太多,没能写出更炉火纯青的作品。
在《龙虫并雕斋琐语》中,王力大掉书袋且非常学究气。掉书袋和学究气都是作家的大忌讳,王力的了不起在于让文章从头到尾贯穿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让人们在书房美文中品味人间滋味。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和梁实秋的《雅舍小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人生百科式的入世之作。
王力能听音辩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记者白描去见他,刚落座,王力说:“你是苏北人,哪个县我可不知道。”又对同去的郑启泰说:“你是客家人。”白描非常诧异。王力笑着说:“我是研究语言学的啊。”
王力任广州岭南大学文学院长时,梁羽生在岭大读书,没有上过他的课,因为性喜文学,也常到他家中请教。后来也写文章说:“他(王力)有一门‘绝技,和新来的学生谈了几分钟,往往就能一口说出那个学生是哪个地方的人。”这样的故事现在人听来,基本都是传奇了。但这样的传奇不过学术大家的牛刀小试。
王力懂得法文、英文、俄文。他的研究生问他:“我研究汉语史,你为什么老要我学外文?”王力回道:“你要学我拼命学外文。我有成就,就多亏学外文,学多种外文。”不知道这番话对那个学生可有启发。在王力看来,所谓语言学,无非把世界各种语言加以比较,找出它们的共同点和特点。这几乎是常识。但常识里需要一个人太多的付出与尝试。
从王力的身上能看到老一辈学者的努力。在清华大学当教授时,学校规定,工作五年可以休息一年,王力却利用休假到越南去研究东方语言。他在越南一年研究了越南语、高棉语,并写出专著。一九七〇年,越南的语言代表团来中国,向王力学习写《汉语史》的经验。经验介绍过了,他们发现王力对越南语的历史也很清楚,他们又请教写越南语史,王力先生只好又讲了一个上午。
文革期间,王力被关进牛棚,按照他的说法是,对牛弹琴可以,但不能研究语言学了。走出牛棚后,王力不敢公开研究语言学了。那时候开门办学之风盛行,王力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向工人讲授语言学。讲是讲了,但他们也未必能听懂。王力就把更多的心思放到写书上。写书仿佛做地下工作,至亲好友都不让看到。客人敲门,赶快藏起稿纸,陆陆续续,写出《同源字典》《诗经韵读》《楚辞韵读》等著作。王力对夫人说:“我写这些书,现在是不会出版的。到了出版的那一天,这些书就成了我的遗嘱了。”两个人的心里黯然得很。这样的叹息,几乎是那一代知识分子共有的情绪。
除了文章与学术之外,王力还翻译了不少法国的文学作品。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出版了多部纪德、乔治·桑、左拉、莫洛亚等人的作品,还起意要翻译法国戏剧家莫里哀的全集,邮寄给商务印书馆。可惜这些书稿,在战争中毁了一大半。叶圣陶评价王力的翻译说“信达二字,钧不敢言。雅之一字,实无遗憾。”雅之一字,几乎贯穿了王力一辈子。文章,学术,翻译,均体现了第一流的文字功夫。王力的著作,不仅在学问知识上对人有帮助,文章本身也是很好的汉语教材。
说起王力翻译的中断,有个小插曲。当时清华大学惯例,专任讲师任职两年升为教授。王力两年专任讲师当下来,接到的聘书仍是“专任讲师”。跑去找系主任朱自清质问,朱笑而不答,王力只能回来反躬自问。想想自己讲授的专业,再看看这翻译出的一大堆法国文学作品,朱自清觉得他“不务正业”。此后,王力集中精力发愤研究汉语语法,不久写出一篇《中国文法学初探》的论文,任教第四年,升为教授。
王力治学严谨,有人向他请教明人朱良知《哭海瑞》诗中第二联“龙隐海天云万里,鹤归华表月三更”的隐喻所指,他表示,“我也讲不好”。
王力学术在一九八〇年前一直是显学,家弦户诵。由于所谓的“附共”,海外出版他的著作和署名,在翻印时都给改篡了。《汉语音韵学》一书就曾改名为《中华音韵学》,著者改为王协,也有改为王子武的。
晚年王力多次说,暮年逢盛世,人生大快意事之类的话。说还有有好多书要写,可以再写一百本书,真想多活几年啊!写诗自道:
漫道古稀加十岁,还将余勇写新篇。
王力先生生于一九〇〇年,死于一九八六年。
熟悉王力的朋友告诉我说,王力先生喜欢清水煮豆芽,不放盐,蘸一点醋,空口吃,真不像《龙虫并雕斋琐语》的文章。
