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你的腹腔深处,我的眼睛、嘴牙、双手无声无息地生长。你用自己那丰富的血液滋润我,像溪流浇灌风信子那藏在地下的根。我凭借从你肌体上借来的东西在世界上流浪。大地所有的光辉——照射在我身上和交织在我心中的——都会把你赞颂。
母亲,在你的双膝上,我就像浓密枝头上的一颗果实一样长大。你的双膝依然保留着我的体态,你多么习惯摇晃我呀!当我在那数不清的道路上奔走时,你留在那儿,似乎为感觉不到我的重量而忧伤。母亲,我心中那些愉快的事情总是与你的手臂和双膝连在一起,而你一边摆晃着一边歌唱。
在这些歌谣里,你为我唱到大地那些事物:山,果实,村庄,田野上的动物……就这样,我渐渐熟悉了你那既严峻又温柔的世界:那些(造物主的)创造物的意味深长的名字,没有一个不是从你那里学来的。
母亲,你渐渐走近我,采摘那些善意的东西:菜园里的一株薄荷,一块彩色的石子,而我就是在这些东西身上感受了(造物主的)那些创造物的情谊。你有时给我做、有时给我买一些玩具:一个眼睛像我一样大的洋娃娃,一个很容易拆掉的小房子……不过你不会忘记,对于我来说,最完美的东西是你的身体。
我戏弄你的头发,抚弄你那圆圆的下巴、你的手指。对于你的女儿来说,你俯下的面孔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風景。我好奇地注视你那频频眨动的眼睛和你那绿色瞳孔里闪烁着的变幻的目光。
的确,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你的脸庞、你的双颊,宛似蜜色的山冈。痛苦在你嘴角刻下的纹路,就像两道温柔的小山谷。注视着你的头,我便记住了那许多形态:在你的睫毛上,看到小草在颤抖;在你的脖子上,看到植物的根茎;当你向我弯下脖子时,便会皱出一道充满柔情的糟痕。
当我学会牵着你的手走路时,紧贴着你,就像是你裙子上的一条摆动的裙皱,我们一起去熟悉的谷地。我最喜欢的天空,不是闪烁着亮晶晶寒星的天空,而是另一个闪烁着你的眼睛的天空。它隔得那么近,近得可以亲吻它的泪珠。
母亲,我是一个忧郁的女孩,又是一个孤僻的女孩。你为我不能像别的女孩一样玩耍而难受,当你在葡萄架下找到我,看到我正在与弯曲的葡萄藤交谈时,你会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孩子,你发烧了。”
母亲,在你之后的所有的人,在教你曾经教过的东西时,都要用许多话才能说明你用极少的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你在我身上进行的教育,像亲昵的蜡烛的光辉一样。你不用强迫的态度去讲,也不是那样匆忙,而是对自己的女儿倾诉。你从不要求自己的女儿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坐在硬板凳上。我一边听你说话一边玩你的薄纱衫或者衣袖上的珠贝壳扣。母亲,这是我所熟悉的唯一令人愉快的学习方式。
后来,我成了一个大姑娘,再后来,我成了一个女人。我独自行走,不再倚傍你的身体,并且知道,这种所谓的自由并不美。我还是渴望着,在我说的每一句话里,都有你的帮助,让我说出的话,成为我们两个人的一个花环。
此刻,我闭着眼睛对你诉说,忘却了自己身在何方,也无须知道自己是在如此遥远的地方。我闭紧双眼,以便看不到,横亘在你我中间的那片辽阔的海洋。我和你交谈,就像是摸到了你的衣衫;我微微张开双手,我觉得你的手被我握住了。
今天,直至永远,我都会感谢你赐予我的采撷大地之美的能力,像用双唇吸吮一滴露珠;也同样感激你给予我的那种痛苦的财富,这种痛苦在我的心灵深处可以承受,而不至于死去。
为了相信你在听我说话,我就垂下眼睑,把这儿的早晨从我的身边赶走,想象着,在你那儿,正是黄昏。为了对你说一些不能用这些语言表达的东西,我渐渐地陷入了沉默……
(摘自《米斯特拉尔散文选》)