老 舍
梅兰芳演《晴雯撕扇》,必定亲笔画张扇面,装上扇骨登台表演,然后撕掉。画一次,演一次,撕一次。琴师徐芝源看了心疼,有回散戏后,偷偷把梅先生撕掉的扇子捡回来,重新裱装送给老舍。
老舍钟情名伶的扇子,梅、程、尚、荀四位以及王瑶卿、汪桂芬、奚啸伯、裘盛戎、叶盛兰、钱金福、俞振飞等人书画扇,藏了不少。老舍也喜欢玩一些小古董,瓶瓶罐罐不管缺口裂缝,买来摆在家里。有一次,郑振铎仔细看了那些藏品之后轻轻说:“全该扔。”老舍听了也轻轻回:“我看着舒服。”彼此相顾大笑。此乃真“风雅”也。舒乙著文回忆,老舍收藏了一只康熙年的蓝花碗,质地细腻光滑,底釉蓝花色泽纯正,另有一只通体孔雀蓝的小水罐。
老舍一生爱画,爱看、爱买、爱玩、爱藏,也喜欢和画家交往。三十年代托许地山向齐白石买了幅《雏鸡图》,精裱成轴,兴奋莫名。和画家来往渐多,藏品日益丰富,齐白石、傅抱石、黄宾虹、林风眠、陈师曾、吴昌硕、李可染、于非闇、沈周,他在北京家里客厅西墙换着挂,文朋诗友誉为老舍画墙。
老舍爱画也爱花,北京寓所到处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摆得满满当当,按季更换。老舍说花在人养,天气晴和,把这些花一盆一盆抬到院子里,一身热汗;刮风下雨,又一盆一盆抬进屋,又是一身热汗。老舍家客厅桌子上两样东西必不可缺,一是果盘,时令鲜果轮流展出,二是花瓶,各种鲜花四季不断。老舍本人不能吃生冷,但对北京产的各种水果有深厚的感情,买最好的回来摆在桌子上看看闻闻。
老舍爱画爱花的故事听了心里欢喜,这是真正的舒庆春。老舍的面目茅盾的面目鲁迅的面目,几十年来,被涂脂抹粉,早已不见本相。
大陆有人在乡间小学当校役,成长期碰到文革,没有受过正统教育,文笔却好得惊人。亦舒说她从来没有兴趣拜读此人大作,觉得这样的人难有独特的生活经验和观点意见,认为文坛才子是要讲些条件的,像读过万卷书,行走万里路,懂得生活情趣,擅琴棋书画,走出来风度翩翩,具涵养气质。老太太说话锐利了一点,却有道理。文章品味得自文化薰陶,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乃至朱买臣负薪读书,求的还只是基本功,未必能成大器。钱谦益说:
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埃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时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余世,其积习使然也。
钱谦益读的书多,气节上暂且不论,见识不差。
文行出处,此四字不能忘。古玩字画吹拉弹唱,读书人懂一点好,笔下体验会多一些。老舍手稿我见过,谈不上出色,比不上鲁迅比不上知堂,也没有胡适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将《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书虽早已读过,还是买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份文气,“我看着舒服”。
这些年见过不少老舍书法对联,还有尺幅见方的诗稿、书信,一手沉稳的楷书,清雅可人。他的大字书法,取自北碑,线条凝练厚实,用笔起伏开张,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门铭》之气象。老舍的尺幅楷书,楷隶结合,波磔灵动,有《爨宝子》《爨龙颜》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见韵味。
老舍早年入私塾,写字素有训练。去年在拍卖会上见到一幅老舍的书法长条,六十年代的手书,内容是毛泽东诗词。凑近看,笔墨自然蕴藉、浑朴有味,线条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刚,布局虽略有拘谨,但气息清清静静,落不得一丝尘垢,看得见宁死不屈的个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课堂文学史上的老舍从来就不如时人笔墨中的老舍有趣。住在重庆北碚时,有一次,各机关团体发起募款劳军晚会,老舍自告奋勇垫一段对口相声,让梁实秋先生搭档。梁先生面嫩,怕办不了,老舍嘱咐说:“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全副气力,斩钉截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彩声,哄堂大笑,用句术语来说,这叫做‘皮儿薄,言其一戳即破。”这样有趣的人下笔才有真情真性真气,才写得了《赵子曰》写得了《老张的哲学》写得了《骆驼祥子》。
少年时在安庆乡下读老舍的小说。大夏天,暑气正热,天天不睡午觉洗个澡在厢房的凉床上躺着细细观赏老舍的文采。围墙外蝉鸣不断,太阳渐渐西斜,农人从水塘里牵出水牛,牛声哞哞,蜻蜓在院子里低飞,飞过老舍笔下一群民国学生的故事。小说是借来的,保存了民国面目,原汁原味是老舍味道。只有一本旧书摊买来的《骆驼祥子》,字里行间的气息偶尔有《半夜鸡叫》的影子,读来读去,像一杯清茶中夹杂了一朵茉莉花,不是我熟悉的老舍,后来才知道那是五十年代的修改本。
老舍的作品向来偏爱,祥子、虎妞、刘四是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画廊增添的人物。后来读到民国版的《骆驼祥子》,最后,祥子不拉洋车了,也不再愿意循规蹈矩地生活,把组织洋车夫反对电车运动的阮明出卖给了警察,阮明被公开处决了。小说结尾写祥子在一个送葬的行列中持绋,无望地等待死亡的到来。调子是灰色的,但充满血性,是我喜欢的味道。
都说老舍幽默,太简单也太脸谱,幽默二字不过是老舍的引子,概括不了他的风格。《赵子曰》写北京学生生活,写北京公寓生活,逼真动人,轻松微妙,读来畅快得很。写到后半部,严肃的叙述多了,幽默的轻松少了,和《骆驼祥子》一样,最后以一个伟大牺牲者的故事作结,使人有无穷的感喟。老舍的小说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而悲愤,悲愤才是老舍的底色本色。湖水从来太冷,钱谦益跳不进去老舍跳得进去。
汪曾祺在沈从文家里说起老舍自尽的后事,沈先生听了非常难过,拿下眼镜拭泪水。沈从文向来感谢老舍,文革前老舍在琉璃厂看到盖了沈从文藏书印的书一定买下来亲自送到沈家。
二十年后,汪曾祺先生想到老舍心里兀自难过,写散文写小说表示牵挂表示怀念。《八月骄阳》写老舍投湖:骄阳似火、蝉鸣蝶飞,湖水不兴,几位老人闲聚一起,谈文说戏,议论时势。穿着整齐的老舍,默默地进园,静静地思考,投湖而逝。井上靖一九七〇年写了篇题为《壶》的文章怀念老舍,感慨他宁为玉碎。玉碎了还是玉,瓦全了不过是瓦。
巴 金
快十年了,在郑州古玩城旧书店搜书。百十家古旧书店,在那里买过不少新文学旧文学著作,也买过不少作家签名送人的文集,有汪曾祺、冰心、巴金。有一回见到老舍的手稿,巴金的信笺,没能买下,现在想来后悔。旧书店的老板用宣纸仔细包了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翻开,说从笔迹上看,老舍巴金一手字四平八稳,是个忠厚人。
巴金信笺上的字写得一般,晚年手抖,笔力虚浮,像中学生体。巴金的签名有意思,潦草又认真,说不出的味道,偶尔签名赠书友朋辈,落款后盖一枚小指头盖大的印张,阳文“巴金”二字,红彤彤鲜艳艳比樱桃好看。我见过几枚巴金的印文,不知何人操刀,件件都是奇品:生机勃勃,一纳须弥。
巴金本姓李,是西化人。巴金的笔名也是西化的,据说是从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两个名字中取首尾二字而来,还据说巴字是纪念法国亡友巴恩波,金字和其译作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有关。李家人相信西医,巴金的母亲和几个英国女医师做朋友,她们送李母《新旧约全书》,西洋封面西洋装帧西洋排版,巴金很喜欢。巴金后来在家自学外语,进外国语学校读书。这是巴金的底色,巴金的基因。
巴金早年认为线装书统统都应该扔进废纸堆,他晚年未竟之作《怀念振铎》说自己曾批评郑振铎“抢救”古书,批评他保存国宝。看见巴金晚年用印章,送线装书给人,我心里高兴,这才是中国读书人的面目。九旬大寿时,朋友们想送给巴金一件有意义的礼物,精制一批《随想录》线装本,老人家很赞赏。
《家》的开头写大雪,十几年过去,有些句子竟然背得下来。
风刮得很紧,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地四处飘落……雪片愈落愈多,白茫茫地布满在天空中,向四处落下,落在伞上,落在轿顶上,落在轿夫的笠上,落在行人的脸上……“三弟,走快点。”说话的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手拿伞,一手提着棉袍的下幅,还掉过头看后面,圆圆的脸冻得通红,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很多年的事情了,风散了,雪化了,戴金丝眼镜的十八岁的青年也成了旧人。巴金小说写得好不好,轮不到我说,也不想多说。读的熟,情怀还在,牵念还在,不便说字字珠玑也不忍嗤为废话。
距离第一次读《家》《春》《秋》,至今已十五年,那时候觉得觉新觉民觉慧真好,梅表姐也好,鸣凤也好,都好看,不像张恨水笔下的人物那么新潮那么儒雅那么深情,灰长袍配白围巾黑皮鞋自有一股斯文通透。
巴金小说睽违经年,今春读《寒夜》,六十年前的故事,平平常常波澜不惊,三十年前的老书,深蓝色的封面一钩残月,素到不能再素。开始是汪文宣在寒夜中寻找树生,结尾是树生在寒夜中回到旧居。情节是寒夜的故事,意境是寒夜的悲凉,读来感叹不已,有冷月葬诗魂的凄清美。挑剔点说,语言上还是带文艺腔,文艺腔也无所谓,比粗俗来得高级。
《寒夜》之后,巴金的创作也进入寒夜了。一场运动接一场运动,作家思维跟不上执政家手腕。小说也在写,散文随笔特写,书依旧一本本地出,但不是老巴金了,而是戴了面具的执笔人。文革中,文章的面具不让戴了,巴金发配到上海郊区的农场劳动,“肩挑两百斤,思想反革命”。法国几位作家不知巴金是否还在人世,准备把他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来作试探。日本作家井上靖和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更是想方设法寻找他的踪迹。肩膀上的两百斤终于放下,巴金着手翻译俄罗斯作家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
巴金的翻译不硬译,不死抠,流畅,自然,传神,富于感情,和他的创作风格统一。草婴喜欢巴金的译文,说既传神又忠于原文,他所译高尔基的短篇小说至今“无人能出其右”。高莽说巴金译文“语言很美”,表现出“原著的韵味”。巴金翻译的《小王子》我读过,至今还记得那句:“风一吹,芦苇就行着最动人的屈膝礼”。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日,上海笼罩在初冬的微寒中,年近八十的巴金颤巍巍写下一篇《谈〈望乡〉》。自此老人正式启动了《随想录》的写作,直至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日。
我读到《随想录》已经是巴金写完之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了。黄昏萧瑟,暮气渐渐笼罩着北方的城市,暖气不够热,坐在椅子上还需要铺个毛毯,看巴金怀念萧珊,怀念老舍,有真情有真意有真气,是地道老到的白话文,白如雪如棉如絮,但分量不轻,一个个字灌满铅,沉甸甸的,胡适先生看了一定会喜欢。
《随想录》重点是随想,但归根是录,记录。《广雅·释诂三》云:录,记之具也。《后汉书·章帝纪》云:融为太尉,并录尚书事。这个录是总领的意思。《世说新语·政事》说陶侃在做荆州刺史期间“敕船官悉录锯木屑,不限多少”,这里的录指的是收集收藏。《孔雀东南飞》: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这里的录却是惦记了。过去的旧人旧事忘不了,这里有一份眷恋。
巴金写旧人旧事,文人之叹也有史家之思,还有对人性美质的向往,一篇篇文章平白沉郁,又清秀又智慧,严明深切,非虚妄之作。《随想录》虽为实录,不少篇章亦为旧梦重温,其中生死离别,自然情切,有无量悲欣。
《随想录》时期的巴金,是智者是仁者也是长者尊者。谈起自己,写日常的冷暖,怎样的麻木,怎样的怯懦,怎样的后悔,失落、逃逸,笔锋正而直,丝毫不带斜风细雨、王顾左右。世人写巴金,往往仰视惊叹,巴金偏偏以平常之心平常之情平常之笔写世俗中的人和事,这样的文章我喜欢读。
二〇〇五年十月十七,巴金去世。人走烟消,民国余脉快飘散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